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八 回 笑傲乾坤狂士氣 歌殘金縷女兒情 文 / 梁羽生
蓬萊魔女闖蕩江湖雖然不過短短數年,但在這數年之中,她收眼群盜,威懾金虜,掙來了令人聞名喪膽的「魔女」名頭,當真是經過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見過了不知多少異事奇人。但卻從來沒有一件事情,比得上今日之事令人感到奇怪!她對狂俠華谷涵那三件禮物獨自發呆,心裡想道:「他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但這個陌生人卻又似乎是在這個世界上最熟悉我的人,他知道我的生身秘密,知道我的武功底細,我小時候失落的玩物也在他的手上,這真是奇事!」她接著又想到:「還有我那師哥,我尋訪多年毫無消息的師哥,這狂俠華谷涵也似乎是熟悉他的。要不然他那一次義救雲家父女,也就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師哥了。看來,我著想得知師哥的消息,也只有去問這個華谷涵了!嗯,那件事情是兩年之前發生的,我師哥當時曾發出誓言,說是至遲三年,就要再覓華谷涵較量,今年恰好是第三年了。我的師哥他是改好了呢?還是依然為非作惡?華谷涵會不會再饒他一次呢?」
要知蓬萊魔女平生只有兩個心願,一是找尋自己的生身父母,另一件就是勸師哥改善回頭,這兩佯心願,看來都需要華谷涵的幫助,否則決難完成。
她把那三件禮物一一放回金盒之中,最初拈起來的是那兩顆相連的紅豆。她從來沒有見過華谷涵,但不知怎的,腦海中卻忽然浮出他的「影子」,這是憑著雲紫煙、玳瑁等人的描繪,想像出來的狂俠華谷涵。她所想像的幻影是個溫文俊雅的書生,神情瀟灑,帶著幾分狂氣,一片豪情,似乎正在她的面前,手拈紅豆,向她微笑。「哎,他送我這對紅豆,難道只是因為他偶然拾獲,知道是我的東西,才送回來的嗎?是不是還有另外的意思?」想至此處,蓬萊魔女的面上不禁一陣發燒。
珊瑚、玳瑁這兩個丫鬟和耿照還在外面的客廳,等蓬萊魔女出來,等得已有點兒焦急了。珊瑚、玳瑁竊竊私議,她們跟隨了蓬萊魔女幾年,從來未見過小姐今日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珊瑚道:「都是那狂俠華谷涵不好,送來這些古怪的東西,害得咱們小姐神魂顛倒!」玳瑁噗嗤一笑,說道:「神魂顛倒?你這話要是讓小姐聽見,可不得了,一定要掌你的嘴巴。」珊瑚道:
「這可不見得,我看她是著了狂俠華谷涵的迷了,也陣地正在歡喜呢,還會打我?」玳瑁笑道:「那不很好嗎?難得小姐喜歡上一個人,你為何反而怪華谷涵害她?」珊瑚道:「誰知道那狂俠是否真心?你看他送來的是什麼東西,一片破布,一紙殘箋,還有一對紅豆,紅豆還可說是表示愛慕之憂,但那破布殘箋又是什麼意思,這不是有心和咱們的小姐開玩笑嗎?」
玳瑁道:「我也奇怪,小姐竟沒有生氣,反而似是坐立不安,倒令我擔憂了。」珊瑚道:「她今日的神態,大異尋常,對咱們也似乎顯得生疏了。這都是狂俠華谷涵的不好。」玳瑁不由得又是噗嗤一笑,說道:「原來你是在呷華谷涵的醋,埋怨小姐為了他而疏遠了你。傻丫頭,真不懂事,難道為了咱們和小姐的情份,你就不許她和男子親近嗎?等到你也有了意中人的時候,只怕你也要和我生分呢!」珊瑚嗔道:「好呀!開玩笑竟開到我的頭上來了,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耿照被冷落一旁,甚是無聊。他是想等蓬萊魔女出來,向她道謝的,在禮貌上不方便即行走開,正自發悶,那兩個丫鬟的嘻笑聲忽然靜止,只見蓬萊魔女已經走了出來。
蓬萊魔女雖是滿懷心事,卻也未忘主客之禮,當下便與耿照招呼,問道:「你今日覺得好了點吧?」耿照道:「好得多了,謝謝你。」蓬萊魔女看了看他的面色,說道:「不錯,是好得多了。但餘毒還未全消,只怕你還得在這兒多耽擱兩天。」又道:「我有點事情,要到外面走一趟,請你不要責怪我怠慢了你,你安心在這兒養傷,傷好了再走。珊瑚,我走了之後,你替我好好照料耿相公!」
玳瑁問道:「小姐,你上什麼地方?要攜帶什麼東西,要哪幾個人跟你去,請你吩咐。」蓬萊魔女道:「這次我是單獨出門,不必你們跟隨,行李我早已收拾好了。」珊瑚忍不著問道:「小姐,你可是要去會見那位狂俠華谷涵嗎?」蓬萊魔女臉泛微紅,說道:「人家送了禮物給我,我應該去回拜他。」珊瑚甚是不以為然,心裡想道:「這不是失了身份嗎?人家只是遣一個僕人送禮來,你卻親自去回拜,縱然你真是私心戀慕,也應該稍有矜持。」要知珊瑚與她的主人性情相投,都是驕傲慣了的,如今見小姐不惜委屈自己,先去拜會人家,不覺一面是暗暗奇怪,覺得這不似小姐平素的行徑;一面又暗暗為小姐不平,覺得是狂俠華谷涵的驕傲壓過了他。但她知道小姐的脾氣,一決定了什麼事情,便是永無更改,因此心中雖不以為然,卻也不敢多言一句。
蓬萊魔女道:「我走了之後,玳瑁替我主持寨裡的事情。待耿相公傷好之後,珊瑚,你替我送耿相公一程,要送出河北境外方可。」
耿照甚覺不安,說道:「我傷好了自己會走,不必麻煩珊瑚姑娘了。」蓬萊魔女道:「你忘了你是金虜朝廷的欽犯嗎?你要是單獨一人,再碰上什麼北宮黝之類的敵人,誰給你應付?到了河北境外,追騎莫及,方無可虞。你以前是官家子弟,現在則是江湖兒女,江湖兒女素來不拘小節,這點你要學學。」耿照暗暗道了一聲慚愧,自慚武藝低微。
蓬萊魔女又道:「耿相公,我還有一樣東西給你。」取出一枝只有七寸長的短箭,與尋常的箭大不相同,碧綠晶瑩,觸手生涼,原來乃是玉質。蓬萊魔女說道:「這是我號令綠林的令箭,大河南北有點來頭的綠林人物,大概都會認得我這令箭。珊瑚負責將你送出河北,以後你就要單騎南行了。有這枝令箭,倘若遇上強盜,你拿出來與他們看,使可無憂。要是他們不認得此箭,那就多半是本事平庸的小賊,你也可以對付得了。耿相公,但願你這枝箭只是備而不用,一路平安,抵達江南。」蓬萊魔女一番好意,耿照只好鄭重道謝,將令箭收下。
蓬萊魔女又吩咐了珊瑚、玳瑁幾句,便即獨自一人,離開山寨,去尋訪那「笑傲乾坤」狂俠華谷涵,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蓬萊魔女走後,耿照也很想早日離開,無奈他中毒甚深,傷還來愈,只得在山寨裡住下。晃眼又過了幾天。當他初來之時,珊瑚、玳瑁都以為他是玉面妖狐連清波的情人,對他甚為不滿,也曾屢次冷嘲熱諷;後來經過了那日的訊問,這兩個丫鬟心裡知道他是受了玉面妖狐的騙(雖然他自己卻還心存疑問,不敢完全相信連清波就是壞人。)對他的辭色便大大不同。尤其那個珊瑚,因為受了小姐臨行之托,對他更是細心照料。這丫鬟有幾分驕縱,也有幾分豪爽,頗具小姐之風。與耿照相處數日,漸漸稔熟,說話也很投機。
這一日耿照的傷已好了八九分,他仍然是住在蓬萊魔女那個書房,這日對著牆壁上那幅張於湖所寫的「六州歌頭」,心事重重,思如潮湧,忽聽得腳步聲響,卻原來是珊瑚推門進來,端藥給他喝。
珊瑚待他喝過了藥,笑著問道:「耿相公,你剛才一個人在這裡似是發呆,你心裡想些什麼?」耿照道:「沒什麼,我想明天動身。」
珊瑚道:「哦,你明天就要動身?」忽地一掌向耿照拍去,耿照吃了一驚,叫道:「你幹什麼?」珊瑚那一掌來勢甚凶,學武之人,突然受到襲擊,本能的會出手抗禦。「啪」的一聲,雙掌相交,耿照身形搖晃,蹌蹌踉踉地退了幾步,珊瑚又再一掌拍來,與耿照的手掌接觸,卻忽地輕輕一按,拉著他的手,扶穩了他。格格笑道:「不錯,你的氣力已差下多完全修復了,我可以讓你明天動身了。」耿照這才知道珊瑚這兩掌,乃是試他好了沒有的。這時已是傍晚時分,珊瑚又笑道:「耿相公,恭喜你的傷好了。藥是不必再吃啦,我給你弄幾樣可口的酒菜,給你慶賀。」過了一會,果然弄來了幾個精緻的小菜,還有一壺美酒。
耿照好生過意不去,他知道珊瑚是蓬萊魔女的心腹侍女,與小姐情如姐妹,他也一向沒有把她當作丫鬟看待,便邀她同飲。
酒意漸濃,珊瑚道:「古人以漢書下酒,婢子拙學寡文,不識漢書,給你舞劍助興如何?」耿照道:「妙極!」解下所佩寶劍,交與珊瑚。
寶劍揮動,只見寒光四射,花雨繽紛,端的是矯若游龍,翩如驚鴻。耿照禁不住擊節歇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狙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耀如翌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這幾句是唐朝大詩人杜甫,在長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的幾句,對公孫大娘的劍術,讚揚備至。耿照歌此,即是把珊瑚的劍術,上比公孫大娘。
珊瑚嫣然一笑,說道:「謬讚了!」劍法一變,身形婀娜,柔腰貼地,宛如燕子掠波,蝶舞花影,劍法頓然從剛健而變為婀娜。珊瑚說道:「婢子也給公子歌一闕新詞佐酒。」她挽了一朵劍花、劍尖指著對面牆壁懸掛的那幅「六州歌頭」說道:「張於湖這一首六州歌頭蒼涼沉鬱,我給你歌另一首溫婉清麗的六州歌頭。」
只聽得她曼聲歌道:「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勒爭嘶。認蛾眉,凝笑臉,簿拂胭脂,繡戶曾窺,恨依依。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隨步,怨春遲。消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淚空垂。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但茫茫蒼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這首詞雖然也是調寄「六州歌頭」,意境卻與張於湖的那首大不相同。張詞是直抒志士胸臆,此詞則是婉訴兒女情懷。詞中是寫一雙癡情兒女,在無可奈何中分手,追思往事,不勝淒婉。與珊瑚那妙曼溫柔的劍舞配合起來,真是歌舞雙絕。耿照聽得心頭如醉,不由得想起表妹秦弄玉來,暗暗歎了口氣。
珊瑚經緩收了舞姿,交還寶劍,問道:「公子何以臉有不悅之邑,敢想是我的劍舞太壞了。」耿照笑道:「你歌舞雙絕,以此佐酒,勝過漢書萬倍。只是我多飲了幾杯,又聽了你的歌辭,不禁想起一些往日的親友。」珊瑚又嫣然一笑,說道:「哦,原來如此。你想的誰人,可是想那玉面妖狐?」耿照佯怒道:「你又來取笑了,他日我告訴你的小姐。」珊瑚笑道:「婢子謝罪,相公,你可別生氣啦,以後我再也不提那妖狐就是。」
耿照心裡正想:「此女能文能武,劍法精妙,又解詩詞,不知何以卻做了人家的婢女?」這話他當然不方便問,正在思想,珊瑚卻忽地向他問道:「耿相公,你今年幾歲?」
耿照心頭一跳,驀地想起了連清波來,當日連清波與他初會之時,她也向他問過年歲。耿照暗自想道:「莫非是她也想與我結為兄妹?」當下答道:「我今年虛度十八春了。」
那壺美酒早已給他們喝得乾乾淨淨,珊瑚又添上一壺,再喝了兩杯,醉顏酡紅,忽地幽幽歎了口氣。耿照禁不住又是心頭一跳,問道:「珊瑚,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之事?」
珊瑚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嗯,那也不必去說它了。」耿照亦已有了六七分酒意,細品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一句話,觸起自己慘痛悲傷的種種遭遇,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絕,默默無言地陪著珊瑚又喝了幾大杯。
珊瑚忽道:「耿相公,你可知道我為何問你年歲?」耿照道:
「不知道。」珊瑚黯然道:「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知交,要是他還活在人間的話,今年也是十八歲。」耿照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和他既是知交,怎的連他的生死存亡都不知道?」珊瑚道,「他也像你一樣,是個有志氣的青年,本是我的鄰居,四年前忽然遭遇了一場橫禍、從此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嗯,他不但和你同年,連相貌也有幾分相似;所以我見了你,就不禁想起他來了。」珊瑚本是說過不欲提的,但終於還是把她的「傷心事」透露出一點端倪。
耿照心道:「原來如此,她是酒人愁腸,傷懷念舊,並非想與我結為兄妹。」對珊瑚的身世,不覺起了幾分好奇之念。但他是個厚重的人,雖然有了酒意,卻也還知道江湖的避忌,心想:
「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我自己的身世秘密也是不願向人吐露的,何必問她。」
珊瑚道:「耿相公,你可是在想什麼?」耿照道:「沒什麼。」珊瑚斜著眼睛看他,忽地笑道:「不對,耿相公,你一定是有著什麼心事,大約因為我是婢女,不願對我說吧。」耿照這時確實是被珊瑚勾起了心事,原來他是由珊瑚的遭遇而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了自己與表妹秦弄玉也是由於一場橫禍而彼此分離,而巨直到如今,還不知表妹是敵是友。這遭遇比珊瑚的更不幸了。
他雖然不知道珊瑚所遭遇的是什麼橫禍,但最少她還在懷念「那個人」,言語中對那人充滿愛意,顯然不似自己與表妹一樣,已成了仇人。
耿照與珊瑚相處了這幾日,由於珊瑚性情爽朗,相處幾日,已如多年老友一般。耿照也從沒有將她當作婢女看待。可是雖然如此,他也還不願意把自己的心事向她傾吐。當下給她言語擠兌,一時大急,急忙說道:「你的武功,比我高明十倍,我怎,會因為你是婢女看輕你呢?我是在想——」珊瑚道:「想什麼?」耿照隨口說道,「我是在想——嗯,聽你這麼說,你不是從小在柳家長大的了。」這句話是他無話可說,臨時隨便想起來的,說出來後,忽然覺得不妥——這豈不是刺探她的身世秘密了?
珊瑚倒沒有嫌他冒昧,爽爽快快的便回答道:「不錯,我本來不是自小就給人家做婢女的。不瞞你說,這婢女是我自願做的。」她又喝了一杯,接續說道:「我遭遇橫禍那年,剛是十三歲,孤身女子,無靠無依,幸得高人指點,這才投靠到公孫隱門下,情願做他家的婢女的。」耿照說道:「你的小姐不是姓柳麼?這公孫隱又是何人?」
珊瑚笑道:「我事先沒有向你說明,怪不得你弄糊塗了。這公孫隱是武林中一位有大本領的老前輩,我們的小姐就是他的徒弟。」耿照這才明白,說道:「哦,原來如此。」
珊瑚接著說道:「這公孫隱本領極高,性情又極怪僻,他早年縱橫江湖,中年過後,卻忽然卦刀歸隱,很少與江湖人物往來。我幸虧得高人指點,才找到了他。他本來不想收我的,恰好那大小姐也在家中,小姐與我一見,就很投緣,是她要公孫隱收留我的。公孫隱無兒無女,只有小姐這個心愛的徒兒,對她的話百依百順,就說:『好,讓你有個伴兒也好。』從此以後,我就一直服侍小姐啦。」
珊瑚道:「這些事情,你可不要向外人說。公孫隱不願意人家知道他。」耿照道:「你放心,我絕不會向旁人亂說。」珊瑚笑道:「我就是因為相信你才對你說的。我跟小姐的時間最長,玳瑁後我一年進門,至於其他幾個侍女,則是小姐出道以後才陸續收下的了。所以小姐對我和玳瑁兩人,感情最好。她這次派我送你,那是對你十分看重的了。」耿照道:「多謝你家小姐,更多謝珊瑚姑娘。」
珊瑚瞅了耿照兩眼,說道:「你這人客氣得緊!」忽地格格嬌笑,眼角卻又有晶瑩的淚珠,耿阻道:「姑娘,你喝得多了!
該歇息啦!」珊瑚醉態可掬,舉杯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好,我聽你的活,你也別喝啦!」這時候耿照的酒意也已有了七八分了。
珊瑚收拾了杯益,服侍耿照上了床這才走開。耿照酒意上湧,心事如潮,想起了秦弄王,想起了連清波,最後也想起了珊瑚。心中想道:「這珊瑚的遭遇與我倒也有點相同,卻是可憐。」想了一會,酒力發作,倦極欲眠,也就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紅日當窗,珊瑚已在房中催他起來。耿照收拾好行李,便與珊瑚一道出去,向玳瑁辭行。玳瑁對他們打量了好一會兒,忽地「噗嗤」一笑。
珊瑚詫道:「你笑什麼?」玳瑁道:「你這身衣服——」珊瑚道,「怎麼啦?這是我平日穿著的衣裳,有什麼可笑?」玳瑁道:
「你為何不喬裝男子?」珊瑚道:「扮作男子,走一步路都的留神露出破綻,我受不了拘束。」又道:「我伯什麼,倘若有人敢來戲侮我,那就是他嫌命長了。」玳瑁笑道,「你武藝高強,當然不怕強徒欺侮,但你就不伯、不怕——」珊瑚道:「怕什麼?」玳瑁噗嗤一笑,說道:「你仍是女孩兒家裝束,和耿相公一路同行,不怕人家當你們是對小夫妻麼?」
珊瑚這才知道玳瑁是兜著圈子來笑話她,不禁大發嬌嗔,扭著玳瑁道:「豈有此理,你這丫頭瘋言瘋語,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我奉小姐之命送耿相公,光明磊落,怕什麼別人閒話?」玳瑁給她扭得喘不過氣來,忙道:「好姐姐,你饒了我吧。我不敢再亂說了。說正經的,我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呢。」
玳瑁生性頑皮,她和珊瑚是一向開玩笑開慣了的,珊瑚性情爽朗,雖然也有點難以為情,還不覺得怎麼,耿照可漲紅了臉,幾乎就想提出獨自下山,不必珊瑚送他。但轉念一想,如此一來那就更著了痕跡,顯得自己太過小氣,把玩笑當真了。只好啞聲不響,躲到一旁。
玳瑁道:「我拜託你一件事情,你回程之時,請順路到我的老家一看:看我的兄弟回來了沒有。」珊瑚道:「有什麼酬勞?」玳瑁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我給你做媒。」這句話耿照沒有聽見,珊瑚又跳起來,伸手就要撕她的嘴,玳瑁忙道:「別鬧,別鬧。我給你繡兩個荷包。」珊瑚道:「這才像話。」不覺又歎了口氣,說道,「你還有老家,我是連老家也沒有了。」玳瑁道:「珊瑚姐姐,你不用傷感,他們男子漢常說:大丈夫何患無家?你是巾幗英雄,我就套用他們男人的這句口頭禪送你,女英雄何患無家?」珊瑚道:「多謝,可惜我不是女英雄。」忽地體會到玳瑁這句話話中有話,實含深意。只是「多謝」二字已經出口,惱也不是,氣也不是,只好再瞪了玳瑁一眼。
玳瑁笑道:「耿相公,我和珊瑚姐姐是一向說笑慣了的,你別見怪。」向耿照賠了個罪,耿照啼笑皆非,也只得向她還了一禮.玳瑁直送到山下,這才與他們道別。
耿阻小時候常與表妹在一起玩耍,但和一個非親非故的女子結伴同行,這還是第一次,再加上玳瑁的那一番取笑說話,心裡頭便不免有點疙瘩,總覺得難為情。幸好珊瑚倒是落落大方,一路上和他說說笑笑。少年人胸襟坦蕩,不久,耿照也就拋開了顧慮,恢復了自然,不再把玳瑁的話放在心上了。
兩人一同趕路,不感寂寞,不知不覺,夭色黃昏,珊瑚認得路,帶他到一個小鎮,向二家客店投宿。
那掌櫃瘴頭鼠目,樣貌猥瑣,歪著眼睛問耿照道:「我們只有一間上房,一兩二錢銀子一天,你要不要?」耿照道:「只有一間房子,那不行啊!」掌櫃的睨他一眼,帶著詫異的神情,怪聲怪氣地問道:「你們不是小兩口子麼!」耿照漲紅了臉,忙搖手道:「不是,不是。」珊瑚掏出一錠大銀,噹的一聲,在櫃檯上一拋,說道:「我們是兄妹二人,最好你給我們兩間相連的上房。這一錠雪花銀先付房飯錢,多下來的賞你。」這一錠銀子足有十兩,掌櫃的眉開眼笑,忙不迭地打躬作揖道:「小人無知,說錯了話,相公恕罪,哈,巧極了,恰好有兩間相連的上房,客人剛剛搬走,我一時沒有想起來,正好讓給你們。相公,你高姓大名,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耿照胡亂說了兩個名字,與珊瑚認作是一對兄妹到外縣探親的,在旅店的登記簿上寫了。
兩人關上了房門,珊瑚笑得彎下了腰,說道:「這掌櫃見咱們年紀輕輕,敢情是當咱們是私逃出來的,私逃出來的……嗯,他擔心咱們沒銀子付房飯錢。」耿照也猜到那掌櫃的對他們起疑,因為他們的舉止不似夫妻,一男一女,同在一起投宿,那就無怪人家誤會是私奔的男女了。但珊瑚口沒遮攔他說了出來,耿照又不禁紅了一次臉。
珊瑚道:「耿相公,為了避免人家多問,我冒認你作哥哥,你可怪我高攀了麼!」耿照道:「你若不嫌我武藝低微,我正想高攀,與你結為兄沫。」珊瑚道:「那豈不忻煞我了!」耿照道:「你是個好人家的女兒,樣樣都遠勝於我,只怕我配你不起。」珊瑚道:「相公這麼說,我只好依從你了。」問了耿阻的出生月日,恰好比她大兩個月,珊瑚改口喚了一聲「大哥」,耿照也叫了她一聲「妹子」。兩人撮土為香,拜了八拜。耿照感激她的照料,又想到結為兄妹,今後同行,就可以避免許多尷尬,因此這番結拜,實是出於他的誠意。但結拜之後,卻不禁想起另一位「義姐」連清波來,心想:「連姐姐不知現在何方?唉,她到底是友是敵,迄今也是尚未分明。」
珊瑚道:「大哥,你想什麼?」耿照知道她對連清波惡感甚深,不願向她提起,便道:「我看這掌櫃的不似好人。」珊瑚道:
「你儘管安睡,我今晚多加小心便是。」這兩間房子有門相通,珊瑚把門打開,說道:「有什麼事情,你可以叫我。」與耿照道過晚安,各自安歇。
耿照初出江湖,他一向聽人說道江湖險惡,加上對那掌櫃的印象不佳,頗有點疑心這是一家黑店,胡思亂想,在床上翻來覆去,老是睡不著覺。睡到半夜,忽聽得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耿照心頭一凜,便跳下床來。就在這時,忽覺微風颯然,房中已多了一個人。
耿照嚇了一跳,那人低聲說道:「是我。」原來乃是珊瑚。珊瑚擦燃火石,點亮了燈,問道:「什麼事情?」耿照道:「我聽得似是有夜行人的聲音。咦,你聽……」珊瑚忽地「噗嗤」一笑,說道:「這不是人。」忽見游絲般的金光一閃,「吱」的一聲,牆角竄出一隻老鼠,跳了兩跳,寂然不動,原來已被珊瑚的梅花針打死。
珊瑚笑道:「不用害怕了,安心睡吧。」耿照滿面通紅,抱歉道:「我大驚小怪,連累了賢妹不得安枕。」珊瑚道:「你初次行走江湖,難免心裡緊張,以後就會慣了。」珊瑚走後,耿照吹熄了燈,再上床睡覺。忽又聽得悉悉索索的聲音,耿照心道:
「這房間裡的老鼠真多。」這次他當然不會再大驚小怪,驚動珊瑚,雖然覺得老鼠討厭,已不放在心上,不久就熟睡了。
珊瑚在自己的房裡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她可是大吃一驚。要知珊瑚雖然是與耿照同一年齡,但她的江湖經驗卻不知比耿照豐富多少,老鼠走動的聲息和夜行人的聲息,一進她的耳朵便能分辨出來,這次的異聲正是夜行人的衣襟帶風之聲!
珊瑚怕耿照害怕,不想去叫醒他,輕輕打開窗門,便跳出去。她輕功超妙,落地無聲,這時耿照已經睡著,絲毫沒有察覺。
珊瑚跳上屋頂,遠遠望去,隱約還可看見東南角有個淡淡的人影,珊瑚飛越幾重瓦面,那人的輕功不在她下,追了一會,始終保持著原來的距離,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分明,始終只是一個朦朧的影子。珊瑚驀地一驚,心道:「莫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急忙回來,先到耿照房中,只聽得耿照鼾聲大作,睡得很是安詳。珊瑚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回到自己房中睡覺。可是她這一晚卻整晚不敢闔上眼睛。
第二日一早起來,兩人離開了那家客店,又匆匆趕路。耿照見珊瑚滿眼紅絲,大是過意不去,說道:「那些老鼠真是討厭,咋晚吵醒了你,你後來就睡不著了嗎!」珊瑚道:「沒什麼,我們在江猢上闖蕩慣了的,睡一會兒也就夠了。」她怕耿照擔憂,始終沒有將昨晚發現夜行人之事告訴他。
幸喜以後接連幾天,一路平安無事。耿照得珊瑚遇事指點。
也增長了許多江湖見識,對她更為感激。
這一天到了武邑,己是冀魯交界的地方,依照蓬萊魔女的吩咐,珊瑚將他送出河北境外,兩人便要分手了。耿照不覺有點依依不捨,說道:「過了武邑,咱們便要各自東西了,珊瑚妹子,我請你喝一杯酒,聊表愚兄一點心意。多謝你一路辛勞。」珊瑚笑道:「咱們兄妹還講什麼客氣!不過,到了此地,我也應該和你喝一杯餞行了。」
武邑面向狼牙山,背靠塗陽河,兩人進了縣城,便選了一家臨河的酒樓,上去喝酒。武邑是冀魯兩省交通要道,灑樓上客人頗多,兩人喝了幾杯,忽見一個抱著琵琶的小姑娘,牽著一個盲眼的老人走到他們的座頭,那老人說道:「請大爹幫幫忙,讓俺這小妞兒孝敬你老一支曲子。」耿照見他可憐,給了他一兩碎銀,說道:「好,你就隨便唱一支吧。」
那小姑娘調好絃索,曼聲唱道:「柳陰直,煙裡絲絲弄碧。
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這是前代詞家周美成(周邦彥)長詞「蘭陵王」的第一折,有一段膾炙人口的故事,周美成是宋徽宗時候的一個小京官,和當時的名妓李師師相好,據說有一晚周美成正在李師師家裡,忽然徽宗皇帝也「臨幸」李師師家,周美成慌了、遂藏匿李師師床下。皇帝攜來鮮橙,說是江南剛剛進貢來的,請李師師嘗新。過後周美成寫了一首「少年游」詞,詞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竺。低聲問:
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詞中將皇帝與李師師在閨房的笑謔情景,寫得歷歷如繪,後來徽宗皇帝也見到了這首詞,問出是周美成所作,勃然大怒,把周美成貶出國門.過了兩天,徽宗又去訪李師師,李師師不在,等了好久,她才回來,說是送周美成去來。徽宗問:「他臨行曾有詞否?」李師師道:「有蘭陵王詞,把這首詞又唱給徽宗皇帝聽。徽宗聽了大喜道:「邦彥終是不忘故君。」遂把他召回,任他為「大晟樂正」。
這首詞一面是恨別傷離,一面是眷懷故國,正合耿照此時的心境,心頭悵觸,不禁又喝了幾杯。只聽得那歌女又續唱第二折道:「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偷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蒿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耿照想起了那晚和矚瑚在書房對飲的情景,悵然說道:「咱們今日分手之後,當真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只怕不能再見面了。」珊瑚道:「大哥,但願你一路多多保重。」他們二人長路同行,感情一天厚過一天,雖然不一定是男女戀慕之情,但在這即將分手之時,兩人都是禁不住充滿傷感。
就在他們心中都是悵悵惘惘的時候,忽聽得隔座有人大聲說道:「靡靡之音,令人愁煩。西門大哥,你臨行在即,孟大哥,煩你擊築,請西門大哥再給我們高歌一曲如何?」
珊瑚神色不悅,心裡惱道,「哪裡來的惡客,出言無狀!」把眼望去,只見鄰座四個客人,都是粗豪漢子,其中一人,虯鬚如戟,相貌尤其特別。這時那歌女還有一折尚未唱完,耿照笑道:「不必唱了,秦箏燕築,難得一聞,咱們適逢其會,當聆高人雅奏。」
原來」築」乃是一種古樂器,從前戰國七雄紛爭的時候,荊軻奉燕太子丹之命,往刺秦皇,他的好友高漸離便曾擊築給他送行,一曲「西風蕭蕭易水寒,壯土一去不復還」流傳千古。自高漸離之後,這種樂器已漸漸失傳,到了宋代,更罕能一見。所以耿照聽得鄰座的粗豪客人,要奏這種古代失傳的樂器,不禁引以為奇。
只見一個黃衣漢子將一件狀若鳳尾琴的古拙樂器擺在桌上,笑道:「西門大哥的狂吟才真正是難得一聞,今日一別,後會無期,為了拋磚引玉,小弟只好獻拙了。」這人狀貌粗豪,說話卻是甚為文雅。
這人套上了銅指環,輕輕一撥,只聽得掙錚淙淙,樂聲高亢,響遏行雲。耿照心道:「果然是個高手。」就在這時,那虯鬚漢子站了起來,放聲歌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筵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歌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行路難」,歌聲激越而又沉鬱蒼涼,耿照只聽了幾句,便不禁大大吃驚,心道:「風塵之中多異人,看來此人就是個不尋常的人物!」他卻不知,珊瑚比他吃驚更甚。耿照只是欣賞那人的歌聲,珊瑚卻從那人的狂歌之中,聽出他是個內功深厚的武學高手。
那虯鬚漢子的歌聲打了幾個轉折,越拔越高,唱到「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忽地聲音一瀉而下,宛如游絲裊空,一變而為閒適飄逸的意境,接著唱下去道:「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但接在這兩句之後,聲音又突然渾厚悲慷,更顯得蒼涼沉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一連四句短句,聽得令人幾乎忍不住要跟他狂歌高吟!忽地又是聲音一變,從沉鬱蒼涼,變得激昂慷慨,將李白「行路難」的最後兩句唱了出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兩句一唱,將蒼涼氣氛一掃而空,聲如金石,當真似是直上雲霄,聽得人血脈沸騰而又心胸開闊,耿照不禁擊節叫了一個「好」字,就在這時,忽聽得「錚」的一聲,那黃衣漢子椎築而起,樂器上的絃線已斷了一根,那虯鬚漢子的歌聲,也倏然停了。
那虯鬚漢子抱拳作了個羅圈揖,向耿照這張桌子投了一眼,笑道:「下裡狂歌,貽笑大方了!」
坐在主位的那個漢子道:「孟兄之築,西門兄之歌,堪稱並世雙絕,今後不知何時方能有此耳福了。」另一個漢子道:「聽說笑傲乾坤華谷涵的狂笑,也是當世一絕,西門兄此行,不知能否會見此人?要是碰著此人,一個高歌。一個狂笑,倒可以較量一番,為武林添一佳話。」耿照聽了,心頭一動,暗自想道:
「蓬萊魔女曾經說過,狂俠華谷涵此人,遊戲風塵,有如神龍之見首不見尾,當今之世,知道他的名字的,只是有限幾人,怎的這一些人也知道他的名字?聽他們的口氣,難道竟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人物?」
那虯鬚漢子道:「陸兄弟過譽了,我怎敢與笑傲乾坤相比,不過,我聽說他是當世奇人,倒很想與他一會。」那姓陸的漢子道:「西門兄無乃大謙,焉知這姓華的不是浪得虛名?耳聞是假,眼見方真。前日有人從薊州來,發現他的僕人白修羅曾在該處出現,想來華谷涵也可能在那一帶,吾兄路過薊州,不妨打聽打聽。」那虯鬚漢子笑道:「我此行吉凶禍福,尚難預料,雖有與笑傲乾坤相會之心,卻無此閒情逸致了。」
那坐在主位的漢子道:「西門兄一向豪氣干雲,怎的今日說出這等喪氣的話,該罰三大杯!」虯鬚漢子笑道:「吉凶禍福,人所難惻,我說的是老實話,卻並非畏怯,並非喪氣!」但他雖然辯解,卻仍默飲了那三杯罰酒。又一個漢子道:「這也是真話。
嗯,人間本是多歧路,如此江湖不忍看。怪不得西門兄要高歌『行路難』了。」那主人笑道:「西門兄既高歌『行路難』,不如不去也罷。留在此間,咱們兄弟再作平原十日之飲!」那虯鬚漢子哈哈大笑道:「多謝主人盛情,但這條路還是非走不可。」
那擊築的漢子忽道:「主人該罰三大杯!」那坐在主位的漢於詫道:「為何該罰?」擊築的那漢子道:「你聽不出西門兄的歌意,李白這首『行路難』不錯是說行路之難,但歧路險途,絕難不倒英雄豪傑!那首歌最後兩句怎麼說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對『長風破浪』的豪士,行路又何難之有?主人不解歌意,還不該罰?」
那坐在主位的漢子也哈哈大笑道:「好,該罰該罰!請闔座陪我同飲三杯,祝西門兄長風破浪,直掛雲帆濟滄海!」
眾人豪興勃發,欣然舉杯,同聲說道:「好一個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大家干了!」
虯鬚漢子一飲而盡,擲杯笑道:「多謝眾兄弟給我餞行,我該走啦!大家都別送了!」就在眾人大聲祝賀他「長風破浪」之聲中,離開座位,大踏步走下酒樓。
珊瑚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虯鬚漢子,耿照雖然也覺得那漢子是個異人,對他甚為注意。但耿照究竟是個官宦人家的子弟,習慣講究禮貌,心裡想道:「一個女孩兒家這樣定了眼睛望男人,容易惹人誤會,最少也有失禮之嫌。」心裡覺得不妥,卻又不好對珊瑚明言,便拿起酒杯碰一碰珊瑚的酒杯說道:「賢妹,咱們再喝兩杯,也該走啦。」珊瑚心不在焉地拿起酒杯「嗯」了一聲,酒杯並未沾唇,又放下了。這時,那虯鬚漢子正從他們的座位旁邊經過,也不知珊瑚是否聽到耿照說些什麼,總之她的全副精神,似乎都已放在那虯鬚漢子身上。
那虯鬚漢子走下酒樓,身軀微俯,露出掛在腰帶上的一個繡荷包,這荷包是用五色絲線所繡,鮮艷奪目。當時的風氣,出門人的銀錢都是放在「褡褳」(包袱)裡面,只有富貴人家的子弟才用荷包,放一些自己心愛的零碎東西。這漢子帶著一個繡荷包,與他的豪客身份,實在是大不相稱。不過耿照欠缺江湖閱歷,他自己又是富貴人家,多精緻的繡荷包也是見慣了的,對這豪客的荷包,雖也感到「搶眼」,卻並不怎樣放在心上。
珊瑚突然間把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竟似呆了,耿照見她神情有異,正自莫名其妙,珊瑚忽地「啊呀」一聲,叫了出來,他們所佔的是一個臨窗的座頭,耿照來不及問她,只見珊瑚已驀地推開窗門,就從窗口跳了下去。
酒樓上的客人嘩然大呼,耿照也嚇得慌了,忙著便要下樓追趕,店小二大叫道:「喂,喂,你們還沒有付錢哪!」登時湧上幾個人來,要揪耿照,耿照急忙取出一錠銀子,說道:「不必找了!」顧不得再顧禮貌,推開眾人,索性也從窗口跳了下去。酒樓上議論紛紛,有人說道:「這兩個男女準是私奔的、敢情是碰到了熟人,跳樓逃跑!哈哈,真是為了戀情,性命也不顧了。」這些難聽的話,好在耿照沒有聽見。
耿照跳下街心,只見珊瑚已跨上馬背,往前疾馳。耿照也急忙上馬追趕,珊瑚這時才發現耿照在她的後面,回頭說道:
「大哥,對不住,我有要緊事,一時忘記招呼你啦!」耿照聽了,心裡滿不是味兒,但也因此驚疑不定,要知珊瑚一路之上,對他都照料得十分周到,現在卻忽然拋下了他,連打個招呼都忘記了,可見這件事情,在珊瑚心目之中,一定是比護送耿照還重要得多。
耿照縱馬疾馳,好不容易追上了珊瑚,連忙問道:「瑚妹,什麼事情?」珊瑚只說了一個「追」字,耿照道:「到底追誰呀?」珊瑚道:「追那個虯鬚漢子,快,快,追上他再說!」耿照懷著悶葫蘆,只好跟著她跑。好在虯鬚漢子沒有走礙多遠,追了一會,到了郊外,便發現那漢子正在路上。正是:
不知何事縈懷抱,欲間伊人意悄然。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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