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章 箏音幻境 文 / 黃易
辜月明坐在廳堂一角,伸手到革囊內取出古劍,握在手中。
錢世臣安排他入住的小宅院君山苑,完全合乎他的要求,位於城東南一條小河旁,後院設有小碼頭,遠離其它房舍,最近的民居隔了片柳樹林。即使屋內發生激烈的拚鬥,恐怕仍沒法驚動其它人。對錢世臣或他來說,都是理想的環境。
灰箭交給錢世臣打理,安置在他府內的馬廄,一天錢世臣沒幹掉自己,諒錢世臣也沒有膽量動灰箭半根寒毛。他真捨不得和灰箭分開,卻怕有人趁他不在時傷害灰箭洩憤。在城市的環境裡,孤身行動比較方便。明早他會去找灰箭,騎牠到城外馳騁,讓牠保持在最佳狀態下。他有一個奇異的感覺,楚盒仍在雲夢澤內。
奇異的感覺從古劍蔓延至他握劍的手,然後他的心急劇的躍動著。
辜月明心叫邪門,難道此劍真有靈異的力量。
多想無益,辜月明把劍收回革囊內,本想隨手擱在身旁的方几上,又生出不捨的情緒,最後隨手插在腰帶處。
是時候去見百純了。
丘九師被請進貴賓廳,片刻後周胖子到,丘九師起立施禮,向他賠罪,為今天發生的「誤會」道歉。
周胖子客氣的請他坐下,自己坐到一側,親切的道:「我的乖女兒交代下來,說如丘爺來了,最要緊留住丘爺,她會設法盡快見丘爺。」
丘九師心忖這即是說百純正在見客,暫時沒法分身,不過周胖子確有手腕,把話用這樣的方式說出來,教他難說走便走。微笑道:「我等一會沒有問題,請周老闆切勿再稱我為丘爺,叫我九師便成。」
周胖子立即打蛇隨棍上,攀交情道:「九師既當我周胖子是自己人,我也不瞞你。百純現在見的是錢世臣。放心!老錢告訴我只坐一會便走。他們這些當官的,表面看來非常風光,事實上整天提心吊膽,看老錢便知道。自從季聶提來了後,我從未見過他真正的歡容。」
丘九師開始感到周胖子絕對是個人物,他每一句話都像發自內心,充滿了真誠,這樣的人他還是初次遇上。淡然自若的道:「這麼說,他是在追求百純了,否則怎還有心情到紅葉樓來?」
周胖子臉不紅氣不喘的道:「九師判斷的能力令人吃驚,事實確是如此。我從未見過老錢對女人真正的動心,這回是破題兒第一遭。不過九師不用擔心,我知道我乖女兒的心是向著你的。哈!很快九師會明白我這句話的深層含義。」
丘九師啞然失笑道:「周老闆多心了,周某只是來向百純姑娘謝罪,說幾句便走,百純姑娘會明白我的。」
周胖子大有深意的微笑道:「我肯定百純對九師的瞭解遠比九師對她深,她怎會不明白你。」
丘九師終發覺周胖子不但手段圓滑,且辭鋒厲害,卻絕不會傷人。配合他青樓大老闆的身份,旗下又有如百純般的超級名妓,構成了周胖子的魅力。最令人激賞就是與他說話,不但不會沉悶,還生趣盎然。
周胖子確是個有趣的陪客。
丘九師欣然道:「周老闆是不是繞了個彎來提示我呢?」
周胖子道:「確是如此。百純一直在找尋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直到今天仍找不到。自錢世臣來找她後,其它人都怕開罪錢世臣,不敢再來見百純。坦白說,我對九師的出現,心中真是很高興,因為在江南,只有你們不怕錢世臣。九師!我是站在你這一方。」
丘九師歎道:「周老闆放心,只是看在百純姑娘的面子,我們便當周老闆是自己人。不過周老闆確實誤會了,我並不是百純姑娘心日中的人選,而我亦不是為其它目的而來,純粹為了賠罪。」
周胖子微笑道:「每次我向乖女兒問關於九師的事,她總是以〝這是我和丘九師間的事〞一句話來回絕我。當她說到你的名字時,一雙大眼睛亮了起來。九師!我是這方面的過來人,良機勿失啊!否則你會永遠後悔的。」
丘九師暗叫救命,他來前曾下大決心,只動腦筋,不動感情,可是當周胖子試圖說服他,他大有可能是百純心中的如意郎君時,他體內血液的確加速運行,產生前所未有的興奮,既不想聽又愛聽。他更清楚周胖子最後那句話是準確的預言,或許用「後悔」來形容不太恰當。他從不對立下的決定後悔,但他定會為錯失百純而痛苦、失落。
此時送他到貴賓廳的艷娘來了,神情興奮的道:「錢大人剛剛離開,我們通知了百純,百純要我們立即請丘公子去見她。」
辜月明在街上不疾不徐的走著,生出被人跟著的感覺。
跟蹤他的人該不是戈墨,因為這是多此一舉,要殺他,該挑選錢世臣安排給他位置偏僻的君山苑,而不是岳陽的街巷。不論錢世臣如何膽大包天,漠視朝廷,諒他也不敢派大批人來圍攻他,說到底自己是代表鳳公公的特使,一旦給自己抓著他的狐狸尾巴,錢世臣肯定吃不完兜著定。其次是搶奪楚盒乃叛國欺君的大罪,可株連九族,這種事愈少人知道愈穩妥,故極可能只是限於錢世臣和戈墨兩人間的事。
錢世臣為何要冒這個險?他知道的該比夫猛更少,誰會為知之不詳的事甘冒毀家滅族的大禍。真要說起,他該比夫猛更不應去打楚盒的主意。
除非錢世臣清楚盒內藏的是甚麼東西。可是有甚麼東西能令這位家中珍藏滿屋的江南首富動心?這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可是假若錢世臣真的知道楚盒內的藏寶,夫猛又偏偏不得不找他幫忙尋寶,整件事便帶著濃烈宿命的意味,一切都像有老天爺在背後暗中牽引安排。
辜月明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
紅葉樓在望。辜月明收攝心神,朝燈火輝煌的外院走去。
百純笑臉如花的把丘九師迎入書香榭,到圓桌坐下,自有婢子為他注酒,婢子退往外廳後,百純柔聲道:「丘公子肚子餓嗎?讓奴家教人做幾個地道的拿手小菜如何?」
丘九師嗅著她健康迷人的氣息,加上優美的環境,未喝酒已有微醮的感覺。他雖不好杯中之物,但喝起來卻頗有酒量,這是培養出來的,與其它幫會人物交往應酬,不喝不敬,喝酒成了必備的禮儀。問題在他對酒有敏銳的反應,一杯下肚便有醉意,所以阮修真才警告他不可喝酒。眼前這一杯,如果能留到最後才喝,喝完便走,當是最理想。
忙道:「不久前我才填飽肚子。」
百純含笑道:「那我們便光喝酒如何?」
丘九師既「慶幸」百純坐到最遠的位子,與他隔開整整一張圓桌面,又暗暗叫苦,光是喝酒,那還了得。
百純舉起酒杯,欣然道:「讓百純先敬公子一杯,這杯是罰奴家錯怪公子是無情的人。」
丘九師大吃一驚,心想這次真是乖乖不得了,如此下去,不知還要喝多少杯。此時的百純明艷照人,不論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均是魅力四射。她的美麗實是異乎尋常,有種深藏在骨子裡的狐媚氣質,誘人至極點。但更吸引人的是她在聰敏伶俐之外,又暗含江湖兒女的沉著老練,落落大方,放蕩裡不失矜持,合而形成她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丘九師在無可奈何下,只有自揭底牌,苦笑道:「姑娘見諒,在下待會還有事去辦,只能陪姑娘喝一杯酒。」
百純秀眸一閃一閃的看著他,沒有說話,卻比任何言語更能打進他的心坎裡去,營造出一種曼妙迷人的氣氛。
丘九師終於投降,舉杯道:「丘九師敬姑娘一杯,以前有甚麼開罪之處,請姑娘恕罪。」
百純呢喃道:「要乾杯才能顯得出你的誠意呵!我們乾杯。」
接著把杯子送過來,丘九師連忙迎去。
「叮」的一聲,兩杯輕碰,各自一飲而盡。
丘九師放下杯子,大有豁了出去的感覺。想到大丈夫立身於世,有甚麼不可放手而為。自己既無懼於在戰場爭雄鬥勝,又怎能在面對如此絕世嬌嬈時畏首畏尾。甚麼無形對手,隱形敵人,全管他的娘。這個想法近幾天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裡,此時借點酒意,放膽在心底裡向自己說出來。
百純閉上美目,深深的吸了幾口氣,接著張開眼睛,微喘著道:「不要姑娘前姑娘後好嗎?叫奴家百純便成,這個名字好聽嗎?是我自己改的。公子身上有沒有五遁盜的懸賞圖,可否給奴家看看。」
聽到五遁盜三字,丘九師至少有一半酒意不翼而飛,忙從外袍袖內掏出畫卷,雙手遞給百純。
百純無視他是雙手奉上,還白他嗔怪的一眼,似是責他不該如此拘謹,伸出雪白粉嫩的纖纖王手,一把取去,展卷細看,接著「噗哧」一聲笑出來,笑臉如花的朝他瞧去,忍俊不住的笑道:「畫工真差。」
丘九師尷尬的道:「我們已請最好的畫師來寫像,可能因畫師是依目擊者的描述繪製,所以沒法傳神,但至少該有六七成肖似真人。」
百純不屑的道:「江南的肖像畫家有多少本事,奴家比公子更清楚。換過畫的是你們懷疑的郎庚,不論他變成賣蛇膽的小子,又或妙筆天成的畫仙,保證可憑圖索人,絕不到五遁盜抵賴。」
丘九師說不出話來。
百純絕不是對人唯命是從的人,有自己的看法和見解,說話大膽直接,愈不客氣愈令人爽神。
百純還他圖卷,待他重收入袖裡後,輕輕道:「奴家有個請求,望公子俯允。」
丘九師訝道:「百純說吧!只要我丘九師辦得到的,不會教百純失望。」
百純雙目射出期望的神色,肅容道:「不論郎公子是不是五遁盜,請公子寬限八天,待他完成我們慶祝十週年慶典的八美圖後,才找他解決你們的問題。」
丘九師頗感不是滋味,還以為她邀自己有空便來和她聊天解悶,豈知竟是這麼一回事,不過他生性豁達,剎那間拋開了困人的情緒,坦然道:「百純太高估我們了,對郎庚我們根本無處著手。百純的要求更是合情合理,我丘九師大膽作主,一切依百純的吩咐去處理此事。」
百純歡天喜地的送他一個媚眼,會說話的眼睛似在說「算你啦」,然後道:「公子敬我一尺,百純敬你一丈,再不逼公子喝酒。不情願的喝來有甚麼意思?公子是否要趕著去辦別的要事,還是肯留下來陪百純共賞掛瓢池上的明月?」
丘九師終於發覺百純的另一面,就是不但喜歡挑戰別人,更要挑戰自己,而他則被逼進死角,再沒法胡混過去。
丘九師攤手洒然道:「百純言重了,我是有苦衷的。」
百純大奇道:「這種事也可以有苦衷,公子是否另有意中人?」
丘九師知道只要答一聲「是」,他和百純糾纏不清的關係大概可以就此了結,完蛋大吉,偏是這麼一個單字,怎也吐不出口去,搖頭道:「不是這樣子。」
百純欣慰的道:「那又是甚麼苦衷呢?」
丘九師張開口,卻說不出半句話來。而即使他肯盡情傾訴,仍大感千言萬語,無從說起,更怕說出來後百純當他是個瘋子。
百純不以為意的道:「那就是說不出來的苦衷。真有趣,奴家更想聽呢!不論公子說出來的苦衷如何無稽荒誕,百純都想弄個清清楚楚。說吧!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就說出來。」
丘九師大感招架不來時,一個小婢揭簾而來,直抵百純身旁,先向丘九師施禮請罪,湊到百純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百純淡淡道:「請他到晴竹閣等我。」
小婢去後,百純向丘九師微笑道:「別以為奴家忘記了,說吧!」
丘九師得到喘息的空間,回過神來,道:「是否有貴客到訪?嘿!百純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百純嗔道:「想溜了嗎?走吧!走吧!不留你了。你的心根本不在這裡。」
丘九師投降道:「完全不是百純想的那樣子。嘿!不過真的有事等著我去辦。」
百純「噗哧」嬌笑,露出嬌憨頑皮的神態,伸出五指虛點他幾下,忍著笑的道:「知道嗎?每當公子理屈辭窮時,總愛〝嘿〞的一聲來掩飾窘態,那個模樣很好看,你如果這麼乘機開溜,奴家當然惱你,除非……」
丘九師如獲皇恩大赦,追問道:「除非甚麼呢?」
百純撇撇小嘴,柔聲道:「除非明天正午,公子在斑竹樓那平台雅座擺午宴款待百純,我或可以下了這口氣。不過你心裡要有個準備,屆時你仍吞吞吐吐,一副窩囊樣兒,我百純絕不饒你。」
丘九師苦笑道:「一切依百純指示,明天我會在斑竹樓恭候百純大駕。」
風從湖面輕柔的拂來,牽起重重波紋,帶來湖水芳香清新的氣味。
箏音從前廳處傳來。
兩杯酒下肚,烏子虛開始明白為何憐影說她最能迷人的手段,盡在一張箏上。
她奏的調子明媚清爽,帶著點肆無忌憚的浪蕩韻味,像個野女孩般,不會正正經經的去演奏,而是把箏曲扭扯分拆,繪影繪聲,變成她個人的宣言和獨白。透過高超的技巧和對音樂的靈銳觸角,總能織出神秘動人的樂章,就像一個在高空走單索的雜耍高手,不論如何翻騰跳躍,最後仍是穩穩落在單索上。
更迷人者是她營造出兩種各具不同姿態性格的箏音,涇渭分明,仿如兩個不同的人在以箏曲對話,又像兩個相埒的高手在過招,你來我往,充滿了張力,令人有愈聽愈過癮的痛快。
烏子虛迷失在箏音的異域裡,心靈往茫茫的黑夜延伸,忽然水榭、掛瓢池和天上的星月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下一刻他發覺自己處身於一個奇異的地方,有點像在一座城池最高的城樓上,俯視下方依山而築層層迭迭的城牆,城牆外是無邊際的草原陵野、遠方橫互著一道河流。
箏音跟著消失了。
烏子虛往上望去,月兒高懸在廣闊深邃的夜空裡。
這是怎麼回事?
烏子虛心神劇震,醒了過來。
一切依舊,他仍是坐在水榭的平台上。
此時箏音一轉,從輕快變為沉鬱,憐影似在向他傾訴心底裡低回的傷情和鬱結。
一時間,烏子虛再生出那種不知哪個天地是夢境,哪個世界是現實的奇異感覺。
百純走在回房的碎石路上,沿著掛瓢池穿林過橋,路途本身已是一種樂趣。
伺候她的貼身小婢小保提著燈籠在前方領路,照亮歸途。
生命從未如此濃烈過,一個接一個奇異的人物,接續出場,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丘九師究竟有甚麼說不出來的苦衷,令他竭力躲避她?
郎庚又是不是五遁盜的化身?若真的如此,那五遁盜將是有史以來最多才多藝的大盜。
一向有點悶蛋的錢世臣忽然變得有趣起來,竟懂得說充滿神話色彩、遙遠又哀怨纏綿的故事,且只說了一半。
還有是辜月明。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憑甚麼可以成為人人畏懼的無情劍手?
想到這裡,百純進入院門,一個小婢迎上來道:「辜公子在廳子裡。」
百純吩咐道:「你可以離開了。」又對小保道:「小保留在外面,我有話和他說。」
小保點頭應是。
百純有點迫不及待的朝小樓走去,踏上長階時,心忖辜月明會在幹甚麼呢?或許靜靜坐在一角,閉目養神,或憑窗觀賞閣園的美景,又或正嚴陣以待,以應付突然而來的偷襲。總之只是辜月明三個字,已足令人心生期待。
長階倏盡,一個頎長驕傲的身影進入眼簾,百純慕名已久的孤傲劍客,背負長劍,腰帶處插著個長革囊,正負手觀看尚未裝裱放在壓鏡內掛在牆上郎庚的大作「古戰車美女」圖。他看得是那麼專注、入神,似完全不曉得有人正走進廳子來。
百純一震止步,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她肯定從未見過這個人,但他站立的姿態肯定見過,且印象深刻,就像辜月明正欣賞的畫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