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十刃寒燈影 一劍耀星光 文 / 黃鷹
劍的確並不可怕。
可怕的只是人。
這個人一面的疤痕,一面的皺紋。
每一道皺紋都像征著一段魄動心驚的歲月,每一條疤痕都留下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這個人非比尋常!燈火照耀下,這個人面上的每一道皺紋,每一條疤都在發著光。
這個人的眼睛卻比燈還要輝煌,比火還要明亮!這雙眼並無絲毫老態。試問又有幾多個年青人的眼睛能夠這樣輝煌?能夠這樣明亮?
人卻已不再年青。不單只滿面皺紋,這個人就連鬚髮都已根根發白。頭髮並不長,鬍鬚也很短,風穿窗而過,這個人鬚髮俱張,簡直就像是怒獅一樣。
這個人榻上盤膝而坐;氣勢已迫人!
這個人雖然沒有動,但人劍都已呼之欲出!
劍!十口劍!
十口劍交搭斜掛在這個人的胸前!
劍只是普通的劍。
劍身只是尺五,不是長劍。
劍未出鞘,鋒芒也盡掩在鞘內。
這十口劍還不如這一個人來得可怕!
沈勝衣就在這個人面前。
迎客的兩個青衣配劍少年,這下子已退到大廳兩旁。
大廳兩旁還有八個衣飾一樣的配劍青衣少年。
這十個青衣少年右手始終不離劍柄。
這十個青衣少年目光如隼如鷹,如火如焰!
這十個青衣少年的目光加起來竟似乎還比不上當中盤膝榻上的這一個青衣老人來得凌厲!
這凌厲的目光正落在沈勝衣面上!
沈勝衣面上竟無懼色!
「無腸君?」沈勝衣的語聲也始終是那樣子峻冷,穩定!
「我可不識你!」無腸君的語聲更峻冷,更穩定。
「沈勝衣!」
兩旁十個青衣少年聞聲齊皆動容,目光閃亮。這目光之中充滿了羨慕,也充滿了妒忌。
無腸君眼內也閃過了一絲驚異之色。
「你就是沈勝衣?」
沈勝衣冷笑。
這根本不是問題,這根本無須回答。
「好,英雄出少年!」
沈勝衣只是冷笑。
「你找我?」
「我找你!」
「找我何事?」
「你知!」
「我知什麼?」
沈勝衣不答,一揚手,尺五長短的一支利劍穿著一方白巾飛出,釘在無腸君坐榻前的地上。
白巾上一隻鮮血染成的螃蟹!
劍雖普通,卻曾殺名人,高歡!
「這又算是什麼?」無腸君一軒眉,眼中五分疑惑,五分煩惱。
「只告訴你,什麼我都已知道!」
無腸君眼中七分懊惱。「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我就來找你!」
「你找我又能怎樣?」無腸君眼中已經十分懊惱。
「殺你!」
無腸君一怔,突然放聲大笑。「你來就是要殺我?」
沈勝衣默不作聲。
沈勝衣幾乎就等於承認。
「為名?」無腸君笑聲忽斂。
「我已有名!」
「為利?」
「我不好利!」
「你我不識,定然亦無仇怨,不為利名,你來,莫非就是……」無腸君雙眉齊飛,「只為殺我?」
「只為殺你!」
「好,好,好!」
無腸君一連三聲好,青筋畢露,鳥爪也似的雙手,斜掃在交搭胸前的十劍之上,「四十年來,存心殺我的不下千人,完全沒有動機的卻只你一個!」
「千中無一,這未嘗不是一種榮耀,只可惜還落不到我的身上。」沈勝衣冷笑,「我此來目的何在,動機何在,你豈非早已心知肚明?」
「知也好,不知也好,明也好,不明也好,對於存心殺我的人,我一向都歡迎得很,歡迎得很!」無腸君鳥爪也似的雙手又拂在胸前十劍之上。
叮叮噹噹的一陣金鐵聲響,十劍隨著無腸君輕拂的雙手上下跳動!
莫非這就是歡迎的舞樂?
這舞樂未免驚人。
沈勝衣似乎並無感覺。
「只不過,這種人最好不要令我失望!」無腸君語聲一頓,倏變得冷酷非常,「我失望之餘,心情總是特別惡劣,我心情惡劣之下,總是特別喜歡殺人!」
「這也就是說……」
「生死之間,別無選擇!」無腸君語聲更冷酷,「這是一種教訓,也是一種代價!」
「這種教訓未免太重,這種代價未免太大!」
「不重,不大,誰找到來,誰就得準備接受這種教訓,誰就得準備付出這種代價,誰也不能例外!」無腸君眼中寒芒暴射,迫視沈勝衣,「所以你最好還是別教我失望!」
「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這句話最少已有百人對我說過!」
「結果那些人都令你失望!」
「我是活著在跟你說話!」
「那些人卻都已是死人!」沈勝衣冷眼一瞟無腸君,「我不是死人!」
「也差不多了!」
沈勝衣冷笑。
「我只希望你能夠多接我幾劍,好像那些人,有的連我一劍都不能接下,實在不是滋味!」無腸君長歎,眼瞳中湧現落寞之色。
「你放心!」
「放心?」無腸君落寞的眼瞳中再添了幾分揶揄,「那些人也曾叫我放心!」
「我不是那些人,我只是沈勝衣!」
「我沒人忘記你就是沈勝衣,我亦聽說過沈勝衣不比普通!」無腸君說著猛一翻右掌,拍在榻旁的矮几上!
叭一聲,矮几四分五裂!
這掌力可真不弱。
無腸君一笑。「這種木頭聽說也是不比普通,怎的一拍就碎了?」
「沈勝衣不是木頭!」
「我一掌拍下,人跟木頭都一樣!」
「不一樣!」沈勝衣面寒如鐵,左掌緩緩按在劍柄上。
他這只是輕輕的一動,一股無形的殺氣便已蘊斥廳堂!
劍還未出鞘,這殺氣莫非是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
左右十個青衣少年的氣息逐漸變粗,殺氣已迫人!
好重的殺氣!
無腸君似乎也感覺到這殺氣的存在,神情亦逐漸變得沉重起來。
「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他連連點頭,眼瞳中竟是一片興奮!
「本來就不錯!」沈勝衣左掌劍柄上一緊,「除非你劍遜於掌,否則我勸你最好還是用劍!」
「我當然用劍,我這十把劍本來就不是用來裝飾的!」無腸君雙臂陡振,嗆啷的兩聲,右手已一劍在手!
沈勝衣劍仍在鞘。
無腸君右手劍一指沈勝衣。「你還等什麼?」
「只等你站起身來!」
「站起身來?」無腸君面色一變,慘笑中右腕一沉,一劍把長衫的下擺劃落!
裂帛聲暴響,斷衣與劍光齊飛!
沈勝衣目光及處,不由得怔在當場!
無腸君的雙腳赫然已齊膝斷去!
怪不得他一直盤膝坐在榻上!
青衣人標槍也似直立扁舟!
無腸君又怎會是那青衣人?
沈勝衣的面色在變動。
怪不得不了聽說就笑,笑得那麼的神秘!
沈勝衣的肺腑在抽搐,一聲呻吟:「你的雙腳……」
「我的雙腳已斷!」無腸君大笑,「燕雲十六寇,橫江一窩蜂,青城三把刀,聯手伏擊我於殺虎口,硬要以六十四條人命,換我頸上一顆頭顱,我只用雙腳就接下了這一宗交易,你說值不值,算不算吃虧!」
沈勝衣苦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還不到一年!」無腸君的笑聲更響亮,更狂放!
還不到一年,記憶正猶新。
無腸君恍惚又回到了當日殺虎口!
怒雪、狂風!
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喝!」一聲驚心動魄的狂嘯突起,無腸君雙劍齊飛!
嘯聲雷霆,劍光電閃!
燈光一時也似要為之黯淡!
本來只像是怒獅,這下子簡直變成一隻發瘋的老虎!
沈勝衣不其然雙眉打結。
劍光嘯聲一下子忽又停下。
「痛快,痛快,痛快!」無腸君笑聲亦絕,噬血一樣的眼瞳猛射向沈勝衣!
沈勝衣苦笑,—抱拳。「抱歉……」
「抱歉什麼?」
「我看來是認錯人了……」
「你不是找我來的?」
「不……」
「不是我是誰?」
「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你又怎知道找的不是我?」
「我要找的人雙腳未斷。」
「我的雙手也還在!」
沈勝衣只有苦笑,目光左右一閃,竟似要開溜了。
無腸君也竟似看出沈勝衣的意圖,猛一聲暴喝:「來人哪!」
兩旁十個青衣少年應聲一齊搶前!
「關大門,設劍陣!」
靠門的兩個青衣少年立時身形斜起!
其餘八個青衣少年同一時亦身形展動,左右交錯,當門七尺雁行成陣,卻留下兩個空位!
轟的大門重重地閉上!
兩個青衣少年連隨抽身,正好補上雁陣的兩個空缺!劍陣立成!
「未得我許可,任何人不得擅離半步!」無腸君再聲吩咐,「誰若擅自離開,格殺勿論!」
廳堂之中只有沈勝衣一個外人,無腸君這番說話分明就是針對沈勝衣而發。
十個青衣少年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到沈勝衣身上!
沈勝衣只有苦笑。
「要來就來,要去就去,你當我無腸君是什麼人,你以為這無腸門是什麼地方?」無腸君笑聲又作。
沈勝衣長歎。「這只是誤會……」
「就算是誤會,如今說來,未免太遲了!」
沈勝衣還有什麼好說。
無腸君的說話可就多了。「一怒殺龍手祖驚虹名動江湖,我早就想找他一見高下,只可惜一直都沒有機會,風聞你十八歲的時候就與他戰成平手,怎也差不到哪裡去,找不到祖驚虹,找你豈非也是一樣,難得你送上門來,我怎肯錯過,我怎能錯過!」
「我……」
「你什麼?你不動手,我可要動手了!」
語聲甫落,狂嘯劃空而起,無腸君人亦凌空,雙手一分一合,左右兩劍就彷如螃蟹的雙鉗,斜剪而下!
這兩劍之迅急、凌厲竟似還在高歡、不了兩人之上!
這兩劍之刁、之狠,更是出入意表!
無腸君果然名不虛傳!
沈勝衣苦笑搖頭,劍電閃出鞘,又閃電退後!
他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他當然不會接這出人意表的兩劍!
他的身形居然比無腸君的劍勢還快!
無腸君雙劍走空,雙手連隨互拍,交錯的雙劍立時相撞在一起,猛一分,脫手,飛擊沈勝衣,人借勢凌宰一個翻滾,寒光一閃,又是雙劍在手!
劍在手又脫手!
無腸君凌空又一個翻滾!
寒光再閃,兩劍再出鞘,再飛擊!
無腸君第三個翻滾!
第七第八劍同時出鞘,分握左右!
這一次,劍不再脫手,人劍竟合而為一,射向沈勝衣!
他胸前十劍果然不是用來裝飾的!
也虧他一下子竟能用上這許多把劍!
這連環八劍雖則不是同時而來,劍與劍之間可也沒有讓人喘息的餘地!
沈勝衣才震飛第一第二劍,第三劍第四劍已來!
才讓開第三第四劍,第五第六劍又到,總算他眼明手快,劍走偏鋒,劍尖彈飛第五劍,劍柄同時將第六劍撞跌地上!
也幾乎同時,人劍已破空飛至!
第七第八劍更急,更刁,更狠!
劍到,人到,劍取上盤,無腸君半身一曲,一雙斷腳向沈勝衣的腰腹踢到!
驟眼看來,他變動的身形簡直就像是螃蟹一樣!
無腸君不愧是無腸君!
沈勝衣又何嘗不愧是沈勝衣!
嗆啷啷一連串金鐵交擊聲響,寒光暴閃,三劍齊飛半空!
沈勝衣居然硬接下了無腸君的第七第八劍!
這三劍交擊之威當真是驚天動地!
兩人的身形立時震開!
無腸君的雙腳連隨亦夠不上位置,左腳踢空,右腳勉強踢在沈勝衣左腰之上!
這一腳自必然難以發揮全部的威力。
沈勝衣只是身形一晃,右掌一揮,反拍在無腸君腿旁!
他不錯右不如左,也不見得差到哪裡去,這一掌擊中,無腸君下落的身形又飛起!
好一個無腸君,半空中又一個翻滾,卸去掌力,就勢斜瀉而下,竟然恰好坐回榻上,那雙手一翻,第九第十劍出鞘!
這兩支劍一尺還不到,劍鞘看來一樣,劍身原來比其餘八劍更短!
沈勝衣一點也不比無腸君稍慢,右掌揮出,左手半空一抓,只一抓就抓住了震飛的長劍,腰一擰,身形就竄向榻前,無腸君人才坐落,劍才在手,沈勝衣身形已到,劍已指著無腸君胸膛!
還是沈勝衣快!
劍並未刺出!
劍若是刺出,似乎不難穿入無腸君的胸膛!
無腸君居然面不改容。
「好,你竟能敗我於劍下!」他居然還能夠大笑出聲,「但我先前八劍只不過僅及昔日八成威力,我雙腳若是未斷,你要接下我這八劍,只怕還沒有這麼容易!」
沈勝衣只有點頭。
無腸君目光一轉,落在左右手第九第十劍之上。「我這兩劍,本來用腳施展,我雙腳若是還在,方才一著定能傷你於劍下!」
沈勝衣也承認這是事實。
「我也只是僅能傷你於劍下!」無腸君一聲長歎,「即使這一劍我能將你重創,憑你的功力,你仍有反擊之能,憑你的劍術,我還是非敗不可!」
沈勝衣沒有話說。
無腸君目光再轉,投向指著胸膛的一劍。「我既然已敗,你既然已勝,你這一劍為什麼還不出手?」
「早說過,這只是誤會,你我並無仇怨……」
「但無論如何,你我勝敗已分!」
「你未敗,我未勝!」
「我已敗,你已勝!」
無腸君又笑,狂笑,「勝則榮,敗則辱,無腸君門中人寧死不辱!」
笑聲未絕,語聲未散,無腸君雙手暴翻,第九第十兩劍突然反刺入自己的左右肋下!
噗噗的兩劍齊柄沒入!
笑聲語聲散絕!
無腸君雙手一鬆,仰倒在榻上!
沒有血,血還來不及流出!
無腸君這第九第十兩劍並不慢!
勝則榮,敗則辱,寧死不辱。
勝敗在他來說竟比生死還要緊。
有生以來他難道還沒有遭遇過挫折?遭遇過失敗?否則他又怎麼能活到如今?
失敗果真是一種恥辱?
失敗只能當作是一種教訓。
對於那些有自信心而不介意暫時成敗的人,沒有所謂失敗,對於那些懷著百折不撓的堅強意志的人,沒有所謂失敗,對於那些別人放手自己依然堅持,別人後退,自己依然前衝的人,沒有所謂失敗,對於那些每次跌倒,每次墜地,立即就能站起,跳起的人,沒有所謂失敗。
人生的光榮,的確不在於永不失敗,而在於能夠屢仆屢起。
沒有失敗,也根本就沒有成功。
無腸君以前的成功,以前的聲名,誰又敢說不是從失敗中吸取經驗,一點一滴地積聚得來?
只是一個人,一旦成名就很少人敢會去追究他過去的失敗,日子久了,不難自己都忘掉。
人本來就善忘。
失敗對於一個寂寂無名的人來說,無疑算不得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對於一個已有名,已成功的人來說,卻不能不算是一種重大的打擊。
名譽豈非正就是人的第二生命?
無腸君又怎能忍受這第二生命喪失的苦痛,更何況
他已不再年青,他的氣力已在衰退!
他雙腳已斷,他已難復當年雄風!
這一跌,他勢必不能再起!
這一敗,他勢必飲恨終生!
他的自信又怎能不動搖?
他的意志又怎能不崩潰?
一個人不怕失望,只怕絕望!
無腸君已絕望!
這種複雜的心情又有誰能瞭解?
沈勝衣?沈勝衣也不能!
他若能一定來得及制止。
他並未來得及制止。
這下子不由得他怔住在當場。
但連隨他又驚醒!
十劍一同出鞘的聲勢實在驚人!
十人一齊驚呼怒叱的聲音,更是非同小可!
他目光才轉,就看見當門雁行成陣的十個青衣少年血紅著眼睛,咆哮著握劍掩殺前來!
這十個青衣少年顯然受過嚴格的訓練,驚怒之下,陣勢竟然未亂,左手一引劍訣,身形急上,兩翼先飛,左右弧形交剪!
這哪裡還像是雁陣的兩翼,分明就是螃蟹的雙鉗!
沈勝衣正在雙鉗當中!
雙鉗開始收縮!
沈勝衣握緊的左手冷汗濕透!
「不是怕這雙鉗;只是不願再殺無辜。
「退下!」他衝口一聲輕叱!
十個青衣少年回以一連串的冷笑,不退反進!
雙鉗更近!
沈勝衣似乎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他眼角一陣跳動,劍出鞘—寸,兩寸,三寸!
「住手!」一聲暴喝突然在一扇屏風後面響起!
寒芒一閃,屏風嗤的中分,左右跌下,一個淡青衣衫的少年當中大踏步而出。
這少年年紀更輕,二十歲也不到,劍眉星目,直鼻方口,胸前十口劍交搭斜掛,四劍已出鞘。出鞘的四劍,兩劍在手,兩劍卻是鑲在他的腹底,踩在他的腳下!
他人才現身,沈勝衣也就感到一股迫人的氣勢!
不成是你?
沈勝衣心念一動!
十三殺手七年前就已成名江湖!
七年前這少年還只是一個孩子!
沈勝衣心念再動,不由得一聲輕歎。
十個青衣少年,卻一聲驚呼道:「公子!」
「我都看到了!」公子一揮手,「你們不是他的對手,退下!」
十個青衣少年在猶疑。
「退下!」公子再一聲,聲如霹靂!
十個青衣少年在霹靂聲中慌忙退開去。
公子目光一轉,落在沈勝衣身上。
一股寒意連隨襲上沈勝衣的心頭!
這公子的一雙眼睛簡直就不像是人的眼睛!
人的眼睛是有變化,有感情的,是喜,是悲,是冷酷,抑或是溫柔,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得出來。
這公子的眼睛根本沒有變化,完全沒有感情!
這公子的一顆心只怕也是一樣,否則,又怎會只在屏風後面觀望,直到如今才現身?
公子忽的一牽唇冷笑。
只是嘴唇在笑,死冷的眼瞳中連一絲笑意也沒有!
「沈勝衣?」
「無腸公子?」
「好說!」
「幸會!」
「彼此!」無腸公子兩手一翻,雙劍入鞘,「我剛從江南回來!」
「江南想必依然萬花錦繡。」
「公孫接的亂披風劍法同樣絢爛!」
「琴棋第一,詩酒第二,暗器第三,劍術第四的公孫接?」
「正是這一個公孫接!」
「這一個公孫接又怎樣?
「不怎樣,只不過約戰家父!」
「約在何時?」
「月前!」
「令尊沒有去?」
「沒有去,我去!」無腸公子一軒眉,「苦戰半日,我拼盡全力,僅堪堪與他戰成平手!」
「難得!」
「過獎!」無腸公子唇邊的笑意消失不見,「公孫接暗器第三,劍術只是第四,暗器方面他還不如滿天星,一度敗在滿天星暗器之下!」
「哦?」
「滿天星卻早在五年之前就已敗在你劍下!」無腸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氣,「我不是你對手!」
「哦?」
「但即使不敵,你若是要一戰,我還是奉陪,捨命奉陪!」
「我如今只是想離開,盡快離開!」
「你要離開誰也阻止不了,我也還懂得自量,不過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記著!」無腸公子一字一頓,「無腸門中人記恩,記仇,有恩必報,有仇必報!」
「我記著!」
「家父雖非死在你劍下,卻是因你而死,此仇此辱,無腸門中人永誌於心,要麼,你就今夜趕盡殺絕,要不是,錯過今夜,無腸門中人遲早一定找你洗此恥辱,雪此血仇!」
「我等著!」
「好,你保重,你好好保重!」
「我會保重,我會好好保重!」
無腸公子再也不望沈勝衣,霍地一拍手,厲聲吆喝:「撤劍陣,開大門,掌燈,送客!」
語聲一落,他人亦轉身,背向大門,頭也不回。
嗆啷的群劍入鞘!
依呀的大門盡開!
噗哧的燈影搖紅!
十燈齊動,十個青衣少年腳步齊展。
燈分左右,人分左右。
沈勝衣走在燈當中,人當中。
燈遠,人遠。
無腸公子噗地終於跪倒在榻前!
燈未遠,人已遠。
燈只送到門外,人已走在街頭。
長街寂寂,長空寂寂。
星,月。
有星,有月。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張鳳沉吟在星光月色之下。
今夕的星光更多,今夕的月更亮更圓。
星光閃爍,月色淒清。
一條枯枝穿月而過,一隻貓頭鷹蹲在枯枝之上,圓月之中。
咕
貓頭鷹在叫。
張鳳不由的打了一個寒噤。
貓頭鷹的叫聲的確恐怖。
這地方也是一樣。
深夜,荒郊,小徑,齊膝的野草,半枯的老樹,樹上的貓頭鷹……如此的環境,今夕就算是中秋,只怕也沒有人願意在這地方徘徊。
今夕不知是何夕。
星雖亮,月雖圓,秋還遠,今夕還不是中秋。
張鳳也奇怪自己居然會在這樣的地方停下腳步。
貓頭鷹一叫,就連月光也似乎變得詭異起來。
張鳳連半刻也不願意再逗留了。
他舉步,突然又收步!
咕
貓頭鷹又在叫。
張鳳沒有作聲,眼珠子卻睜得比貓頭鷹的更圓更大,瞬也不瞬地瞪住丈許外的一叢野草之上。
一個人緩緩地正在野草叢中冒起來!
雪白的衣衫,蒼白的臉龐,冰冷的眼瞳,好可怕的一個人!
目光劍一樣交擊在半空!
張鳳突然感覺到一股無形的殺氣排山倒海般猛壓了過來!
貓頭鷹突然枯枝上飛起,剎那間消失在夜空深處。
連貓頭鷹也感覺到這股殺氣,連貓頭鷹也不敢逗留!
張鳳的目光突然收縮,面龐突然繃緊,一隻右手已移向劍柄!
風吹過,野草沙沙的一陣響動!
白衣人披肩的散發亦飛揚!
張鳳的衣衫也在起伏,後背就是一陣冰涼的感覺!
不知何時他後背的衣衫已冷汗濕透!
他的一雙手也在冒著冷汗,移動的右手已停留在劍柄上。
「沈勝衣?」他忽然開口,出口的語聲異常的沙啞。
「張鳳?」白衣人反問。
「正是張鳳!」張鳳的右手握劍更緊,「消息果然沒有誤傳,你果然已洞悉我們十三殺手的來歷!」
「還差一個!」
「這一個當然不是我!」
「是你的話,你我又焉能遇於今宵?」
「你是在這裡等我?」
「我是在這裡等你!」
「你怎知道我會打從這裡經過?」
「北上翼城只有這一條路!」
「你我素未謀面!」
「素未謀面!」
「難得你居然能夠辨認得出我來!」
「這只能說是巧合,我雖然不認識你,認識你的人可真不少,我在樓上喝酒?你才從樓下走過,幾個走鏢的就將你認出來了!」
「我張鳳本來就不是寂寂無名之輩!」張鳳倏的大笑,「掩飾的方法不是沒有,只可惜我這種方法不能用於光天化日之下!」
說話間,張鳳左手懷裡一掏,面上一抹,面上立時多了一張顏色鐵青,猙獰可怖的鬼怪面具。
這張面具相當之精巧,一戴在面上,張鳳簡直就連半分人氣都沒有了。
「果然是見不得天日的!」沈勝衣淡笑,忽然問:「翼城離這裡不過半日路程,你連夜趕路,莫非就約在明天拂曉」
「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呆子,原來你一些兒也不笨!」
「幸好我在這裡遇著你,否則如今我一定還在夢中,一定趕不上這個約會。」
「幸與不幸如今尚言之過早!」
「哦?」
「你既然是一個聰明人,怎麼偏偏要做這種糊塗事?」
「什麼糊塗事?」
「挑戰十三殺手!」
「哦?」沈勝衣摸了摸鼻子。
「只有呆子才會向十三殺手挑戰!」
「我不是呆子!」
「你只不過活得不耐煩!」
「總算給你說對了!」沈勝衣大笑,笑得好開心。
張鳳一怔,雖然戴著面具,看不到他的神情,說話的語氣已明顯地帶著幾分懊惱。「原來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煩,這就好辦了!」
沈勝衣只是笑。
「我就想不出還有什麼事情比對付活得不耐煩的人來得容易!」張鳳也在笑,冷笑!
「怎樣容易?」
「只是這樣容易!」張鳳長長地歎了口氣,一個身子突然煙花火炮也似的飛射向沈勝衣!
張鳳的輕功原來也很高明!
一口氣才吐盡,他的身子已飛射到沈勝衣面前!
人還在半空的時候劍就已出鞘!
劍狹長,尖銳,碧光燦爛!
劍一出鞘,劍尖就在跳動!
劍一到沈勝衣面前,劍尖已如滿天繽紛星雨!
劍雨飛灑而下,劍芒閃亮了沈勝衣的臉龐!
「倒!」
張鳳即時一聲暴喝!沈勝衣果然應聲倒下!
張鳳歡喜還來不及,一道閃電突然從下飛起!
閃電比星雨更輝煌,更奪目!
「散!」閃電中一聲厲叱!
沙地一陣砂礫激烈磨擦也似的聲響暴發,漫天劍雨一時飛散!
閃電未絕,一直飛入張鳳的咽喉!
張鳳一聲悶哼,身子倒飛而出,一飛兩丈,倒在野草叢中!
閃電就釘在張鳳的咽喉之上!
不是閃電,是劍,沈勝衣的劍!
劍尖只有三寸進入張鳳的咽喉!
一擊震散漫天星雨,劍上的力道已去十之八九,剩下來的力道只不過十之一二,劍尖也就只能夠三寸進入張鳳的咽喉!
三寸已足夠!
沈勝衣半跪在草叢之中,左手外伸,還是奮力擲劍一擊的姿勢!
他的身上並沒有傷痕,他倒下只不過因為劍雨太迫近,這樣子他才能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空間擲劍一擊!
這判斷何等準確,這一劍的威力又何等驚人!
這一劍似已耗盡他混身的氣力,就草叢中半跪,他連站起的餘力都似已沒有。
「四個!」他仰首向天,滿頭汗落淋漓,連語聲都起了顫抖。
風又起,野草又在搖,沈勝衣披肩的散發又在飛揚。
天邊的月還是那麼圓,天上的星還是那麼亮。
這樣的星光,這樣的月色,張鳳是再也欣賞不到的了。
星月終古長照伊人?
人又怎能?
不是星,不是月。
只是一盞小小的油燈。
燈光沒有星光這樣閃亮,也沒有月色這樣清明,但若換是在別的地方,這如豆的一燈對普通人也許仍賺不足,對於如今圍坐在桌旁,燈旁的這八個人應該足夠有餘!
這八個人都是殺手中的殺手!
這八個人都已習慣了黑暗!
只要有光,這八個人的眼睛就能適應環境,這八個人的手就能殺人!
只可惜這地方實在太黑太暗,多了這一盞小小的油燈,八個人也是只能夠勉強分得出彼此的容貌,身形。
這一燈有等如無。
有門的地方多數有光透入,有窗的地方也一樣。
這地方窗雖然沒有,門可少不了。
光還是透不進來,這地方有門也沒有用。
門的後面根本又是牆。
這第二道牆也有門戶,在另一端。
門後又是牆,第三堵牆!
一折再折,外面就算是中午,光線也一樣透不進來。
光線還不懂得一轉彎,再轉彎!
這地方哪裡像是人住的地方。
可是這地方偏偏有人住著。
蝙蝠先生!
也只有蝙蝠先生才會建造一幢這樣的房子,才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這地方簡直就是人間地獄!
沒有人願意進入地獄。
這八個殺手也不願意。
不願意也得願意。
誰要見蝙蝠誰就得進入這地方。
這叫做無可奈何。
人世間多的正是這一種無可奈何。
能夠從心所欲,對任何事情都有絕對選擇的權力的人,試問又有幾多個?
所以這無可奈何,本來就不能算是一種悲哀。
但同一個人,遇著的偏就是這種無可奈何的事情,卻就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了。這樣的人豈非多得很?
地獄的氣氛當然不是容易抵受的。
有人在輕咳,有人在拭擦兵刃……
居然還有人在玩弄著衫角。
這個當然是女孩子,八人中唯一的女孩子,十三殺手!
步煙飛!
她的眉目是這樣的清秀,神態是這樣的溫柔,腰肢是這樣的窈窕,舉止是這樣的嬌憨……
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竟會是十三殺手之一,你相不相信?
人只有八個,椅子卻有十三張,空出了五張。
十三個殺手只到了八個,還差五個。
柳展禽,不了,高歡,張鳳,這四個是永遠不會再到的了,還差一個是誰?殷開山?
殷開山正在拭擦著他那一柄重足三十斤的開山巨斧。曹金虎還在輕咳,步煙飛卻已不再玩弄衣角。
溫八爺肥胖的臉上淌滿了汗珠,手中一柄寒鐵摺扇在搖個不休。
風林戴了鹿皮手套的一雙手也始終不離腰畔的豹皮囊,這是他的習慣,他這一雙手如果沒有需要,一離開豹皮囊,暗器就必然出手。
對任何人他都抱著戒心。
他只相信自己。
沒有人願意坐在這樣的一個人身旁,常三風也不例外,他寧可坐遠一點,所以他和風林之間就隔著兩張空椅。
多了這兩張椅子的距離,憑他的輕功,憑他的劍術,他相信就算來不及閃避,來不及封擋,總可以來得及反擊。
他的手就在劍上!他身旁就是放天龍。
放天龍並不像龍,並不神氣,八個人之中最高的算是他,最瘦的也是他,沒精打采地挨在椅上,倒像是一條剛從泥塘裡撈上來的黃蟮。
放天龍身旁是步煙飛,步煙飛對面才是這八個人中最後的一個。
這個人一身青衣。
一個銅壺滴漏放在這人面前,這人的一張臉龐,全部隱沒在銅壺滴漏的暗影下。
這個人到底是誰?蝙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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