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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回 忍令上國遭胡辱 擬絕天驕拔漢施 文 / 梁羽生

    這武士是四霸天中的「北芒狗」——北宮黝,他使的是連環三鞭,「回風掃柳」的絕技,端的十分厲害。蓬萊魔女冷笑道:

    「好,我今日先殺狗,後屠龍!」她的拂塵和長劍應付眾武士的各般兵器,已騰不出手來,北宮黝就是覷準她這個弱點,長鞭眷地掃來,攻她下盤,叫她無法招架。

    哪知蓬萊魔女的內功已練到收發隨心、摘葉傷入、飛花殺敵的通玄境界,就在長鞭捲到的那一剎那,她運了口氣,柳腰輕擺,繫腰的綢帶忽地飛出,北宮黝的長鞭卷不著她的腳踝,她的綢帶反而捲著了北宮黝的長鞭。

    蓬萊魔女喝聲:「撤手!」移足就向鞭梢踏下。斜刺裡一柄長槍閃電刺來,這人是金國的御林軍副統領,出名的「閃電神槍手」,只聽得「噹啷」聲響,蓬萊魔女一劍削斷他的槍頭,但他的槍尖卻也先刺穿了蓬萊魔女的腰帶,北宮黝解了束縛,長鞭己是倏的收回。

    北宮黝的武功比起蓬萊魔女當然是相形見咄,但他名列「四霸天」,畢竟也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他加入戰團,一條長鞭,神出鬼沒,乘暇抵隙,配合同伴的攻擊,對蓬萊魔女也是增加了不少威脅。蓬萊魔女獨力難支,包圍的圈了越縮越小。

    完顏亮哈哈笑道:「這分明是蓬萊仙子,怎說是蓬萊魔女?」北宮黝退後數步,離開了蓬萊魔女長劍、拂塵的威脅,說道:

    「主公明鑒秋毫,說得絲毫不錯。這女子本來確是號稱蓬萊仙子,只因她心狠手辣,江湖上才把她的綽號改了。」完顏亮笑道:

    「朕不怕她心狠手辣,只要你們將她擒了,朕就重重有賞。」

    那個善於拍馬的文臣侍立在完顏亮身邊,笑道:「主公詞中那兩句佳句,微臣意欲妄改一字,那就完全切合了眼前的情景了。」完顏亮道:「改哪個字呀?」那文臣道:「將一個『雲』字改為『裙』字,那就變成了『一揮截斷紫裙腰,仔細看嫦娥體態』,嘻嘻,這豈不對了眼前的情景了?」完顏亮大笑道:「妙,妙,你改這個字,俗到極了,卻也有趣極了。但不嫌唐突了美人兒麼?」

    這兩君臣肉麻當有趣,越說越下流。蓬萊魔女大怒,忽地背向那個綽號「閃電神槍手」的御林軍副統頷,背心突然向他撞去。那副統領已換過一桿長槍,這時正向蓬萊魔女刺來,但他卻意料不到蓬萊魔女有此怪招,不由得心中一凜:「我這一槍刺去,怕不把她戳個透明窟窿!」要知金主已有吩咐,是要將蓬萊魔女生擒,這副統領最多敢將她刺傷,卻怎敢將她刺死?心中一凜,長槍閃電收回。哪知蓬萊魔女正是要他如此!

    那副統領正待換招刺她腳跟,想叫她摔一大跤,哪知他號稱「閃電手」,蓬萊魔女的身手卻比他還快半分,就在這瞬息之間,蓬萊魔女已是唰的反手一劍,仍然滑步倒行,頭也不回,長劍已是從脅底穿出,向後刺去,竟似背後長了眼睛一樣,一劍就穿過了那副統領的喉嚨!蓬萊魔女這一著看似冒險之極,其實她已是討慮周詳,副統領那一槍即算不收回變招,刺著她的背心,她有護體神功,也下會致命,最多是受一點傷。蓬萊魔女本來就是拼著受一點傷突圍的;現在由於這副統領心存顧忌,稍一躊躇,卻先被蓬萊魔女殺了。蓬萊魔女則毫髮無傷。

    這副統領一死,登時也就打開了一個缺口,副統領兩側的武士雖然立即過來填補空當,但他們的武功比那副統領又差得多,蓬萊魔女運劍如風,唰唰兩劍,瞬息間義殺了兩名武士,身形一起,捷如飛鳥,人在半空,一招「倒捲珠簾」,左手拂塵,已是對準了北宮黝凌空擊下!

    北宮黝嚇得魂飛魄散,長鞭一抖,急忙使出他最得意的一招絕招——「八方風雨會中州」,長鞭抖起了一日圈的波浪,只聽得「呼」的一聲,蓬萊魔女拂塵捲去,一下子就把他的絕招破了。北宮黝只覺手腕突然似是給利針一刺,不由得五指一鬆,說時遲,那時快,他那條虯龍鞭早已被蓬萊魔女捲去。蓬萊魔女喝道:「狗才納命!」身形落地,「呼」的一聲,拂塵再展,北宮黝撲倒地上,和衣一滾,只聽得「嗤嗤」聲響,原來蓬萊魔女以上乘內功,力透拂塵,塵尾散升,千絲萬縷,一齊罩下,那根根塵尾,都似變作了利針,把北宮黝的衣裳刺得千瘡百孔,只是這麼一招,就在北宮黝的身上添了數十處傷口,幸而北宮黝功力也頗不弱,他剛才那招「八方風雨會中州」,又稍稍消去了蓬萊醫女一點勁道,滾得又快,雖然被塵尾刺傷了幾十處,卻還未曾斃命。

    蓬萊魔女心念要殺完顏亮要緊,無暇追擊北宮黝,當下腳尖一點,身形再起,儼如鷹隼穿林,掠波飛燕,來勢更疾,劍光如練,一劍就向古松下的完顏亮刺去。那些武士從背後追來,卻哪裡及得她的快捷。

    只聽得一聲慘呼,血花飛濺,眾武士大驚失色,蓬萊魔女卻「噫」了一聲,罵道:「好狡猾的狗皇帝,看你逃到哪兒?」原來完顏亮見避無可避,急中生智,抓住那個侍立在旁的文臣,向前一推,擋了蓬萊魔女一劍,這文臣最善於拍馬屁,這時卻變成了替死的羔羊,哼也未曾哼得一聲,就給蓬萊魔女的利劍,從前心穿過了後心。

    蓬萊魔女何等快捷,如影隨形,追上了完顏亮,立即又是一劍!

    正在蓬萊魔女連環劍發之時,忽聽得霹靂般的一聲大喝:

    「休得傷害我主!」斜刺裡突然飛來了一團紅雲,遮在完顏亮面前,蓬菜魔女一劍刺去,只聽得「當當」兩聲,宛如鳴鐘擊罄,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原米是一個披著大紅袈裟的僧人,突然從完顏亮身旁撲出,展開雙錢擋住了蓬萊魔女這雷霆萬鈞的一擊!

    蓬萊魔女心頭微凜,暗自想道:「這番僧功力不弱,看來絕不在四霸天之下,足可與我師兄比肩。想不到這狗皇帝還伏有能人未出,倘若再多一兩個這樣的高手,只怕我今日要想脫身也不易了。」

    這紅衣僧人乃是西藏密宗教祖的師弟,法號鳩羅法師,武功之高,西域無人能敵,完顏亮將他聘來,待以國師之禮,每逢外出,必定派他同行。他因為身份崇高,且又負有保護完顏亮的責任,所以在眾武土圍攻蓬萊魔女之時,他依然守護在完顏亮身邊,未曾出手。

    鳩羅法師雖然及時擋住了蓬菜魔女,可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蓬萊魔女剛才閃電般的一擊,身法之快,大出乎他意料之外。要不是完顏亮抓著那文臣作擋箭牌,鳩羅法師已是遲了一步。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轉瞬之間,蓬萊魔女的長劍,已與鳩羅法師的銅鈸碰擊了數十下,鳩羅法師雙鈸展開,將全身護得風雨不透,蓬萊魔女在急切之間竟是攻不進去,但鳩羅法師卻也無力反攻。

    眾武士陸續趕到,又把蓬萊魔女圍在核心。蓬萊魔女自出道以來,戰無不勝,這次是第一次遭逢強敵,精神倍振,長劍夭矯拂塵飛舞,在圍攻之下,兀是攻多守少,殺得眾武士暗暗心驚。

    完顏亮身上都沾滿了血,他自己雖然沒有受傷,亦已嚇得魂飛魄散。忽見一條人影落在他的面前,他驚魂未定,又嚇一跳。那人說道:「奴才護駕來遲,主公受驚了。」完顏亮走下心神,這才知道未的是他的御林軍統領檀道清。擅道清本來是參加圍攻蓬萊廈女的,只因此際那鳩羅法師已親自出手與蓬萊魔女惡戰,完顏亮身畔無人防護,檀道清遂替代了鳩羅法師剛才的位置。

    北宮黝爬了起來,他身上受創數十處,鮮血淋漓,甚是駭人。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完顏亮跟前,跪下來奏道:「這魔女十分厲害,奴才斗膽,請皇上另傳聖旨,倘若不能生擒,也只好將她傷了。」

    完顏亮剛才因為震驚於蓬萊魔女的絕世寄顏,才下了只許生擒,不許傷她的命令,他初時以為蓬萊魔女只是一個孤身女於,本領再強也強不過他的眾多武士,這才下了那道命令。如今他已見識了蓬萊魔女的武功,連他自己也險些喪在蓬萊魔女劍下,他縱然是好色如命,也不能不更改主意了。

    完顏亮歎了口氣,戀戀不捨地望了蓬萊魔女一眼,心道:

    「想不到這樣一個天仙似的人兒,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女,嗯,這一技長滿毒刺的鮮花,只伯朕是無緣攀折了。」當下只好改過命令,叫檀道清宣佈。

    檀道清大聲說道:「皇上有旨,這女賊最好能夠生擒,倘若不能,也准許你們格殺!」其實這道命令即算不下,鳩羅法師也已拼著受責,要與蓬萊魔女拚個你死我活了。這道命令一下,他更加得了一顆定心丸。

    完顏亮只道鳩羅法師武功蓋世,這道命令一下,蓬萊魔女便難免玉殞香消,心中好生惋惜。哪知看了一會,只見蓬萊魔女越戰越勇,他的那班武士,圍著蓬萊魔女,走馬燈似的亂轉,竟然不敢迫近她的身前;鳩羅法師也似乎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完顏亮的惋惜,登時變了驚惶。

    原來那鳩羅法師武功雖然極高,但比起蓬萊魔女卻還是稍遜一籌。蓬萊魔女此時已殺了五名武士,又重傷了北宮黝,御林軍統領檀道清又因為要保衛完顏亮而不得不退出戰團,檀道清和北宮黝是僅次於鳩羅法師的兩大高手。這麼一來,圍攻蓬萊魔女的實力,雖然多了一個鳩羅法師,卻少了兩大高手和五名一等衛士,兩相抵消,實力不是增強,而是反為削弱了。

    鳩羅法師的內功與蓬萊魔女相比,尚相差不遠,輕功卻是大大不如。蓬萊魔女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出手如電,招招凌厲,凶狠異常。鳩羅法師的銅鈸只能保護自己,卻不能兼顧眾人。鬥到緊處,蓬萊魔女看出一個彼綻,倏地移形換位,突然間搶到了東北淆,東北角那兩名武土本來是因為膽怯才離得她遠遠的,想不到她突如其來,來不及招架,已給她一劍一個,都了結了。

    鳩羅法師連忙趕來,蓬萊魔女閃電般殺了兩個武士,一聲長嘯,轉過身來,又和鳩羅法師相鬥。眾武士見她如此厲害,更為膽怯,不過片刻,又給她連殺三人!

    眼看包圍之勢便要瓦解,鳩羅法師咬緊牙根,拚死苦鬥。蓬萊魔女反手一劍,將背後的幾名武上迫退,驀地喝聲:「著!」腳尖一點,身形平地拔起,拂塵一展,已向鳩羅法師的顧門罩下,鳩羅法師也真不弱,霍的一個「鳳點頭」,立即便是一面銅鈸向上空飛去,擋住了蓬萊魔女的拂塵。蓬萊魔女雙腿一弓,一個觔斗向斜方落下,拂塵一拖,幾根塵尾恰好從鳩羅法師的光頭拂過,登時起了幾道血痕,還幸蓬萊魔女的拂塵先給他的銅鈸擋了一擋,只是餘波所及,否則他早已是頭破血流。

    鳩羅雖然保了性命,但失了一面銅鈸,防禦的力量又減弱了許多。

    御林軍統領檀道猜仗劍守在完顏亮面前,手心裡捏著一把汗,本來他與鳩羅法師聯手的話,足可與蓬萊魔女打成平手,但他不知蓬萊魔女是否還有同黨,要想上前助戰,又怕完顏亮遭逢不測,心上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終是不敢離開。

    完顏亮忽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可惜那人不在。那人若在,何愁此女不擒。」蓬萊魔女「哼」了一聲,心中冷笑:

    「你死在眼前,還想擒我?」唰、唰兩劍,又刺傷了兩名武士。

    完顏亮叫道:「朕把江山與你平分,休總可以滿意了吧?哼,哼,你也未免太驕傲了!」蓬萊魔女冷笑道:「我只要你的性命,誰要你的江山?」蓬萊魔女以為完顏亮這幾句話是對她說的,一想卻又覺得有點兒不對,她眼光一瞥,只見完顏亮仰面朝天,喃喃自語,看那神氣,不似向她發話,卻似向另一人求救,那人不肯答應,故而他許以重賞。

    蓬萊魔女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除了檀道清衛護著完顏亮之外,完顏亮身邊已沒有第二個武士,蓬萊魔女也察覺不到附近還有埋伏,心想,「難道是完顏亮急得瘋了,胡言亂語?哼,管他是真是假,縱有埋伏,我也不怕!」當下接連施展兩招殺手,拂塵在鳩羅法師面門一晃,引開了他的目光迅即一劍,刺向他左面空門,鳩羅法師只有一面銅鈸,遮攔不住,這一劍正中他的肩頭,只差一寸,就要挑穿他的琵琶骨。鳩羅法師中劍受傷,血流如注,迫得連連後退。蓬萊魔女打開了一個缺口,運劍如風,左蕩右決,不過片刻,就殺出了重圍。

    蓬菜魔女正要向完顏亮殺去,就在此時,耳邊廂忽聽得一個聲音說道;「蓬萊魔女,你武功果然不錯,但要想殺害大金皇帝,那卻是萬萬不能!」音細而清,發話的人,就似貼在她的身邊與她耳牆!鴆羅法師與那班武士卻似全無所覺,兀國大呼小叫,趕來阻攔蓬萊魔女。

    饒是蓬萊魔女膽大包天,也不禁吃了一驚,她是個武學大行家,聽得出這是最上乘的「傳音入密」的功夫,發話的人,運用絕頂內功,將聲音凝成一線,傳入某一個人的耳中,只有那一個人才聽得見,他旁邊的人,即算距離很近,也是茫然不覺。

    蓬萊魔女怔了一怔,鳩羅法師已拾起了剛才被打落的那面銅鈸,退到完顏亮身旁,與檀道清站在一起,準備蓬萊魔女來攻。

    空中飛來一片浮雲,月光再被雲遮,蓬萊魔女殺退了面前的武土,正自飛身掠起,忽又聽得那聲音在耳邊說道:「你還不罷手嗎?我與你較量較量!」忽覺微風颯然,蓬萊魔女急展拂塵防護,只聽得「叮」的一聲,她頭上一支玉簪、已給暗器打落!

    蓬萊魔女有生以來,從未吃過別人半點兒虧,不禁又驚又怒,只聽得那聲音又在耳邊笑道:「怎麼樣,你敢來與我較量較量麼?」蓬萊魔女從聲音辨別方向,揮舞拂塵防身,身形疾起,就向那方向一劍刺去。

    一劍刺空,月亮又鑽出來了,蓬萊魔女已追進樹林,但見月華如練,樹梢風動,有幾隻烏鴉似是受了驚嚇,「嘎嘎」地叫了幾聲,展翅飛起,卻哪裡有半個人影?

    蓬萊魔女喝道:「鬼鬼祟祟地暗中偷襲,算得什麼英雄好漢?

    有膽的就出來鬥鬥!」那聲音笑道:「有膽的你追來吧!」蓬萊魔女聽出那人不是用的「傳音入密」功夫,距離最少在二三里外,尋思:「這人分明是想引我離開,我可不要上他的當!」

    這一瞬間,她轉了好幾個念頭,正待回轉那「大夫松」下,取完顏亮的性命,只聽得那笑聲又在前頭,蓬萊魔女定了定神,心裡想道:「罷了,罷了,有這樣的高手暗中助那金國狗皇帝,我今晚是難以殺他了。好,且待我看看這廝是什麼人,如此可惡。」於是又再向前追去。

    追了一會,蓬萊魔女心中又起了個疑團,這人能夠打落她頭上的玉簪,雖說一來是那時恰巧月被雲遮,二來蓬萊魔女要分心應付其他強敵,但那人在黑暗裡發出暗器,居然打得如此之準,這種上乘的暗器功夫,已經是罕見罕聞,蓬萊魔女心想:

    「他為什麼不乘機打我要害,卻只打落我頭上的玉簪?」

    蓬萊魔女又再想道:「這人不許我殺完顏亮,按說應該是金朝的鷹犬了。但以他的武功而論,只怕未必在我之下。他若出來,與鳩羅法師、檀道清等人聯手,我央計鬥他們不過,甚至逃脫也未必容易。他卻又為何要引我離開,約我單打獨鬥?」如此一想,似乎此人又未必是金朝鷹犬。蓬菜魔女一路思量,那笑聲在前頭也不絕如縷。蓬萊魔女驀地心中一動:「難道是笑傲乾坤華谷涵,故意和我開玩笑來了?」但隨即又想道:「不對,不對。華谷涵的笑聲實大聲宏,聽得出是正宗的最上乘內功,這人的『傳音入密』功夫雖然也已到了最高境界,但卻聽得出是帶著三分邪派的功夫。兩人的聲音也似乎並不一樣。」蓬萊魔女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好奇。她本是追華谷涵而到泰山的,現在碰到了一個武功絕頂的高手,卻又多半不是華谷涵。在此之前,她的心目之中,以為天下高手,撇開兩三個已閉門隱居的前輩不算,除了華谷涵外,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與她相比了,哪知今晚又碰到這樣一個神秘人物,看來武功也不在華谷涵與她之下。「這是何等樣人?具有如此武功,為何又要暗助那金國狗皇帝?」種種疑團,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好奇之念油然而生。……

    好奇之念一牛,蓬萊魔女心意立決,「不管他是不是華谷涵,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於是施展輕功,繼續追趕。那人亦似是知道她已追來,不必再行逗引,笑聲也漸遠慚寂了。

    過了「五大夫松」,出了「中天門」,便是「快活三里」,這是泰山第二段路。「快活三里」的意思是登泰山只有這三里路最好走。蓬萊魔女轉瞬走完這三里路程,仍是不見那人蹤跡。再向上去,過「升仙坊」「朝陽洞」等處,越上越高,山勢也越來越險,走了一會,只見兩們陡峭壁立,這是泰山最險峻的處所——「南天門」,曲徑盤旋,但從下望上,卻又陡直如線。蓬萊魔女提防那人伏擊,提心吊膽地走過了這段路,一點事情也沒有發生,蓬萊魔女鬆了口氣,啞然自笑,笑自己太過緊張。

    登上了南天門,地勢漸轉平坦,登高縱目,四圍景色,盡收眼底。月色澄明,向西遠眺,是一片莽莽平原、白雲深處,隱隱似有一條青白色的玉帶,那就是黃河了。蓬萊魔女心道:「登泰山而小天下,古人這話,真是說得不錯。」默念唐詩「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句,在雄偉的景色之中,胸襟也不禁豁然開朗。無風吹過,松濤發聲,蓬萊魔女翟然一驚,「我是追蹤那人來的,怎的卻貪看景色了。」

    忽聽得樹林中有琴聲傳出,蓬萊魔女悄悄走去,只見一個披著白狐裘的男子在樹下操琴,蓬萊魔女心想:「此人在泰山絕頂操琴,倒也算得是個高人雅士,卻不知是否就是那人?」琴聲忽而飄逸,忽而高昂,似是一個胸懷壯志卻又不得已遁跡煙霞的英雄,在藉著琴音傾訴心曲。

    蓬萊魔女聽得呆了,不覺現出身形,緩緩走去。那人卻似視而不見,仍在全神貫注地操琴。蓬萊魔女心道:「且不要打擾他。」遂停下腳步。

    那人在彈得急處,在琴音高昂之中,忽地放聲歌道:「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匐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況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自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催著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是唐代詩仙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長詩中的一段,蓬萊魔女聽得心神俱醉,眼前的這個男子幾似幻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仙。忽聽得錚的一聲,琴弦斷了。蓬萊魔女如在夢中醒來,正自心想:「此人與笑傲乾坤華谷涵,倒是一對。」那人突然把琴一樣,竟號陶大哭起來。

    蓬萊魔女倒給他嚇了一跳,心道:「難道是個瘋子?」不禁問道:「喂,你是誰?為何在此大哭?」那人道:「我哭我的?與你何干?你又是誰?」蓬萊魔女道:「我是大宋百姓,你意欲如何?」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誰?」蓬萊魔女道:「你這人說話怎的如此糊塗?我若知你是誰,還用得著問你嗎?」

    那人臉上還帶淚痕,卻忽地又仰天大笑,蓬萊魔女道:「你又笑什麼了?」那人道:「我笑你才是糊塗,你我素不相識,你既然不知道我是何人?又何必來關心我?叫我哭也不能哭個痛快。」蓬萊魔女氣道:「呸,誰關心你了?你儘管哭吧,哭死了也沒人理你。」那人喃喃自語道:「哭死了也沒人理你。哈哈,天下之大,果然是沒有一個人關心我的!」笑聲一收,忽地又大哭起來。

    蓬萊魔女心道:「當真是個瘋子!」要想離開,又自想道:

    「卻不知他是否就是剛才暗助完顏亮的人?若然是同一個人,他引我到此,就不該自哭自笑。」幾次想要發問,但那人正哭得「熱鬧」,蓬萊魔女怕又遭他冷嘲,只好暫且忍著,心想:「我且看你能哭到幾時?」

    那張琴摔在地上,已是片片碎裂。蓬萊魔女站在一旁甚是無聊,眼光觸及這張破琴,她是個識貨的人,一看就看出這是一張世所罕見、難以估價的古琴,心想:「焚琴煮鶴,乃是大殺風景之事。哼,我最初還當他是個雅士高人呢。」不禁微噫一聲:「可惜,可惜!」

    那人眼淚一收,忽地又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可惜什麼,一擲乾坤亦等閒,區區一張古琴,又有什麼可惜了?哈哈,我以為你是個女中豪傑,卻原來如此小氣。好,你的東西我還給你吧,免得你心疼!」

    蓬萊魔女正自心想:「我有什麼東西落在他的手上,這不是怪話麼?」心念未已,忽聽得暗器破空之聲,銀光一閃,一件物事已向她飄來!蓬萊魔女怒氣暗生,只當是那人用暗器突然偷襲,當下便施展接暗器的上乘功夫,把手一招,雙指一夾,把那件東西夾住。但覺虎口微微一震,這人的勁道確是不弱。

    月光下一看,蓬萊魔女不禁又怒又驚,卻原來這人打來的「暗器」就正是她原來插在頭上的那根玉簪。這時一切都明白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剛才暗助金主完顏亮,打落她這根玉簪的那個人。當時他一直未曾現身,只在月被雲遮的那片刻之間,就把打落的玉簪偷走,這份身手,當真說得是神出鬼沒!

    蓬萊魔女喝道:「好呀,果然是你!你為何助那狗皇帝?」那人冷笑道:「宋朝的皇帝就很好麼?」蓬萊魔女罵道:「我現在知道你是誰了,你是狗皇帝的狗奴才!」那人冷笑道:「我是何人。

    無需讓你知道。你目中無人,我就看不順眼!」

    蓬萊魔女一怒,本來就要動手,心念一轉,卻又忍住,也自仰天長笑。那人道:「你又笑什麼?」蓬萊魔女道:「我笑你不辨是非,不分黑自,只知責備他人。」那人道:「哦,倒要請教。」蓬萊匿女道:「說到狂妄,完顏亮這狗皇帝才是天下第一等狂妄之人,他要興師滅國,吞併江南;他以為大宋無人,我就要殺殺他的威風。完顏亮狼子野心,今天下生靈塗炭,你不恨他,反來罵我,除非你真是他的奴才,否則又如何說得過去?」

    那人神色黯然,忽地長歎一聲,說道:「金宋對立,干戈難免,不論是你是我,都無法挽回浩劫的了。我剛才這一場大哭,就是為此。你要刺殺完顏亮,我不怪你,但有我在此,卻也不能讓你得逞。」

    蓬萊魔女聽了這話,對此人敵意大增,但卻也暗暗奇怪,心裡想道:「完顏亮是金國皇帝,此人若是金朝鷹犬,何以敢直呼其之名?」當下按劍說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心為完顏亮賣命的了?」

    那人冷冷說道:「普天之下,誰也不能叫我為他賣命,我是但求心之所安。你我萍水相逢,我的心事難對你言說。」蓬萊魔女嗔道:「誰要知道你的心事,我只要知道你是站在金國狗皇帝這一邊的,那就夠了。好吧,不必多言,看劍!」

    那人退後一步,忽道:「且慢!」蓬萊魔女道:「你尚有何言?」那人道:「我與你訂個約如何?」蓬萊魔女道:「什麼?」那人道:

    「你若勝得了我,任憑你去刺殺完顏亮,我撒手不管。可是倘若你輸給我呢?——」蓬萊魔女截斷他的話道:「除非你把我殺了,否則我一有機會,還是要刺殺完顏亮。我大宋兒女與金國狗皇帝勢不兩立。我不與你訂約!」

    那人眉頭一皺,隨即大笑道:「也好。那麼咱們也就不必訂約,就按江湖規矩較量較量。我要叫你知道,天下除了你和笑做乾坤華谷涵之外,也並非就沒人了!」

    蓬萊魔女心中一動,「他也知道華谷涵的名字?」對此人身份,更覺神秘。但此時亦已無暇多問,拂上一舉。長劍一揮,便即說道:「亮兵器吧!」

    那人笑道:「不必客氣了,你是客人,先發招吧!」蓬萊魔女怒道:「你要空手與我相鬥?」那人取出了一支洞蕭,笑道:

    「你嫌我雙手空空,好,我就給你吹一支迎賓曲子。」

    蕭聲清冷,響遏行雲,只吹了兩下,又放下來道:「迎賓曲子已奏,你這位貴賓還不來麼?」

    蓬萊魔女大怒,心道:「你敢如此輕視於我!」當下也就不再和他講什麼江湖禮節,身形一起,天罡塵法發動,一招「倒捲星河」,塵尾散開,根根如刺,千絲萬縷,就向那人當頭罩下。

    這一招「倒捲墾河」乃是「天罡拂塵三十六式」中一招極厲害的殺手,塵尾散開,千絲萬縷,那人整個身形,都已在拂塵籠罩之下,避無可避。但在這樣危急的形勢之下,他卻好整以暇,從容不迫地把洞蕭湊到口邊,又吹將起來。

    蓬萊魔女心頭一震,忽覺一股熱風迎面吹來,塵尾也登時給吹得散開。蓬萊魔女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這人果然是已練成了登峰造極的邪派內功。」原來這洞蕭中空,那人就是從洞蕭中吹出一般純陽罡氣,將蓬萊魔女的拂塵吹散的。

    那人笑道:「我這支迎賓曲子尚未吹完呢!」蕭聲再起,如怨如慕,如位如訴,蓬萊魔女聽出他吹的是一首唐詩譜成的小曲,正吹到後半閏,曲辭是:「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掩泣空相向,風塵何所期?」辭意寄托遙深,既表示了結識佳客的喜悅,又表示了各懷心事,感傷時世的無限哀愁;最後歸結為一層無可奈何的惆悵,因而問客人「風塵何所期?」這支曲子,極切合他們今日相遇的情景,那人借曲寄情,恰到好處。

    蓬萊魔女眉頭一皺,長嘯一聲,冷冷說道:「勢同仇敵,何來主客之誼?」唰的一劍刺去,登時把他的蕭聲打亂。

    那人歎口氣道:「可惜,可惜!」橫起洞蕭一架,這支洞蕭也不知是什麼做的,只聽得一片鏗鏘,蓬萊魔女的青鋼劍竟給他盪開,虎口微微發熱。那支洞蕭卻是絲毫未損。

    蓬萊魔女這柄長劍雖非寶物,但以她深厚的內功,莫說是拿著一把劍,就是一根樹枝,也可以將石頭打裂,但現在碰上那人的洞蕭,反而被他將長劍盪開。顯然這人的功力,只有在她之上,絕不在她之下。

    蓬萊魔女初逢強敵,精神陡振,青鋼劍揚空一閃,劍尖晃動,閃起了朵朵劍花,儼如黑夜繁星,千點萬點,灑將下來,一招之內,連襲那人的三十處大穴,那人費道:「好劍法!」只聽得一片斷金碎玉之聲,叮噹密響,就在這一招之內的瞬息之間,那人的洞蕭已與蓬萊魔女的長劍接觸了一十三下。

    蓬萊魔女劍鋒一轉,拂塵再次拂到,這次她拂塵聚成一束,當作判官筆用,逕刺那人的太陽穴,青鋼劍唰的刺出,卻用了一個「粘」字決,要把那人的洞蕭引開,「粘」出外門。那人又歎口氣道:「咱們點到即止,豈不甚好?你卻當真要與我拚命麼?」他口中說話,手底卻絲毫不緩,洞蕭一舉,一招「舉火撩大」,將拂塵盪開,迅即換招橫掃,與青鋼劍一觸,洞蕭一旋一絞,又把蓬萊魔女那股「粘」勁解了。蓬萊魔女同時用兩種兵器,一柔一剛,而且又隨時可以剛柔互易,這本是武學中最上乘的功夫,卻不料竟被那人輕描淡寫地化解開了,不覺一片茫然。

    那人笑道:「投桃報李,請小姐也接我幾招。」洞蕭一揮,幻出了千重蕭影,一口氣攻出六招,連點蓬萊魔女三十六道大穴。

    蓬萊魔女以拂塵護身,以長劍攻敵,竭盡所能,將他這六招一一化解。那人讚道:「好,蓬萊魔女果然是名不虛傳!」蓬萊魔女卻不由得暗暗宙慚,心中想道:「他從容應敵,而我卻費了如許氣力,才解了他這六招。」

    蓬萊魔女好勝之念一起,將「天罡拂塵三十六式」和「柔雲劍法」的精華盡數施展出來,拂塵或聚或散,劍勢忽疾忽徐,身如流水行雲,步似穿花蝴蝶,劍鋒所指,嗤嗤有聲,拂塵揮舞,颯颯風起。這兩種剛柔相濟的武林絕學施展開來,果然是非同小可。那人只憑著一支洞蕭,似乎漸漸遮攔不住,過了一會兒,蓬萊魔女已挽回頹勢,又再轉守為攻。

    那人一聲長嘯,叫道,「好,我也要拋磚引玉了!」橫蕭護胸,忽地一掌拍了出來,這一掌看似輕飄飄的若不經意,勁力卻大得出奇,恰似暗流洶湧,突然湧來,蓬萊魔女用了千斤墜的重身法,仍不免微微一晃。

    蓬萊魔女心道:「此人功力在我之上,我必須速戰速決。」柔雲劍法一變,化為追風劍式,配合了拂塵進攻,兩般兵器都用了陽剛之勁,招式更為凌厲,那人也一掌緊過一掌,掌風呼呼,蕩得蓬萊魔女的拂塵飄飄,劍光四散。蓬菜侄女一陣狂攻,卻是攻不進去。

    兩人越鬥越緊,直打得樹葉紛落,林鳥驚飛,只見斗轉星橫,玉兔西墜,不知不覺,已鬥了相近百招。蓬萊魔女漸覺內力不加,暗叫不妙,只好更加緊進攻。那人卻反而從容不迫起來,又把洞蕭湊到口邊,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既奏了迎賓之曲,如今是該奏送客之曲了。」一片淒涼悲感的蕭聲吹了出來。蓬萊魔女妙解音律,聽得奏的是唐詩人李商隱的一百五言詩,詩道:「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心斷新豐酒,消愁又幾千。」原詩本來不是作送客用的。但卻暗合他們二人今晚的情景,看來那人仍是要藉此曲來表達他的心境。蓬萊魔女聽他吹到「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兩句,心中暗晴嘀咕,「這是什麼意思?

    他是把我當作新知麼?但『舊好隔良緣』又何所指?」

    那人的蕭聲吹得極為傷感,似是惋惜和一個新相識的朋友,一相識便相離,而自己今後便似黃葉飄零,羈泊天涯了。蓬萊魔女本是對他懷看甚深的敵意,但聽了他這哀怨的蕭聲,卻是不由自主地也感到淒惻起來。

    蓬萊魔女霍然一驚,心道,「莫要被他擾亂我的心神,令我糊里糊塗的輸了。」當下一咬牙根,唰的一劍猛刺過去。正是:

    一片情懷何處托,幾多心事付蕭聲。

    欲知二人勝負如問?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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