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接見無敵使者 文 / 黃鷹
公孫弘也沒有再說什麼,大踏步繼續往前行,眾武當弟子跟了上去。
又一聲鐘響,實時從山上傳下。
正午,偏殿中燈火輝煌,香煙繚繞,氣氛異常的嚴肅。
對門正中,是一座神壇,迷離在繚繞香煙中,神壇之前,左右各立著兩個老道士,鬚髮俱白,年逾七旬,那是武當派的四大護法長老。他們過去,左是赤松,右是蒼松,六人都俱一聲不發,赤松不在話下,就是蒼松也扳起了臉龐,裝出了一副凜不可犯的神態。
偏殿中只有這六個人。在殿外卻聚著無數武當弟子,分列石徑兩旁,雖然這麼多人,都緊閉嘴巴,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公孫弘從當中走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看情形就像是只等一聲令下,便一起動手,將之剁翻。
公孫弘居然面不改容,腰身始終標槍般挺直,走過石徑,步上石階。
白石始終在前面替他引路。
他人如其道號,四匹方方的一張臉,輪廓鮮明,就像是用一塊石頭雕刻出來,神態舉止也穩重如石。領著公孫弘來到偏殿門前,一側身,擺手道:「請!」
「青松就在這裡頭等我?」公孫弘仍然傲態畢呈。
白石眉一揚,沉聲道:「請!」
公孫弘仰天長笑,舉步跨進去。
這時偏殿中仍只得那六個人,神壇前那個蒲團仍然空著,公孫弘一步跨進,六個人十二道目光就像箭一樣射在他身上。
他若無其事地走至殿堂正中,目光落在那個空蒲團上,隨即問道:「青松何在?」
四大護法長老齊宣「無量壽佛」。
赤松卻一瞪眼,吆喝道:「無禮!」
公孫弘大笑道:「客人已進來,主人仍然未現身,豈非更無禮?」
蒼松右眉一揚,右眼一瞪,道:「我派掌門何等身份,肯接見你,已是你莫大的榮幸!」
公孫弘仰面大笑,洪亮的笑聲響徹殿堂,樑上的灰塵也被震得「簌簌」飛落。
赤松怒形於色,蒼松雙眉左一揚右一揚,四個護法長老卻又齊宣一聲:「無量壽佛!」
公孫弘的笑聲竟就被這一聲「無量壽佛」壓下去。
也就在這時,雲板聲響,一聲:「掌門到!」步履響處,兩個手執雲板的小道士從殿後轉了出來,隨即左右退開去。
腳步聲接著又響起,兩個人的腳步聲,卻有三個人從殿後轉出來。
當先是一個全真羽士,一身鵝黃色道袍,步履如流水行雲,超然出塵,一些煙火氣味也沒有。他眉長過目,直鼻,五綹長鬚配合得恰到好處,已有些灰白,臉上也已有些皺紋,年紀應該在六十前後,卻絲毫老態也都沒有。在他的身後又跟著兩個小道士,左執塵拂,右捧寶劍。
四大護法長老赤松、蒼松一見合掌欠身,公孫弘雖然還是第一次見面,看情形,亦知道來的就是當代武當掌門青松。
青松也就在那個蒲團上盤膝坐下來,兩個小道士隨即分立在左右。
公孫弘看著青松坐下,嘴角綻出了一絲冷笑,道:「你就是青松?」
護法長老皆皺眉,赤松隨即一聲暴喝道:「大膽狂徒──」
青松揚手截住道:「少安毋躁。」轉向公孫弘道:「貧道就是青松,來使──」
「公孫弘!」
「無敵的首徒!」
「我們沒有見過面。」
「沒有。」
「你卻是知道有我公孫弘,看來武當派表面上雖然不問江湖上的事情,實則並非如此。」
青松淡然一笑,道:「武當派與無敵門,世代成仇,武當雖然罷休,卻是欲罷不能。」
「其實這也是簡單,只要武當派臣服無敵門,一切豈非就迎刃而解?」
「無敵門退出江湖,卻是更簡單。」
「笑話!」公孫弘一揮右手,道:「無敵門在江湖上現在正如日當天,與武當派的龜縮山中,又豈相提並論。」
青松毫不動氣,只是問道:「無敵派你來,就是要你說這些的?」
公孫弘搖頭,左手一沉,將錦盒遞向青松,道:「雁蕩一戰,距今已又十年。」
青松眼簾微垂。
「二十年前殺虎口一戰,你敗在家師手下。」公孫弘趾高氣揚地道:「十年前雁蕩之戰又敗一次,這件事,相信你還沒有忘記。」
「武當、無敵,十年一戰。」青松語聲沉靜,道:「現在距離十年之期尚有三月。」
「可是到現在,武當派還沒有任何的表示。」
「無敵的耐性以貧道所知一向都很不錯。」
「問題在武當派這十年以來都不敢過問武林中的事情,一派衰落跡象,家師實在懷疑,武當派是否還敢再應戰。」一頓,公孫弘才接下去道:「所以特別吩咐我走此一趟。」
「帶來這些話?」
「還有兩樣東西。」公孫弘右手取過壓在錦盒上的大紅帖子,道:「一是戰書!」
語聲甫落,右掌一揮,那張大紅貼子「颼」地刀一樣向青松迎面飛去!
青松一抬手,「哧」地就將那張帖子夾在食中指之間,那張帖子猶自獵獵地不停震動。
公孫弘目光一寒,道:「果然不愧為武當派的掌門。」
青松手一翻,將帖子抖開,那上面,用金漆寫著兩行字。
──九月初九卯末辰初
──東嶽觀日峰玉皇頂
公孫弘道:「九月初九,家師一定駕臨東嶽,至於你可以來也可以不來。」
青松「哦」了一聲。
公孫弘右掌落在錦盒之上,道:「除戰書之外,家師還準備了這個錦盒。」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錦盒上。
公孫弘右掌一牽,揭開盒蓋,放在盒中的竟然是一件女人用的紅肚兜。
四大護法長老勃然大怒,赤松的眼珠幾乎已瞪出眼眶,蒼松咬牙切齒,雙手握拳,已好像隨時都準備撲出。
青松修養即使再好,這時候亦不由生出了怒意,雙眉一揚,目光暴射。
那兩道目光簡直就像是兩柄利劍。
公孫弘與青松的目光接觸,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神態語氣卻沒有變動,道:「你若是不敢前去,乾脆就解散武當派,穿上這件紅肚兜,從此退出江湖!」
赤松大喝道:「住口!」
蒼松一個箭步搶出,道:「師兄,這小子肆無忌憚……」
青松揮手截住蒼松的話,盯著公孫弘道:「帖子貧道已經收下,至於那件紅肚兜,有勞帶回去。」
公孫弘冷冷一笑道:「你還是考慮清楚好。」
青松淡應道:「以貧道看,這一定不是無敵的主意。」
「你在說什麼?」
「無敵睥睨天下,叱吒風雲,一代梟雄,自有一代梟雄的心胸,又怎會想出這種小家子氣的主意來?」
公孫弘怔在那裡,半晌才開口道:「好,有你這番話,肚兜我帶走,只是重九之會,觀日峰不見人到來,這件肚兜,還是會再送來武當。」
語聲一落,「拍」地將錦盒闔上,轉身舉步。
四大護法及赤松、蒼松齊皆變色,青松的面色亦一沉,突喝一聲道:「站住!」
公孫弘已走出三步,應聲停下,卻不回頭,道:「我奉家師之命,前來送信,現在責任已了……」
青松截口道:「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武當山!」
「就是無敵親臨,也不敢在武當山上如此無禮。」
「家師也許比我更無禮!」公孫弘霍地轉身。
四大護法的右手已在劍柄之上。
公孫弘目光一掃道:「要動手?哈!你們儘管一起上,公孫弘今日就是萬劍穿心,伏屍武當山上,也不會開口求饒。」
「兩地交兵,不斬來使!」青松的語氣態度異常冷靜。
「那待要怎樣?」
「你於解劍巖前,不肯解劍,直闖武當!」
「劍現在仍在我腰間。」公孫弘一拍腰間長劍。
「解劍規矩,乃是本派開山祖師訂下,數百年來無人非議,也無人不遵守。」
「現在我已經帶著劍上來了。」
「所以你雖然代表無敵門,代表獨孤無敵,貧道也只在偏殿接見。」
「誰管你們這許多規矩。」公孫弘一仰臉,道:「你叫我留步,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貧道還要親自將你的劍在這裡解下來。」
公孫弘「哦」的一聲,手落在劍上,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個活人若是為一條死規矩變成死人,你以為這個活人是不是一個聰明人?」
青松很冷靜地道:「小心,我現在就將你的劍解下!」
「利劍無情,人有錯手,還是你老人家小心一點的好!」公孫弘「嗆啷」拔劍出鞘!
青松的身子實時從蒲團上飛起來,飛向公孫弘,雙膝竟然仍交盤在一起。
公孫弘身形亦動,一劍疾刺了出去。
劍疾如流星,直刺向青松的小腹,青松若是原勢飛前去,一定被這一劍穿腹而過。
也就在-那間,青松的身子突然凌空倒翻,頭下腳上!
劍從他的頭下三尺刺空,公孫弘劍勢立變,追著青松的身形,連刺十二一劍!
他劍快,青松身形更加快,凌空一翻,落在他身後!公孫弘的反應也算敏銳,第十四劍仍還當頭削下!
青松左手中指如劍,實時劃在公孫弘的右腕上,公孫弘-那間如遭電殛,右手一麻,劍勢一頓!
「叮」一聲,青松的中指接著一屈一彈,彈在劍鋒上!
那柄劍立時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離公孫弘的右手,飛上半空!
接著,公孫弘覺得腰帶一緊,目光落處,劍鞘已經被青松解下。
青松的身形不停,離地三尺,倒飛而回,那劍鞘往上一挑,正好迎著凌空落下的長劍!
「嗆」的一聲,那柄劍不偏不倚,正好就落在鞘內,青松身形一頓,也正好落回蒲團上,盤膝如故,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身形的迅速,出手的敏捷,目光的銳利,判斷的準確,簡直就不可思議。
公孫弘當場目瞪口呆-
那間,他突然一身冷汗濕透,對方武功的高強,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對方若是存心要取他性命,無疑易如反掌,彈腕奪鞘,-那間最少已可以令他死上三次。
不但他驚訝,就是四大護法與赤松、蒼松,亦同樣驚訝。青松的身手,一樣在他們意料之外。
「拿回去!」青松隨即將奪來的劍拋回。
公孫弘慌忙接住,劍上一股內力衝來,當場就震退一步。他那張臉已鑽成紫醬色,瞪著青松,道:「好,公孫弘今天總算領教過武當派掌門的武功。」
青松揮手道:「你現在可以下山了。」
公孫弘也知道一時輕敵,才會敗得這麼慘,但亦不能不承認對方的武功,實在遠在自己之上。
他仍然瞪著青松,半晌才應道:「姓公孫的技不如人,無話可說,至於……這柄劍──」
「劍」字出口,他右手猛一揮,「颼」的一聲,那柄劍脫手飛出,飛向左面牆壁上。
「奪」的一聲,劍鞘直插入牆內半尺,劍鋒竟然沒有震出劍鞘外。
「就留在武當。」公孫弘一字一頓,道:「終有一天,姓公孫的再闖上武當,將劍拿回去!」
語聲一落,轉身舉步,頭也不回,奔向殿外。
青松沒有再喝止,目送公孫弘離開,靜坐如山,面寒似水。
山後比山前寂靜。
山後是武當派的禁地,一條白石經由山前繞過來,逕盡頭,是一片竹林。
風吹過,竹濤一陣又一陣。
青松走在石徑上,心情亦猶如竹濤一樣起伏不定。
竹林中也有一條小徑,前行數丈,就看見一道短牆。
迎著小徑,有一道月洞門,那上面的一塊扇狀橫匾,卻寫著「妄入者死」四個字。
青松在月洞門前停下腳步,望了那塊橫匾一眼,才再舉步走進去。
短牆下仍然是竹林,小徑再前行數丈,隱約看見一座小石屋。
那座小石屋深藏在竹林當中,門戶緊閉,當前三級青石級之下已長滿青苔。
青松沿著小徑一直走到石屋門前。
竹林清幽,竹濤擊中,偶然有幾聲鳥喧。
青松仰天望一眼,走上石階,屈指在石門之上叩了三下。
「進來!」一個聲音在屋內傳出來,並不響亮,卻是非常清楚。
青松伸手將石門推開,一股令人極不舒服的臭味迎面撲來,他若無其事,舉步走進去。
石屋內異常昏暗,左右雖然有兩個窗口,窗前卻都指著一道石屏風,空氣雖然流通,光源已被隔斷。
對門石壁之下,有一張石床,盤膝坐著一個老人。那個老人鬚髮俱白,糾結在一起,也不知已多久沒有梳理,一身灰布衣裳,亦是-髒不堪。
他面容瘦削,身子亦一樣,但仍然可以看得出,骨節奇大,有異常人。
他背靠著後面的右臂,眼簾下垂,整體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懶惰意味,似乎邊帶著三分病態。
青松反手將石門關上,朝著老人一欠身。
老人眼蓋一頭,一笑道:「是你。」
「青松拜見師兄。」
「我們師兄弟之間,又何須如此多禮?坐──」青松在床前石凳坐下。
「方纔我還以為是什麼人,身子竟然如此輕盈,叩門聲響,我才發覺。」
青松搖頭道:「師兄見笑。」
老人目光落在青松的臉上,道:「你的臉色不大好。」一頓接問道:「莫非山上發生什麼事?」
「方纔無敵派人送來戰書。」
「無敵門獨孤無敵?」
「正是。」青松的語聲沉下來,道:「無敵、武當勢成水火,一直以來,卻都是我們武當派主動約戰,只有這一次例外。」
老人沉思了一下,道:「你是擔心這其中有詐?」
「獨孤無敵心高氣傲,相信不會詭計取勝,而且二十年來,我兩次敗在他手下,他實在犯不著使詐,也不會等到二十年之後的今日。」
「那就是表示,對於這一戰,他成竹在胸。」
「此外必定還另有陰謀。」青松歎了一口氣,道:「近年來,無敵門一直在招兵買馬,擴張勢力,前前後後已經吞併了不少幫會。」
「沒有人過問?」
「沒有,如今少林已中落,哦嵋亦一樣人材凋零,所謂九大門派,已經有名無實了。」
「所以就只有坐視其勢大?」
「無敵當然也清楚,這一戰,只怕是計劃一統武林的第一步。」
「以你的意思?」
「一戰之外,別無他途。」
「你來找我──」「只是想清楚無敵所練的滅絕魔功的威力。」
「據知近這十年來,你一直苦練不懈,本門武功,相信已臻化境。」
「無敵若是十年前的無敵,我自信必勝。」青松歎了一口氣,道:「十年後的今日,無敵當然亦遠勝當年。」
「十年前你戰敗回來,曾與我詳細討論過那一戰。」
「師兄當時肯定,無敵的滅絕魔功已練至第五重的境界,十年後的今日,應該已練至第六重,甚至第七重、第八重。」
老人忽然一笑道:「無敵門的滅絕魔功,從來沒有人練至第七重。」
「哦──」青松顯然是有些懷疑。
「夏侯天聰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他是無敵的師父,聰明絕頂,十四歲已練全無敵門武功,十九歲已能將滅絕魔功練至第六重,可是到他八十歲逝世的時候,亦只是第六重而已。」
青松沉吟道:「無敵卻是在四十歲才能夠練到第五重。」
「所以現在無敵的滅絕魔功,最多亦只能夠練至第六重而已。」
「第六重的威力又如何?」
「你來見我就是要清楚這件事情?」
青松點點頭。
老人突喝一聲道:「接住!」一手抄過放在床頭的一柄古劍,擲向青松。
青松探手將劍接下。
老人接著喝一聲:「拔劍!」
「嗆」的一聲,劍出鞘,一股森寒的劍氣立時蘊斥整個石室。
老人目光落在劍上,漫吟道:「易有太極,是生兩儀——」青松左手一提劍訣,身形立即展開,人動劍動。
劍風呼嘯,人劍-那間合成一體!
一刺三十六劍,再刺七十二劍,青松渾身上下,都裹在劍光中,劍已化無形,人亦變得朦朧了,彷彿淒迷在一團霧氣之內。
老人的衣衫亦被劍風激得獵獵飛舞,他目不轉睛,嘴角悠然綻出了一絲笑意,右掌忽落,刀一樣將長衫一角削下來,接著一揚,飛向青松!
那一角衣衫竟猶如利劍一樣,曳著「哧」的一下急激至極的破空聲!
青松劍勢未絕,那一角衣衫本有巴掌大小,可是一飛近劍光,就消失不見,竟然被劍氣絞得粉碎。
老人看在眼裡,縱聲大笑!
青松笑聲中收劍,淵淳嶽峙,不過一-那,竟能夠由極動變成極靜。
老人大笑不絕,青松隨即雙手捧劍,走到床前,道:「師兄──」「好──」老人笑聲一頓,道:「這十年以來,你就是不說,我也看得出你實在已下過一番苦功,兩儀劍法練到你這個地步,以我所知,還只得你一人。」
青松未答話,老人話已接上,道:「無敵的滅絕魔功,即使已練到第七重,也不是你的對手。」
青松半信半疑。
老人看得出,遂道:「師兄的為人如何,你應該清楚,現在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是──」青松垂下頭。
「無敵的滅絕魔功若是仍然在第六重的階段,這一戰你可以輕易取勝,就是已進入第七重,除非你大意疏忽,否則要取勝也應不成問題。」
「小弟一定會小心謹慎。」
「你本來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
青松慚然道:「這是小弟與無敵的第三次決鬥……」
老人突然大吼一聲,道:「萬念紛紜是為心魔,高手對敵,功力,招數,天時,環境,信心都會影響勝負,你未打先怯,已經輸一籌,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青松不覺汗顏。
老人聲音一柔,道:「這一戰,你放心去好了。」
青松終於吁了一口氣,道:「是──」老人的性格他事實清楚得很,現在的確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所以他終於放下心可是在他離開石室的時候,心頭仍籠罩著一重陰影。
驅也驅不散的陰影。
也許就因為他先後已敗在獨孤無敵手下兩次。
午後。
陽光更輕柔,風也是,卻已經足以吹皺池面。
這是天柱峰上的一個天池,不太闊,當中建了一座精緻的水軒,相連著九曲飛橋,也是青松常來的地方,很多時,他就是在軒中召見弟子,接見來自遠方的朋友。
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是在這座小軒之內解決。
離開了那座石屋,青松就走向這個天池,在途中,已傳下他的命令。
所以他才在小軒坐下來,赤松、蒼松與四大護法長老便已走來。
還有他的五個得意弟子──白石、謝平、金石、玉石、姚峰。
白石始終還是那個樣子,穩如山,靜如石。
謝平半敞著胸膛,結實的肌膚在陽光下閃著古銅色的光澤,他行動一向勢如奔馬,脾氣亦有若霹靂一樣。
玉石是比較接近青松的一個。
姚峰身材高瘦,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起來,五人之中,輕功也是以他最好。
金石與白石表面上似乎是同一類人,看來也像山,也像石。
赤松、蒼松先進入小軒。
青松輕歎了一口氣,目光落在二人臉上。
二人好像有很多話要說,都還未開口,青松已開口道:「這兩天本座就要啟程前去觀日峰。」
一頓,又道:「這一去最少也要兩個月,本座請你們到來,就是要商量一下,在本座離山之後,山上的諸般問題。」
赤松、蒼松對望一眼,赤松道:「小弟認為總該有一個人暫代師兄的位置。」。
蒼松接道:「不錯,山中不可一日無主,立一個代掌門實在是有此必要。」
青松點頭道:「兩位師弟以為由哪一個來做比較適合?」
赤松、蒼松立時都緊張起來,赤松搶著道:「當然是要一個年紀、輩份都相當的人比較適合。」
蒼松忙接道:「小弟卻認為,要打點那麼多的事情,一定要一個年紀比較輕的人才有足夠的體力、魄力應付一切。」
赤松道:「小弟認為還是老成一點的好。」
蒼松忙又道:「還是魄力最要緊。」
「老成好!」
「魄力要緊!」
青松一笑,道:「兩位師弟不必爭執,各有道理,老成、魄力同樣要緊,白石為人老成持重,又年輕力強,應該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了,是不是?」
赤松、蒼鬆脫口道:「白石?」齊皆怔住。
青松道:「白石經驗也許不足,但有兩位師弟一旁協助,應該不成問題。」
赤松、蒼松齊聲道:「師兄──」青松笑著截口道:「本座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人可以代替白石。」接著便擺擺手,道:「沒有其它事,你們可以退下了。」
白石等五人這時已陸續進來,赤松、蒼松無奈退下。
過了九曲橋,赤松再也忍不住,嘟喃道:「分明早就已安排妥當,卻故意要找我們商量。」
蒼松哼了一聲,道:「老奸巨滑!」
赤松道:「都是你,怎麼也要與我爭著做代掌門,否則,又怎會這麼容易給他弄出一個白石來?」
蒼松悶哼道:「你怎麼也不讓我?」
兩人隨即又爭執起來。
黃昏。夕陽無限好,雲飛揚走在夕陽之下,一點也不覺得好。他是從豬舍那邊回來,疲態畢露,垂著頭,走得並不快。
疲倦的,其實是他的心,強烈的疲倦,難以言喻的疲倦。
那種疲倦就像是毒藥一樣,在侵蝕他的脊髓,他雖然有些精神恍惚,卻沒有走錯路,繞過後殿的高牆,走向自己的房間。
才踏進院子,他就給幾個人截住,那正是早上以暗器尋他開心的幾個。
他發覺的時候,一頭已幾乎撞上擋住路中心那個人的胸膛,總算及時收住了腳步。
那個人卻立即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
雲飛揚一怔。
一人接著問道:「你從哪裡回來,怎麼這樣臭?」
雲飛揚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豬舍──」「我還以為你掉進了毛坑。」
雲飛揚悶哼一聲。
「豬舍的滋味怎樣?」另一人接問道。
雲飛揚也懶得回答,繞路走開,卻立即被那個人攔下來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要知道還不簡單,你又不是不知道豬舍在哪裡。」雲飛揚沒好聲氣地道。
那個人「哦」的一聲,望一眼其餘同伴,道:「你們看,我們的雲大少爺去了豬舍回來多麼神氣。」
旁邊一人笑問道:「這麼臭的人,讓他走進來,有誰受得了?」
「不讓他進來,師父說不定又會怪責我們欺負他,你們說這該怎麼辦?」
一人立即嚷起來道:「我們索性做好事,去替他洗刷乾淨。」
「好主意!大家先上去,替他將衣服剝掉。」
其它人應聲一湧而上,前後左右,有的拉住雲飛揚雙手,有的將雲飛揚抱一個結實,當然還有一個去剝雲飛揚衣服。
雲飛揚實在忍無可忍,體內的怒氣就像是一桶火藥,突然爆炸!
他大叫一聲,用力一掙,抱著他、拉著他的人立時東倒西側,跌跌撞撞地飛跌出去,飛跌在地上。
「好小子,居然有幾斤呆力。」一個人好容易爬起來,撫著摔痛了的屁股,在他旁邊的一個,頭上更就起了一個瘤。
雲飛揚瞪著他們,怒氣仍未消。
「就算他天生神力,也不是我們的對手。」另一個跟著爬起身子,振臂大呼道:
「兒郎們,索性揍他一個狠狠的,讓他知道我們的厲害!」
眾人轟然應了一聲,便要衝過去。
「什麼事?」一個聲音實時在月洞門外傳來。
是女孩子的聲音。
武當山中就只有倫婉兒一個女孩子,在月洞門外走進來的也果然就是倫婉兒,她杏眼圓睜,瞪著那幾個在摩拳擦掌的師兄弟。
她當然看得出那些人在準備欺負雲飛揚。
那些人看見倫婉兒出現,不由怔在那裡。
「怎樣了?」倫婉兒雙手叉腰,道:「你們又在欺負雲飛揚。」
「師妹,是小……是他……」
「你是說他欺負你們?」倫婉兒瞪著那個師兄,道:「虧你還說得出口,你們十幾個,他只是一個,又不懂武功,如何去欺負你們,我倒要問問師叔──」眾人傻了眼,其中一個急嚷道:「師妹,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還是不要去騷擾師父他老人家。」
「再說,師父他老人家現在的心情不大好。」
「可不是嘛,我們不過是開著玩的,師妹又何必這樣認真?」
對於空虛小師妹,眾人顯然都有些敬畏。
倫婉兒看了他們一眼,走到雲飛揚身旁,柔聲問道:「你又怎樣了?有沒有受傷啊?」
雲飛揚感激地望著倫婉兒,訥訥地道:「我沒有……」
「這件事……」
「我也有些不是,就這樣算了吧。」雲飛揚垂下頭。
「你不用害怕他們。」
雲飛揚只是搖頭。
倫婉兒轉瞪了眾人一眼,道:「你們還不走,難道還要等機會欺負他?」
眾人臉一紅,相顧一眼,一哄而散。
倫婉兒目送他們遠去,歎了一口氣,道:「怎麼他們老是欺負你?」
雲飛揚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也許就是你好欺負。」倫婉兒忽一皺鼻子,道:「你怎麼這樣臭。」
雲飛揚只有苦笑道:「誰叫我整天跟那些豬混在一起呢。」
倫婉兒又一皺鼻子,道:「這種事本不該你來做的。」
「嗯──」雲飛揚也不知怎樣說。
倫婉兒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事,道:「我得走了。」
「嗯──」雲飛揚摸著後腦勺。
「他們若是再來欺負你,告訴我!」這句話說完了,倫婉兒便自轉身,飛燕一樣向來路掠去。雲飛揚很想叫住她,話到了咽喉,又嚥了回去,-那間,心頭也不知什麼滋味。
他呆了一會,嗅了嗅自己的衣衫,嘟嚷道:「不錯,打理豬舍這種事不是我做的,我上武當,不是為了學看豬、餵豬的!」
──我要找主持,問一個清楚明白!
他啊叫在心中,放步奔出,奔向青松居住的地方。
這時候,夜色已降臨。
夜色未濃,雲房的燈火已燃亮。
青松背著燈光,立在西窗之下。
窗外有幾簇芭蕉,早已被西風吹綻,搖曳在夜風之中,是那麼蒼涼。
夜色雖未濃,夜空看來卻更遙遠。
青松的目光也很遙遠,彷彿已陷入沉思之中。他雙手卻撫摸著一塊玉珮。
那塊玉珮其實就只得一半,猶如半邊缺月,是齊中分開。斷口很整齊,是上佳透明綠玉,燈光映像下晶瑩透切,那上面刻著一隻鳳鳥,頭上仰,翅半展,紋理精細,神態活現,栩栩如生。
他撫摸玉珮,似乎並不是一種無意識的動作。
看來他現在沉思的事情就是關係這半邊玉珮。
雲飛揚終於奔到了青松居住的雲房前面,看樣子他就要衝進去,可是還未到門邊,他的腳步便已經緩下,走到了門邊,更就像癱軟起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感覺恐懼。
本來他滿腔怒火,現在那股怒火竟不知道已去了什麼地方。
他不由自主地在廊上逡巡起來,時間越久,那種恐懼就越濃。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道士捧著一個木盤從那邊走廊走過來,木盤放著碗筷,還有幾隻蓋著的碟子。
雲飛揚一眼瞥見,已有了主意,忙迎了上去。
「長清哥。」雲飛揚堆著一臉笑容。
小道士長清看了雲飛揚一眼,道:「哦!是你?」
雲飛揚手一指那個木盤,道:「是師父的晚膳?」
「你這是明知故問。」
雲飛揚傻笑。
「曖,別擋著路。」長清一呶嘴。
「我……」
「你怎樣了?」
「這個木盤……」
「要偷吃,你不要命了。」
「你別誤會,我是想替你,將這個木盤送進去。」雲飛揚慌忙解釋。
長清看著他,忽然一眨眼睛,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跟師父說,又不敢進去。」
「就是這意思。」雲飛揚不由贊上一句,道:「難怪師父說,年輕一輩最聰明的就是你。」
「少拍我馬屁!」長清雖知道是馬屁,仍覺得受用至極。
雲飛揚遂伸出雙手,但長清卻將木盤移開,道:「噓!你要對師父說哪一個的壞話?」
「哪一個的壞話都不說。」
「哦!那我要對師父說什麼?」
雲飛揚一攤,沒有回答。
「不說就拉倒!」
「我是要問師父為什麼……」雲飛揚只有直說:「只讓我做活靶子,盡給師兄們出氣。」
長清看著他,搖頭道:「你也是怪可憐的,好,我就幫你這個忙。」
雲飛揚又伸出雙手。
「你可要小心說話,莫要連累我。」長清一再叮囑。
「放心,你看我也不是那種人。」雲飛揚接住了那個木盤。
「看來的確不像是,卻也莫要忘記我曾經幫過你這個忙。」
雲飛揚一疊聲道:「當然了。」
「其實這也是廢話。」長清一派老氣秋的樣子,道:「所謂施恩莫望報,再說,你不給我添麻煩,已經是無量壽佛,報答自然就免提。」
雲飛揚苦笑。
長清終於將木盤放下,雲飛揚接下這個木盤,腳步反而輕鬆起來。
「我現在進去了。」滴溜溜一轉,捧著木盤,走向雲房。
長清真還夠朋友,走過去替他敲了一下門戶。
「門沒有關著。」房內傳出青松的聲音。
長清伸手一堆門,雲飛揚立即走了進去。
青松仍站在西窗下,背向燈火。
他好像知道是什麼人進來,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雲飛揚將木盤在桌上放下,也就呆在桌旁。
青松眉一揚,道:「你出去。」
「主持──」雲飛揚終於叫出聲。
青松有點意外,終於轉身,目光落在雲飛揚臉上,道:「是你?」
「弟子雲飛揚拜見主持。」
「長清呢?」
「他有些不適,所以我……」
「方纔我見他還生龍活虎,飛揚──年輕人什麼不學,竟然學說謊,並不是一件好事。」
「弟子知罪。」
「你有話要對我說進來就是,用不著找借口,找長清幫忙。」
「弟子以後不敢。」
「是了,你到底有什麼話一定要跟我說。」
「弟子……弟子……」
「說就說,吞吞吐吐,像什麼?」
雲飛揚一咬牙,道:「師父,我實在受不了。」
「你是說哪一方面?」
「就拿練功方面來說,怎麼總是要我拿著那個木靶子跑來跑去?」雲飛揚雙手一攤,道:「這倒還罷了,那些暗器不射向靶子,卻老是朝我身上招呼,若不是我做好了準備,今天便已難逃劫數,死在暗器之下了。」
「你現在不是仍活得很好。」
「那是我的運氣還不錯,一個人的運氣可不是永遠都那麼好。」
「你的意思是……」
「要公平,不能夠厚此薄彼。」
「武當派中,一向公平。」
「卻是除了我之外,就沒有第二個活靶。」
「也許是謝平一時疏忽,你應該去找他說清楚。」
「還說呢,今天早上我一說,活靶是不用做了,卻要我去看豬、趕豬、餵豬。」
「你別看其它的師兄弟現在很舒服,你做的工作他們哪一個沒做過,可是他們都沒有你這麼多話。」
雲飛揚搖頭道:「主持你有所不知,弟子已受盡委屈……」
「我什麼都知道。」青松語音安詳。
一頓,接著又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
「恕弟子不懂。」雲飛揚一再搖頭。
「簡單來說,這一切都是學習武當派武功必經的途徑。」青松的語聲始終那麼安詳,接道:「就說做活靶,是訓練一個人應變……」
雲飛揚截口道:「看豬、趕豬、餵豬又訓練什麼?」
青松一笑不語。
「還要叫我小雜種,諸般侮辱又訓練什麼?」雲飛揚越說越氣。
青松的臉上仍然有一絲笑容,卻已顯得有些勉強,道:「以後我會吩咐他們在說話方面小心。」
「師父,我看你老人家以後還是看穩一點。」
「他們並不是小孩子,而且每一個都循規蹈矩,沒有什麼不妥。」
「沒有什麼不妥?」雲飛揚手一指青松,道:「這方面主持你就沒有我清楚了,就說執法堂赤松、蒼松兩位師叔,便已是外和心不和,暗地拉攏人手,倘若師父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武當派一定四分五裂……」
「住口!」青松突喝。
「我是為了武當設想……」
青松笑容一斂,道:「我只是知道一件事情。」
「是什麼事情?」
「你只是個下人。」青松一字一頓地接道:「武當派怎樣也好,都用不著你饒舌。」
雲飛揚整個人呆住,那副表情,像就被青松在小腹上重重地打了一拳。他實在想不到青松竟然會這樣說,可是他又不能不承認,青松所說的實在很有道理。
「這裡沒有你的事了。」青松接著喝一聲道:「出去!」
雲飛揚只覺得一股氣直衝咽喉,悶哼一聲,轉身奔了出去。
奔出幾步,卻又覺得這樣離開實在太無禮,腳步一頓,霍地回過身來,一抱拳,道:
「師父,弟子告退!」
然後才轉身繼續奔出。
青松看著雲飛揚的背影消失,嘴角又綻出了一絲笑容。
是苦笑,遂又陷入沉思中。
夜已深。
雲飛揚在床上輾轉反側,思前想後,始終都睡不著。
只要一張眼,他彷彿又看見那些師兄弟輕蔑的嘴臉,彷彿又聽到那些極盡侮辱的話。
他不由雙手抱著腦袋,整個身子都蜷縮起來。
小室簡陋,那張木床當然也不會太舒服,雲飛揚卻已習慣,只是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實在不少,他受的侮辱也實在太多。
沒有燈光,從窗外潛心進來的月色,冷得就像是水,就像是冰。
風吹蕭索,吹來了遠處的更鼓。
二更鼓響。
「二更!」雲飛揚就像是中了箭的兔子一樣,突然從床上跳起來。
一滾身,腳沾地,隨即將鞋子穿上,再一動,人已經掠至窗前。
他的動作突然變得如此靈活。
窗外無人,院中死寂,這時候,絕大多數的人已經在夢中。
他仔細看了一眼,閃身到門邊,輕輕將門戶推開,肯定了沒有人,才躡足閃出門外,反手將門關上。
然後他穿過院子,往後出走去,他居住的地方本就偏僻,一路走去,都再沒有其他房間。
院子再過,是一片小松林。
走過了這片松林,就是崎嶇的山野。
沒有路,對於雲飛揚來說,卻並無影響,他走在亂石草叢中,腳步始終那麼輕快。
他翻過了這一片亂石草叢,是一片平坦的草原,雲飛揚吁了一口氣,身形突然展開,箭一樣向前掠去。
他的雙腳彷彿並沒有沾地,身形簡直就像是凌空從草地之上掠過。
但武當派年輕一輩之中,以姚峰的輕功最好,但他現在若是在一旁看見雲飛揚的身形,一定會大吃一驚,一定會承認,年輕一輩之中輕功最好的並不是自己,是雲飛揚!
雲飛揚哪來這一身卓越的輕功?
夜風吹急,雲飛揚猶如御風飛行,身形飛快!
掠過草原,再穿過一條崎嶇的山路,越過一片濃密的雜木林,在一片空地之上,雲飛揚終於收住腳步。
那片空地也有數畝方圓,三面樹木,一面斷崖,說秘密,實在是一個很秘密的地方。
雲飛揚腳步一頓,突然發出一聲長嘯,身形徒然往上拔起來,一拔竟然有三丈,掠上了一株大樹的橫枝上。
他腳一勾那條橫枝,以那條橫枝為軸,「霍,霍,霍」一連三個風車大轉身,身形才「呼」地飛離!
凌空又是三個翻滾,他的身形才著地,落在那片空地的正中。
他的拳腳隨著展開,貓竄狗閃,兔滾鷹翻,身子靈鑽,細胸巧,鷂子翻身,跺子腳,輕捷而迅速。
若說他完全不懂武功,竟然就是日間飽受侮辱,飽受欺凌的那一個雲飛揚,又有誰相信?
月正在中天
淒冷的月光下,雲飛揚的雙拳彷彿化成千百招,風聲呼嘯,衣袂激盪。
他練得很起勁,到他停下的時候,一身衣衫已經汗水濕透。那滿腔悲憤,滿腔屈辱,亦彷彿已隨汗水流盡。
他坐了下來,用力地喘息。
喘息聲遠傳數丈,傳入了一個人的耳裡。
那個人身材高疲,一身黑衣,整個頭亦用黑布袋籠著,只露出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現在正瞪著雲飛揚,他也正向雲飛揚走去。
身形飄忽,起落無聲,這個黑衣人簡直就像是一個幽靈。
現在豈非也就是幽靈出沒的時候?
雲飛揚背向著那個黑衣人,只顧喘息,並無所覺。
突然有所覺,他「霍」地回頭,那個黑衣人距離他已不過七尺,他一呆,脫口道:
「是師父!」
他的一身武功,毫無疑問,就是傳自這一個黑衣人。
黑衣人目光一垂,道:「你很累?」
他的聲音與他的身形一樣飄忽,聽來不怎樣真實。
「不累。」雲飛揚立即搖頭。
「我老遠已聽到你的喘息聲,再說,不累又怎會我到了你身後已不過七尺你才發覺。」
雲飛揚方待回答,黑衣人又道:「來的若是你的敵人,你就是有十條命,現在只怕已死光!」
他雖然是在責怪雲飛揚,聲音並沒有任何變化,是那麼平淡,是那麼單調。
雲飛揚口吃地道:「我……」
黑衣人打量了雲飛揚一眼,道:「是不是又吃了什麼人的虧。」
「不就是那些武當子弟,老是拿我尋開心。」雲飛揚的怒氣又來了,他道:「總有一天,我要叫他們知道厲害。」
黑衣人沒有作聲。
雲飛揚越說越氣,道:「我就是不明白,青松那個老頭兒打的是什麼主意,既不肯收我這個徒弟,知道我受盡侮辱,又沒有什麼表示。」
「也許他還不知道。」
「總之不收就算了,他教出來的徒弟,也不見得本領有多大,我發力一掙,他的幾個徒弟就變成滾地葫蘆──」說到這裡雲飛揚才發覺說漏了嘴,語聲一頓,誠惶誠恐地望著那個黑衣人,道:「我只是將他們扎脫,並沒有施展出一招半式。」
「我只希望你牢記答應過我的條件──在武功未練成之前,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有一身武功。」
「弟子時刻記在心中。」雲飛揚這句話出口,不禁心頭一凜。
當時若不是倫婉兒經過,繼續下去,他實在不敢肯定會不會闖出禍來。
「不識武功裝做識武功,固然不容易,識武功裝做不識武功,卻更是困難。」黑衣人一沉聲道:「但你既然答應我,就必須遵守諾言。」
「好幾次我實在忍不住,想揍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只是想起師父你的話,才忍氣吞聲,沒有與他們計較。」
「你若是武功未有所成,被武當派的人發覺,一定會追問你的武功來歷,結果實在不堪設想,輕則將你逐下武當山,重則挑斷你的手筋腳筋,將你的武功完全毀去。雲飛揚聳然動容。」你當然知道,我並非危言聳聽。「雲飛揚點頭。」我希望你是真的明白。
黑衣人仰天歎息道:「憑你現在的武功,縱然被發現,要闖下武當無疑不成問題,只是你以後,也就休想再學得我的一招半式了。」
雲飛揚拜倒地上,他眼中雖然充滿了疑惑,卻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黑衣人語聲一轉,柔聲問道:「你還累不累?」
「不累,」雲飛揚霍地跳起來,連翻了兩個觔斗。
「很好!」黑衣人點頭,身形一動,掠向旁邊的樹林,一瞬間,又掠了回來,雙手之中已多了一大捆松枝火把,還有一支丈八的纓槍。
「接住!」他將纓槍拋向雲飛揚,遂探懷取出了一個千里火,迎風閃亮,迅速燃著了那捆松枝火把的一端!然後他就將那些火把向雲飛揚拋過去,一支緊接一支,-時間,火把漫天飛舞。
雲飛揚纓槍急展,彈出一團團槍花,將飛來的火把挑飛上半天。
七七四十九支火把飛舞半空,蔚為奇觀!
火把飛起又落下,雲飛揚纓槍急又將之挑起來,四十九支火把此起彼落,交織成一道火網。
雲飛揚也就飛躍在火網之中,身形不停,槍勢不絕!
火光閃亮,眩人眼神,差一點的人,只看這火光,眼光就花了,何況還要將落下的火把在著地之前挑回半空中?
這不但要目光銳利,定力過人,身手還要相當敏捷。
雲飛揚居然能夠應付得來,卻似乎也很吃力。
一支火把終於失落在地上,雲飛揚纓槍急救,顧此失彼,到他將這支火把挑回半空,已失分寸,已又有三支火把失落地上。他慌忙搶救,哪知道他的心越急,纓槍就越發失准,失落地上的火把就越多。
黑衣人看在眼內,忽然歎了一口氣,身形接著展開,一陣急風似地繞著雲飛揚一轉。
火網-那間消散,黑衣人回到原來位置,那七七四十九支火把卻都已在他雙手之中。
火把仍在燃燒,使得他看來,就像是一個渾身在發光的怪物。他身形一頓,雙手突然一揮,捧著的四十九支火把一起飛上了半天,流星般四散。
「颼」的他身形再動,手一探,已將雲飛揚那支纓搶奪過來,旋即倒退回凌空急落的火把下。
「哧哧哧」一陣亂響,無數槍花繞著它的身子彈出來!
落下的火把-那間又飛上半天,漫空飛舞,又組成一道火網。
黑衣人纓槍在火網中閃起了一道槍網,槍無虛發,火把久久無一落下。
雲飛揚呆在一旁,一臉的惶恐之色。
這幾年以來,每一夜二更過後,他都來到這裡苦練武功,風雨無歇。
黑衣人有時來,有時不來,每一次都是黑布蒙面,到現在為止,雲飛揚還沒有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
他既不知道黑衣人的來歷,也不知道黑衣人為什麼要教他武功,只知道,黑衣人的確出於一番誠意,所教的,也是上乘的武功。
每一夜的時間並不多,他的辛苦可想而知,可是他忍受得住。他上武當,原就是為了要練成一身武功,要出人頭地。
但由於他的出身,他一直只能夠做一個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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