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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 新來的馬車伕 文 / 梁羽生

    時光流失,轉眼過了五年。

    魯世雄在婚後的第三天就搬出了王府。王爺對他們夫婦很是不薄:獨孤飛鳳的父親本是王爺的家將,在王府附近有幢房屋,完顏長之給她修耷一新,讓她和丈夫搬回老家去住。其後又給他們大興土木,建成了一匣姜侖美灸的「郡馬府」。人人都說魯世雄真是平步登天,不知是幾生才修到的「福份」。

    但這五年的生活,對魯世雄來說,卻是一成不變,刻板之極。每天早上到研經院去,晚上回家。都是由那個老車伕依時接送。所不同的只是每一大的早晨,那輛馬車以前是停在王府後門的,如今則是停在「郡馬府」的門前而已。

    當然這五年中的人事也還是有一些變化的。首先是魯世雄家裡多添了兩個人口,第二年他生了一個兒子,去年年底又添了一個女兒,也快將週歲了。

    其次是他越來越得到王爺與班建侯的信任,在研經院中的位置一年比一年高,對穴道銅人的秘密,研究得也很有成績。不過因為穴道銅人圖解實在太過深奧,直到現在,他所參透的秘密,也還不到十分之二三,已經是很難得了,穴道銅人的二十七張圖解經他過目的不過七張,至於陳搏傳下的「內功法」,他更是根本沒有見

    他是郡馬的身份,在研經院中自然是受到一些優待。但院中所定的規矩,他還是要嚴格遵守的,例如每天來回,他依舊是要像第一天一樣,給那老車伕用布袋蒙著他的頭。

    他們夫婦也時常到王府去向王爺請安,小王爺似乎已是「知難而退」,不敢再打獨孤飛鳳的主意了。當然有時候也難以避免的會碰上他,小王爺都能以禮相待。魯世雄起初本來是有點瘠疑的,過了幾年,並無他事,他也就釋然於懷,以為是自己的多疑了。

    不過,魯世雄還是有著兩樁心事。第一:那穴道銅人的秘密和陳搏的內功心法,他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得窺全豹?第二:「潛龍」是誰,至今世還是未解之謎。自從他在洞房之夜,得知「潛龍」在大都出現的消息,他就一直煩惱不安。

    他不知道「潛龍」是誰,但卻曾聽人說過「潛龍」,知道「潛龍」是南宋的一個有名劍客,武藝高強,行蹤詭秘,極擅化裝。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連那個告訴他「潛龍」來歷的人,也不知道「潛龍」是老是少,甚至不知道「他」是女是男?

    那個人曾向魯世雄提過警告,叫他提防「潛龍」的出現,因為「潛龍」將是他最強的一個對手。始終沒有發現潛龍

    關於「潛龍」的事情,魯世雄所知道的就只是這麼多了。

    為了對付這條「潛龍」,王爺派出了許多精明能幹的手下,不斷地在京城搜查他的下落,經過了五年長的時間,京城裡每一個可疑的地方,每一個可疑的人物都經過了他們的偵察,可是始終沒有發現「潛龍」。

    「潛龍」是否還潛伏在大都?沒人知道。甚至他是否在金國的國境之內活動,也沒人知道。各個地方都沒有發現「潛龍」的蹤跡。五年來曾經有過好幾次疑真疑假的消息傳來,說是他到了某個地方、某個地方,但待到全國的高手跑到那地方,每一次又都是撲了一場空。這條「潛龍」竟似是在茫茫的人海之中隱沒了。

    在這五年之中,魯世雄也曾經有好幾個晚上,當地從研經院回家之後,給王爺臨時調派去參加這項搜浦「潛龍」的工作,當然也是每一次都撲了個空。

    魯世雄懷著恐懼不安的而又好奇的心情,希望能夠親自捉著這條「潛龍」,又怕碰上這條「潛龍」,經過了五年的時間,「潛龍」始終音沉影寂,魯世雄緊張的心情才漸漸鬆了下來。

    「也許他根本沒有來過大都,關於他的消息,都只是庸人自擾。」魯世雄心想。

    魯世雄最重要的工作還是在於研究穴道銅人的秘密,既然經過了五年沒有發現「潛龍」,魯世雄也就把搜捕「潛龍」的事放過一邊,專心於研經院的工作了。不過,他是知道的:「潛龍」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將是他最強的一個對手。他現在已經有把握可以對付完顏長之,因為他知道完顏長之是早已對他沒有疑心了。但是,他卻沒有把握對付「潛龍」,因此這條「潛龍」就始終是壓在他心頭上的一抹陰影。

    這一天,魯世雄如常走出他的郡馬府,準備乘坐那個老車伕駕駛的馬車到研經院去。

    依照慣例老車伕此時應該已在郡馬府的門前等他。

    可是今天卻有了小小的變動,那輛馬車還是停在他的門前,但車伕已換了一個新人。

    這個新來的馬車伕年紀很輕,看來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冰冷的一張面孔,臉上有一條三寸多長的刀疤,令人一見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寒冷」之感。

    魯世雄走出來的時候,這個車伕躲乏在馬車裡打盹,是魯世雄叫了一聲:「三爺」,他才鑽出來的。以前那個老車伕姓麻,排行第三,魯世雄知道他身懷絕技,不敢將他當作下人看待,總是叫他「三爺」的。一舉制服魯世雄

    這新來的馬車伕仍是那麼樣的木然毫無表情,只是冷冷地盯了魯世雄一眼,說道:「麻三爺不來了,以後由我代他。」

    說罷,陡然張開布袋,就向魯世雄當頭罩下。

    規矩倒是舊日的規矩,但因舊人換了新人,魯世雄心裡卻是不能無疑。第一:研經院是絕對秘密的地方,倘非王爺最親信的人,是決不能做這份接送魯世雄的差事的。魯世雄經常進出王府,已有五年,王爺的親信他全認得。但這個人他卻從來沒有見過。第二:換了個人,按說王爺也應該早一日通知他。第三:再說,即使他真的是王爺派來,也應該拿有王爺的手令或者其他什麼憑據才對。似這樣的口說無憑,叫魯世雄怎能相信他的說話?

    有這三個疑點,更加上這個新來的馬車伕渾身透著詭異的氣味盯向魯世雄的那一眼又似乎是隱隱含有仇恨的目光,魯世雄自然更是疑心大起,想道:「未知來歷,莫要著了他的道兒!」

    魯世雄是個經過訓練的人,一有懷疑,便即當機立斷,反手一指,「卜」的一聲,點著了那人的穴道。心裡想道:「管他是誰,先制服了他再說。他手無憑證,諒王爺也不能怪我。」要知魯世雄雖然懼怕得罪王爺的心腹,但更懼怕這人是冒充身份的敵國奸細,倘若受他所騙,王爺怪責下來,那就更是擔當不起。

    管世雄的點穴功夫乃是他從穴道銅人圖解上偷學來的,與完顏長之所參悟的「驚神指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世所罕見的點穴功夫,決非尋常的武學之士所能破解。

    魯世雄點著這人的穴道,正要脫下布袋,忽地覺得身子一輕,這個新來的馬車伕己是把他抱了起來,魯世雄空有一身本領,竟是絲毫不能掙扎,魯世雄驚得大聲叫道:「你幹什麼?」這人冷冷說道:「郡馬爺,你忘了規矩麼?」振臂一拋,把魯世雄搬入了馬車!

    這人不但能夠立即自己解開穴道,而且還能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舉將魯世雄制服,內功之深,招數之炒,嚇得曹世雄心膽皆寒!

    本來魯世雄的武功已是不弱,在研經院五年,又參透了不少上乘武學的原理,本領更是突飛猛進。以他現在的武功而論,那個老馬車伕早已不是他的對手。但現在這個新來的馬車伕卻又是如此輕而易舉地制服了他,魯世雄不禁涼了半截,一方面興起「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感,一方面更害怕這個新來的馬車伕不知會如何的炮製他?心裡想道:「倘若他是我的仇家,這就糟了!」麻三爺死了

    那新來的馬車伕跨上了駕駛的座位,便即駕車疾馳。魯世雄早已把到研經院的路線熟記心中,雖然蒙著頭藏在車廂之中,也知道這輛馬車的確是到研經院去的,方始放下了心。

    那馬車伕專心駕駛,根本不提魯世雄剛才點他穴道之事,就像是沒有發生過這回事情。

    倒是魯世雄按捺不住,心有所疑,不能不問:「麻三爺呢,他為何不來?」

    馬車伕道:「他躺在棺材裡了,當然不能再來送你。」

    魯世雄吃了一驚:說道:「麻三爺死了?」

    那馬車伕只是「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但這無言的回答自然是嘲笑魯世雄說的乃是廢話:人已經躺在棺材裡面,當然就是死了,還用再問?

    魯世雄以「郡馬」的身份,這幾年來只有受人奉承,從沒受過別人奚落,此時吃了新來的馬車伕這記悶棍,卻又難以發作,只好閉口不言。

    可是在魯世雄的心上卻又多了一個疑問:「麻三爺怎麼忽然就死了?」昨天他還乘坐麻三爺的馬車,並沒有說他有病。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一晚之間,就撤手離開塵世?

    那馬車伕好像知道魯世雄在想什麼,忽地冷冷說道:「你的金牌是一百二十四號,你若然還不相信是王爺叫我來替代麻三爺的,你盡可以不乘我這輛馬車。」

    魯世雄笑道:「我豈有不信之理。老哥貴姓?」

    那馬車伕道:「孟。」魯世雄問他姓什麼,他就只答一個字,連名字也懶得多說。魯世雄好生納罕:「這人是天生成的不喜歡說話的呢?還是對我含有敵意。」

    但魯世雄卻已是更可放心了,這新來的馬車伕說得出他的金牌號數,當然決不會是冒充的了。

    一路無話,到了研經院。

    按照慣例,馬車停在研經院的門口,魯世雄脫下了布袋,只要把金脾拿出來給守門的衛士一看,就可以自行進去的。但今日卻又出現了一個「例外」,守在門口的不但有衛士,還有研經院的事務負責人班建侯。

    魯世雄連忙施禮,正想請問,班建侯卻對那馬車伕點了點頭,笑道:「你回來了?」

    魯世雄不覺又是一驚,這才知道班建侯今日守在門前,不是接他,而是接這馬車伕的。一個馬車伕要勞班建侯站出門前接他,這人的身份也就可想而知了。班建侯稱他「老弟」

    那新來的馬車伕請了個安,淡淡說道:「是。我回來已經有三天了。班大人,你好。」

    班建侯道:「好,我們都在掛念你呢,可惜麻三爺死了。他得的是什麼病了?」

    馬車伕道:「聽說是絞腸痧,御醫請來,已經斷氣。臨時找不到適當的人,王爺叫我替他。」

    班建侯道:「我已經知道了,王爺派來通知我的人剛剛才走。」說罷回過頭對魯世雄笑道:「麻三爺是天亮時候死的,王爺叫孟老弟來接你,大約來不及另外派人通知你。你們沒有發生誤會吧?」

    魯世雄甚是尷尬,說道:「沒有。」馬車伕笑了一笑,說道:「那馬倒是很懂規矩的!」魯世雄見他沒有拆穿自己點他穴道之事,心裡倒是不禁有點感激,想道:「幸虧他給我保全了顏面。」要知這件事情說出來雖不緊要,因為魯世雄可以用「不知不罪」的理由來辯解,但一個堂堂的郡馬給馬車伕制服,說出去總是笑話。

    班建侯道:「你們兩個都是穩重的人,我也料想你們不至於發生誤會的。不過我因為孟老弟是第一次到研經院來,又是第一次和郡馬一起辦事,我總是有點放心不下,是以出來看看。現在看到你們依時來到,我就放心了。」

    班建侯以御林軍副統領兼研經院事務主持人的身份,口口聲聲稱這新來的馬車伕作「老弟」,把他給魯世雄駕車的事情說成是「和郡馬一起辦事」,對這馬車伕的尊敬當真可以算得是無以復加,但這馬車伕卻毫無自得的神氣,好像這是「禮所應當」,只有魯世雄暗暗吃驚,心道:「幸虧我沒有更多得罪他。」馬車伕道:「多謝班大人。沒有事情了吧?我回去了。」

    班建侯道:「請替我稟告王爺,院中有點小事,如果他這兩天抽得出空閒的時間,就請他過來一下。」馬車伕應了一個「是」字,便即上車。班建侯揮手說道:「過兩天我再替你接風。」

    馬車伕走後,魯世雄與班建侯一同進院,忍不住問道:「這個人是誰?我以前好像沒有見過。」

    班建侯道:「他是王爺最寵愛的家將。以前王爺最親信的心腹是飛鳳的父親,他老人家陣亡之後就是這位老弟了,這位老弟姓孟名中還,說起來還是你死去的岳父臨終之時向王爺保薦的呢,五年前正當你來到王府之前的一個月,王爺派他到蒙古辦事,現在才回家,你當然是沒有見過他了。」留有潛龍標記的暗殺案

    魯世雄聽了,大為尷尬,歉然說道:「這,這未免太委屈他了!叫他給我駕車,我卻又如何當得起?」

    班建侯笑道:「研經院是不能隨便讓人來的。每天給你駕車的這個差事也很重要呢!王爺如此安排,一定是經過再三考慮的,你無須心有不安。再說你是郡馬的身份,他雖然是得寵的家將,也總還是要把你當作主子的。只要你對他表示一點尊敬,他是識得大體的人,我想他也不會感到委屈的的。」

    魯世雄稍稍減了心中的不安,但另一個疑團卻又升起:「這個姓孟的傢伙既然是飛鳳爹爹所保薦的人,王爺又對他十分賞識,何以飛鳳從來沒有和我提過他?」想起這幾年來夫妻雖然還算恩愛,但兩人之間總似還有一層隔閡,這種「貌合神離」的滋味,他自己心裡感覺得到,卻是說不出來。想至此處,心裡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

    班建侯說道:「聽說潛龍最近又在大都出現了,你知道麼?」

    魯世雄吃了一驚道:「可有人見過?」

    班建侯笑道:「還是像過去幾次那樣,只是傳聞而已,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次的傳聞卻多點根據,你還記得那兩個幫助你殺了『楊老闆』的人嗎?」

    魯世雄道:「那兩個人怎麼樣了?」

    班建侯道:「那人暗殺了,那人殺了他們之後,就用他們的血在牆壁上畫一條龍。」

    魯世雄道:「哦,有這樣的事情,我還未知道呢。」

    班建侯道:「這也是昨晚發生的事情。我們猜想壁上所畫的那條龍想必是『潛龍』所留下的記號。當然,也有可能是別人冒用『潛龍』的標記。不過,總是不可不防。因此,我揣摩王爺的用意,他派遣孟中還給你駕車,這是要多用一個得力的人來保護你的,郡馬,你雖然武藝高強,但那潛龍神出鬼沒,你若單獨碰上了他,王爺和我都是難以放心。有孟中還和你一起,那就不怕潛龍了。」

    魯世雄道:「多謝王爺和班大人愛護之意。」心裡暗笑:「今早在他給我用布袋蒙頭的那一剎那,我還懷疑他就是潛龍呢!」

    班建侯事務繁忙,和他說了「潛龍」這件新聞,就不再陪他了。魯世雄按照院中規矩,在宮娥服侍之下換過衣裳,回到自己的房間。

    過去,他一進入房間,便會拆開書桌上留給他的圖解,全副精神便放在穴道銅人的圖解上,但今天卻是心緒不寧,無心研究。陳搏的內功心法

    魯世雄雖然知道這新來的馬車伕不是「潛龍」,但想起他對自己的古怪舉動,尤其在初見面時他那冷若寒冰的目光,好像是充滿了敵意,魯世雄的心裡仍是不能免於疑慮:「是他生性如此,對任何人都這樣冰冷,還是單獨對我如此呢?」魯世雄心想。

    另一件令魯世雄心裡不安的是,他以為王爺已經對他十分信任,應當是無話不談的了,但這個新來的馬車伕,他聽了班建侯剛才所說,才知道他是王爺最寵愛的家將,「王爺為什麼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人?」而且,「獨孤飛鳳是我的妻子,這人是她爹爹推薦的,她為什麼從沒有說過?」

    魯世雄百思莫解,呆坐了半個時辰,這才把班建侯隔晚留在他的書案上的函件打開,打開一看,魯世雄不由得意外地驚喜起來。

    這五年來,他每天研究的都是穴道銅人的圖解,他以為班建侯今天留給他的將是一張新的圖解,因為舊的那張「手少陽經脈圖解」,他花了一年的心血,剛剛得出研究的結果,接下去應該是「足少陽經脈圖解」的。哪知打開來一看,班建侯今天留給他的,卻是陳搏的一篇內功心法。

    穴道銅人的圖解十分深奧,倘若先對陳搏的內功心法下了功夫,對上乘的內功學理有了一定造詣之後,回過頭來再研究穴道銅人圖解,或者雙管齊下地研究,那就可收事半功倍之效。這個道理魯世雄也曾經和班建侯說過,班建候當時沒有說什麼,事後並不照辦,魯世雄怕他起疑,以後就不敢再提,想不到在幾年之後,班建侯卻照他的意思做了,雖然這只是陳搏十三篇內功心法中的一篇,但總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了。

    「從這件事情看來,王爺和班建侯還是信任我的!」魯世雄心中一喜,就把對這馬車伕的疑慮暫時擱之腦後了。

    他把全副精神放在新獲得的這張內功心法上,蟬精竭智,反覆琢磨,不知不覺已是到了黃昏時分,是應該回家的時候了。

    此時他正在思索到一個關鍵的問題,若是想通了這個問題,這篇內功心法的秘奧就可以迎刃而解。

    於是,魯世雄叫他的衛士出去告訴那個馬車伕,他要遲一個時辰方始回家。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曾經有過幾次的,甚至在研經院中過夜也曾經有過,因為院中的文件是不能帶回家去研究的,若是到了關鍵的時候,缺少參考的典籍,而又中斷思路的話,第二日繼續研究,那就要艱難得多了。這樣的事情以前有過,不過,今天卻是新馬車伕「上任」的第一天,魯世雄在豁然貫通之後,方才驀地想起。獨孤飛鳳面色有異

    此時已是天將入黑的時分,魯世雄走出院子,只見馬車停在那兒,新來的馬車伕卻是不見。魯世雄惴惴不安,心中想道:「難道是他發脾氣走了?」

    衛士說道:「孟大哥賭錢去了,和弟兄們鬧得正歡呢,我替你找他去。」院中共有四個衛士,去找馬車伕的那個衛士是他們之中資格最老的一個。

    魯世雄有點納罕,說道:「這位孟大哥冷口冷面,卻和你們很合得來麼?」王爺的手下,對等級的分別是很注重的,魯世雄心想:「姓孟的這個傢伙,可以和班建候稱兄道弟,卻怎的肯自貶身份和衛士一起廝混?」

    一個也是資格很老的衛士答道:「孟大哥是一個很和氣的人呀,郡馬怎麼說他冷口冷面?他對我們從來不擺架子的。以前我們在王府執役,常常和他賭錢,但他到研經院來,這還是第一次,郡馬今晚遲了個時辰回家,所以一班老朋友就趁此機會邀他相敘了」

    說話之間,孟中還已經走來,後面幾個衛士揚手叫道:「孟大哥,明天早些來,咱們賭個盡興。」

    孟中還見魯世雄,頓時又換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孔,魯世雄歉說:「孟大哥,對不住,勞你久候了。」孟中還淡淡說道:「沒什麼,我們做下人的本來是伺候人的,上車吧。」魯世雄碰了一個軟釘子,不敢多說,自己套上布袋,便上馬車。

    魯世雄在車行途中溫習了一遍今日的心得,暗自想道:「姓孟的你別神氣,總有一天我的武功會高明過你。」原來他今日所研究的這篇內功心法,其中就有一個運氣的法門,可以在被擒之後用收縮肌肉的功夫滑脫對方的掌握,乘機反襲敵人。「如果我現在和你較量,雖然還是打不過你,但總不至於給你那麼輕易地就拋上了馬車了。」魯世雄心想。

    回到了郡馬府,又有一件稍稍出乎魯世雄意料的事情——獨孤飛鳳在門前等著他。魯世雄從前幾次遲歸,妻子都未曾有過倚門盼望的。

    魯世雄怔了一怔,說道:「我今晚回家遲了,但卻給你帶了一位熟人來啦。」獨孤飛鳳面色有點蒼白,聽了魯世雄的說話,這才把目光緩緩地向那新來的馬車伕投射過去。

    孟中還上前行了個禮,說道:「參見格格,賀喜格格。格格大婚,小人還沒有送禮呢。」

    獨孤飛鳳強自抑制,可是在月光之下,面色卻是越發顯得蒼白了,當下「嗯」了一聲,說道:「你這幾年在什麼地方?可成家了沒有?」難道他們育什麼私情?

    孟中還淡淡說道:「小人這幾年來都在蒙古,顛連大漠,異域窮荒,能保得餘生歸來已是萬幸,哪還顧得了成家立室?」

    魯世雄心頭一凜,想道:「原來他這幾年來都在蒙古,這倒要更加小心提防他了。」

    獨孤飛鳳半晌不語,孟中還道:「如果格格沒有什麼吩咐,我回去了。」

    獨孤飛鳳露出一派茫然的神色,這才說道:「你們今晚回來得遲,王府開飯的時間恐怕已經過了,你就在我們這裡吃一頓飯吧。我的兩個孩子你也還未曾見過呢。」

    孟中還道:「不,我在研經院已經吃過飯了,多謝你啦。改天我再來看小格格和小貝子吧。」

    孟中還走後,魯世雄道:「聽說他是你的爹爹遺書保薦給王爺的,你和他很熟吧?」

    獨孤飛鳳道:「我們在鄉下住的時候,他曾經做過我們的鄰居,但不久就搬到他處去了。爹爹在他搬走之後,也不過一年就進了王府。我們只是小時候見過面,談不上什麼熟識。爹爹大約是後來在軍旅之中再遇到他的。」她在答丈夫問話之時,不自覺地避開了魯世雄的目光,顯然所說的是不盡不實,心有內愧。魯世雄何等精細,早已覺察。

    魯世雄神色沒有絲毫表露,只是淡淡一笑,說道:「是這樣嗎?怪不得你從來沒有和我談及這個人。假如是很熟識的人,你一定會和我提起了。」

    獨孤飛鳳怫然不悅,說道:「在王府當差的人不計其數,我怎能都想起來和你談說呢?」

    魯世雄連忙賠笑說道:「是呀。我也只不過問問而已。你別多心。」心裡卻想:「飛鳳今天神色有異,他們一定不只是普通相識的關係。但若說他們之間有什麼私情,卻又是難於置信。飛鳳連小王爺都不放在眼內,怎會看上一個下人,莫非這個人是王爺早就佈置下來的一枚棋子,用來監視我的。飛鳳知道其中原故,卻是不便對我明言?」魯世雄多方疑慮,實是難以判斷。想起自己的身份,必須討好妻子,心裡想道:「不管這個人是做什麼的,即使他和飛鳳當真有私情,我也只能裝作不知。」

    這晚獨孤飛鳳對丈夫倒是分外慇勤,吃過了晚飯,便請他早早安歇。魯世雄雖說早已打定主意,但想起妻子和這新來的馬車伕晤面之際的異樣神情,那心中總是不免有著疙瘩,翻來覆去,哪睡得著?月下乍逢心上人

    獨孤飛鳳見他輾轉反側,心中也是思潮澎湃,忽地披衣而起,低聲說道:「世雄,你今天研究那內功心法,想必是用神過度了。我替你添一爐香。」

    獨孤飛風喜愛名香,睡眠的時候,經常是焚上一爐檀香的。檀香有令人心神寧靜的功效,是以她見魯世雄睡不著覺,便想起要替他添口爐香。魯世雄習以為常,並不覺得奇怪,當下也就含糊地應了一聲。心裡想道:「我的心事豈是檀香所能平靜的?不過,我睡不著也應該裝作熟睡了。免得給她窺破我的心事。」

    一縷香氣給魯世雄吸了進去,只覺得舒暢無比,果然便覺得神智模糊,想要睡了。耳邊只聽得獨孤飛鳳好像哄孩子似的說道:「這是上好的安息香,你好好安息吧。一覺睡到大天光,精神就會好了!」

    魯世雄在即將入夢之際,迷迷糊糊中忽地心念一動,深感這香氣有異!原來魯世雄是經過嚴格的間諜訓練的,他曾經研究過七十二種迷香。當然天下的迷香不止七十二種,但他已經可以判斷:獨孤飛鳳正在焚的這種香決不是「安息香」,而是一種他尚未知道的迷香!

    「安息香」和迷香是大不相同的。雖然「安息香」也可以令人入睡,但卻沒有令人昏迷的功效。尤其對於一個武學高明之士,倘若是在「安息香」的催眠之下入夢的話,聽到什麼響動,他隨時可以醒來。但若是受了迷香,則除非是到了一定的期限,或者是得了這種迷香的獨門解藥,否則決不會醒來。

    魯世雄憑著他對迷香的學識,雖然不知道獨孤飛鳳焚的是哪一種迷香,但已可以確斷是迷香了,可惜他發覺得還是遲了一點,心念方動,來不及運氣抵禦,在獨孤飛鳳輕聲所唱的催眠曲中就沉沉地睡著了。

    那新來的馬車伕此時正在郡馬府後面的地林裡徘徊,這是他曾經和獨孤飛鳳幽會過多次的地方。此際他心裡想道:「我也太癡了,此際他們正在鴦鴛吏頸,飛鳳怎會記得前情?他做夢恐怕也不會想到我在這裡尋舊夢的!」

    不料心念未已,忽見一條黑影向他奔來,月光下看得分明,可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兒?

    孟中還又驚又喜,失聲叫道:「飛鳳,當真是你?唉,你,你怎能如此冒險出來?」

    獨孤飛鳳歎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會在這裡等我的。我不出來見你一面,我也不能安心!」林中幽會

    孟中還心中感動,虎目蘊淚,說道:「飛鳳,你不顧危險,出來看我,我是感激得很,但給郡馬知道,事情可就要鬧大了。我不能玷污你的名譽,你,你還是回去吧。」

    獨孤飛鳳低聲說道:「我已經用上了『黑酣香』,他這一覺,不到明日日上三竿的時候,是決不會醒來的了。」

    孟中還道:「你這幾年過得怎樣?郡馬對你可好?」

    獨孤飛鳳淒然地望了孟中還一眼,低頭說道:「好——也還好。但你知道,在我的心中,是決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替代你的位置的。我,我是出於無奈,才嫁了他。那時你又在蒙古,沒有誰人可以幫我。」

    孟中還歎了口氣,說道:「我那時即使不在蒙古,也幫不上你的忙的。你不能負王爺養育之恩,王爺也決不會讓你嫁給一個馬伕。過去的事,還是不必再說了吧。」

    獨孤飛鳳道:「中還,你為什麼要來給他駕車,這未免太委屈你了。」

    孟中還笑道:「這是我自己請求的。我來了三天,正想不出有什麼法子可以見你一面,恰巧麻三爺死掉。」

    獨孤飛鳳道:「我知道,你這樣做全是為了我的原故。但你可得小心點兒,他,他是一個很精明的人。」

    孟中還道:「你可曾向他透露過我的來歷?」

    獨孤飛鳳道:「我怎會,連王爺也不知道你是漢人。」

    孟中還道:「我跟了王爺之後,一直都蒙王爺重用,這都是要感謝你的。」

    獨孤飛鳳苦笑道:「我可有點後悔將你薦入王府呢,當初以為可以等待機會,你得了王爺的重用,我就可以求王爺允許咱們的婚事,哪知道今天弄成了這樣難堪的局面!」

    原來孟中還是獨孤飛風假造父親的遺言,將他薦入王府的。但獨孤飛鳳也只知道他是漢人而已,並不知道他另有其他身份。王府中雖然也有漢人執役,但不是金人,就不能得到信任、重用,故此獨孤飛鳳要他冒稱金人。

    孟中還道:「現在我也有點後悔回來了。」

    獨孤飛鳳道:「這幾年你在蒙古怎樣,聽說王爺對你的功跡很是滿意。」

    孟中還道:「沒有什麼,苦是苦一點,但我是願意替王爺辦事的。」他似乎話有未盡,想說什麼,但看了飛鳳一眼,心念一轉,又不想說了。醒來驚見舊情人

    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孟中還忽地「咦」了一聲,說道:「我好似聽到什麼聲息?」一縱身跳上一棵樹上,只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卻並沒發現人影。孟中還跳了下來,獨孤飛鳳笑道:「想你是疑心所至,他已經熟睡,郡馬府中並沒有第二個輕功高明的人。而且這個時候又怎會有人到這裡來?」

    孟中還驚疑不定,說道:「今晚也許不會是他。但咱們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給他發現的。」

    獨孤飛鳳歎口氣道:「我明白。我也正想和你說:你知道我的心裡是只有你的,可是我現在有了子女,我愛你,我也愛他們。中還,你原諒我,如果我沒有子女,我一定會跟你私奔的。」

    孟中還道:「飛鳳,你回去吧。以後我不會再找你了。」你不怪我?」

    「我只有感激你,感激你今晚不顧一切出來見我。有此一面,我受的什麼苦也值得了,我,我但願你家庭美滿,夫妻和好,不再以我為念。」

    獨孤飛鳳眼角掛著晶瑩的淚珠,走了兩步,忽地又回過頭來問道:「你有什麼心願,用得著我的麼?」

    孟中還道:「我得你的幫忙很多,已經是感激不盡了。此次回來,只為見你一面,別無奢求。」心中則在想道:「飛鳳,請原諒我不能把我的心願告訴你。這件事情你也幫不上忙,你不知道,要比知道的好。」獨孤飛鳳又再幽幽地歎了口氣,說道:「好,我去了。你,你自己珍重。」

    這次她是真的走了。樹梢風動,雲掩月華,似乎是為這對不幸的情人歎息。孟中還訥訥自語:「天快亮了,我又該恢復車伕的身份,在郡馬府前,等候她丈夫的大駕啦!」

    魯世雄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地感到一股清涼,倏地醒來只見在他的身邊,坐著一個女子,這個女子正在低著頭看他。魯世雄剛剛叫出「飛鳳」二字,忽地大吃一驚,失聲叫道:「珠瑪,是你!」

    這個珠瑪,正是他舊時的情侶,五年來他也是一直藏在心頭,不敢向人透露的。

    珠瑪笑道:「你想不到我會來找你的吧?」

    魯世雄張目四顧,不由得問道:「飛鳳呢?」

    珠瑪笑道:「你一見我,就問妻子,不覺得有點對不住我嗎?」

    珠瑪性情爽朗,同樣地是舊情人另婚,她卻沒有獨孤飛鳳那樣悲傷。限期盜寶

    魯世雄知道她的脾氣,苦笑說道:「珠瑪,你是應該知道我這門親事實是身不由己的,虧你還有心情和我一見面就開玩笑。」

    珠瑪這才正容說道:「我知道,當然我不會怪你。我還要祝賀你呢。你若不是郡馬,焉能進得了研經院?而且你這位妻子,才貌雙全,也的確是很不錯呀。」

    魯世雄道:「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飛鳳到底怎麼樣了?」他可有點害怕珠瑪暗殺了獨孤飛鳳,幾年夫妻,雖然貌合神離,也總有夫妻之情。而且夫妻之情還在其次,獨孤飛鳳一死,他失了依靠,可就要功虧一簣了。

    珠瑪笑道:「你放心,我怎會殺了你的妻子,讓你做不成郡馬。」

    魯世雄道:「那麼她到哪裡去了?你又是怎麼進得來的?」魯世雄知道獨孤飛鳳沒死,可又擔心給她發現了。

    珠瑪柳眉微蹙,說道:「你不必追問她了,總之她不會這樣快回來就是。」心裡想道:「她和她的情人幽會,我就來和她的丈夫幽會,這正是一報還一報。不過,這件事情,還是不必讓世雄知道的好。免得徒增煩惱,對他所要做的事也只是有害無益。」

    珠瑪笑道:「你這幾年來研究穴道銅人的秘密和陳搏的內功心法,成績可是很不錯呀。」

    魯世雄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珠瑪道:「若然你的內功不是比前精進,我雖有解藥,你也不會這樣快醒來的。她用的是黑酣香,我用的卻並非對症的解藥。」原來魯世雄今日所參悟的內功心法,雖然是在熟睡之中,內息運行,也發生了作用。魯世雄道:「珠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為什麼而來的呢?」

    珠瑪道:「那兩樣東西,你得手沒有?」

    魯世雄搖了搖頭,說道:「差得遠呢!雖然在研究上有點成績,但穴道銅人的圖解我見到的只有七張,內功心法,更是今天才開始看到一篇。」

    珠瑪道:「那不成,你必須在一個月內,全部拿到手裡!這是命令!」

    魯世雄道:「哦,原來是他們派你來做我的幫手的!」

    珠瑪笑道:「談不上幫手,我是來給你接贓的!」

    珠瑪匆匆地把必要時聯絡的辦法告訴了魯世雄,說道:「這裡我不便久留,我走了。你快快睡下,不可露出絲毫痕跡。決不能讓你的妻子有半點懷疑。」

    珠瑪走了不久,獨孤飛鳳回到房中,見丈夫還在熟睡,不由得心裡歎了口氣,臉上現出慘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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