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八回 舞影蹁千 飛刀殺仇敵 風雲動盪 俠士護危城 文 / 梁羽生
陳天宇將中指送進口中一咬,疼得跳了起來,大喜叫道:「芝娜,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咱們是真的相聚了;咱們從此永不分開了!」芝娜笑道:「好,咱們永不分開。」陳天宇緊緊將她摟住,好像生怕她突然飛走似的,但見她眼角淚珠瑩瑩,臉上的笑容也帶著一股淒涼的況味,更顯得神色十分憂鬱。陳天宇吸了一口涼氣,擔憂說道:「芝娜,你在想些什麼,你真的答應了麼?咱們從此永不分開?」芝娜道:「我什麼時候都在你的身邊,你沒有在夢中夢見我麼?」陳天宇道:「是呵,我每一個夢中都夢見你。有時你向我拈花微笑;有時又見你在月夜的懸巖邊,偷偷地哭泣。然而這都是夢境,這些都過去了。以後咱們沒有哭泣,只有歡笑。」芝娜道:「我也時時夢見你。這可見得,咱們本來就沒有離開過。」陳天宇叫道:「不,我要的不是夢境,蠢要的是永恆的相聚。」芝娜幽幽說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夢?什麼叫做一瞬?什麼叫做永恆?」
這幾個問題,是千古以來,多少哲人所苦思未解的問題,陳天宇突然覺得被她的憂鬱情緒所傳染,一時間茫然不知所對。園外缽聲梵唄,隱隱傳來,跑江湖的販馬人唱起《流浪之歌》:「你可曾見過荒漠開花?你可曾見過冰川融化。你沒有見過?你沒有見過!呀!那麼流浪的旅人哪,他也永不會停下!」這販馬人的流浪之歌也已唱到尾聲了。
芝娜接著輕聲唱道:
「永恆的愛情短促而明亮,
像黑夜的天空暮地電光一閃!
雖旋即又歸於漠漠的長空,
但已照見了情人最美的形象!」
這是從尼泊爾傳來,在西藏流行的一首民歇,是歡愉的情歌,也是悲涼的情歌。陳天宇心頭似鉛般沉重,訕訕說道:「什麼是一瞬?什麼是永恆?不,我要的是歡樂的永恆!」
芝娜微笑道:「那麼咱們就不要盡在相聚與分離上糾纏,咱們現在到底是見著了,雖然『像黑夜的天空暮地電光一閃』,咱們在電光一閃的瞬息之間,難道就不能盡情歡樂,天宇,你說些歡樂的話吧,你說什麼,我聽什麼。」
陳天宇叫道:「什麼?咱們的相會只能像黑夜的天空摹地電光一閃?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芝娜道:「只是這瞬息的時間我已不知冒了多大的危險,天宇,說吧,說些我歡喜聽的話。我不能再逗留啦,我就要走啦!呀,我就要走啦!」
芝娜沉鬱的面上現出一派決然毅然的神氣,陳天宇心中一動,突然起了不祥之感,「芝娜是來向我訣別的麼?」這念頭瞬息之間在他心中轉了無數次,他不忍說出來,呆呆地望著芝娜。芝娜反而微笑道:「天宇,說些歡樂的話兒吧。」她聲音抖顫,雖然勉強露出笑容,那笑聲比哭泣還更淒酸。
陳天宇道:「離開了你,還有什麼歡樂;嗯,芝娜,咱們這次都在冰峰浩劫之中逃出性命,咱們難道還要再受第二次更大的劫難?」芝娜道:「我一出生。劫難便隨之而來了,要避也避不開,呀,你不曉得。」陳天宇叫道:「不,我都曉得。我知道你要報仇。芝娜呀,咱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我和你一道去報仇。若然激幸不死呢,我就和你立即逃回南邊去,逃回我的家鄉去。」芝娜淒然笑道:「傻想頭。血海深仇豈能請人代報?再說,我能令你為我的私事而引起西藏的風雲麼?我的報仇事小。你一揚手進去,糾紛可就大啦!」
陳天宇一想,自己父親是清廷派駐薩迦的「宣慰使」,芝娜的仇人則是薩迦的上司,清廷為了怕西藏各土司反叛,所以除了派福康安鎮守拉薩之外,還派有各地的「宣慰使」,宣慰使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籠絡土司。若然自己真的助芝娜刺殺土司,父親必被處死無疑;而且說不定會引起更大的糾紛,弄出西藏的動亂。
芝娜抬著淚眼凝望天際浮雲,陳天宇心情激動之極,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芝娜道:「不,還是活著好。多少事情還要你做呢。再說,我也未必準死。」陳天宇道:「那麼,我就等著你,不管你是死是活,我都等著你。」芝娜歎了口氣,道:「多謝你啦。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人,我這一生不管是死是活,永不能和男子相愛相親。我此次來已經是犯了戒律啦。天宇,還是請你把這次相聚當作一場春夢的好!」陳天宇一看,只見她白衣如雪,臉上忽然泛出一層聖潔的光潔,她剛才說過冒了絕大危險,才能來此作一瞬間的聚會。陳天宇驚疑交並,道:「為什麼,我知道你是沁布藩王的女兒。是不是你們的習俗,藩王的女兒不能下嫁漢人?」西藏的藩王確乎有這個規矩,但陳天宇卻猜得錯了,芝娜並不是為了這個。
陳天宇又叫道:「若然如此,那我就終身不娶。」芝娜輕輕舉袖,拭了眼角的淚珠,忽然微笑道:「你是我此生的第一個知己。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我願意見到你終生快樂,你知道麼?」陳天宇心情動盪,芝娜收了眼淚,他的眼淚卻不自禁地奪眶而出,咬咽說道:「嗯,我知道!」芝娜道:「那麼,你就聽我說。」
陳天宇目不轉睛地注視芝娜,只見芝娜眼睛驟然明亮,射自一種令人心醉的光輝,低聲說道:「冰川天女待我很好,她是我的又一個知己,我把她當成姐姐一般。」陳天宇道:「嗯、我知道,我也曾得過她許多好處,很感激她。」芝娜道:她比我福氣的多,唐經天對她一片癡情,嗯,就像你本想說:「就像你對我一樣。」臉上一紅,說不下去了。陳天宇接口笑道:「我的本事比不上唐經天,但自問對人的真誠,卻與他並無二致。」他不須多說,已猜到了芝娜所要說的話。芝娜微微一笑,這一笑像初綻的蓓蕾,掃除了臉上的憂鬱,那是真正出於內心歡愉的微笑,只聽得她又往下說道:「我這一生的第三個知己則是冰川天女的侍女幽萍,她快樂無愁,惹人喜愛,誰若和她相處,必然得到快樂。」陳天宇心頭一震,「芝娜說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他不願意細心推敲,激動說道:「我只願與你永遠相聚。世上再沒有任何快樂,可以與你給我的相比!」
芝娜又抬起眼睛仰望,月亮快要落下去了。芝娜歎口氣道:「我真的要走啦!」陳天宇叫道:「不,你不要走!」芝娜道:「遲早都要分手,你看開一些,心中就不會愁悶了。」陳天宇緊緊牽著她的衣袖,忽聽得嗚嗚的鐘聲,隨著晚風吹來,斷斷續續,芝娜數道:「一、二、三、……十二、十三、……十六、十七、十八。」陳天宇奇道:「你數這鐘聲做什麼?這是法王行宮的鐘聲。」芝娜道:「就要做早課了。」陳天宇詫道:「什麼早課?」芝娜避開了陳天宇的眼光,忽道:「法王來了,薩迦可真熱鬧。過兩天就是喇嘛寺的開光大典啦。」陳天宇道:「什麼熱鬧都難令我動心。若然不是和你一起,我也不想去看什麼開光大典。」芝娜淒然一笑,道:「不去看也好。那麼咱們就此分別啦!」抽出一柄匕首,突然一劃,將陳天宇拉著她的那段衣袖切下去。
陳天宇正在用力,忽然失了重心,幾乎跌倒,只見芝娜已跳上牆頭,翻過去了。回頭一瞥,那眼光充滿無限悲苦,無限眷戀,而又是突然訣別的神氣。陳天宇本來可以追上她,但追上了也難以挽回這訣別的命運,陳天宇但感一片茫然,不知此身何處!芝娜的歌聲猶似在耳邊統繞:「永恆的愛情短而明亮,像黑夜的天空摹地電光一閃,雖旋即又歸於漠漠的長空,但已照見了情人最美的形象。」芝娜的半截袖子尚在手中,衣袖上一片潤濕,也不知是芝娜的淚還是自己的淚。
陳天宇獨立園中,不覺已是天明,家人們在城中過了一個狂歌之夜,都回來了。他們並不知道少爺一夜未睡,紛紛在那裡談講迎接法王的熱鬧情景。有一個人道:可惜那群聖女都披著面紗!」
陳天宇心中一動,忙走出來,問道:「什麼聖女?」去看了熱鬧的家人七口八舌他說道:「就是活佛帶來的聖女呀!哈,這個白喇嘛教可與黃教不同,收了許多漂亮的少女做喇嘛!」聽說這些聖女個個能歌善舞,到喇嘛寺開光之時,她們都要出來給我們看呢!」「就可惜罩著面紗。」「她們的裝束真漂亮,曳著白色的長裙,纖腰一溺,飄著兩條綢帶,行起路來裊裊娜娜,真似媳娥下界,仙子臨凡!」「你別心邪啦,聽說聖女是白喇嘛教中最聖潔不可冒犯的人,若然不是她們來赴盛會,偷看她們一眼也是有罪的。」「她們能不能嫁人?」「和教外的男人說話都不可以,還說嫁人呢?」「呀,呀,真可惜!」
陳天宇平素與家人無甚拘束,所以家人們也在他面前談笑無忌。陳天宇一言不發,靜聽他們描繪白教聖女的裝束,竟然就是芝娜昨夜的裝束。「莫非芝娜做了聖女?」芝娜為什麼要做聖女?」陳天宇情思昏昏,有如亂絲,愈想愈亂。
父親大約是忙於接待白教法王,昨晚在土司家中過夜,直至中午還未回來,陳天宇獨自坐在書房,不斷地在想芝娜這種神秘的行動,不知不覺地提起筆在紙上亂畫,畫了許多芝娜的像,又在紙上寫了無數芝娜的名字,忽聽得外面家人呼喚,陳天宇如夢初醒,看著滿紙「芝娜」似欲在畫中跳出,心裡一酸,卻又不禁啞然失笑!
家人道:「公子,外面有人找你。」陳天宇道:「什麼人?」皺皺眉頭,揮手說道:「今天我不想見客,你想個法子給我回了吧。」家人應了一聲、「是」,卻遲遲疑疑,站在書房門口。陳天宇道:「怎麼?」家人道:「這人說,他和公子是好朋友。非見你不可。管家的已請他進來了。」陳天宇奇道:「什麼人?」心中頗怪那個管家未曾稟報,就擅作主張。家人道:「那人是個少年書生,他說他姓唐。管家的悄悄告訴我,說是這個人曾幫過老爺的大忙。」陳天宇「呵呀」一聲,來不及換衣服,急忙跑出去迎接。
只見來的客人果然是唐經天。原來那老管家當年曾隨陳定基去迎接金瓶,所以認得唐經天。兩人一見,歡喜無限,陳天宇緊緊握著唐經天雙手,叫道:「唐兄,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真是想死小弟啦。」唐經天笑道:「路過此地,特來拜候。哈,你們這兒可熱鬧哩。」陳天宇見他也似有滿懷心事的樣子,道:「咱們進去談談。」攜手進入書房,讓唐經天坐下,正在請茶,忽聽得唐經天低聲呼道:「咦,芝娜,芝娜!」
陳天宇跳了起來,手中端著的茶杯,「哨嘟」一聲,跌落地上,碎成片片,急忙問道:「唐兄,你認得芝娜嗎?」唐經天何等聰明,一瞧陳天宇的神情,便笑道:「原來你以前說過的那位藏族少女,便是芝娜。」陳天宇道:「你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了?」唐經天道:「我曾在青海的白教法王宮中,見過她一面。可惜我那時候不知道她就是你的意中人,要不然我一定替你勸她,叫她不要做什麼撈什子的聖女了。」將當日在法王宮中所見,及後來夜探聖女宮,碰見冰川天女主僕與芝娜同在一處等等情事,仔細說話了一遍。陳天宇茫然若失,喃喃說道:「原來她是自己甘心做聖女的,這、這是為了什麼呢?」
兩人仔細參詳,猜不透芝娜的用意。黃昏時分,陳天宇的父親回來,聽說唐經天來訪,甚是高興,雖然精神疲倦,仍然接見了他。陳天宇隨侍在們。陳定塞和唐經天寒暄之後,自然而然地談到了白教法王來到薩迦的事。說到了那班聖女,陳定基道:「土司本想在他的堡壘中圍起一處地方,招待這班聖女的。土司想叫他的女奴去跟隨這班聖女學拜神的舞蹈呢。法王起初並不拒絕,後來聽說聖母不允,寧可在法王行宮的花園中另外間開一處地方,讓這班聖女進去住。土司甚為掃興,可亦無可如何。」陳天宇聽了,心中一動,沒說什麼。不久,他的父親因為精神太過疲倦,向唐經天告了個罪,進內歇了。
陳天宇與唐經天回到書房,說道:「今晚我想去探望芝娜。」唐經天吃了一驚,道:「法王的行宮,豈是可以隨便去的?我去年去探聖女宮,也幾乎脫不了身呢。」陳天宇道:「就是水裡火裡,粉骨碎身,我也要再見她一面。呀,就是不能和她說話,偷偷地瞧她一眼,也是好的。」眼光中充滿渴望與淒怨,這是苦戀中的情人的眼光。唐經天懂得這個眼光,他自己也曾有過與陳天宇相似的心情,不由得歎了口氣,低聲吟道:「人間亦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好吧,今日我就陪你去走一趟。」唐經天是顧慮到陳天宇可能被陷宮中,所以願陪他同去。陳天宇歡喜無限,緊握著唐經天的手,好久好久說不出話來。
唐經天道:「好啦,你好好的睡一覺,養足精神吧。」陳天宇道:「我睡不著,唐兄,我心急著呢。」唐經天笑道:「再心急也要等到三更。」陳天宇道:「那麼咱們就閒聊打發時光。」唐經天道:「我也想向你打聽一個人。」陳天宇道:「什麼人?」唐經天道:「一個瘋瘋癲癲,到處惹事的乞丐。」陳天宇道:「前幾天我聽家人說起,有一個傻里傻氣的少年,在街上走過,一邊走一邊把糖果餅食和銅錢拋給跟在他身邊的小孩子,可是這少年衣服光鮮,卻不是什麼乞丐。」
唐經天急忙問道:「這個人呢?」陳天宇道:「後來就不知消息了。這幾天大家都忙著接待法王的事,也沒有什麼人再去留意他。我也只是當做一件有趣的事情,聽過就算了。」唐經天默默凝思卜心道:「如此說來,金世遺已到了薩迦,他喜歡熱鬧,放著這個喇嘛寺的開光大典,他一定不肯錯過。」陳天宇問道:「唐兄打聽這個人做什麼?看你也似心中有事,可以說來聽聽嗎?」唐經天歎口氣道:「我的事沒你那樣傷心,可也麻煩得很。我要去救一個我所不喜歡的人,這事說來話長,咳,將來我再和你說吧。」
陳天宇在唐經天苦勸下,靜坐了一會。唐經天用本身的內功助他寧神吐納,不知不覺就到了三更。兩人換上了夜行衣,便到法王的行宮去。
法王的行宮倚山建築,那本來是一個涅巴(西藏官銜,土司之下的大管事。)的府邸,為了招待法王,三個月之前,土司就要那個涅已全家搬了出來,重加修建,裡裡外外,佈置得十分堂皇富麗,遠遠望去,可望見行宮尖頂銅塔的琉璃燈光。陳天宇心急非常,施展輕功,幾乎腳不沾地,唐經天跟他飛跑,也覺得有點兒吃力,心中大是驚詫,想不到年多不見,陳天宇的輕功竟然精進如斯!唐經天有所不知,陳天宇是在冰官中機緣巧合,吃了一個六十年才結果一次、每次只結果一枚的異果,要不是他火候未夠,本身功力未能配合,他的輕功已經可以獨步天下。
用不了半個時辰,兩人就來到了法王的行宮,飛進花園,但見園中佳木蔥籠,奇花爛漫,清流曲折,山石睜峙,有一列紅樓,隱在山拗樹抄之間,景色在幽雅之中顯得華麗。唐經天心道:「短短三個月中,佈置出如此一座神仙洞府,真不知費盡多少人力物力。」陳天宇正想繞過假山,跳上紅樓,唐經天忽然將他一拉,兩人同隱在一座假山背後。
只聽得颯然風過,三條人影飛進園中,看那身法也是上上的輕功,落下來時,只有一個人似乎是踩著碎石,發出輕微的聲響。其他二人,都如一葉飄墮,落處無聲。這三個人一跳入來,四面一望,便即和他們一樣,隱藏在一座假山後面。
陳天宇和唐經天躲在假山石的縫隙中,隱約可見到他們的背景。其中一人,也就是適才落下來時發出聲響,輕功顯然稍遜一籌的那個。他由於身軀肥胖,躲在假山背後。給同伴擠得透不過氣來,把身體略略向外娜動,側轉身形,露出面部的輪廓。陳天宇一見,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人竟然是土司手下最得寵信的俄馬登,也就是兩年前在月夜荒山上追蹤過芝娜的那個俄馬登!
陳天宇伏在假山後面,只聽得一個極細微的話語傳了過來,若非陳天宇曾苦練過「聽風辨器」之術,還幾乎以為那是草蟲卿卿。那聲音說道:「你真的瞧清楚了?果然是沁布藩王的江瑪古修?」隨即另一個人低聲說道:「她雖然罩了面紗,總瞞不過我的眼睛。」正是俄馬登的聲音。陳天宇心中一慎,想道:「俄馬登為什麼這樣注意芝娜?他來這裡窺探,想也是為了芝娜了。」陳天宇想起了芝娜初到薩迦那次,落在土司手中,俄馬登曾請過自己的父親去援救,但其後卻又一直追蹤芝娜,直至冰峰。俄馬登對芝娜是好意還是壞意?至今仍是一個難解之謎。
先頭那個聲音又道:「那麼你打算告訴土司嗎?」俄馬登道:「告訴土司有好處也有壞處,最好是能夠見見芝娜。可是,可是……」話聲忽地夏然商止。陳天宇抬頭上望,但見紅樓一角,開了一扇門戶,一個披著白紗的少女,輕盈走出樓來,手中抱著一件樂器,倚著欄杆,淨淨瓊瓊的彈了起來,低聲唱道:
「聖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掛,
你聽那浮冰流動輕輕的響一。
像是姑娘的巧手彈起了東不拉。
她在問那流浪的旅人:
你還要攀越幾座冰山?經歷幾許風沙?
……」
那是趕馬人的《流浪之歌》,歌聲沉鬱淒迷,無限酸苦,陳天宇想起初見芝娜的情景,不覺癡了。紅樓的玻璃窗格,映照出***流輝,裡面另一個聖女的聲音低聲喚道:「夜已深啦,芝娜姐姐,你還不睡嗎?不要胡想心事啦!」芝娜道:「我睡不著。我摘一技雪梅回來給你。」索性抱著東不拉走下紅樓,又低聲唱道:
「天上兀鷹盤旋,
地下群獸亂走;
呵,我但願能變作天上的兀鷹,
我但願能變作復仇的匕首,
兀鷹一爪抓死那殘暴的獅王,
匕首一刺刺入仇人的心口!」
這是草原上粗擴的《復仇之歌》,從一個淡雅如仙的「聖女」口中唱出來,更令人心靈顫慄。芝娜抱著東不拉正在一步一步地往陳天宇藏身這邊走來,在陳天宇與芝娜之間,斜側的一座假山,俄馬登正在扭曲他那肥胖的身軀探頭窺視。在寒冷的月光之下,陳天字一眼瞥去,只見俄馬登的面上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好猾笑容。這笑容,陳天宇曾見過一次,就是那晚在荒山月夜之下,俄馬登見了芝娜之後,從冰巖上懸繩而下時所發出的笑容。陳天宇不禁打了一個寒哄,不知道俄馬登心頭打的是什麼主意。
芝娜走了幾步,又輕輕地彈起東不拉,唱道:
「騰格裡的大湖深千丈,
我對你的憶念啊,比湖水還要深;
阿爾泰山的金子光閃閃,
我對你的情意呵,賽過了黃金。
冰谷的曼陀羅花
等待仙子下凡將它采;
(按:西藏傳說,曼陀羅花是天上掉下來的花種,要等待仙子下凡書它帶回天上。)
飄泊的少女啊,
等待情郎你來將她愛。
曼陀羅花要天上的瓊漿來灌溉,
少女愛情的鮮花呵,
要情郎的心血把它栽!」
歌聲搖曳,蜜意柔情,即算蓋世英雄也禁不住迴腸蕩氣。陳天宇更是如醉如癡,只聽得芝娜反覆彈道:「曼陀羅花要天上的瓊漿來灌溉,少女愛情的鮮花呵,要情郎的心血把它栽。」忽然歎了口氣,低聲喚道:「天宇呵天宇,我辜負了你的心血了。」
這剎那間,陳天宇的心湖波濤澎湃,簡直不知道人間何世,此身何在,哪裡還記得這是法王的行宮,不由自己的縱身跳出,叫道:「芝娜,芝娜!」
五弦一劃,歌聲驟止,芝娜驚叫一聲,園子裡頓時人聲鼎沸。這剎那間,陳天宇忽然被人夾著領子一抽,騰雲駕霧般被那人帶著飛出圍牆,一道暗赤色的光華帶著嘯聲掠過園子,耳越只聽得唐經天叫道:「快走,快走!」陳天宇身不由己地向前孩跑,轉瞬之間上了山峰,俯頭下望,只見園子裡黑影幢幢,亂成一片。唐經天道:「法王已趕來了。活該俄馬登那廝倒霉。」原灤是唐經天見情勢危險,不待同意就立即將陳天宇帶出,同時射了一枝天山神芒到俄馬登那邊,令俄馬登那邊三個人都被驚得跳了出來。這樣便立即轉移了白教喇嘛的目標,都去包圍俄馬登那一夥人。唐經天與陳天宇輕功卓絕,趁著這混亂的剎那脫身,那些白教喇嘛瞧也瞧不清楚。
俄馬登那一夥人輕功比不上唐、陳二人,待驚覺時,未及跳出圍牆,已被人圍住。首先來到的是白教的「聖母」和在園中巡邏的四個護法大弟子,與俄馬登同來的那兩個人是印度喀林邦數一數二的高手,一個叫做德魯奇,一個叫做基裡星。白教「聖母」用的是尺來長的兩股銀鉸,首先來到,迎著德魯奇一刺,德魯奇一閃閃開。
德魯奇一扭臂膊,那雙股銀鋇明明已刺到他的身上,卻忽地往旁一滑,德魯奇乘機一帶,白教聖母收勢不住,和一個護法弟撞個正著,羞得滿面通紅,急忙掙開,德魯奇一溜煙地溜過去了。原來德魯奇擅長印度瑜咖之術,身體各部都練得隨心所欲,柔若無骨,四大喇嘛,不敢在行宮之中將人打死,卻是擒他不住。基裡星沒有這種瑜咖功夫,但他本身的武功卻在德魯奇之上,他和法王的首座弟子對了一掌,居然將法王的首座弟於推開數步。白教聖母乘著基裡星也被反力震得搖搖晃晃之際,雙股銀鋇一翹,疾刺他小腹的「中平」「居藏」兩處要穴,這位白教聖母的武功僅在四大喇嘛之下,而銀針刺穴的功夫更是獨步康藏,這一下來勢如電,本來不易躲閃,但基裡星的天竺婆羅門武功詭異之極,忽然一個觔斗倒豎起來,銀鋇「波」的一聲,刺穿了他的褲襠,卻絲毫沒有沾著他的穴道。基裡星部勢連翻兩個觔斗,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飛過假山走了。
「聖母」勃然大怒,以她在教中地位之尊,幾曾受過如此無禮?她認定這兩個印度武士存心侮辱,動了真氣,發下號令,園中的四大弟子和一眾喇嘛都去圍截德魯奇和基裡星,這可便宜了俄馬登,別看他身軀肥胖,逃起命來,可是機伶之極,他和德魯奇採取相反的方向,不向外逃,反而借物障形,悄悄地奔上紅樓,在樓中暗角藏匿,只待那些喇嘛追出園外,他就可以乘機逃走。
卻不料白教法王忽然從行宮裡面走了出來,見俄馬登的影子竄上「聖女」所居的紅樓,這還了得?白教法王隨手折了一條樹枝,雙指一彈,其疾如箭,俄馬登正在舉步,突覺臂上一痛,有如被利針穿肉,登時一個倒載蔥跌了下來,抬頭一見法王,嚇得魂飛魄散。法王認得他是土司手下的大涅巴,怔了一征,將舉起的手掌緩緩放下,叫小喇嘛過來,將他縛了。
這時德魯奇和基裡星己逃到牆邊,基裡星解開纏腰的軟索嗓成一個圓圈,一丈之內,風雨不透。四大弟子武功雖高,一滑之間,卻也近不了他。法王一怒,飛身追去,德魯奇正竄上姥頭,被法王一抓,抓著他的腳跟,忽覺手中軟綿綿的,德魯衡的腳跟似乎突然縮小了一寸,把握不住,法王內功精深,正擬用「彈指神通」的功夫,彈碎他的腳筋,基裡星救友心切,軟索朝著法王一掃,法王大怒,反手一削,有如刀斧,那根軟索,登時斷了。但一心不能二用,法王使出了上乘的內功,對付基裡星的急襲,「彈指神通」的功夫不能同時使將出來,竟給德魯奇掙脫,越牆走了。法王一指點倒了基裡星,吩咐小喇嘛將他一併縛了。
這一場變生意外,雖然先後還不到一技香的時刻,法王行宮已是鬧得天翻地覆,芝娜抱著東不拉,仍然站在原地,呆若木雞。她目睹陳天宇的影子隨著唐經天一閃即逝,耳邊還響著陳天宇的「芝娜,芝娜!」的呼喚,一個多深情的呼喚!園中鬧得亂糟糟的,她竟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直到法王將俄馬登、墓裡星二人押解過來,法王沉聲呼喚她時,她才如夢初覺。
一抬頭,正碰著俄馬登閃爍不定的眼光,芝娜驚叫一聲:「嗯,俄馬登!」
法王道:「你認得他嗎?」芝娜道:「認得,他是土司手下的大涅巴。」俄馬登忙搶著道:「她是我的至親表妹。」聖母奇道:「芝娜,咱們一路來到薩迦,為何總未聽你提過?」芝娜眼光飄過,只見俄馬登充滿著焦急期待的神情看著她,芝娜想起了俄馬登曾請過陳定基救她的事情,想起了俄馬登在日喀則山區的月夜,曾向她說過土司乃是他們共同的仇人,他願意為芝娜的復仇助一臂之力,雖然陳天宇曾屢次說過俄馬登此人不可靠,但卻也沒有他怎麼不可靠的證據。芝娜心道:「不管他是好人壞人,他總是曾經想救過我。」由於她如此想法,她對俄馬登的謊話,非但沒有當面拆穿,反而替他圓謊,當下淡淡說道:「我已奉身活佛,永為聖女,自當一塵不染,四大皆空。即算我父母尚生,而今在此,我也不當牽掛,何況表哥?」聖母點點頭道:「好,不愧是個德行聖潔,全心奉獻的聖女!」
法王怒氣稍斂,斥俄馬登道:「你身為涅巴,可知罪麼?」俄馬登道:「知罪。但求活佛饒恕。」法王道:「你擅闖行宮,就為的是見芝娜一面嗎?」俄馬登道:「我知道聖女不能私見外人,我叉不敢求活佛通融?所以冒昧獨來,求活佛恕我魯莽無知之罪。」俄馬登一口咬定是想見芝娜,這就連他闖上紅樓的大不敬之罪也掩飾了。法王一皺眉頭,道:「你是獨自來的麼?他們不是你的同伴麼,你們擅闖行宮也還罷了,怎麼居然敢和我動手?」俄馬登道:「清活佛容我詳稟,我本是想見一見芝娜,來到之後,正好見著這兩個歹徒也偷進來,我就發石示警。要是我和他們一夥,我豈敢驚動眾人,將他們擒捉?」
俄馬登睜著眼睛說謊話,將唐經天發神芒示警攬到自己的身上,當成是自己投擲的石子。法王將信將疑,道:「你怎麼知道他們是歹徒?」俄馬登道:「他們是印度的浪人,曾到過薩迦搗亂,**良家婦女。我替土司管理地方,有權將他擒捉,只可恨我們這裡沒有能人,以至過去兩次都被他逃脫!」俄馬登一片胡言,污蔑德魯奇和基裡星。基裡星氣炸心肺,可是他被法王點了穴道,氣在心中,卻說不出話。
法王打了個哈哈道:「是這樣嗎?」俄馬登忽地邁上一步,反手一掌,朝著基裡星的天靈蓋重重的拍了一掌,法王喝道:「你千什麼?」一揮手,將俄馬登摔了一個觔斗,但基裡星已給他用重手法打碎了天靈蓋,當場身死,一對眼珠凸了出來,顯見臨死之時,十分氣憤。俄馬登爬了起來,也裝著十分氣憤的神氣說道:「此人屢次到薩邊搗亂,今番居然來闖行宮,還敢和活佛動手,我實在氣他不過,未曾請准活佛,便失手將他打死,求活佛恕罪。」法王雖是懷疑,心中卻想道:「這廝好壞也是土司手下的大涅巴,我若將他處罪,大過不給土司面子。何況他又是芝娜的表兄。」想了一想,揮手說道:「好,你回去吧,今晚之事,我派人告訴土司,你做得對是不對,該賞該罰,由你的土司處置。」
俄馬登殺人滅口,捏了一大把汗,忽聽得法王交由土司處置,真是喜出望外,慌忙跪下去叩了三個響頭,道:「多謝活佛恩典。我還想和芝娜說一句話。」法王道:「好,你就在這裡說吧,要不要我們避開?」露出威嚴肅煞的眼光,掃了俄馬登和芝娜一眼。俄馬登忙道:「一點點小事兒,活佛准我和聖女說話,我已是感激不盡。嗯,芝娜,你知道我練過幾年紅教的外功,骨頭一向很硬朗,近來呀不知怎的,後腦下面三寸之處,時時發痛,我記得你以前家中有千載的沉香木,聽說用這種沉香木煎水三眼,可以治癒腦痛,不知你有沒有帶在身邊,可以給我一點麼?」芝娜莫名其妙,心道:「我怎知道你練過紅教的外功?我哪有什麼千載的沉香木?俄馬登這廝今晚怎麼老是一陵鬼話?」只見俄馬登翹起大姆指,指著自己後腦刀。凹下之處,說:「就是這兒,就是這!」法王突的伸手一捏,道:「是這兒麼?」俄馬登「哎喲」大叫呻吟道:「是這兒。」法王道:「好,好,我給你治。」在他腦後揉了兩揉,俄馬登痛楚若失,又連連道謝。法王也不理他,由得他自己走出園子。
俄馬登走後,法王沉著面色,冷冷說道:「我真不知道,土司怎麼用這樣鬼鬼祟祟的人做大涅巴,一派鬼話。」芝娜吃了一驚,聖母問道:「活佛瞧出什麼來了?」法王道:「他練過幾年紅教的外功,那是真的;練功不當,腦後會發痛,那也是真的;不過我試出他這痛是裝出來的,若然真是練功不當所生疼痛,剛才我那一捏,他立刻要吐出瘀黑的毒血。」聖母奇道:「他為什麼要胡言亂語?」法王道:「是呀,我也不知道。芝娜,你是不是有千載的沉香木?用沉香木煎水三服,可治腦痛,這倒也是真的。」芝娜道:「我這表哥自小患有腦病,有點瘋癲,不過不常發作,有時一兩年發一次,今晚說不定剛是他發了失心瘋了。」
芝娜又道:「千載沉香木我家中以前倒是有的。後來我父親故世,沉香木就放在棺中殉葬,我表兄卻不知道。」千載沉香木放在棺中,可令屍體歷久而不腐爛,西藏的富貴人家也確乎有這個風俗,法王相信芝娜,竟然不再追究,哪知道芝娜說的也是一派鬼話。
這晚芝娜一夜無眠,心中不住的想,俄馬登說這番「鬼話」是什麼用意?芝娜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想了許久,忽然恍然大悟,心道:「是了,他翹起大拇指,一定是暗示土司,土司不是這裡的首屈一指的人物麼?也許土司也練有紅教的外功,迅什主司穿有護身甲,週身刀槍不入,就是腦下三寸之處是他的命門。」越想越有道理,暗暗感激俄馬登對自己的「指點」又想道:「陳天宇老是說他好狡,想不到他倒是真心實意地想助我復仇。」想起了陳天宇,心中一陣心酸,心知今晚驚鴻一瞥,以後便是生離死別,相見無由了,胡思亂想,不覺天明,聖母進來道:「芝娜,你還不快去打扮,正午時分,咱們便該到聖廟去舉行開光大典了。」芝娜柔腸寸斷,一邊打扮,一邊仍在癡癡地想道:「天宇他不知會不會來?啊,我是多麼渴望最後再見他一面;卻又多麼為他擔憂害怕,但願他不要到這是非之場。」心中百般矛盾,難以自解,終於向著室中的佛像,跑了下去,喃喃祈禱道:「天宇呀,但願我佛慈悲,給你保佑,令你心中安靜,今日千萬不要到喇嘛寺來。」
這個時候,陳天宇也正是肝腸寸斷。唐經天昨晚陪他回去之後,就一直勸他今日不要到喇嘛寺去看開光大典。這時兩人還在辯論。陳天宇道:「你去不去?」唐經天道:「我去,你留在家中。」陳天宇道:「為什麼你可以去,我不能去?」唐經天道:「我去是想去碰一個人。你呀,你明明知道芝娜已做了聖女,你還去做什麼?」陳天宇道:「就因為我知道芝娜已做了聖女,我才想去再見她一面。要不然我才沒有心情去看這什麼開光大典。」唐經天道:「昨晚要不是咱們跑得快,已然鬧出大事。今天的開光大典,非同小可,達賴班禪的使者,薩迦的上司,僧峪官員全都要到場觀禮,你心緒不寧,若然這一去鬧出事情,試問你將如何收拾?」陳天宇道:「我混在人堆之中,只是遠遠的看她一面,怎會鬧出事來?」唐經天搖搖頭笑道:「這個我可不敢擔保,昨晚要不是你發聲叫喊,也不會驚動法王。」陳天宇賭氣道:「我發誓不說一句話,要不然你索性點了我的啞穴,這總可以了吧?」唐經天笑道:「你既如此固執,說不得我只好再陪你一次了。咱們換過一套普通的衣裳去吧。」
薩迦的白教喇嘛寺廟仿照拉薩黃教的布達拉宮形式,修建在噶爾那山上,布達拉宮有十三層,它比不上布達拉宮,但也有七層,高二十餘丈,金鰲畫棟,紅牆白石,倚山踞嶺,氣概龐大,在十餘里外,遠遠就可望見。唐經天與陳天宇二人,換了薩迪居民的一般服裝,混在後面進香禮拜的一群善男信女中,隨著人流,緩緩進入山谷,將近中午時分,才擠到了喇喇宮下面的山徑,但見在藍天白雲之下,喇嘛宮上十幾隻圓錐金頂閃耀著絢爛的色彩,宮殿裡迴盪著悠悠的鐘鼓聲。有一隊披著繹色袈裟的喇嘛背負經匣,作為前導,沿著大青石鋪的人行路,緩緩登上宮殿,十二座大門都已開放,縷縷檀香從裡面飄出來,這氣氛有說不出的莊嚴肅穆。前來進香禮拜的善男信女千千萬萬,並無半點嘈聲雜響。
唐、陳二人隨著人流穿過林立的廊柱,兩廊都飾有壁畫,其中有一幅《八思巴朝覲忽必烈去蒙古》的壁畫尤其畫得精彩絕倫,這畫寫八思巴去朝見忽必烈,左面畫一群士兵官員簇擁八思巴的轎子,前面有蒙古官員來迎接,更前面有一個碩大無朋的蒙古帳幕,帳幕後有人燒火等候八思已的到來。畫上還有成群的駱駝、騾馬犛牛之類在草地上吃草,草地上還有一個穿著尼泊爾貴族婦女服飾的少女,這少女美艷絕倫,面貌竟然有幾分相似冰川天女,因為人流行進極慢,唐經天百無聊敕,自然而然的創覽兩旁的壁畫,初時不過抱著消磨時間的心情,看到這幅壁畫,不禁吃了一驚,心道:「西藏邊鄙之地,哪裡來的這等畫家高手、畫中只有這一個少女,又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那樣肖似冰川天女?」看陳天宇時,陳天宇卻是目不斜視,掂著腳跟,只是凝望前面,好像他的芝娜就會忽然在前面出現,怕走了眼似的。其實前面是擁擠的人群,什麼也看不見。唐經天暗歎陳天宇的癡心,但轉念一想,自己也何嘗不是如此?不禁啞然失笑。
好容易擠到了大殿的前面,唐、陳二人擠到前面的石階站立,只見這座大殿有四個大飛簷,上綴人面鳥身的金像,下繫鈴鋒,雕摟得極其精細,大殿內有兩座金製的「喇嘛靈塔」塔上遍綴珠寒纓培,鑲著各色玉石、珍珠、瑪瑞、翡翠雕成的花朵,端的是富麗莊嚴,唐經天心中歎道:「只這座喇嘛宮就不知浪費了多少人力物力。」陳大字卻在石階上定了神,忽聽得鐘鼓齊鳴,一隊白教喇嘛披著白色的法衣魚貫而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個白教法王,左右兩旁是四大弟子,轉瞬就走到兩座「靈塔」之間站定。
接著出來的是達賴班撣的使者,各率領四個大僧侶,和白教法王並肩各站在一個靈塔的旁邊,他們是白教法王最尊貴的賓客。再後出來的是薩迦土司,帶著四大涅巴,俄馬登也在其中,面上掛著狡繪的笑容,卻又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氣,垂首立在土司身後。看這樣子,要就是法王還沒有將昨晚之事告訴上司,要就是土司曲予優容,根本沒有責罰。
陳天宇一心盼望芝娜,聖女卻遲遲未出;唐經天則四面注注視,心中不住地在想:「金世遺會不會來呢?」但前後左右,人頭密密麻麻,即算金世遺混在其中,唐經天也認他不出。
只見法王緩緩揮手,開聲說道:「本教離開西藏,屈指過了多年,今日仗佛祖慈悲,得以重回故土,又得達賴班撣兩位活佛,大力,賜以薩迦,宏宣佛法,但願以後干戈永寧,我佛蔭庇,永享太平。」要知白教自從在明代崇偵十六年問被黃教逐出西藏之後,百餘年來,曾有過不少的糾紛,兵戎相見亦有十數次之多,而今兩教和睦,西藏人雖然已是很少白教教徒,亦是衷心喜悅,聽得法王此番說話,歡聲雷動。唐經天心中想道:「若然真能從此永息爭端,費了這麼多的人力建這座喇嘛廟也還值得。」
殿上鐘鼓敲了三遍,兩隊小喇嘛繞行大殿一周,喃喃誦經,紅酒法水,鐘聲梵唄之中,一隊白衣少女魚貫走出。這剎那間,大殿上下一片靜寂,大家都知道開光大典即將舉行,千萬對眼都目不轉睛地注意這隊聖女,陳天宇更是焦躁不安,屏住呼吸向前觀望,但見三十六名聖女個個披著面紗,捧著淨瓶,忽在佛像之前,盈盈起舞,陳天宇竭力想辨認誰是芝娜,一時間,卻是認不出來。
聖女遍灑楊枝甘露,跳的是「驅邪舞」,三十六名聖女曳著長裙,穿梭來往,舞姿編躡,魚龍曼衍,看得人眼花繚繞。只聽得男」些「聖女」用藏語且舞且歌道:
一灑楊枝甘露,
消盡人間邪氣。
我佛佛力無邊,
保佑太平盛世。
舞態輕盈,歌聲曼妙,轉而歌道:
再灑楊枝甘露,
禮讚諸天佛祖。
佛祖善緣廣結。
眾生同登樂土
歌聲本極和諧,唱到第二、泊後一音,忽地有一聲高亢,微微顫抖,陳天宇、唐經天精於音律,聽了出來。
只見其中一個聖女,長裙曳地,無風自飄,想是因為肢體顫動所致,陳天宇猛的心頭一震,想道:「原來芝娜也瞧見我了。」眼睛緊緊跟著那位聖女,全神貫注,任它舞影騙躡,人影繚繞,陳天宇的心目中卻只有這個聖女。這聖女雖然也披著面紗,但陳天宇卻似透過面紗,看到她那對神秘的眼睛,在向自己盈盈眉語,那剛幢娜娜的背影,那披肩光潤的柔髮,再加上那剛才旁人所未經意而陳天宇卻已發黨的「失態」,這一切都告訴了陳天宇,這聖女一定便是芝娜。
陳天宇眼睛緊緊隨著芝娜,芝娜跳了兩個圓舞步,雜在三十六名聖女當中,再無異態,舞步也非常嫡熟,想是心中已恢復了平靜。陳天宇心頭酸痛,默默想道:「道是無情卻有情,呀,芝娜,難道你這一輩子就真的甘心做一個永伴青燈古佛旁的聖女?」陳天宇哪裡知道,芝娜的心中悲苦比他更甚百倍,芝娜是閒了整個生命的力量,把心中的悲苦強壓下去的。陳天宇哪裡知道,芝娜正在準備把她的生命作孤注一擲,生怕露出半點痕跡呵。
那隊聖女跳了一個圈圈,接著歌道:
「三灑楊枝甘露,
洗淨心頭塵污。
人天同證真如,
勘破色空妙悟。
舞步由疾而徐,歌聲一收,三十六名聖女,已在佛像之前排成一列,慢慢揭開遮在佛像外面的黃縷棉饅。佛像共是一十八尊,當中的一座釋迪牟尼像高二丈四尺,指頭粗如兒臂,聖女將楊枝甘露遍灑佛像之前,緩緩退立兩旁,開光大典便告揭幕。
臼教法王恭恭敬敬地向正中佛像獻了「哈達」(絲絹。獻哈達乃是西藏一種表示敬意的禮節)接著是達賴班禪兩位活佛的代表來獻哈達,這時合殿上下人眾,都合什低首,在心中默誦佛號,只有陳天宇一人,雖然也隨著眾人低下了頭,眼角卻仍然偷瞟芝娜。
跟在琢禪使者後面獻給哈達的是薩迦的土司,土司顫動著肥胖的身軀,匍伏在釋迎牟尼佛像的腳下,雙手呈上哈達。執法的喇嘛正待接過哈達,披在如來佛像的臂上,忽聽得土司大叫一聲,只見銀光一閃,一柄飛刀已插入了土司的後腦。白教法王尖叫道:「是你?芝娜!」俄馬登大叫「有刺客呀!」聖母嚇的魂不附體,咕咯一聲,暈倒壇前,登時一片混亂。
芝娜蓄志報仇已久,這飛刀之技已不知練了兒千百遍,她怕一擲不中,在法王與俄馬登的呼喝聲中,第二柄第三柄飛又疾飛而出,法王離佛像數丈,舉袖一拂,第二柄飛刀倒飛回去,嗖的一聲,直刺入芝娜的肩頭。陳天宇嚇得幾乎就要喊出聲來,嘴巴卻被唐經天掩住。
正是:
曼舞輕歌情未己,飛刀驚見女荊柯。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