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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 草原夜祭 文 / 梁羽生

    仲夏夜的草原,天空特別明淨,滿天星斗,像一粒粒的寶石鑲嵌在藍絨幕上,遠處雪山冰峰矗立在深藍色的夜空中,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草原上,羅布族人圍著野火,圍著他們的女英雄飛紅巾,也圍著叛徒押不廬。草原上已搭起一座高台,高台上放著一個三尺來高的瓷瓶,三個長老跪在瓷瓶之前,默默祈禱。台下鴉雀無聲,空氣十分肅穆。楊雲聰用眼角偷瞟飛紅巾,只見飛紅巾垂下了頭,眼角有晶瑩的淚光。楊雲聰為她難過。心中暗歎在這樣美麗的草原之夜,演出的卻是這樣沉重的悲劇。

    三個長老祈禱完了,默默的站了起來。飛紅巾帶押不廬走上高台,首座長老伸開雙手說道:「押不廬,在唐努老英雄的骨灰之前,你知罪麼?」押不廬面如死灰,默不作聲。長老手掌一揮,叫道:「帶那清軍俘虜來!」台下一聲應諾,兩名羅布族勇士,押著俘虜上台,長老銀鬚飄動,和顏悅色對俘虜道:「你說真話,我們決不害你!」那俘虜回過身來,一面對著台下眾人,大聲說道:「我是清軍藍旗都統阿巴古的衛士,上月在阿克蘇草原和你們打仗,激戰了三天三夜,我們傷亡很重,還怕你們繼有援軍,都統本來準備在第二日就拔寨退軍。那天晚上,中軍進見都統,說已和你們那邊的內應聯絡上了,隨即交出一片竹簡,竹簡上書有地圖,還刻有『第三座帳幕,援軍難趕來』十個小字。都統問了一聲:那人可靠嗎?中軍道:絕對可靠,是擔保楚昭南的。都統『晤』了一聲,第二晚就抄捷徑去夜襲。後來我才知道,第三座帳幕就是你們族長的賬幕。我們進了帳幕;唐努老英雄只有幾個親兵陪著他,可是他作戰非常勇敢,我們們的都統本想把他生擒的,給他一連斬殺我們十幾名勇士,他自己也是血染戰袍,受傷很重。都統見他受了重傷,還是惡戰,親自帶領衛士上去圍捉,不料他虎吼一聲,忽然殺了出來,又斬了我們兩名衛士,都統一刀刺進他的胸口,他的兵器也給我們打掉。哪料他全身撲上,抱著都統不放。衛士們一陣亂刀把他斬死,拉了起來,一看,我們的都統也已給他扼死了!我趕緊收拾都統的遺物,退出帳幕,想去報告副統領,哪料剛出帳篷,就碰到你們一隊勇士,拚死來救唐努老英雄,我們一隊衛士,只有我受傷被俘,其餘全戰死了!」

    那俘虜講完之後,台下起了一片啜泣聲,首座長老合掌說道:「他的名字是我們羅布族的光榮,他的鮮血保存了我們的兒童和婦女,他不愧是真神阿拉的兒子,他不愧是我們的父親。他的名字永垂不朽!」台下巨雷般的應道:「唐努老英雄永垂不朽!」楊雲聰熱血沸騰,心道:有這樣英雄的父親,怪不得有那樣英雄的女兒!

    長老頌讚完了,待眾人靜下,又問那名俘虜道:「都統的遺物是你收藏,那片竹簡可在裡面嗎?」俘虜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片竹簡,長老接過來,轉遞給飛紅巾道:「哈瑪雅,你自己去看!」

    飛紅巾接過竹簡,低頭一看,面色大變。上面刻著的字,正是押不廬的筆跡。雖然她一路上已對押不廬起了很大的懷疑,可是心中有時還希望那是假的。這心情非常微妙,押不廬到底是她曾愛過的人,她實在不敢想像他是那樣卑劣的漢子。

    首席長老見飛紅巾捧著竹簡的雙手微微顫抖,走了過來,低聲說道:「哈瑪雅,我們的族人都看著你!你說該怎麼辦!」飛紅巾驀然秀眉一挑,面對族人,揚著竹簡說道:「真憑實據已在眼前,害死我父親的,就是這個押不廬!」她一個旋身,將竹簡往押不廬面前,喝到:「你敢說這個不是你刻的嗎?」押不廬顫聲說道:「是我刻的!」飛紅巾淒厲長笑,叫道:「把他綁起來,我要取他的心肝祭奠!」

    這時刻台下鴉雀無聲,空氣死寂。除了三個長老之外,其他的人,事先不知道押不廬就是奸細。押不廬是許多姑娘心愛的歌手,誰都沒有料到,歌聲唱得那樣美妙的人,心地竟是那麼骯髒。青年們又全都知道押不廬是飛紅巾的情人,這時除了替飛紅巾難過之外,全都懷著又驚奇又戰慄的心情,看著飛紅巾。飛紅巾拔出短劍,跪在裝著父親骨灰的瓷瓶下面,哭道:「父親啊!女兒替你復仇了!」在眾人注視下,飛紅巾倏地起身,擦乾眼淚,短劍在夜空中閃閃發光,一步一步,走近押不廬!

    押不廬忽然高聲叫道:「飛紅巾,你准不准我說幾句話?」長老道:「若有冤屈,盡可辯解!」飛紅巾倒提青鋒,迫近一步,陡然停下,喝道:「你說!」

    押不廬哈哈狂笑,大聲叫道:「飛紅巾,你的皮鞭呢?你把我用劍刺死吧,我再不用怕你的皮鞭了!」

    「我不想辯解,唐努老族長因我而死,這是我的錯,但,飛紅巾,難道你就沒有錯嗎?

    「我,押不廬,叫做你的情人,但你動不動就用皮鞭威脅我,事無大小,一切都要聽你的話,我哪裡像你的情人,只是像一個卑微的僕人,而你就是我至高無上的主子!

    「就是你表示愛我的時候,也總是把我當作不懂事的小孩子,『押不廬,乖乖的聽話啊!』『押不廬做這樣不要做那樣啊!』『押不廬,現在我有點煩悶啦,你趕快給我唱歌吧!』『押不廬,在我身邊,你不用害怕呀!』你瞧,你哪裡是將我當作同等的人對待,我像是什麼本領都沒有的人,全憑你的保護。青年們又把我當成『暴發戶』,好像全因為你飛紅巾把我看上,我這才抖起來啦。在我們的民歌裡,男的比做太陽,女的比做月亮。但在我們之間,你是太陽,我只是一顆黯淡的星星!好像我若是有一點點光輝,也全是沾你的恩澤!

    「你是值得驕傲的,我們草原上的女英雄,你走到哪裡,小伙子們就像眾星拱月的圍繞著你!可是難道我沒有半絲驕傲?難道當我的歌聲在大草原飄蕩的時候,吸引不著年青姑娘的眼光,

    「飛紅巾,你是女英雄,可是我忍受不了!這個時候,楚昭南暗地來見我,叫我幫他的忙,將唐努老英雄捉去,然後向羅布族招降。他說: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人馬都疲倦了,不如投順了清軍,好好地過日子吧。你們這族,最堅決要打仗的是唐努父女,把老的捉住,小的就不敢強硬啦!打仗不打仗,我倒不在乎,但是我成心想氣氣飛紅巾,我要做一樁驚人的事,令她有一天也要求我。現在我知道錯啦,飛紅巾,但我也不求你饒恕了,你用劍剖開我的胸膛,把你所愛過的人的心肝拿出來吧!」

    飛紅巾的手突然顫抖起來,她恨極押不廬,她對他的愛已完全消失了,她不是舉不起手殺她,完全不是!而是押不廬所說的話,是她以前完全沒有想過的!

    有一些年青的姑娘們,本來就喜歡押不廬的歌,聽了這一番臨死前的說話,忽然覺得這個人雖然該死,但也有些可憐,有些姑娘竟低下頭來,不敢看台上的景象!

    楊雲聰站在台前,清清楚楚的看到飛紅巾的短劍輕輕顫動。他也看到了飛紅巾性格上的優點和缺點。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需要好好的和飛紅巾講。

    青年們怒叫著,許多人想上台去駁斥押不廬。長老伸開雙手,緩緩說道:

    「如果為了我們一族的光榮,要你把牛羊都拿出來,你就說連我的母馬也拿去吧!如果為了我們一族的光榮,要你去打仗,你就說連我剛長成的兒子也算上一份吧!如果你為大家做事,受了委屈,不要忙著申辯,把事情做好了再說吧!

    「這是我們經書上說的話,在草原上流傳了許多年,大家都知道這些話,不是嗎?押不廬?

    押不廬低下了頭,長老聲調高亢,越說越快,斥道:「我們羅布族人都懂得這些活的意思,在真主的名下,在正義這一邊,為了大家的事情,我們的一切都可以奉獻,難道不是這樣嗎,押不廬?

    現在,滿洲的軍隊從關外打到關內,又打到我們的新疆,他們的戰馬在草原上肆意奔騰,他們的士兵焚燒我們的帳幕,劫掠我們的財物。他們要草原上的牧民像羔羊一樣馴服,做他們的奴隸,受他們的鞭苔。除非是完全沒有骨頭的人,否則沒有一個願意這樣做!

    押不廬,我們的族人在抗暴,在流血,他們為了羅布族的光榮,一切都奉獻出來。而你卻一點點委屈也受不住,而你卻要和你心愛的人比賽驕傲!

    要有什麼驕做呢,害死我們尊敬的老英雄,害死你的兄弟姐妹,替敵人做走狗,這是最最下賤的沒有骨頭的奴才,虧你還敢說飛紅巾!

    飛紅巾,你的父親在天上看著你,你的族人在台下看著你!現在你是我們族長的繼位人,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思去做。飛紅巾,你要怎樣去做呢?」

    飛紅巾高聲叫道:「拿酒來!」一個青年捧著一雙牛耳大酒杯走來,裡面有半盅烈酒。飛紅巾左手接過酒盅,右手短劍閃電般地插進了押不廬的胸膛,霎時間,押不廬的鮮血飛射出來,飛紅巾用酒盅一擋,裝滿了滿滿一盅血酒!

    飛紅巾短劍拔出,劍尖上刺著一顆鮮血淋漓的人心!一聲淒厲長笑,腳尖起處,押不廬屍身滾落台下。

    飛紅巾提著短劍,捧著血酒,回過身來,緩緩地走到父親的靈前,三個長老跟在背後,血酒倒在靈前,心肝釘在台上。飛紅中失聲痛哭,叫道:「父親啊!你可以瞑目了!」

    大草原上沉默無聲,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去。忽然間,遠遠傳來了一陣胡笳,馬蹄聲漸近,東面衝來了一彪人馬,為首的揮著一面大旗,把風的羅布族人叫道:「塔山族酋長到!」不一會,西面又衝來了一隊馬幫,把風的又通報道:「莎車五部聯盟代表到!」不到半個時辰,竟到三族酋長和十四個部落的入馬,離高台數十步遠,一字排開。高台上三個長老臉色大變——

    揚劍軒居士掃瞄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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