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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回 劍術通玄 天山傳俠客 京華說怪 內苑出淫邪 文 / 梁羽生

    那少年笑了一笑,道:「那麼你是這裡的龍頭大哥了?」那漢子傲然說道:「叫你知道黑子的厲害,玉珊瑚拿不拿來?」少年笑道:「對不住,我已把它換了銀子了。」

    黑子大怒,雙手一伸,亮出一對飛爪,摟頭抓下,那瘦老頭叫道:「不要傷他。」少年笛子一橫,一對飛爪湯了開去。信手一點,黑子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那乾瘦老頭面色一變,叫道:「你是鐵飛龍的什麼人?」

    這少年正是鐵飛龍的女兒鐵珊瑚,她給父親逐出家門之後,女扮男裝,隨處飄遊,倒也自在。沒幾時使到富戶裡偷,前幾天她到了登封,忽然在街上碰到金獨異叔侄一大班人,急忙躲避。本來她應該早早離開,但一想起金老怪既然在此出現,她的父親和玉羅剎也可能追來。鐵珊瑚雖然被逐出家,對父親仍是思念。她知道父親和玉羅剎去找金獨異索回劍譜,她既然在此遇到金獨異叔侄,雖然自知本領相差極遠,也要暗裡跟蹤。

    她到了登封之後,沿途所偷的錢已花光了,一晚她到城裡一家大戶去偷,湊巧碰到

    黑子的手下先到那裡做案。她在強盜手中轉偷了一大包銀子,又見一枝玉珊瑚甚為可愛,也順手牽羊的拿了。她本來不將這班強盜放在眼內,不料第二天竟然接到綠林「請帖」,指定要她在三更時分,在太室山麓五柏樹坡相候,同時也已發現了監視的人。鐵珊瑚一想不妙,若然在寓所和這班強盜爭鬥起來,只恐被金家叔侄看破自己行藏,倒不如悄悄的去赴他們之約,料那班強盜不是自己對手。誰知那黑子和金家叔侄相識,竟然請來了金千助拳。

    金千嵌和鐵珊瑚本來相識,但她換了男裝,淡月疏星下一時看不清楚,直到她出手之後,這才看清了是鐵家身法。

    岳嗚珂在岩石後一聽,暗暗駭異。這鐵飛龍和金獨異在西北齊名,怎麼忽然間都會來到此處?

    鐵珊瑚微微一笑,鐵笛一橫,道:「金老兒,玉羅剎要取你的命呢,你還敢在這裡猖狂。」金千嚇了一跳,張眼四望。叫道:「你是珊瑚,你爹爹和玉羅剎也來了?」鐵珊瑚把笛湊在口邊一吹,笑道:「他們一定聽到我的笛聲了。」

    鐵珊瑚故佈疑陣,金千面青唇白,心想叔叔到少林寺盜書,怎麼還不見回?若然玉羅剎和鐵飛龍一齊出現,這可死無葬身之地。鐵珊瑚又是一陣冷笑。金千慌忙施禮道:「姑娘,我不知是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揮,轉身欲逃,黑子這時已自地上爬起,忽然冷笑說道:「金大哥休要聽他胡言亂語「這幾天除了他之外,開封境內,並沒有江湖人物!」

    這黑子乃是河南幫會首領,又是開封一霸,本事雖然不高強,手下黨羽甚多,消息倒是靈通之極。金千聽他一說,驚魂稍定。叫道:「好哇,你這小丫頭也敢騙我!」

    黑子喜道:「她是女的?拿來給我。」鐵珊瑚大怒,笛子一點,黑子咕咚一聲,又倒地上。這回傷得更重,竟然爬不起來。

    金千嘻嘻笑道:「小丫頭,休得逞兇。」右手一伸,劈面抓到,鐵珊瑚晃身急閃,高聲道:「練姐姐,快來呀!」金千一窒,鐵珊瑚嗖的竄出兩丈開外,金千大怒,飛身一掠,攔在鐵珊瑚面前,冷冷笑道:「哼,拿玉羅剎來嚇我!」張手就抓,鐵珊瑚給迫得步步退後。

    金千一掌拍到,鐵珊瑚鐵笛一點,給他挾手搶去,丟在地上,左掌又到,鐵珊瑚退已不及,金千忽然把掌一收,笑道:「我還捨不得用陰風毒砂掌傷你,小丫頭,你好好答我的話,若有一字隱瞞,叫你死不了活著受苦。你爹爹呢?他和玉羅剎到那裡去了?」

    鐵珊瑚道:「你真的要見他們?」金千怒道:「誰和你說笑!」反手一拿,鐵珊瑚一閃身又叫道:「練姐姐!」金千不再受騙,手指一伸,指尖已是沾衣,忽然「哎喲」一聲,急急撤手,鐵珊瑚也弄得莫名其妙。

    原來岳鳴珂躲在石後,聽得分明,初時以為是強盜內訌,本不想出手助誰。後來一聽鐵珊瑚道出那老頭姓金,又聽那老頭自報「陰風毒砂掌」的字號,心念一動,暗道:「哈,想不到在這裡也撞到他們。金老怪追不著,且把他的侄兒拿了。暗中捏了一粒泥丸,手指一彈,正正打中金千的脈門。這一來金千嚇得魂飛魄散,以為真是玉羅剎到來,轉身便逃。黑子已由夥伴扶起,見狀莫名其妙,嚷道:「這裡除了這小賊之外,並沒旁的人呀!」金千回過頭來,見鐵珊瑚嘻嘻冷笑,那有玉羅剎影子。金千心懷恐懼,不敢走回,看了一陣,仍無異狀,黑子的手下團團將鐵珊瑚圈著,可是他們見過鐵珊瑚武功,金千不來,他們也不敢貿然動手。

    金千定了定神,一想若然是玉羅剎的話,她出手之後,絕不容情,一定現身來道:又想:若然真是玉羅剎在此,她來去如電,要逃也逃不掉,反正是死,不如回去看看。莫叫不是玉羅剎時,給黑子笑自己膽怯。

    鐵珊瑚見金千一步又走回來,心中大急,又叫道:「練姐姐!」金千雖然打定主意,驚弓之鳥,聞聲仍是一窒,舉頭四望,忽然微風颯然,急忙把掌一揚,叫道:「鼠輩休放暗器!」一掌擊出,忽然慘叫一聲滾在地上!岳鳴珂倏的從岩石後現出身來。

    原來岳嗚珂第一粒泥丸,本想一下將金千擊倒,那知金千武功頗有根柢,雖被擊中脈門還能忍受。岳嗚珂毒傷剛剛好轉,不敢施展輕功去追,看看就要被他逃去。可笑金千疑神疑鬼,心中只怕一個玉羅剎,卻不知岳嗚珂武功比玉羅剎還要厲害。他再走回來時,岳嗚珂已捏了三粒泥丸,又拾了兩段枯枝,同時發出。金千右眼給枯枝射入,如中利箭,頓時血流滿面,滾地狂嗥!

    黑子那班人大吃一驚,兵刃紛舉,岳鳴珂一聲長笑,游龍劍倏然出鞘,四下一湯,只聽得一片鏗鏘之聲,所有兵刃,全給削斷!黑子顧不得疼痛,滾下山坡。金千忍痛跳起,岳鳴珂劍鋒已指向他的咽喉。

    岳鳴珂道:「你是金獨異的什麼人?」金千道:「他是我的叔叔。」他們兩叔侄相差不到十歲。岳鳴珂道:「好哇,叫你叔叔把劍譜拿來將你贖回。」金千道:「什麼劍譜?」岳鳴珂道:「你還裝什麼蒜?玉羅剎的劍譜呢?」金千道:「咦,玉羅剎的劍譜與你有什麼相干?」岳鳴珂劍鋒一點,轉角山坳處忽然奔出一人,叫道:「把人放開,給你劍譜!」

    岳嗚珂左掌一推,將金千推倒地上,檔劍待敵,只見金獨異跑了出來,獰笑說道:「哼,你真是地獄無門偏進來!來,來,來!劍譜就在這裡,有本事的來拿!」

    你道金獨異何以適才被岳嗚珂追趕時不敢動手,現在卻叫陣來了?原來他中了尊勝一拳,受了內傷,所以不敢接招,到擺脫了岳鳴珂之後,也像岳嗚珂一樣,擇地靜坐,運氣調元,直過了一個更次才能氣達四肢,血脈舒暢。他本來和侄兒約好在此相見,所以內傷平服之後,便急急趕來。

    岳鳴珂道:「好,我正要與你再決一戰,有種的不要逃了!」手腕一翻,游龍劍倏的刺出,金獨異身形一轉,還了一掌,兩人就在山坡上惡鬥起來。

    岳鳴珂怕他的毒砂掌厲害,劍式展開,儼如暴風驟雨,叫他不敢欺近身前。金獨異也怕他的寶劍厲害,只是在劍光縫中,鑽來鑽去,伺隙發掌。

    戰了半個時辰,岳鳴珂一劍快似一劍,鐵珊瑚在岩石上望下,只見金獨異就似被裹在劍光之中,鐵珊瑚暗暗驚奇,對岳嗚珂十分佩服。

    岳嗚珂這路劍法乃天山劍中的追風劍法,迅捷無倫。這還是他第一次使用,施展開來,果然把金獨異迫得連連後退。岳嗚珂大喜,心想師父二十年來的心血果然沒有白花,所創的天山劍法只此一路使可無敵於天下。金獨異閃展騰挪,形勢越來越險。岳鳴珂大聲喝道:「快把劍譜還來!」

    金獨異驀然一聲怪嘯,冷冷笑道:「不叫你點厲害,你還以為老夫真的怕你!」掌法驟變,凶悍之極,每一掌都挾著勁風,呼呼作響。岳鳴珂的劍點竟給震歪,不禁吃了一驚。再戰片刻,忽然又覺口中焦渴,心身煩躁。原來這追風劍法全是攻著,最耗氣力,岳鳴珂毒傷剛剛好轉,經了這場激鬥,頓時又發作起來。

    岳嗚珂暗自叫苦,但他卻不知,金獨異比他還要難受。金獨異中了尊勝師的少林拳,雖仗著功力深厚,運氣調元,暫時止住,但內傷到底還未痊癒。這一來,為了要抵禦岳嗚珂迅捷無倫的追風劍法,強用內家真力,雖然暫時搶了上風,五臟六腑都受震動,過了片刻,跟前巳覺模糊。酣鬥聲中,岳嗚珂猛發一劍,金獨異聽風辨器,一掌劈去,將他劍點震開,左手一勾,變大擒拿手法,一把抓著了岳鳴珂手腕!岳嗚珂頓時全身軟,本能的將劍轉鋒下戳。不想這一劍卻奏了奇功。原來金獨異內傷發作,眼睛已不能視物,岳鳴珂因氣力消失,這一劍又慢又輕,金獨異聽不出來蹤去跡,竟然給一劍刺在胯骨之上,游龍劍鋒利異常,雖然力度甚輕,也已扎到骨頭裡去!金獨異一聲大吼,呼呼兩掌,獨力發出,岳嗚珂手腕被人拿著,無法閃躲,兩掌全被打中,頓時像拋繡球一樣,身子騰空,頭下腳上,直跌下來!

    鐵珊瑚見狀大驚,急忙一躍而前,張手一接,恰恰把岳嗚珂接在懷中。岳鳴珂「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嘶聲叫道:「快去拾那把寶劍!」鐵珊瑚面色猶豫,問道:「你怎麼樣?」岳鳴珂怒道:「快去,快去!」

    金獨異兩掌打出,人也暈死過去。金千瞎了一眼,又受了岳鳴珂一掌,也是力竭筋疲,但還能移走動。這時見叔父暈在地上,拚命過來搶救。鐵珊瑚抬起寶劍,呼的一聲,舞起一道銀虹,信手一劍,把附近的岩石斬得火花四濺,石屑紛飛。她是怕金千向她進擊,所以以劍示威。不知金千按已是力竭筋疲,生怕鐵珊瑚尋他晦氣,他把叔父一抱,立刻滾下山坡。

    適才岳、金二人酣鬥之時,黑子的人全已逃走,這時太室山麓,只剩下岳鳴珂和鐵珊瑚二人,鐵珊瑚走了回來,岳嗚珂道:「把我扶起。」隨即盤膝靜坐,嘶聲說道:「你先走吧!」鐵珊瑚不理,岳嗚珂道:「提防敵人再來。你先走!到少林寺去報訊!」鐵珊瑚大為感動,心想他身受重傷,卻還先念著我。岳鳴珂道:「你怎麼不聽我話!」鐵珊瑚一向小孩心性,若在平時有人用這樣口吻向她說話,她一定要發脾氣。現在卻淚承雙睫,柔聲答道:「我聽著呢,我現在就去!」

    岳嗚珂靜坐運氣,但因傷得太重,那股氣勁無法運轉自如,坐了一會,天色已亮,睜眼一看,只見鐵珊瑚拿著寶劍,在柏樹下站著,岳鳴珂道:「你怎麼不去?」鐵珊瑚跳躍起來,嘟著小嘴兒說道:「你這個人怎麼不講理的!」岳鳴珂道:「我怎麼不講理?」鐵珊瑚道:「你救了我的性命,為什麼不許我盡點心事,給你守護。難道許你一個人做俠士麼?」岳鳴珂無話可答,試著運動四肢,只覺疼痛難當,全身骨頭都像鬆散了一般。鐵珊瑚道:「我背你到少林寺去吧。」岳嗚珂看她一眼,想起她是女扮男裝,搖搖頭道:「不必!」又靜坐運氣。鐵珊瑚心想怎麼這人這樣愛鬧扭.她一片純真,卻不知岳鳴珂是為了避男女之嫌。

    岳嗚珂坐了好久,不但無法運氣調元,而且呼吸也慚慚困難。原來他一晚沒吃東西,加之傷勢過重,想用吐納的氣功療法已不能夠。他睜開眼睛,鐵珊瑚仍然靜靜的守在身旁。岳嗚珂歎了口氣,鐵珊瑚道:「還是我背你去吧?」岳鳴珂不作聲。鐵珊瑚一笑將他背在背上,緩緩的向少林寺行去。

    且說少林寺的監寺尊勝師雖然也中了一掌,但他功力深湛,猶在金獨異之上,更兼有小還丹化毒補氣,過了一晚,已是無事。白石道人兄妹見他無事,一早告辭。卓一航道:「岳大哥不知怎樣,怎麼還未回來?」白石道人道:「恐怕他要追出幾十里外,才能將那老怪追獲。」尊勝也道:「那老怪中了我的神拳,諒非岳施主對手。」卓一航放下了心,但仍想等岳嗚珂回來。可是白石道人已經告辭,卓一航自不得不隨他去。原來白石道人另有打算,他想帶女兒和卓一航一道上京,讓他兩人多些接觸。若添多了一個岳鳴珂,那就沒有這麼理想了。

    再說鐵珊瑚背著岳嗚珂,行到少林寺時,已是中午時分。知客僧報了進去,尊勝憚師親自來接,見狀大驚,急問鐵珊瑚經過。歎口氣道:「方丈心慈,倒給岳施主添了許多痛楚。」急將岳鳴珂帶人靜室,用上好參湯他,然後將三粒小還丹給他服下。鏡明長老過來探視,見鐵珊瑚在旁服侍,忽然說道:「不必你在這兒了。」鐵珊瑚怔了一怔,鏡明師道:「他靜養兩天使好,你帶我的書札到太室山頂慈慧師太那裡投宿吧。兩天之後你再到寺門接他。」鐵珊瑚知道這老和尚已看破自己行藏,杏面飛紅,取了書札,急忙告退。

    鐵珊瑚去後,尊勝師和師兄走出靜室,悄悄說道:「這岳鳴珂武功精強,英華內蘊,和卓一航站在一起,真如並生玉樹,都是千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但想不到他行為這樣不檢。幾乎壞了我少林寺清規。要不是師兄看出她是個女子,若然給她在此與岳嗚珂同宿一室,傳出去豈不是個天大笑話!」鏡明長老微微歎了口氣,道:「我倒不害怕這些!」

    鏡明師道:「事有緩急輕重,他受了重傷,男的女的,誰送他來都是一樣。到了這個時候,就不必顧什麼男女之嫌了。若然真個無人看護時就同宿一室也是行的。」尊勝道:「那麼,師兄為何歎氣?」鏡明道:「岳嗚珂頗有慧根,不但可成劍客,而且可為高僧。我只怕他墮人情網呢。」

    不說鏡明長老師兄弟暗地談論,且說岳鳴珂經過兩天調治,果然傷毒去淨,除了氣力還未恢復之外,精神已是如常。第三日清晨,鏡明長老將「龍泉百煉訣」的抄本交了給他,囑咐他道:「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能斬無明,菩提可證。」岳鳴珂拜辭出寺,只見鐵珊瑚已在寺門外含笑候他。

    岳嗚珂想起給她背來之事,頗覺尷尬,問道:「你來作甚?」鐵珊瑚道:「一來接你,二來向你道謝。」岳鳴珂道:「我也要向你道謝。你去那裡?」鐵珊瑚道:「你去那裡?」岳鳴珂道:「我去北京。」鐵珊瑚笑道:「我也去北京。」岳嗚珂楞了一楞,道:「你也去北京?」鐵珊瑚道:「是呀,咱們正好同行。」岳嗚珂無法拒絕,只好答應。

    兩人一路北行,鐵珊瑚天真爛漫,岳鳴珂看她對待自己有如兄長,侗促不安的心情也便慚漸消失。鐵珊瑚什麼都談,只是不願談及她的父親,岳鳴珂好生奇怪。

    鐵珊瑚雖似童真未脫,可是自幼隨父親走南闖北,江湖路道倒還很熟。他們一路行來,時不時見有江湖人物策馬北上,一日到了河北的邯鄲,這是一個大埠,兩人走人市區,鐵珊瑚忽然悄悄說道:「前面那間酒樓,有一個黑幫的頭子在內。」岳嗚珂道:「不要多理閒事。」鐵珊瑚道:「你陪我進去看看吧,這人輩份甚高,我們這兩天碰到的江湖人物,恐怕都要尊他為長呢。」岳嗚珂奇道:「你怎麼知道?」鐵珊瑚道:「你看,酒家牆角晝有一朵梅花,你數一數有幾瓣花瓣?」岳嗚珂行近一看,道:「十二瓣。」鐵珊瑚道:「這就是了。這朵梅花乃是暗記,以花瓣的多少定輩份的尊卑,最多的是十三瓣,現在這朵梅花有十二瓣,在江湖道上已經是非常罕見的了。」岳鳴珂道:「好吧,那我們先進去看看,但你可不許胡亂鬧事。」

    兩人上了酒樓,揀一副座位坐下。岳嗚珂遊目四顧,忽見東面臨窗之處,有兩個人帽子戴得很低,其中一人,竟似在那兒見過似的。岳嗚珂心念一動,驀然站了起來,鐵珊瑚道:「大哥,你幹什麼?」岳嗚珂招手叫道:「堂倌,給我先泡一壺龍井。」趁勢遙發一掌,那人的帽子飛了起來,岳嗚珂突然飛過兩個座位,一手抓去,叫道:「應修陽老賊認得我麼?」那人倏的取出一柄拂塵,迎著岳嗚珂手腕一繞。鐵珊瑚心中奇道:「怎麼他叫我不鬧事,他自己反鬧事了?」

    鐵珊瑚那裡知道這人乃私通滿洲的大奸,當年在華山絕頂擺下七絕陣圍攻玉羅剎的頭子。岳鳴珂暗助玉羅剎時曾和他朝過相。

    應修陽武功雖然極高,但見了岳鳴珂卻有怯意。塵掃一佛不中,岳鳴珂左掌已是劈來,應修陽大吼一聲,舉起桌子一擋,杯盤酒菜,齊向岳嗚珂飛來,岳鳴珂一跳閃過,應修陽已從窗口跳下大街。他的同伴不知厲害,上來攔阻,給岳嗚珂一把抓著頭皮,擲下街心。

    應修陽剛剛跳下,岳鳴珂已自後追來,游龍劍寒光閃閃,連連進擊。應修陽硬著頭皮,揮動拂塵,反身和他相鬥。

    應修陽的那柄拂塵可作五行劍用,可當閉穴厥使,又可纏奪刀劍,招數本來神妙。但岳鳴珂的天山劍法劍劍精絕,更兼游龍劍有斷金切玉之能,相形之下,應修陽的鐵拂塵黯然失色!

    兩人在大街上這一激鬥,只嚇得行人遠避,商店關門,岳鳴珂一劍緊似一劍,殺得應修陽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正酣戰間,忽然街上嗚鑼開道,八騎健馬前導,八名太監在後呼擁,中間一輛宮車。應修陽大叫道:「快來捉這兇徒!」八名宮廷侍衛齊跳下馬,向岳鳴珂圍攻。這些人似和應修陽很熟,紛紛和他招呼。岳鳴珂一想不好,對這幾名侍衛,自己雖然不懼,但自己是熊經略派遣回京的使者,若然事情鬧大可有不便。虛晃一劍轉身便逃。那些人要追也追不及。

    岳嗚珂跑過兩條長街,鐵珊瑚忽然在角落鑽出,笑道:「怎麼你鬧事了?」岳嗚珂笑道:「你倒精靈,先到這裡等我。」鐵珊瑚道:「我知道你打不過他們嘛,我當然嚇得先跑了。」岳鳴珂道:「不是打不過……」鐵珊瑚笑道:「我和你說笑呢,你著急什麼。我知道你不是打不過,是怕那些侍衛來了。你可知道宮車中坐的是誰?」岳嗚珂道:「是誰?」鐵珊瑚道:「是個大丫頭。」岳嗚珂道:「胡說。」鐵珊瑚道:「誰個騙你。宮車中坐的是皇太孫乳母的女兒,我剛剛打聽來的。皇太孫的乳母叫客氏夫人,非常得新主愛寵,所以登位之後,特別派人到她的鄉下接她的女兒來呢。」岳鳴珂說道:「什麼,你說什麼新主?」鐵珊瑚道:「老皇帝已死啦,現在太子已登了位。」岳嗚珂出京時老皇帝已經病重,但想不到這樣快便死。岳嗚珂歎了口氣,鐵珊瑚道:「怎麼,老皇帝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為他傷心起來了?」岳嗚珂道:「不是為老皇帝傷心,哎,國家大事不說也罷。」鐵珊瑚「哼」了一聲道:「哦,你當我是小孩子,說我不配聽國家大事是不是?」岳嗚珂道:「不是這樣。」正想說時,忽見一隊官兵在橫街走出。岳鳴珂急忙拉了鐵珊瑚便跑。

    兩人直跑到郊外才止。岳鳴珂道:「咱們鬧了這一趟事,可得躲著點。」接著說道:「我本以為太子賢明,他登位後會加以振作。誰知他卻如此行事,寵信乳母一至如斯!亂了祖宗法制也還罷了,連那些奸人也給混到宮中了。可惜熊經略和卓兄的一片苦心。」原來卓一航在發現宮中侍衛有內奸之後,曾托岳嗚珂轉告熊廷弼稟告皇上,雲燕平和金千就是懼怕東窗罪發逃出來的。應修陽雖不是宮中衛士,但名字也曾上達天聽。想不到老皇帝死後,連應修陽也敢公然出現,而且與宮中侍衛有勾結了。

    兩人經了這次事後,一路謹慎,繞過石家莊保定等大城,悄悄進人北京。岳嗚珂帶了鐵珊瑚到熊廷弼好友兵科給事中「官名」楊漣家裡去住。打聽之下,才知神宗皇帝死了已一個多月,太子常洛即位,號為光宗。楊漣道:「近來京中有兩個大新聞,一個是太子即位之後,就得了怪病,太醫診斷說是痢疾,可是按痢疾開方,卻不見效。現在一個多月了,皇帝還不能坐朝。」岳嗚珂道:「太子本曹習武,身體素健,怎麼得此怪病。第二件呢?」楊漣道:「近來京城常報少年失蹤,其中還有富家子弟。九門提督下旨嚴查,也無結果。你說怪也不怪。」岳嗚珂奇道:「若是少年女子失蹤,還可說是探花大盜所為,男子失蹤,這可真是怪了。」

    談了一陣,岳嗚珂問道:「熊經略的案子呢?」楊漣道:「你上次離京之後,便有幾個御史上本章彈他。主其事的是兵部主事劉國縉和御史姚宗文。寫奏摺的是御史馮三元。」岳嗚珂冷笑道:「那劉國縉是因為昔年在遼東參贊軍務,貪污舞弊,給熊經略奏明皇上,將他撤回,以此懷恨在心。那姚宗文更為卑鄙,他向我們經略大人敲詐,要三件最好的紫貂,你知道熊經略官清如水,那買得起上好紫貂,得把別人送來還未穿過的一件紫貂轉送給他。那姚宗文暗地裡說我們大人看不起他。那馮三元的底細我卻不知,但聽說他專與正派的東林黨作對,想來也不是好人。」楊漣道:「這人的筆倒真厲害,他的奏本竟然列舉了熊廷弼十一條罪狀,八條是說熊經略無謀誤國,三條說他欺君罔上?」岳嗚珂大笑道:「這真奇了。居然說熊經略無謀誤國,那麼滿洲兵被拒在興京外,這是誰的功勞。熊經略每有興革大事,都有奏摺到京。他手捱兵符,掌有尚方寶劍,都不敢自專,這又怎能說是欺君罔上?」楊漣道:「所以說那馮御史的筆厲害,顛倒是非,混淆黑白,這樣的文章叫我們寫絕對寫不出來。」停了一停,又道:「不過你也不必擔心,皇上病了一個多月,那奏章也擱在那兒。再說朝中邪派雖多,正人君子也還不少。」

    這晚岳嗚珂滿懷憤怒,不覺借酒澆愁,飲得酩酊大醉。到天亮時忽覺有人躺在身側,向自己的頸上直吹冷風。

    岳嗚珂翻身一看,原來卻是鐵珊瑚。岳嗚珂笑道:「不要頑皮。」鐵珊瑚道:「習武的人喝得如此大醉,熟睡如泥,給人行到身邊也不知道,你羞也不羞?好在是我,若然是給什麼女探花賊把你綁去,那才糟呢!」岳嗚珂道:「胡說!」鐵珊瑚道:「什麼胡說?你不聽楊大人說京城近日常有少年失蹤嗎?」岳嗚珂道:「女孩兒家口沒遮攔,你再亂說,我可要打你了。」鐵珊瑚伸伸舌嗔道:「好啦,就是沒有女探花賊你也該起來啦。」岳嗚珂一笑起床,道:「我今日去訪卓兄,我看他也應該到京了,你留在屋裡吧。白石道人對你們父女可能懷有成見。」鐵珊瑚道:「你叫我去我也不去,我看呀,那卓一航也不夠朋友。」岳嗚珂拉長了面,道:「怎麼?」鐵珊瑚笑道:「我說了你的好朋友你生氣了了我問你,他若夠朋友的話,那晚在少林寺為什麼不來幫手。」岳鳴珂道:「他追下來啦,沒有追著。」鐵珊瑚道:「就算沒有追著,也該繼續追下來呢。我看他對你並不關心。」岳嗚珂惱道:「我不准你這樣亂說閒話。」鐵珊瑚見他真個惱了,扁著嘴道:「好,我不說便是。」

    岳鳴珂吃了早點,獨自到大方家胡同西會館去探望卓一航的消息。走到東長安街時,忽有一輛馬車迎面馳來,馬車周圍飾有錦繡,十分華麗。車上坐有兩個穿黃衣服的人。馬車挨身而過,岳鳴珂依稀似聽得車上的人說道:「好個俊美少年。」嶽峙珂也不在意,走到西會館一問:卓一航果然前兩天就到了京城,住在他父執吏部尚書楊家裡。岳嗚珂問了楊的地址,再跑去問,楊的管家回道:「卓少爺這兩天很忙,昨天進宮朝見,沒有見著皇上。今天又出去啦。」岳鳴珂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管家道:「那可不知道啦!你晚上轉來看看吧。」

    岳嗚珂心頭煩悶,辭了出來。楊府第就在琉璃廠側,這琉璃廠「地名」乃北京著名的字畫市場,雅士文人以及那各方趕考的士子和京中官家子弟都喜到那裡溜躂。岳嗚珂信步走去,忽見剛才所碰到的那輛華麗馬車也停在市場之外。這日天色甚好,但來逛的人卻並不多。岳鳴珂走進漱石齋瀏覽書畫,巡視一遍,見珍品也並不多,隨手拿起一幅文征明的花鳥來看,旁邊忽有人說道:「這幅畫有什麼看頭?」岳嗚珂一看,原來就是馬車上那兩個黃衣漢子,因道:「文征明的畫也不錯了。」一個黃衣漢子道:「文征明是國初四才了之一,他的畫當然不能算壞。不過這一幅晝卻絕不是他的精品。兄台若喜好他的畫,小弟藏有他和謝時臣合作的「赤壁勝游卷」,願給兄台鑒賞。」這幅畫乃文征明晚年得意之作,乃是畫中瑰寶。岳鳴珂聽了一怔,心想怎麼他肯邀一個陌生人到家中鑒賞名畫。

    那個黃衣漢子又道:「有些人家中藏有名貴字畫,便視同拱壁,不肯示人。小弟卻不是這樣。骨董名畫若無同好共賞,那又有什麼意思?」岳嗚珂心想這人倒雅得可愛,又想:自己一身武功,就算有什麼意外,也不懼怕。不妨偷半日閒到他家裡看看。因道:「承兄台寵招,小弟也就不客氣了。」互相通名,那兩個漢子一個姓王一個姓林,上了馬車,姓林的取出一個翡翠鼻煙壺,遞給岳嗚珂道:「這鼻煙壺來自西洋,味道不錯。」岳嗚珂謝道:「小弟俗人無此嗜好。」那姓王的卻取出一早煙袋來,岳鳴珂道:「小弟與煙酒無緣。」其實酒他是喝的,不過他在陌生人前,小心謹慎,所以如此說法。姓王的漢子大口大口的吸起煙來。岳嗚珂覺煙味難聞,甚是討厭。那姓王的忽然迎面一口煙噴來,岳鳴珂頓覺腦脹頭昏,喝道:「幹麼!」姓王的又是一口濃煙劈面噴來,岳鳴珂頓覺天旋地轉,一掌劈出,怒道:「鼠輩敢施暗算。」那兩個漢子早已跳下馬車,岳嗚珂一掌打出,人也暈倒車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岳嗚珂悠悠醒轉,只覺暗香縷縷,醉魂酥骨,張眼一看,自己竟然是躺在錦褥之上,茶几上爐香裊裊,這房間佈置得華麗無倫,掛的猩猩氈,懸的是建昌寶鏡。壁上釘有一幅畫卷,山水人物,然浮動,岳鳴珂眼利,細看題籤,竟然真的是文征明和謝時臣合作的「赤壁勝游」。岳鳴珂疑幻疑夢,心念一動,忽然想起鐵珊瑚所說的「女探花賊」。心想:難道真的應了她的話了?一想之後,又暗笑自己荒唐:「探花女賊」那會有這樣華麗無倫的房間。岳嗚珂試一轉身,但覺四肢軟無力,心想:怎麼那幾口煙這樣厲害,以自己的功夫,居然禁受不住?掙扎坐起,盤膝用功,過了一陣,慚慚血脈流通,百骸舒暢。

    再說卓一航和白石道人父女到了京師之後,卓一航為了朝見方便,住到兵部尚書楊

    家裡。白石道人父女則住在武師柳西銘家中。白石道人殷殷囑咐道:「你大事辦了,就趕快回山,可不要做什麼撈什子宮。」卓一航道:「這個自然。」

    不料光宗病在深宮,卓一航第二日一早和楊到太和門外,恭問聖安,投名聽召,等了半天,只見來問候的百官,排滿太和殿外,皇帝召見了一個鴻臚寺丞「官名」李可灼。百官無不駭異。鴻臚寺丞不過二品,不知何故「聖眷」如此之隆。卓一航回到楊家悶悶不樂。心想:皇帝這樣難見,看來會虛此一行。不料到了傍晚時分,宮中忽然派來一名內監,到楊家中說道:「聖上龍體今日大有起色,聞說卓總督的孫兒進京,吩咐他明日到養心殿朝見。」卓一航大喜。楊問道:「是那位太醫的靈藥?」內監道:「你再也猜想不到,這病不是醫生醫的。」楊大為奇怪。

    皇帝有病,慣例必是太醫會診,醫不好時再宣召各地名臀。光宗病了月餘,太醫束手無策,各地名醫陸續到來,藥石紛投,亦無起色。如今內監說不是醫生下藥,楊自然奇怪。內監續道:「李可灼不知交了什麼好運,居然立了大功。」楊道:「怎麼?他立了什麼功了?」內監道:「聖上的病巴是他醫的。」楊奇道:「李可灼懂得醫道?皇帝敢吃他的藥!」內監道:「那李可灼是宰相方從哲所竭力保薦的,說他有能治百病的紅丸,李選侍也勸聖上試服。」李選侍乃是皇帝的寵妃。楊眉頭一皴,道:「皇帝怎麼聽信婦人之言,以萬金之體去試什麼紅丸。」內監笑道:「倒真虧李可灼那粒紅丸呢,萬歲爺服後,過了一個時辰,居然舒服許多,胃口也開了。萬歲爺連重稱讚,叫他做忠臣。」楊見內監如此說法,也便不再言語。

    第二日一早卓一航和楊又到太和殿外聽宣,在午門外碰見李可灼洋洋得意而來,兩個侍從便在午門等候。卓一航一見,不覺愕然。你道這兩個侍從是誰了原來正是在少林寺山門罵戰的那兩個老傢伙胡邁和孟飛。胡邁垂手說道:「大人這次醫好聖上,陞官那是指日可待。」李可灼道:「我有好處,也就有你兩人的份。」盂飛道:「謝大人栽培。」李可灼低聲說道:「你們可不要走「開。聖上服藥之後,若有什麼變化,我會叫內監出來請問你們。」孟飛道:「小還丹藥到病除,大人不必擔心。」李可灼直進午門,卓一航跟著進去,胡邁孟飛一見,面紅過耳,急急把頭扭過一邊,佯作看不見他。

    這次在太和門外問聖安的官兒更多,過了一陣,內廷傳令出來,叫鴻臚寺丞李可灼,兵部尚書楊,禮部尚書孫慎行,御史王安舜等十多個官兒到體仁閣候宣,最後叫到卓一航,百官見卓一航並無功名竟得宣召,十分慕。有人知道他是前雲貴總督卓仲廉的孫兒,紛紛議論,說這真是難得的殊恩。

    光宗皇帝在養心殿養病,體仁閣就在側邊。卓一航隨眾官之後,在未座坐下。候宣眾官紛紛向李可灼道賀。李可灼喜洋洋的道:「這可真是聖上的鴻福齊天。我的紅丸恰恰在上月配成。」禮部尚書孫慎行道:「你的紅丸真是仙丹妙藥,不知如何配法,若肯公諸天下,那真是造福無量。」李可灼冷笑道:「你當是容易配的嗎?那要千年的何首烏,天山的雪蓮,長白山上好的人參,還要端午日午時正在交配的一對蟋蟀作為藥引,我花了幾十年功夫才僥倖把各物配齊。」眾官聽了,個個咋舌。卓一航聽他胡吹,暗暗好笑。心知這紅丸一定是少林寺的小還丹。過了一會,內監出來宣召李可灼進去。卓一航忽然想起,胡邁和孟飛騙到的小還丹雖有兩粒,但一粒已當場嚥下,剩下一粒。就算皇帝昨日所服那粒是真,今日所進的紅丸定是假了,拿皇帝性命當作兒戲,真真豈有此理。

    楊見卓一航焦急之情現於顏色,問道:「怎麼?」卓一航道:「我怕這李可灼亂進假藥。」旁邊盯官兒橫了卓一航一眼,楊認得這是宰相方從的親信,急道:「方大人保薦的定不會錯。」

    過了一陣,李可灼春風滿面回來。眾官紛紛問訊,李可灼道:「我這紅丸非同小鄙,本來一粒便夠,何況連服兩粒。聖上服下之後,精神大佳,明天便可上朝與諸君相見了。」眾官又是紛紛道賀。

    卓一航將信將疑,心想就是真你小還丹也不會好得這麼快。內監又出來叫道:「聖上叫卓一航進謁」。正是:江湖術士,故弄玄虛,萬乘之尊,性命兒戲。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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