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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章 放手而為 文 / 黃易

    辜月明站在君山苑前進廳堂中心處,把花夢夫人的傳書和紅葉樓十週年晚宴的請柬,順手放在圓桌子上。

    一絲若有似無的芳香氣息,隱隱傳入他的鼻腔內,牽起他抑制不住的連串思維,像石塊投進波平如鏡的水池去。

    又是她。

    自在渡頭邂逅,他和她似被命運牽連在一起,糾纏不休。

    她為何要追到這裡來?又怎曉得這個寄身的臨時宅舍?

    辜月明暗歎一口氣。

    薛廷蒿自盡前懇求自己讓他留屍湘妃祠,是另有用意,湘妃祠極可能是他和那女郎相約會面的地點,那女郎自會為他辦理身後事,事情肯定是這樣。而那女郎更誤會了,以為是他辜月明逼死她親舅,故矢志復仇,追到岳陽來找自己算帳。

    由於他須尋回灰箭,又遇上季聶提,耽擱了不少時候,被先趕到岳陽的她於暗中窺見他入城,直跟到這裡來,又追蹤他到紅葉樓去。當他入樓去見百純,她便到君山苑來。

    她為何不埋伏屋內,以報殺舅之仇?

    這個不難解釋,從她的週身法寶,精於高難度動作,提蹤翻騰更充滿表演的味道,可推知她出身於雜耍百戲的行業,且是此中出類拔萃的高手。若讓她在這個廳堂內,配上特別的裝置,例如一條橫跨全廳的長索,她的按藝將可發揮得淋漓盡致,大幅增加殺他的機會。

    她是尚未準備好。

    到明天她再來時,她手上當有足夠的輔助法寶,把這個廳堂轉變為一個耍雜技的理想場地,讓她可施盡渾身解數來殺他辜月明。

    辜月明大感有趣,心中還有一點難明的興奮,在桌子旁坐下來,取起竹筒子,拿在手中。

    唯一想不通的地方,是她怎曉得到岳陽來找他。

    想到這裡,辜月明毀碎封著竹筒蓋子的蠟漆,取出花夢夫人寫給他的密函,拋開一切的專心細讀。

    蟬翼進入風竹閣的小廳,入目的是烏子虛的背影。只見他背著門口,大模大樣的坐在拉開來的椅子上,一副不事生產、懶洋洋的姿態,更似無所事事的在發呆。

    廳子中間的圓桌上,放滿筆、墨、硯、顏料等作畫工具,卻沒有半張紙。

    蟬翼立在入門處,扠著小蠻腰,怒責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交出完成的作品,你卻躲在這裡偷懶,你這個人……」

    烏子虛沒有回頭,只是用手替往左邊牆壁點了一下。

    蟬翼循他的指示望去,赫然見到一張長六尺寬三尺的巨型畫作張貼在牆上,也不知烏子虛用甚麼方法來黏貼,因為畫像把蟬翼完全徹底的震撼住了,再沒法想其它的東西。

    憐影像給嵌進了畫紙去,又比她的真人更活靈活現,提升至某一超乎現實的層次,捕捉的剛巧是她欲步出兩邊被拉開的垂簾剎那間的光景。她的神態似喜似嗔,又充滿我見猶憐楚楚動人的風姿,其微妙的神態掌握精準,沒有半點含糊、半分誤差,將她獨特的氣質嬌姿表露無遺。

    畫中的她處於靜止的狀態,可是予人的感覺是她下一瞬間會舉步走出垂簾,走出畫外,那種活色生香、投懷送抱的誘惑力是無與倫比的,令任何觀畫的人,沒法控制的生出強烈的期待。

    整張畫不論畫人寫景,都是筆精墨簡,水墨和色彩渾融成一體,淺淡的渲染,偏能予人濃墨重彩的感覺,而繽紛懾人的奔放色彩裡,又不失清麗逼人的優雅感覺。

    畫中題有一詩,寫道:「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

    下款是「郎庚寫意」四字。

    蟬翼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回過神來,嬌呼一聲,掉頭便去。

    聽著蟬翼遠去的足音,烏子虛歎了一口氣。

    他愈來愈不明白自己,「古戰車女神」肯定是他自習畫技後最得意的作品,可是八美圖開始的首幅畫,竟又是相埒之作。自己的畫技怎會忽然大幅改善提升?隨手拈之都是神來之作。

    就像憑一兩銀贏得五百兩。

    烏子虛糊塗了,腦中一片空白,似失去思考的能力,直至紛亂急促的步音在屋外響起,才把不知發了多久呆的他驚醒過來。

    周胖子領先奔進來,比在後方追得嬌喘連連的艷娘、憐影和蟬翼還要靈活和敏捷。

    四人直抵烏子虛後方,蟬翼指著掛在牆上的美人圖興奮的嚷道:「在那裡!」

    周胖子、艷娘和憐影立即看得目瞪口呆,大出意料之外,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世間竟有此畫中極品。

    憐影不是沒看過烏子虛的「古戰車女神」,但始終未見過真人,感受不到其「寫真」的威力。當然是非常欣賞、否則怎肯去助這個色鬼畫師培養畫情?可是現在入畫的是自己,那種感覺當然迥然有別,有點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反映,卻又被昇華和淨化了,再不滯留於凡塵的層次,無需任何言語,道盡了自己最美麗動人的一面,令自己化而為畫藝的極品,畫中女子是她但又不是她。

    周胖子雙唇顫震,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對一向能言善辯,馬可以說作鹿而又可教人深信不疑的他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艷娘雙目放光,直勾勾看著畫內的憐影,呼吸急促起來,亦是沒法說話。

    烏子虛心忖,第一幅美人圖是圓滿交差,第二幅又如何呢?明天或許要畫兩幅才成,只有完成第七幅美人圖後,他的計劃方可進行。當然!那要假設辜月明肯為他保守秘密,否則明天他便要應付天下間最可怕的劍。

    辜月明坐在牆角,這是個他喜歡的位置,可一眼看盡全廳,不論敵人從哪一處闖進來,仍沒法取得出其不意的優勢。

    革囊和佩劍分置兩旁地上,花夢夫人的信已化為一堆灰燼。

    辜月明心中思潮起伏。消息竟是由冀善提供,是他從沒有想過的事。不論冀善是真情還是假意,花夢夫人已陷身於鳳公公和皇上間權力鬥爭的漩渦裡,處境危險。

    冀善指出兩湖一帶並沒有以用毒而聞名的高手,但以醫藥之道而論,則無人比得上戈墨。凡懂用藥的醫道高手,必是用毒的專家,由此推論,誰是那毒殺尋寶團的兇手,已是清楚明白。

    冀善為何肯幫忙呢?肯定自己有利用的價值。冀善雖然是個厲害的腳色,可是比起三朝元老的鳳公公,道行仍是差一點。想到這裡,他很為花夢夫人擔心。

    楚盒變得更關鍵性了。

    如果冀善在與鳳公公的鬥爭中坍台,花夢夫人的安危將繫於能否得到楚盒。沒有楚盒,他將沒有和鳳公公討價還價的本錢。

    楚盒內藏的究竟是甚麼東西?

    自接下任務後,他尚是首次對盒內的藏物生出好奇心。

    烏子虛躺在床上,想的不是明天辜月明來見他的事,更不是周胖子讚美他畫功的話,而是入睡後的「命運」。

    他有一個奇異的感覺,自從那不知是夢還是真與古戰車美女的相遇後,他腦袋裡某一部分似被觸動了,已和芋一種神秘的力量連結在一起。直到這刻,那力量對他仍是充滿善意,至少他現在生活得很好,很愜意。而將來如何,則是無從揣測。那力量正在改造自已,剛才聽憐影彈箏時,便有從未經歷過的奇異幻象,且不止是幻象,而是有身歷其境的感覺的幻境,像睜著眼作夢。更清晰是他的夢再不是以前的模模糊糊,支離破碎;而是有血有肉,清楚實在,醒來後仍印象深刻。

    那力量似要透過幻象和夢,喚起自己深藏著的某些秘密,某些回憶。

    想到這裡,烏子虛酣然進入夢鄉去。

    清晨時分,岳陽城。

    無雙女看著辜月明進入布政使司府,不旋踵又策馬從布政使司府出來,朝南門的方向馳去。

    此時的無雙女塗黑了露在衣外的嬌嫩肌膚,穿上男裝,戴上帽子以遮蓋烏亮的秀髮,再不像以前般奪目耀眼。也的易容術雖遠比不上烏子虛的鬼斧神工,但亦曾得安玠悉心指點,受過專門的訓練。

    她有點擔心辜月明會就此一去不返,但又沒有辦法,一切只好依計而行。她曾和辜月明交過手,知道在正常的情況下,要殺此人是不可能的事,唯有在不正常由自己一手營造出來的形勢裡,勝利或許會偏向她的這一方。而她想出來的計劃,只會令她稍增勝算。關鍵處在辜月明永遠處於一種戒備的狀態下,她不明白他為何可以保持這種似是來自天賦的高度警覺,但她敏銳的觸覺卻感應到他的狀態。

    只要被他先一步察覺自己佈局算計他,她的刺殺會以失敗告終,再沒有另一個機會,只恨她沒有更好的計劃。

    街上行人車馬漸多,店舖紛紛開門營業。為購買刺殺所需的物品,無雙女沿主大街而行,忽見前方聚集了大群人,向貼在一間食肆外牆的告示指點喧嘩。

    無雙女心想難道又是大河盟追捕五遁盜的懸賞圖,暗叫自己不要多事,卻沒法控制一雙長腿般擠進人群裡,她也不明白自己,好像要多看一眼五遁盜的圖像才甘心。

    到發覺只是一張招聘的告示,沒由來的升起一陣若有所失的情緒,正要離開,「紅葉樓」三字映入眼簾,想起這是辜月明昨晚離開宿處夜訪之地,才駐足把告示看一遍。

    原來是紅葉樓為慶祝十週年晚宴招聘表演者的告示,其中還包括表演幻術的藝人,列於招聘榜文之首。

    無雙女心忖若自己肯去應聘,肯定紅葉樓的老闆倒履相迎。她當然沒有這等閒情,又不是缺銀兩,悄悄退出人群,辦正事去了。

    已時初。

    丘九師在斑竹樓的平台坐下。這個臨街的雅座,已變成為他們特設似的,即使他們沒有光顧,也虛為以待。

    離百純午時之約尚有一個時辰,現在丘九師等的不是百純,而是去見岳陽幫當家馬功成的阮修真。

    丘九師心情矛盾,阮修真雖為他解去與百純暢所欲言的緊箍咒,問題卻落到他自己身上。百純表明了不追求天長地久的愛情,他卻怕自己一旦燃起愛火,會不能自拔。他的無懼,在於他沒有牽掛,故能有一往無前的悍勇姿態。可是百純打開始便令他動心,愈接觸她,愈欣賞她的風情嬌姿,予他前所未有的滋味,也令他重新思考一直堅持的立場。

    待會該怎樣對待百純呢?

    阮修真來了,坐到他身旁,先往街上撇上兩眼低聲道:「辜月明今天一早出城,不知去向。」

    丘九師回過神來,微笑道:「希望他不是這般的溜了,真想試試他的快劍。」

    阮修真道:「昨晚他到紅葉樓找百純。」

    丘九師為之愕然。

    阮修真苦笑道:「沒有人曉得他為何去見百純,百純特別招呼他,選在香閨見他。」

    丘九師記起昨夜百純有客來訪的事,心中充滿古怪的滋味,說不出來,但肯定不是愉快的感覺。

    阮修真道:「如果辜月明是我們的無形敵手整個佈局的部分,他定會回來。但他在五遁盜的事上可以扯什麼關係呢?我真的沒法想得通。」

    丘九師歎道:「我又開始頭大了。光天化日,不要再說鬼神的事,五遁盜又有什麼新的花樣?」

    阮修真道:「我的猜測該有七。八分準繩,五遁盜不惜一切混進紅葉樓去,肯定有圖謀目的。」

    丘九師精神大振道:「有甚麼新發現?」

    阮修真道:「讓我先說清楚紅葉樓的大概形勢佈局。紅葉樓是以掛瓢池為中心,依池勢而築的建築組群。南面朝向大街的是主堂在處,一主二輔,共三組樓房,也是招待一般客人的地方。池北是周胖子和姑娘傭婢護院的宿處。池的東西有十八榭四閣,十八榭依位置分東九榭和西九榭,專門用來招呼有身份地位的貴賓。四閣以風晴雨露為名,是紅葉樓地位特殊者的居所。百純住的是晴竹閣,艷娘和蟬翼則居於露竹閣和雨竹閣。朗庚的要求之一,是須有個不受人騷擾的安靜居所,周胖子遂讓他入住位於湖東九榭北端的風竹閣。郎庚辯說要這樣幽靜的環境,方可保持狀態。我們知道底蘊的,當然猜到他是為了方便行事。」

    丘九師欣然道:「這小子逐漸露出狐狸尾巴了。」

    阮修真道:「這小子很懂裝神弄鬼之道,說甚麼要培養畫情,指明要在景觀最佳的水榭召來入畫的美人陪酒唱曲,昨晚他選擇的是西九榭中的水香榭,與百純見你的書香榭是一林之隔。」

    丘九師沉吟道:「這小子在勘探紅葉樓的環境。但能起甚麼作用,難道他是要在紅葉樓內偷東西?」

    阮修真道:「百純在見你之前,於同一水榭招待錢世臣。事實上書榭正是景觀最佳的水榭,乃百純的專用水榭,錢世臣每次到紅葉樓,只往這個水榭跑。」

    丘九師大訝道:「兜兜轉轉,最後竟又是與錢世臣有關?可以有什麼關係呢?」

    阮修真道:「恐怕要捉起五遁盜,嚴刑拷打方清楚答案。不過亦使我們肯定他的目標不是錢世臣的玉劍,故而他明知我們虎視眈眈,仍不知難而退,因為他曉得我們是想錯了。」

    丘九師道:「會不會他在故佈疑陳,他最後的目的,與錢世臣沒有任何關係。」

    阮修真道:「正如我不住強調的,五遁盜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我們想到的,他也可以想到。只從我們仍留在岳陽,便知道我們對他尚未死心,故必會想方設法的去查證他的身份。因此他該曉得時日無多,必須盡快達到目的,然後離開。」

    丘九師冷哼道:「他溜得了嗎?」

    阮修真道:「在七月七日前,他肯定溜不掉。但紅葉樓晚宴結束時又如何呢?以百計的賓客聲勢浩蕩的離開,個個有頭有臉,大群保鑣隨從,有些留在城裡,有些連夜離城。馬功成說錢世臣已答應周胖子,徹夜開放南北兩邊城門。在那樣的情況下。憑五遁盜的遁術身手,要離開是易如反掌的事。」

    丘九師道:「我們就在晚宴前擒他,如果手上有證據,師出有名,當然沒有問題。即使京師仍未有消息傳回來,我們仍可以軟禁他,如果他真的是郎庚,我們依足江湖規矩道歉賠款了事。」

    阮修真同意道:「就這麼辦,也是我們現今能想到最好的辦法。」

    丘九師默然片刻,道:「待會我見到百純,真的要向她說出我們的情況嗎?」

    阮修真微笑道:「做違心的事是很痛苦的,到時你像五遁盜般隨機應變,遵從心中感覺的吩咐。」

    丘九師苦笑道:「你倒說得輕鬆。我們現在是否被牽著鼻子走呢?若照你的猜測,結果如何,再不是掌握在我們手上。咦!你要到哪裡去?」

    阮修真起身離座,拍拍他肩頭道:「是我不好,弄得你變成畏首畏尾。一切放手去做,再不用疑神疑鬼。我要去見一個人,待會來與你碰頭,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烏子虛呆坐廳裡,一副未睡醒的神情。

    蟬翼在他對面坐下,道:「艷娘要我來看看你睡醒了沒有,可是看你現在這副模樣嘛!我該告訴艷娘你睡醒了,還是仍在睡夢中?」

    烏子虛捧頭道:「我昨夜又作噩夢,處處死人,只有我一個人活著。」

    蟬翼沒好氣道:「夢當然有好有壞,作噩夢有甚麼稀奇?死的東西不可怕,活的東西才可怕。」不知是不是憶起某個滿是可怕活東西的噩夢,俏臉滿佈猶有餘悸的神色。

    烏子虛仍捧著頭,沮喪的道:「可是我不久前才作過這夢,昨夜幾乎是同一個夢的重複,場境不同,只換了不同的人,死法又大同小異。唉!不知是否前世作的孽,今晚真不想睡覺。」

    蟬翼不以為意的道:「少說廢話。艷娘問你今午點甚麼菜。我們的胖爺被你昨夜的美人畫哄得歡天善地,下令要以貴賓之禮待你,吃甚麼和在甚麼地方吃,任你選擇。」

    烏子虛抬起頭來,痛苦的道:「我現在沒有吃東西的胃口,山珍海味都引不起我的食慾。待我見過老朋友再說吧!」

    蟬翼道:「老朋友?誰是你的老朋友?」

    烏子虛道:「就是辜月明那小子,麻煩蟬翼姐為我留神,帶這傢伙直接到這裡來,最好不要驚動其它人。你知啦!我這人行事低調,不愛出風頭。」

    蟬翼不耐煩的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這人恁多廢話。今晚又如何?艷娘須預先作安排。「

    烏子虛心忖一切還要看辜月明的態度,若他一見自己,立即拔劍相向,自是一切休提。道:「待見過老朋友再說吧!」

    蟬翼拿他沒法,只好向艷娘報告去了。

    辜月明騎著灰箭進入城門,城衛早得指示,不敢有絲毫留難。

    他故意不走貫通南北城門的通衢大道,穿行在小街大巷,朝紅葉樓的方向緩馳而去。太陽往中天攀去,今天的氣溫特別高,辜月明猜一場大雨正在醞釀中。對觀天,他是高手中的高手,預測十次有九次准。

    那女郎在幹甚麼呢?

    想到自己正與那女郎在同一座城內,女郎更視自己為殺舅仇人,心中的滋味實在複雜。這個誤會不難解開,只要自己有機會表白便成。與她和解後又如何呢?他有點不敢想下去,他從未這麼去想一個人過。究竟她向自己說過一句怎樣的話,為何自己沒法記起來,難道那是發生在前世輪迴裡的事?現在她豈非勾起了自己前世的記憶。

    這個想法令他心生寒意,縱使天氣是這麼炎熱。

    前方出現一間茶館,吸引辜月明注意的是有三張桌子放在館外街道上,對面是一條河,較遠處一座橋雄跨河上,使辜月明感到若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喝幾口龍井茶,會是從寫意的一回事。

    辜月明渾身一震,心忖自己是怎麼了?他還是首次生出要享受一下的念頭,這是從未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自己變了,對生命再非一無所戀。例如現在的這一刻。

    辜月明拍拍灰箭的頸,要牠停下來,一躍下馬,任由灰箭站在旁邊,走前坐到其中一張桌子去,面向橋,喝道:「給我來一壺上好的龍井茶1

    蹄聲從後方傳來,迅速接近。

    辜月明再喝道:「多加一個杯子。」

    來騎直抵灰箭旁,勒馬收韁,騎士小心的踏鐙下馬。

    辜月明淡淡道:「阮先生坐。」

    阮修真移到桌子另一邊,雙目熠熠生輝的審視他,道:「辜兄明明沒有回頭,憑何曉得來的是我阮修真?」

    辜月明若無其事的道:「錢世臣既不會來找我,敢惹我的,只有你們。貴幫現在於岳陽夠資格和我說話的人中,不是你便是丘九師。來的如是丘九師,他會在蹄聲的節奏中顯示出他的實力,所以我一聽便知不是他。且阮先生來是最合理的,可保證和氣收場。」

    阮修真欣然在他對面坐下。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看來是茶店老闆的女兒吃力地提著一壺茶,送到桌上,又蹦蹦跳跳的走了。

    辜月明冷冷道:「我這次到岳陽來,要辦的事完全不涉及貴幫,大家是河水不犯井水,阮先生明白嗎?」

    阮修真微笑道:「假如事情不如辜兄猜想般又如何?我有一個合則兩利的提議。」

    辜月明道:「我對五遁盜沒有興趣,不會直接或間接搜捕他。」接著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盯著阮修真道:「至於我到岳陽來所為何事,我勸阮先生莫要猜測,以免節外生枝。」

    阮修真仍保持笑意,從容道:「辜兄是怎樣的一個人,天下皆知,辜兄保證不是衝著我們來,就不是衝著我們來。辜兄可否容我說幾句話。」

    小姑娘又來了,這回輕鬆多了,兩手各拿著一個杯子,放到兩人桌前,又提起茶壺,為兩人斟茶,以猶帶稚嫩的聲音道:「每人三文錢。」

    兩人同時伸手入懷,辜月明先一步掏出一兩銀,塞入小姑娘手中,罕有的露出笑容,道:「不用找了!」

    小姑娘呆了一呆,不能相信地看著手中的銀兩,然後歡呼一聲,奔回鋪子裡向她爹報喜領功。

    辜月明心泛微波。

    小姑娘兩邊小臉蛋熱得紅撲撲的,充滿生命的活力,這平常不過的情景,不知如何卻似能打動他的心,令他有前所未有感覺。自己可是變得心軟了,開始留神平時不願一顧的人和事?

    那女郎的影像又再浮現,隨之而來是莫名的傷感,辜月明暗吃一驚,硬壓下奇異的情緒。

    阮修真定神打量他,似察覺到他深藏的另一面。

    辜月明回復常態,道:「阮先生憑甚麼認為我要辦的事,與你們有關係?」

    阮修真誠懇的道:「此事說來話長,更有點不知從何說起,說出來辜兄或會嗤之以鼻。如果我說我們真正的敵手,並不是五遁盜,而是無形無影、能操控生人命運的厲鬼靈神,可以令辜兄有一聽的耐性嗎?」

    辜月明感到頭皮在發麻。事實阮修真這番話說進他心坎裡去,使他產生共鳴。自從由鳳公公處接下這個任命,到此刻坐在這裡和雄霸大江的大河盟首席謀士對話,他總有陷身於一個命運羅網的古怪感覺。一切像冥冥中自有主宰,與那能牽動自己的心的女郎的關係如是,與五遁盜亦如是。當日在津渡看到五遁盜的懸賞圖,哪想得到待會可以和他碰頭。

    沉聲道:「阮修真果然名不虛傳,迥異流俗。你說的話玄之又玄,對手既是無影無形,阮兄又從何得知這樣一個對手的存在?」

    阮修真冷靜的道:「憑的是對能見現象的歸納分析,若如看到平靜的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擴散的漣漪,可猜到有物投進水裡去,而只有這樣才可以合理解釋泛起漣漪的由來。」

    辜月明不由深思起來,這位超卓的謀士,不但用辭生動,產生強大的說服力,且充滿誠意,並不是來找自己的碴子,令他沒法拂袖而去。

    皺眉道:「阮先生舉些實在的例子來參考。」

    阮修真道:「五遁盜是個逢賭必敗的人,事發時剛好在賭場輸得只剩下一兩銀,接著便要躲避我們夜以繼日的大規摸搜捕,直至逃來大江南岸,方有喘息的空間。可是他竟憑那一兩銀,在賭場連贏七把,任賭場的人如何出千,仍改變不了戰果。最古怪是賭場的人個個像被鬼迷了似的,輸得不明不白,糊里糊塗,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辜日明皺眉道:「我想問阮先生一個問題,望能坦誠相告。」

    阮修真不明白辜月明的態度為何急轉直下,變得冷淡起來。道:「辜兄請指點。」

    辜月明道:「你們是否非殺五遁盜不肯罷休?」

    阮修真歎道:「的確如此,我們沒有另一個選擇。」

    辜月明默然片晌,拿起杯子,道:「敬阮先生一杯!」

    阮修真忙拿起杯子,與他的杯子輕碰一下,然後喝掉杯內的龍井茶。

    辜月明放下杯子,平靜的道:「若要捉到五遁盜,須憑你們的本事。在五遁盜一事上,我不會幫忙,亦不會阻撓。」

    說畢離座登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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