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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 穴道銅人的秘密 文 / 梁羽生

    這個推門而入,哈哈大笑的人,正是這座王府的主人——御林軍統領完顏長之。

    魯世雄這才知道,原來今晚的遭遇就是完顏長之所安排的最後的一場考試,心裡不由得暗暗叫了一聲:「僥倖!」

    「但願這當真是『最後』的一場考試,要不然,倘若還有什麼古怪的花樣,我可就真是要吃不消了!」

    當然,這個答案只有完顏長之知道,但看他滿面笑容,看來他對魯世雄的考試成績已經很滿意,「大約不會再給我出什麼難題了吧?」魯世雄心想。

    完顏長之笑道:「你們是不打不成相識,來,來,來,我和你們介紹介紹,他是檀元帥最賞識的少年將領,名叫魯世雄;這是小女,閨名飛鳳。」

    魯世雄吃了一驚,連忙說道:「小將不知是王爺的掌珠,冒犯『格格』(金人稱郡主為『格格』),罪該萬死。」

    魯世雄口裡說話,心裡可有點疑惑,「檀元帥曾經說過,完顏統領只有一個兒子,並沒女兒,難道檀元帥還不清楚他的家人子女?莫非這位飛鳳格格,就是就是——

    完顏長之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說道:「飛鳳雖然是我的乾女兒,但我卻是最疼愛她的。她的武功是我親自教的,怎麼樣,還不錯吧?」

    魯世雄這才恍然大悟,心想:「這就對了。原來她就是那頭『沖天鳳』,果然名不虛傳!」

    原來完顏長之有一個複姓「獨孤」的家將,曾跟完顏長之出生入死,身經百戰。在某一次與南宋的戰役中,這位獨孤家將不幸戰死,留下一個幼女,由完顏長之收人工府,撫養成人。獨孤飛鳳武藝高強,人又能幹,完顏長之十分寵信她,不但王府的事情她出得主意,甚至許多軍國大容,完顏長之也讓她參與機密。她經常獨自騎馬在京城行走,有些浮薄少年,不知她的來歷去調戲她,給她打個半死。這樣的事情鬧了幾次之後,大都的人都知道她了,誰也不敢惹她。而她也就得了一個綽號叫做「沖天鳳」。魯世雄是到了大都之後,才聽人說起「沖天鳳」的事情的。不過,這些人也還不知道「沖天鳳」是王爺的乾女兒。

    魯世雄知道了面前的這位姑娘的身份之後,哪裡還敢怠慢,忙恭維道:「格格武藝高強,小將十分佩服。」獨孤飛鳳「哼」了一聲,愛理不理的樣子。

    完顏長之笑道:「鳳兒,你雖然輸了一招,也算不得是失了面子的事。你不知道,咱們軍中的十八名高手盡都敗在他的手下呢!你只輸一招,算得了什麼?怎麼樣,你對他的武功也應該佩服了吧?」「為何你不殺她」

    獨孤飛鳳撅著小嘴兒道:「不錯。他這一招雖然取巧,也算得是不錯了。不過,他的武功不錯,爹爹,你這一著,卻是錯了。」

    完顏長之怔了一怔,心裡想道:「這句話的意思可是說得不大清楚。鳳兒是在埋怨我呢?還是在說我今晚的安排不當呢?回頭倒要好好地問她。」

    於是完顏長之哈哈一笑,說道:「我這枚梅花針是發得遲了一些,累你受了驚恐了。怪不得你怨我,我也覺得慚愧呢。這幾年來我疏於練習,暗器的功夫是差得多了。」

    完額長之又回過頭來對魯世雄道:「你的武功之局,也是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本以為隨時可以打落你手中的長劍的,讓你只是點到即止,贏了一招,便可收場。不料你的出劍竟是如此之快,險些把我的鳳兒傷了。不過,也幸虧你沒有傷著她,否則,嘿嘿,只怕我那一枚梅花針,也就不是這祥打法了!」

    魯世雄悚然暗驚,心裡想道:「好在我警覺得早,知道她是戴著面具,就只想揭開她的廬山真面目,根本沒想到要傷她。否則大事可就壞了。」要知像完顏長之這樣的聽風辨器之術已臻化境的人,若然魯世雄那一劍是想傷人的話,出手定然較重,一重完顏長之就會聽得出來,那時他為了要有效地制止魯世雄,那枚梅花針多半也就射入魯世雄穴道。魯世雄受傷不打緊,一生的前程也就要因此毀了。

    魯世雄心裡暗暗吃驚,神色卻是絲毫不露,說道:「王爺的梅花針真是神乎其技,如此高明的暗器功夫還說已嫌荒疏,像我這樣粗淺的三腳貓功夫,當真是要慚愧得無地自容了!」

    完顏長之笑道:「你也不必太過自謙,以你的武學造詣,用不了十年就可以趕得上我。不過,我倒是有個疑問,想要請教!」

    魯世雄垂手說道:「不敢,王爺請說。」

    完顏長之忽地面色一變,說道:「在剛才那樣的情形之下,她已經說出她是南朝奸細的身份,為何你不殺她?難道說你已經猜得到她說的乃是假話。又或昔你已經知道她是什麼人?」

    魯世雄恭恭敬敬地答道:「小將實是不知。不過,此事既是在王府之內發生,不管她是什麼人,小將認為,總是該由王爺發落才是。所以,小將不敢擅自殺人。」

    完顏長之哈哈笑道:「對,你做得好極了,武功好的人還容易找,像你這樣小心謹慎。做事極有分寸的人卻是難找。好,你這最後一場考試,成績我是十分滿意。現在我要給你安排差事了,不過,我得先問問你的意思。」中國的國寶

    魯世雄道:「但求得在王爺麾下效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執鞭墜鐙,均屬所願。」

    獨孤飛鳳忽地盈盈起立,鹼了一禮,說道:「爹爹,你們要談正事,女兒告退。」

    完顏長之笑道:「你在這裡也無妨。」

    獨孤飛鳳道:「不啦,你給魯將軍安排差事,也不必我在這裡,並且我還有點事情呢?」

    獨孤飛鳳一臉冷漠的神氣,好像對魯世雄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又好像是另有心事,魂不守舍的樣子。魯世雄只道她是因為敗在自己的手下,心存芥蒂,從而裝出這副冷漠的神情。魯世雄也不怎樣放在心上。

    獨孤飛鳳走後,完顏長之緩緩說道:「你以為我會給你什麼差事?我告訴你:你剛才說的那幾句話,全部想錯了。我無須你赴湯蹈火,更無須你執鞭墜鐙。因為我根本就不是要你在我的『麾下』作征戰之事。」

    魯世雄怔了一怔,說道:「任憑王爺差遣,王爺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完顏長之接下去說道:「本來你一身武藝,是應該圖個軍功出身的,但現在我想給你的差事,卻是要你似苦讀寒窗的舉子一樣,整天關在屋子裡的。也許你就默默無聞地過了一生,什麼功名富貴都得不著,你願意嗎?」魯世雄道:「我只知道為王爺出力,是王爺吩咐的我都願意。」

    完顏長之道:「好,那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先問一問你,你可知道:穴道銅人是什麼嗎?你的這件差事必須從穴道銅人說起的。」

    魯世雄道:「不知。」

    完顏長之道:「你的大師父從沒對你說過嗎?」再下似乎微有詫異。

    魯世雄道:「沒有。」

    完顏長之點了點頭,說道:「好,你的大師父倒是真能守口如瓶。我現在告訴你吧,這穴道銅人乃是中國的國寶!」

    魯世雄道:「哦,是中國的國寶,那麼對咱們有何用處?」

    完顏長之得意笑道:「但現在則是咱們金國的國寶了,十年前咱們攻破濘京(今開封,北宋京都),擄了北宋徽、欽二帝,宋室因此被迫遷往江南。咱們捉了他們的兩個皇帝不算怎麼稀奇,得了這穴道銅人可寶貝了!」「人人夢寐以求,只有一人例外。」

    魯世雄問道:「不知穴道銅人有何好處?」廣

    完顏長之道:「這銅人身上刻有最詳細的穴道部位,經絡分明。任何武學典籍與醫書,關於穴道的研究,都沒有這個『穴道銅人』的詳細精微。因此這個銅人對於武學醫學,都有極大的價值,武林宗師,杏林國手,夢寐以求的就是能見一見這個「銅人。」

    魯世雄對武學醫術均曾下過苦功,一聽便即明白,點了點頭,說道:「如此說來,這當真是稀世之珍了。」

    完顏長之歇了一歇,望了魯世雄一眼,說道:「你的大師父是我國國手,你的二師父又是武學名家。聽說你的大師父對針灸一門,尤具專長。想必你對於穴道也是頗有研究的了?」

    魯世雄字斟句酌地答道:「人身經脈複雜之極,據已知的醫學著述,就有十二經筋,十五脈絡,又有奇經八脈與臟腑之中之若干隱穴。我的大師父曾對我說,他對於穴道的探究,已經清楚明白的尚未到十之二三。師父的本領傳給我的又未到十分之一,是以我實在還談不上『研究』這兩個字。」

    完顏長之微微一笑,說道:「你太謙虛了,不過人身經脈穴道的秘奧,的確也是足以令天下才智之士蹩眉興歎。這穴道銅人,我們曾聘請了數以百計的武學名家,杏林國手、共同研究了十年,至今尚未能窮悉其中秘奧!」

    說到此處,完顏長之忽地停了下來,想了一想,說道:「因此,我有一個疑問,至今未解。這穴道銅人本來是杏林國手、武學名家夢寐以求但願一見的寶貝,所以經我聘請的人無不欣然而來,但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就是你的大師父!」

    魯世雄道:「我的大師父從未和我提及此事,我也不知其中緣故。但據我所知,我的大師父在十年前就患了不治之症,憑著他的精妙醫術才能苟延至今的。他的病症只能傳授他已知的東西,卻是不宜再用腦的了。」

    完顏長之道,「原來如此,這就怪不得他寧可放棄這樣寶貴的機會了。你別誤會,我對你的大師父是絕對沒有疑心的,要不然我也就不會接受檀元帥的推薦,要你來了。我只是想知道他那次不來的原因而已。」

    魯世雄道:「小將明白,對王爺的栽培,小將十分感激。」

    完顏長之道,「你的大師父只知道有穴道銅人,還有一件寶物,則是他未曾知道的。這件寶物和穴道銅人有連帶關係,我一併和你說了吧,這是宋宮的第二件寶物,論價值不亞於穴道銅人,說來倒有一個故事。」「趙匡胤是個武學高手!」

    完顏長之道:「你和宋國打過仗,對宋國的歷史或許知道一些,宋國的開國之君趙匡胤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知道嗎?」

    這一問頗出魯世雄意外,當下小心答道:「我只聽說南宋現在的皇帝趙構是個昏君,至於他們的開國之君,年代久遠,軍中談論他的人已經不多了。」

    完顏長之道:「那麼也總有談到一些吧?」

    魯世雄:「聽說他本來是個統兵的大將,他的部下在陳橋舉行兵變,篡奪了後周,擁立他為帝的。據說趙匡胤打仗的本領倒還不錯。」

    完顏長之笑道:「趙匡胤不僅是個有軍事才能的將領,他還是個武學高手呢!」

    魯世雄道,「真的嗎?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完顏長之道:「在你們軍中,『太祖長拳』和『二聖棒』是不是相當流行?」

    魯世雄道,「學這兩套拳棒的人是相當多,不過據我看來,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拳術棒法。」

    完顏長之道:「那是因為後來所學的人不得真傳的緣故,這兩套拳棒其實是相當精妙的。但我要談的不是拳棒的本身,而是這兩套拳棒的來歷,你知道嗎?」

    魯世雄道:「小將孤陋寡聞,請王爺指教。」

    完顏長之道:「趙匡胤是宋太祖,『太祖長拳』那是趙匡胤當年稱雄江湖的一套拳術。至於『二聖棒』的得名則包括趙匡胤的弟弟趙匡義在內,他們兄弟二人都長於棍棒,趙匡義後來弟繼兄位,是為宋太宗,故此與趙匡胤合稱「二聖』。趙匡胤出身微賤,早年曾闖蕩江湖,後來才以軍功出身,做到後周的大將,他曾有『一條棍棒打平四百軍州』之說。趙匡義的武藝是他哥哥教的,但他人頗聰明,在棒法上也有獨到之處。是以兄弟二人合創了『二聖棒』。」

    魯世雄道:「原來如此。這麼說,我們的軍士學這兩套拳棒是從漢人中傳來的了。我們還保留原來的名稱,這,這可實在是很不妥當了。」

    完顏長之笑道:「這也用不著避忌。趙匡胤本來是宋太祖嘛。咱們的兵士學了他的拳術,沿用舊名,有何不可?只要學了敵人的功夫能夠打敗敵人,那就好了!」

    魯世雄道:「是,是。王爺見識博宏,非小將可及。」

    完顏長之道:「我說了半天,現在該說到正題了。趙匡胤不但拳棒雙絕,而且內功的造詣也很不凡。兵器與內功的關係,想來你是會懂得的。」

    魯世雄道:「是,這是一定的了。若無深厚的內功作基礎,任何兵器也不能發揮出大威力來。」「現在要借重你了」

    完顏長之道:「趙匡胤的武功得於華山隱士陳搏的傳授。這個陳搏是被漢人當作神仙一流人物看待的。有個故事說是趙匡胤未曾富貴之時,陳搏和他賭棋,以華山為注,趙匡胤輸了華山給他。傳棋術是假的,傳武功則是真的。陳搏將他的內功心法寫成了一篇『指元篇」附在拳經之內,都傳給了趙匡胤。」

    魯世雄笑道:「如此說來,趙匡胤若是不做皇帝,也可以成為一派的武學宗師了。卻何以宋國的國勢一弱至此呢?時到今日,非但比不上咱們大金,連新興的蒙古恐怕也比不上了。」

    完顏長之道:「趙匡胤私心太重,取得江山之後,便以為天下太平,聽宰相趙普之計,『拂酒釋兵權』解除各將領的兵權,從此號稱『重文輕武』實際只是造成了許多只知富貴功名的貪官污吏!宋太宗趙匡義以後,更是一代不如一代,耽於逸樂,無心練武。以至這陳搏所傳的拳經、心法,塵封於大內之中,等於廢紙!」

    魯世雄道:「王爺所說的第二件寶物,敢情就是指這拳經心法?」

    完顏長之道:「不錯。那年咱們金國的大軍攻陷計京之後,把宋國大內的寶物,全部搬回大都。其中就有那穴道銅人與陳搏畢生心血所著的武功秘笈!」

    魯世雄道:「宋國之寶,盡歸大金,這真是咱們大金之幸。」

    完顏長之歎口氣道:「可惜陳搏的武功心法,也是極為深奧,咱們直到如今,仍然弄不明白。」

    完顏長之深沉地看了魯世雄一眼,說道:「所以現在我要借重你了!」

    魯世雄傻然道:「王爺言重了,請王爺吩咐!」

    完顏長之道:「皇上得了宋國的這兩件寶物之後,在宮中設了一個『研經院』禮聘天下武學名家,杏林國手入官研究,務必要推究出穴道銅人的秘密與那『指元篇』的奧義,『研經院』就是由我主持。現在我請你參與其事。這事說不定是要窮你畢生之力的,你願意嗎?」

    魯世雄道:「這是為國效忠,為王爺效勞的大事,小將焉有不願?但只怕小將才疏學淺,有負王爺期望。」

    完顏長之道:「你不必客氣,你有三個條件適合,所以我才選中你的。第一、你是醫隱德充符的弟子,御醫也稱讚你的醫術了得。第二。你的武學造詣也很不錯,我手下的御林軍軍官,就沒有誰比得上你。陳捷的內功心法是必須武學有造詣的人才能研究的,而穴道銅人,更須在武學之外,兼通醫術。你兩者俱長,自是最適當的人選。第三、你又是金國人,是檀元帥的親信,我可以信得過你。你要知道,假如你不是金國人,只具備前兩個條件,我還不會選中你呢!」金宮盜寶案

    魯世雄道:「研經院中沒有漢人。」

    完顏長之道:「從前是有的,後來出了一件案子,從此就不再用漢人了。

    「七年前有個漢人名叫柳元宗,醫術武學,均負盛名,應聘人宮。我們對漢人已是特別防範的了,想不到某一天晚上,他在大內高手的嚴密監視之下,還是偷去了十三張穴道銅人的圖解。」

    這是有名的「金宮盜寶案」,魯世雄在江湖行走之時,曾經聽人說過,但卻知而不詳,不知所盜之寶為何。如今才知道柳元宗所盜的竟是穴道銅人的秘密。

    完顏長之接著說道:「當時柳元宗殺了咱們的十八名大內高手,他也受了重傷。我以為他已經死了,最近才知道他沒有死,而且聽說已逃到江南去了。」

    完顏長之對這「金宮盜寶案」似乎不願多堤,說至此處,便轉過話題道:「這樣的事情以後是決不會再有的了。我們已經採取一切可能想到的辦法防止意外。但也因此,研經院中添了許多禁例,有些禁例,或許你會覺得是十分不近人情的,你能夠受得住這些委屈嗎?」

    魯世雄道:「為了防範意外,這是應該的。小將矢誓為國盡忠,為王爺效力,赴湯蹈火,尚且不辭,何況只是僅僅一些委屈。但不知是些什麼禁例,請王爺賜示,以便遵循。」

    完顏長之淡淡說道:「我也記不了那許多,到了院中,自然有人告訴你。主持那座研經院的日常事務的是我的副手班建侯,他是任何一個時辰都在那裡的,我卻不一定,通常是三五天才去一次。」

    此時已是天亮時分,完顏長之說道:「好,難得你有如此決心,你今天就去開始工作。這是一面金牌,憑此作為記號,切不可失去。牌在人在,牌亡人亡,你要記著。」

    魯世雄接過金牌一看,只見金脾上刻有自己的肖像,肖像下面有「一一二四」這個號碼。魯世雄暗暗叫驚,心裡想道:「原來王爺早已料準了我會答應,都給我準備好了。這個號碼想必是表示我是參加這項工作的第一百二十四個人!

    完顏長之笑道:「其實這個金牌給人偷了對那人也是沒用的,但對你來說,那就是保命符了,院中衛士時時會有更換,倘若碰上認不得你的衛士,你交不出金牌,他就會殺你的。當然,你在院中也不可能隨便走動,你到了那兒,班建侯會把一切規矩都告訴你的。好,現在走吧。」

    完顏長之打開石牢的後面,走出去便是王府花園的一個角落,有一輛馬車已經停在外面,車伕是個鬚眉皆白的老者,老態龍鍾地倦倚著馬車,正在打瞌睡。布袋蒙頭馬車疾馳

    完顏長之道:「你的事情我已經向班建候交代清楚,你到研經院,他自會替你安排。這人是專為你駕車的,以後你每日來回,就由他接送。」

    那老車伕這才張開了眼睛,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說道:「魯大人,請上車吧。」

    魯世雄正要跨上馬車,忽覺眼前一黑,那老車伕以快得難以形容的手法,把一個布袋突然向他當頭罩下。

    學過武功的人,遇到意外的襲擊,本能地會生出反應,魯世雄雙臂一振,要把那老車伕拋開,可是那老車伕雙臂合抱,竟似一個鐵箍,把他箍得不得動彈,魯世雄心念電轉,立即放棄了反抗。就在此時,只聽得完顏長之笑道:「世雄,我忘了告訴你了,這是規矩。你必須蒙上眼睛,才能去那兒的。」

    魯世雄吁了口氣,心道:「幸好我未曾魯莽。」他心中自忖,假如剛才自己是用全力掙扎的話,是否能脫出那車伕的掌握實未可知,不過,即使能夠掙脫,只怕也要兩敗俱傷了。這老車伕的本領,竟然在他昨天所打敗的那十八名御林軍高手之上,魯世雄不禁大為駭異!

    那個布袋剛好罩過他的頭部,在他的咽喉部分收束,雖然可以呼吸,但也有點難受。魯世雄心裡明白,這個老車伕不但是負責接送他的,一定還有著監視他的責任。他坐在車廂裡面,觸覺所得,知道還有著厚厚的一層車簾,那老車伕坐在前面給他駕車,背朝著他,他本來可以偷偷地解開布袋,透一口氣的。但他想到這老車伕是監視他的,儘管他感到不大舒服,儘管那老車伕未必看得見他,他也不敢試圖解開這個蒙著他的頭的布袋了。

    馬車跑得快,魯世雄被蒙住了頭,感覺得有如騰雲駕霧一般,心裡有點奇怪,想道:「完顏長之說過,研經院是設在宮中的,但從完顏長之的王府到宮中應該都是平路,何以這輛馬車卻似上山落山?山坡雖然不算陡峭也不很高,但無論如何,就我感覺所得,這總不是平路!莫非那研經院已經改了地址!完顏長之不想讓我知道?」

    魯世雄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這樣神秘的經歷,心裡著實有點惴惴不安。昨晚他在那座石牢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是給人蒙上了眼睛,推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去接受一個不可知的命運。如今這樣的感覺是更強烈了,而且這已經不是「好像」,而是的確給人蒙上了眼睛,送到一個神秘的地方了。

    魯世雄正自胡思亂想,忽聽得老車伕說道:「到了,你可以解開布袋啦!」宮娥服侍請更衣

    魯世雄睜眼一看,只見馬車停在一間大屋外面。金碧琉璃瓦,朱紅大鐵門,牆高數丈,像一座宮殿,更像一座小小的城堡。周圍翠柏森森,遮住了陽光,遠一處的景物就看不見了。也不知是否已是身在宮中?

    守門的衛士道:「是新來的嗎?」老車伕代答道:「不錯,他就是王爺昨天親自取中的那個魯世雄。」衛士驗過金牌,摔手說道:「進去吧!」老車伕道:「我先回去了,到時候我再來接你。」

    進了大門,有一個穿著軍官服飾的武士前來帶引,穿過一道迴廊,那武士推開一扇門,說道:「請進!」那武士卻沒有跟他進去。

    屋內有兩名艷裝的宮娥,一個捧著衣裳,一個捧著冠履,輕啟朱唇,嬌聲滴滴地說道:「請魯大人更衣。」

    魯世雄怔了一怔,這屋子內並無屏風之類的設備,只是兩邊有排架子,一格格的放著鐵箱。魯世雄訕訕說道:「我,我在這更衣?」

    年紀較長的那個官娥笑道:「這是規矩,你初來不慣,久了就慣了。」一面說話,一面就來服侍他更衣。魯世雄聽得「規矩」二字,心中一凜,無可奈何,只好當著兩個宮娥的面,把衣脫下。饒是他久經訓練,遇事從來都是沉著之極,此際,身無寸縷地站在兩個年青美貌的少女面前,也是不禁為之面紅。

    那兩個宮娥卻似熟視無睹地替魯世雄換上新衣。魯世雄問道:「佩劍也留在這裡嗎?」

    宮娥答道:「不錯,身上的一切東西都得除下,只除了王爺給你的那面金牌。」魯世雄心想:「好古怪的規矩,想必是恐防有人帶了違禁的東西進來。但這樣的規矩,卻也未免令人太難為情了。」

    宮娥把他的衣服疊好,連同那把佩劍,放在鐵箱之內,說道:「你要回去的時候,憑你那面金牌領回衣物。到時不一定是我們在這裡當值的。」那個鐵箱上面寫有「一二四」這個號碼。

    宮娥打開另一扇門,剛才帶引他的那個武士己在外面等候。要世雄跟著他走,走不多久,又到了一間屋子,那武士高聲報道:「魯將軍到。」然後小聲地對魯世雄道:「你進去謁見班副統領吧。」

    魯世雄知道是主持研經院的御林軍副統領班建侯,不敢怠慢,進去便行下屬參見長官的大禮。班建侯哈哈笑道:「王爺很誇讚你。不必客氣,不必客氣。」雙手作勢一抬,還未碰著他的身體,魯世雄已覺得有一股大力將他扶了起來。不過魯世雄亦已半屈膝請了個安了。院中高手武功驚人

    班建侯微笑道:「怪不得王爺誇讚你,你今年大約未滿三十歲吧?在你的年紀有這樣的武功,的確是很不錯了。」

    班建侯稱讚他,魯世雄心中可是暗暗吃驚,想道:「班建侯的本領雖然比不上完顏長之,卻是也遠遠在我之上了。我昨天打敗了十八名軍官,自己就很得意,如今想來,真是可笑,真正的高手,我還未曾會著呢!」

    班建候對他客氣了幾句,隨即說道:「你的房間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現在就帶你去吧!」

    這座研經院佔地甚廣,裡面是一座大花園,一幢幢獨立的房屋,星羅棋布地散處在花園之中,好像一家家人家似的。每幢都有自己的院子,院子裡也有樹木花卉。此時正是暮春三月時節鮮花盛開,觸目所及,處處紅牆翠瓦,綠樹紅花,構成了一幅天然的圖畫,魯世雄心裡想道:「這裡無疑世外桃源,終老此間,我亦心願。只可惜我卻不能終老此間。」

    心念未已,忽聽得沙沙聲響,魯世雄舉頭一看,只見在一座院子裡,有個漢子正在抓起一把泥沙,向樹上撒去。這座院子有幾樹桃花,桃花盛開,一群群的蜜蜂前來採蜜,泥沙灑去,蜜蜂紛紛墜地,這還不足為奇。魯世雄正自想道:「練暗器用蜜蜂作靶子,未免是殘忍了一點吧?」轉眼間只見墜地的蜜蜂一隻隻又振翅飛了起來。

    魯世雄這才不禁大吃一驚,要知撒一把泥沙而能打落許多蜜蜂,已經是很難練的暗器功夫,但魯世雄還勉強可以做到。像這個人這樣,每一粒泥沙的力量都用得恰到好處,只打暈了蜜蜂,而不傷害它性命,轉眼間它們又可以飛了起來,這種暗器功夫,魯世雄非獨見所未見,而且聞所未聞!魯世雄心裡想道:「完顏長之昨晚所顯露的那手梅花針絕技,比起這人的暗器功夫,只怕還是稍有不如。看來在這研經院中,當真是藏龍伏虎,不可小覷了。」

    班建侯笑道:「這人研究穴道銅人的少陽圖解,三年長的時間,還未參透其中一篇的秘奧,想必是心裡煩悶,拿蜜蜂來戲耍解悶,我們不必管他,走吧!」

    走過兩幢房屋,忽然又見奇人奇事。院門是打開的,有個鬚眉皆白的老頭子坐在石階上把一把把的圍棋子打到對面的牆壁上,只只棋子嵌入牆內,轉眼間布成一個棋局。班建侯笑道:「你老人家不必焦躁,慢慢琢磨不遲。改天我找人來陪你下棋解悶。」說話之際,他已走進院子,大袖一展,把老人飛來的一把棋子兜住,哈哈一笑,還給了他。然後走了出來,悄悄地對魯世雄道:「這人一大把年紀,想不到火氣還是這麼旺盛。」研經院中瘋子

    魯世雄道:「哦,這老人家卻又是為何?」

    斑建侯道:「他研究陳搏指元篇中的第七篇,碰到一個棘手的難題,苦思五年,迄今未解。他喜歡下圍棋,心煩的時候,別無消遣,就自己和自己下棋解悶。結果常常是越下越悶,便摔棋子擲棋盤來發脾氣。」

    魯世雄笑道:「這老頭子倒也有趣。」口裡說笑,心中卻是悚然暗驚。他如今方始知道金國的一流高手不是在御林軍裡面,而是在研經院中。這許多聰明才智之士,為了探索穴道銅人與指元篇的奧義,竟自弄得瘋瘋癲癲,思之能不令人氣餒?

    班建侯道:「他們還算是好的了,有許多人還當真瘋了呢。不過,你和他們不同,你在武學醫術兩門都有根底,又正當年富力強之時,而且又是經王爺特許可以晚上回去的,不至於像他們那樣,有些人是十年足不出院門的了。」

    說至此處,班建侯停了一停,瞧了一瞧魯世雄的面色,接著笑道:「十年足不出戶,悶極無聊,也難怪有人發瘋了。所以我現在已經把章程通融了許多,有時也可以讓他們彼此往來,交交朋友。他們喜歡什麼消遣,我也盡可能地滿足他們,不過,你是例外,不必擔心。」聽他的說話,研經院中的人,不但是不能外出,而且禁止交遊,老死不相往來的。

    魯世雄道:「多謝王爺和班大人的特別照顧,不過,我並不想例外,章程需要怎麼樣,我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奉行。」

    斑建侯笑道:「你是檀元帥的心腹愛將,曾經跟他南征北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你的忠君愛國之心,王爺自是信得過的。二來,王爺這樣安排,想必也有他的用意。你就不必自己覺得過意不去了」

    魯世雄只好答應一個「是」字,不敢多言。

    班建侯說道:「到了。」將他帶進一座房屋,這座房屋有三間房子,中間是書房佈置,兩邊廂房是關住的,裡面不知是什麼,外面還有一個種有許多花木的院子。

    班建侯和他進了書房,擊了一擊掌,兩邊廂房打開,一邊走出一個宮娥,一邊走出一個衛士。班建侯道:「從今日起,你們服待這位魯大人。」

    班建候文對魯世雄道:「你若有所需,例如要茶要水的話,可以叫這宮娥。這名衛士是給你差遣的,你有什麼事情要找我的活,可以由他通報。還兼有看守之職,萬一有什麼意外的話,也省得你分心。例如倘有瘋子要衝進來,這就是一種意外。」魯世雄點了點頭,說道:「大人想得周到。」心裡當然明白,宮娥衛士都是監視他的。只得一圖大失所望

    班建侯道:「桌子上有一張穴道銅人圖解是給你研究的,你把其中的秘奧弄得徹底明白之後,就請你把研究所得寫了出來,連同原來的圖解交回給我。不過,只是可以在這裡鑽研,片紙隻字,都不能帶出去的。你明白了麼?」

    魯世雄點了點頭,問道:「穴道銅人共有多少圖解?」

    班建候道:「十二經脈,十五脈紊,共有二十六張圖解。另外還有奇經八脈,與上乘的武學關係密切,別人內功心法的研究部門,共有十六張圖解。」

    魯世雄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一動,卻沒有說出來。

    班建侯笑道:「你莫非是嫌少麼?院中很多宿學之士,一張圖解,窮幾年之力,也還未能探索出其中秘奧呢。當然,你是醫隱德充符老前輩的弟子,或許可以比他們少用許多時間。不過也還是按部就班的好,別要貪多嚼不爛了。」

    魯世雄道:「是,晚輩天資魯鈍,豈敢貪多。」班建侯這麼一說,魯世雄想說的話當然就更不敢說出來了。

    斑建侯道:「這裡的兩壁圖書是有關這張圖解的醫學典籍,或者可以供你參考。」

    班建侯走後,宮娥退入了廂房,衛士則出去守門,書房裡就只有魯世雄一人了。

    魯世雄拿起那張圖解一看,看了半天,看出這是「足陽明胃經脈」的圖解,只是「正經十二脈」中比較不太重要的一張圖解。

    魯世雄大失所望,心裡想道:「我以為可以得見穴道銅人的,誰知只是得著一張圖解。如此看來,即使我把二十七張圖解都看過了,未見穴道銅人,也還不能說是已窺全豹。何況還有陳搏的指元篇內功心法,更是不知何時方能得見。」

    不過,就只這一張不太重要的「足陽明胃經脈」的圖解,已經是複雜之極,魯世雄自忖在一年之內也未必有把握把他弄得徹底明白。

    魯世雄心裡想道:「如果我得見穴道銅人,可以事半功倍,如今只得一張圖,那就必定是要事倍功半的了。」要知人身經脈乃是有表裡配偶等等連帶關係,例如「足陽明胃經脈」起於鼻粱凹陷部,旁納「足太陽經脈」,入上齒齦骨,復出環繞口唇,交叉於唇下勾的「承漿穴」處,再退沿腮下後方出「大迎穴」,沿頰車,上行耳前,過「客主穴」,沿髮際到頭顱。這就和足太陽經脈成為表裡關係。沒有「足太陽經脈」的圖解參照研究,其艱難自是可想而知。用心默記路線

    魯世雄心裡想道:這一定是因為曾經發生過柳元宗的那件盜寶案,所以加意所防。可是如此一來,每個人每次都是得著一張前後不相關聯的圖解,茫無頭緒地鑽研,不知白費了多少氣力,那就怪不得研經院中這許多聰明才智之士要蹩眉興歎了!」

    魯世雄的確是看出了問題的癥結,他剛才也曾想過向班建侯指陳其中弊病,但怕引起猜疑,所以話到口邊,終於還是忍住。其實在「金宮盜寶案」發生之前,已經是這樣的了。不過,在案件發生之後,圖解分得更多更細而已。研經院中,見過穴道銅人的只有完顏長之一人,而也只有完顏長之才有全部的圖解和整本的「指元篇」。而且,這兩件寶物連完顏長之也沒權力帶出研經院之外,它們是藏在院中一間只有完顏長之才能進去的密室之中。這件秘密,許多年之後,魯世雄方才知道。

    魯世雄暗自想道:「欲速則不達,我就拼著在這裡藉個十年八年,甚至一生吧!」於是靜下心來,研究那張圖解。

    不知不覺又已是日影西斜的時候,魯世雄全副心神沉浸在那秘奧的探索之中,直到班建侯進來,他如夢初覺——一個白天已經過去了。

    這一天的功夫,魯世雄只在開始探到一點線索,而且只是這張圖解中的一個穴道的循行部位的某一個線索,距離揭破這張圖解的整個秘奧,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但他的這點成績,班建侯已經很是滿意。

    班建侯收了那張圖解,說道:「今天是第一天,你可以早點回去。」魯世雄正想說他願意遵守院中規矩,該當什麼時候回去就什麼時候回去,但班建侯微微一笑,又已在接著說道:「王爺很掛念你,他已經派了人來接你了。」

    魯世雄憑著金牌,到那更衣室中,又一次在兩個宮娥之前,脫下院中的衣裳,換上他原來的穿著。心裡想道:「這個辦法的確是防止夾帶的最有效辦法,不過,卻是未免太予人以難堪了。」

    一切按照來時的規矩。魯世雄蒙上了眼睛,坐上馬車,由那個老車伕送他回府。

    魯世雄用心默記馬車所經之路,哪兒拐彎,哪兒上高,哪兒下坡,心裡想道:「如果路線不變,一年之後,我閉著眼睛,也能獨自來同!」

    回到王府,完顏長之已經在一回密室裡等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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