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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利令智昏悲失足 禍生腋肘最傷心 文 / 梁羽生

    在唐代男女之防並不如後世的看重,尤其是江湖上的人物,男女之間的來往,更看得稀鬆平常,所以段克邪敢在女眷所住的內院直進直出。但雖然如此,一個男子,在禮貌上總不宜闖進女子的閨房,段克邪又不知史朝英住的是哪一問,要是到處拍門查問,又怕惹人笑話,心裡大是躊躇。

    他們這問秘密的住所,原是一個破落的萬戶侯的產業,子孫不能守成,賣出來的。圍牆內佔地數畝,有幾十間房子,還有前後兩座花園。女眷所住的內院。就佔著後花園的大部,房子參差錯落,在假山花木之間。

    內院倒是靜悄悄的,大約因為此時正是晚飯時間,她們都在房內用膳。段克邪信步走去,希望撞上個人,好問她史朝英的所在,走了一會,總是沒有碰上。不知不覺,走到了後花園的一個角落,那裡有一間孤伶伶的房子,忽聽得史朝英說話的聲音。

    段克邪大喜,心裡想道:「這可不必問人了,但卻不知是誰在她屋內?」就在這時,只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笑道:「我一直以為你是歡喜段克邪的呢,難道竟不是麼?」話聲很輕,但段克邪卻聽得清清楚楚,這是牟世傑的聲音!

    段克邪又是驚詫,又是不安,牟世傑是他敬如兄長的人,想不到竟是牟世傑在她房中,用這樣一種輕佻的口吻和她說話,而且還提及了他!段克邪本來就要拍門的,不覺就停下腳步了。

    史朝英道:「不瞞你說,我最初是有點喜歡他的,到看透了他這個人,我大失所望,就不喜歡他了。」牟世傑道:「是不是你因為他已定下婚事,因而大失所望呢?」史朝英道:「定不定親,這倒無關重要,我喜歡他並不一定就要嫁他,可惜他並不是我心中的英雄豪傑!」牟世傑道:「在年輕一輩,克邪的武功無人能及,你怎說他不是英雄豪傑?」史朝英道:「他胸無大志,少不更事,簡直可說是豎子不足與謀,武功再好,也沒有用!」牟世傑低聲說道:「那麼你心目中的英雄豪傑又是誰人?」史朝英嬌聲笑道:「這還用說麼,當然是你啦!」牟世傑笑道:「這倒教我受寵若驚!」史朝英的聲音更低,低得段克邪凝神靜聽,才隱約聽到幾句,「我哥哥還有三萬鐵騎……奚族地方形勢險要,可攻可守……我這份禮物只要你受,那就是你的啦。……你的主意打定了沒有?嗯,你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假的?」牟世傑的聲音稍高,似是下了決心似的,說道:「大丈夫一言面決,何用躊躇,我這主意當然是打定了!朝英,你真是我的好助手,我也真是從心底裡喜歡你!」

    段克邪站在門外,無意之中,聽到他們的私語,不覺心頭一震,神思茫然,腦中一片混亂。過了好一會子,心神稍定,這才能把思慰連串起來,「牟大哥愛上了史姑娘?這是什麼一回事?

    這簡直不能想像!聶隱娘呢?牟大哥的心上人難道就竟然沒有她了?人人都以為他們早已心心相印,摩勒表哥還一心一意要撮合他們的姻緣,難道是這些局外人都看錯了?抑或是牟大可見異思遷,寡情薄義?牟大哥是人人敬重的武林盟主,唉,他怎能這樣?史姑娘說的是什麼禮物?哦,是牟大哥看中了她哥哥的三萬兵馬,要與她共圖大事?什麼大事?敢情是牟大哥想做皇帝麼?他說要下什麼決心,這又是指的什麼?是下了決心不再愛隱娘姐姐了?」

    牟世傑忽地喝道:「誰在外面?」原來段克邪身體發抖,無意之中觸著了門環。也幸而是他觸著了門環,牟世傑和史朝英以為是有人扣門,就未疑心到是他來偷聽。段克邪答道:「是我。」心裡想道,「唉,男女間事,本就難言,我與若梅是一出生就訂了婚姻之約的,也還鬧得如此,何況他與隱娘?史姑娘不喜歡我!這不正是省了我的麻煩嗎?我何必管他們的閒事?牟大哥一向愛護我,我還是應該當他兄長一般的敬重。」但他想是如此想了,聲音已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牟世傑將門打開,詫道:「原來是你。有什麼事麼?是找我還是找史姑娘?」段克邪依實答道:「我是來找史姑娘的。」牟世傑勉強笑道:「我可以聽的麼?要不要我避開?」史朝英也是一怔,心想:「他一路上都似乎怕我纏他,怎的如今又忽地來找我了?難道他以前種種都是做作的,其實心裡財我有情,唉,只是已經遲了。」

    段克邪忽地感到一陣厭煩,嗡聲嗡氣的說道:「我不是說私話來的,我只是想告訴史姑娘一件事情,說完了就走。」史朝英微笑道:「什麼事情?你說吧,也不必說完了就走。」段克邪道:

    「我今日碰到了一個賣解女子,看來似乎是你的同門姐妹。」史朝英面有異色,連忙問道:「是怎麼一個人,你怎麼知道是我的同門?」段克邪將所遇的事情說了,史朝英眼珠轉來轉去,顯然也是甚為詫異,沉吟半晌,說道:「這麼說來,果然是我的師姐來了。」段克邪道:「怎的你以前沒有據過?」忽覺牟世傑的眼睛看著他,段克邪面上一紅,好生後悔,心想:「我怎的這樣笨拙,問出了這句話來?她的事情豈能樣樣都告訴我?我這麼一問,倒教牟大哥誤會了。」

    史朝英道:「這師姐是我未曾見過的。我知道有這麼一個師姐,但我不認識她,因此閒時也就不會想起她,沒有想起的人,當然也就不會與你提及了。」她面帶笑容,娓娓而談,態度大方,解釋也合情合理,顯得和段克邪很是親近,絲毫不以他的所問為非.就這樣輕輕巧巧,將段克邪的窘態解除了。

    段克邪道:「我的行蹤已給羊牧勞這老鷹頭發覺,請大哥小心在意,多加戒備。」牟世傑卻似漫不經意的說道:「好,我知道啦。」段克邪便要告辭,史朝英忽道:「克邪,你可想得到我的師姐為何要比武招親麼?」段克邪道:「這我怎麼知道?」牟世傑笑道:「我猜猜看。我猜你師妞想要招的就是你!」段克邪不解其意,不覺愕然,正自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姐妹如何招親。

    兩女怎成配婚?」史朝英已在點頭道:「不錯,我也是這麼想。我不認得她,但她的武功我是認得的。她打起比武招親的旗號,又是在英雄大會召開的前夕,勢將轟動京城,遲早我會知道,說不定我就會去看熱鬧了。」段克邪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她是用這個辦法找你。」史朝英道:「她定是在路上碰見師父,知道我已來到京師。她的心思也真靈巧,想出了這樣新鮮的法兒來引我去我她。」牟世傑笑道:「倘若不是用這法子,她怎能任意顯露武功?你們碰上又怎能認得彼此乃是同門?所以這法子雖然有點冒險,可真是想得絕了!」段克邪胸懷坦蕩,他見牟史二人對他一如平時。他也就漸漸言笑自如了,當下笑道:「要是當真有個男子將她打敗,摘了她比武招親的旗子,那怎麼辦?」史朝英笑道:「當真有那麼一個英雄,她又合意的話,那就嫁了他好了。這不正是求之不得麼?」

    史朝英手托香腮。若有所思,歇了一歇,接著說道:「話說回來,她要用到這個法兒,不怕給人恥笑,拋頭露面的來找我,定是有什麼緊要事情。唉。她可設想到,我卻不方便到處亂跑去找她。」說到這裡,忽地站了起來,走到段克邪面前,檢衽一禮,說道:「克邪,這件事我可要拜託你了。」段克邪還了一禮,說道:「你怎麼這樣客氣起來了?」史朝英道:「你已經認得我的師姐了,請你給我把她找來好嗎?」段克邪的行蹤剛剛給人發覺,本來也不適宜到外面去的,但他生來俠義,素喜助人,何況他與史朝英又有過一段不尋常的交誼,如今史朝英又是向他鄭重懇求。當下,段克邪不假思索,便即說道:「些須小事,問足掛齒?我給你把她找來就是。」牟世傑眉毛一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

    史朝英道:「我的師姐名叫龍成香,你若找到了她,將她悄悄帶來。那個老頭是她義父,卻不必和她同來。」段克邪應了一聲,便向牟世傑告辭,牟世傑道:「好,你多多小心在意了。」頗有謙反之意。段克邪卻是心中感激:「牟大哥畢竟還是當我兄弟一般。」

    段克邪正走過屋子前面的一座假山,還未走出這後花園,暮靄蒼茫中忽見一人匆匆而來,兩人碰頭,彼此都是「呵呀」一聲,同時停了腳步,一個叫「表弟」,一個叫「表哥」。這人正是鐵摩勒。

    段克邪喜出望外,說道:「表哥,你也來了。我正盼著你呢!」鐵摩勒心裡也很高興,但他叫了一聲「表弟」之後,卻忽地面色一端,說道:「克邪,聽說你是與一位史姑娘一同來的,她是史思明的女兒?」段克邪滿面通紅,說道:「表哥,這,這——」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鐵摩勒道:「現在我沒功夫理會你這事情,暫且緩談。我先問你,那位史姑娘可是住在這兒?你是剛剛從她那裡出來的嗎?」段克邪道:「是的。因辦——」鐵摩勒再次打斷他的話道:「你不必忙著向我分辨,過後我會與你仔細談的。牟世傑是不是也正在史姑娘那裡?」鐵摩勒突然提起了牟世傑,段克邪倒是有點奇怪,心想:「怎的表哥剛到,就知道要到史朝英的房子來找牟大哥了?」當下說道:「不錯,牟大哥是在那兒。」鐵摩勒道:「不必驚動旁人,你給我帶路。我有緊要的事情等著和世傑商量。」

    段克邪心道,「替朝英尋她師姐,遲些再去,也不緊要。」當下給鐵摩勒帶路,回到史朝英的門前,史朝英道:「克邪,你怎的就回來了?」打開房門,見著了鐵摩勒,不覺一怔。

    牟世傑見鐵摩勒突如其來,大出意外,但仍是高高興興的將鐵摩勒迎接進去,笑道:「鐵大哥,你來得正好,明天就是會期,我還擔心你趕不上呢。這位是史姑娘,克邪弟和她一同來的,如今已是自己人了。」史朝英上前一福,說道:「久仰鐵寨主英名,小女子史朝英拜見。」鐵摩勒擺擺手道:「不敢當,請起來吧。」史朝英本待和他搭訕,見鐵摩勒神情冷淡,心黑暗暗嘀咕,也就不敢多說了。

    鐵摩勒道:「牟賢弟,你是盟主,我有事向你請教。」牟世傑道:「大哥,我這盟主是仰仗你的虎威,你我弟兄,你怎的也來與我客氣。請大哥吩咐吧!」鐵摩勒雙跟一掃,卻不說話,牟世傑道:「史姑娘是自己人。」鐵摩勒道:「好,史姑娘,我借你這地方與盟主說兒句話。我想與盟主單獨商談。克邪,你沒有事情,退下去吧。」鐵摩勒雖然只是叫段克邪退下,但話意已極分明,是不想史朝英在旁邊打岔的了。

    史朝英道:「鐵寨主,你剛剛到來,沒有用過飯吧。我去給你做幾個菜。」鐵摩勒道:「不必客氣。」史朝英笑道:「鐵寨主嫌我做得不好麼?在路上我也常常給克邪做菜的。」鐵摩勒轉過口氣,沉吟一下,說道:「唔,也好。不過,不必著忙開飯。待,待……」史朝英笑道:「也不必限定時刻,我做菜做得根慢的。

    不如這樣吧,你們哥兒倆什麼時候談完了正事,就叫人到廚房告訴我,要是我已經弄好,就給你們開飯。」鐵摩勤心道:「這位姑娘果然是玲瓏剔透,她藉故避開,一點不著痕跡。」當下點了點頭,為了禮貌,說道:「如此:先多謝史姑娘了。」史朝英道:「好,我先結你們泡一壺好茶,等下叫人送來。」

    段史二人走出外面,史朝英伸伸舌頭,說道:「你這表哥好厲害,真是叫人難以伺侯。打從他進門到現在,臉上就沒現過一絲笑容。」段克邪道:「我這表哥其實是很平易近人的,大約是初次見你,彼此未曾相熟,所以你覺得他似難親近。」史朝英笑道:「好在我也不想親近他。克邪,我的事情多多拜託你了。

    嗯,天色已經不早啦。」段克邪道:「好,我馬上給你去打聽打聽。」

    段克邪心想那賣解女子此時多半已不在宣武門前了,不過也只能到那兒去打聽她的蹤跡。當下抄偏僻的小巷前往,一路上心事如潮,只覺這一日來的遭遇,樣樣都出人意料之外。想呀想的,想到了鐵摩勒剛才對待史朝英的態度,心道,「按表哥平日的為人,對初相識的朋友也不會這樣冷談的。唔,大約表哥也是將她當作妖女了。好在我和她沒有半點私情,日子久了,表哥總會明白的。」隨又想道,「表哥倘若明白了朝英的心上人是牟大哥不是我,不知他又會如何?他不好責備牟大哥,只怕只有暗自為聶隱娘難過了。」鐵摩勒是否難過尚未知道,他自己是已經為聶隱娘難過了。

    正自胡思亂想,旁邊的一條小巷,忽地有個人衝了出來,低聲叫道:「段賢侄,是你麼?」這時天已入黑,小巷上沒有行人。

    從兩邊人家漏出來的燈火,只見那是一個江湖郎中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青袍,長鬚飄拂,背著一個藥囊,段克邪又驚又喜,說道:「杜叔叔,你也來了?卻怎的也是不走大街?」這人是他父親生前的好友,金雞嶺的軍師——金劍青囊杜百英。

    杜百英道:「通往宣武門前的那條街有許多官兵巡邏,不知是什麼事情。故此我避進這小巷來。」段克邪吃了一驚,心想,「這條路是不通了,可到哪兒去打聽那兩父女呢?」不料杜百英說出一番話來,更是令他吃驚。

    段克邪還未曾將此行的目的告訴杜百英,杜百英已搶著問道:「你是從侯家花園出來的不是?」侯家花園是他們秘密住所的代號,段克邪點了點頭,只見杜百英滿臉惶急的神情,馬上問道:「你出來的時候,你表哥已經到了沒有?」段克邪道:「已經到了,現在正和牟大哥一起。」杜百英道:「你們見過了?」段克邪道:「見過了。」杜百英追問道:「是你表哥要你出來的?」段克邪道,「不是,我另外有事。」杜百英渾身一震,急聲說道:

    「你怎麼不陪你表哥?趕快回去,趕快回去!你有天大的事情,此時也得擱下!」

    段克邪莫名其妙,說道:「杜叔叔,你怕咱們那兒出事嗎?

    下會的,官軍……」杜百英打斷他的話道:「我不是怕官軍發現咱們那個地方,你須知道外敵易擋,內賊難防!」段克邪大吃一驚,連忙問道;「杜叔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杜百英頓足道:

    「我直截對你說了吧,我是怕你表哥遭了牟世傑的毒手!」此言一出,恍如晴天起了個霹靂,嚇得段克邪跳了起來。倘若這話不是杜百英說的,他一定就要破口大罵了。

    段克邪惶惑極了,說道:「牟大哥怎會如此?」杜百英道:

    「人心難料。而且縱使牟世傑不想下這毒手,只怕他的手下也會暗中下手!」他一面說,一面已經是拉著段克邪向回頭路跑。段克邪道:「杜叔叔,你怎的會以為單大哥他們會下毒手?」要知段克邪對牟世傑一向尊敬,縱然是他父親生前至好的杜百英的話,他也不敢便即相信。杜百英道:「兩雄難並立。你表哥雖然胸懷坦蕩,卻難保牟世傑不妒忌他,牟世傑雖是盟主,在綠林的聲望,實不如你的表哥。」段克邪沉吟不語,心想,「只怕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這句話他可不敢說出來。杜百英又道,「牟世傑城府很深,平時雖然處處尊敬你的表哥,但只怕到了利害關頭,他就不能客人了。」段克邪道:「我表哥與他有什麼利害衝突?」杜百英道:「我只知道你表哥趕著去見牟世傑,是為了要阻攔他做一件事情,內裡詳情,我也不很清楚。」段克邪想起他表哥剛才和牟世傑會面的時候,神情果然是異乎尋常,心裡不禁忐忑不安。杜百英道:「你輕功比我高明,你趕快走吧。

    但願未曾出事!」

    段克邪一口氣跑回去,將到住所,心裡想道:「事情尚未知有無,我可不能大驚小怪,鬧出了笑話未。他們二人密室商談,不許別人進去打擾,我只好藏在暗處,暗中保護我的表哥了。」主意打定,便即施展絕頂輕功,不走大門,從後花園越牆而進。

    史朝英所住的那棟房子在後園一角,側面恰好有一棵大樹,枝繁葉密,段克邪悄無聲的攀上樹頂,居高臨下,從天窗望進去,屋內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屋內牟鐵二人似乎正在爭論,鐵摩勒背負雙手,繞著圈子,走來走去,段克邪知道這是他的習慣,每逢思考什麼重大的事情,就不自覺的這樣負手徘徊,忽見鐵摩勒走到了牟世傑面前,大聲說道:「不行!」

    牟世傑似是怔了一怔,隨即急聲說道:「怎麼不行?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豈能錯過?我都已佈置好了!」鐵摩勒道:「你以為派一隊弟兄前去攻打,就可以攻陷皇宮,生擒那皇帝老兒!」

    牟世傑笑道:「秦襄的英雄大會明日開場,羽林軍將領和官中侍衛大半到場維持秩序,宮中防衛定然較疏,一舉成功,那也沒有什麼稀奇。」

    鐵摩勒道:「我當過宮中的侍衛,官中九道大門,每道大門有五十名輪值的宿衛,那是決不會離開的。還有一營神箭手在三大毆周圍巡邏,你能派多少人去,要殺進大內,談何容易?而且——」

    牟世傑哈哈一笑,打斷了鐵摩勒的說話,笑道:「鐵大哥,我派人攻打皇宮,自有妙用,能夠攻陷皇宮,生擒李亨,固然很好,即使不能,那咱們還是成功了的。你難道還想不到這是一舉數得的妙計嗎?」

    鐵奘動眉頭一皺,似乎想說什麼,但話到口邊,卻又忍著,轉而問道:「怎麼一舉數得,倒要請教?」牟世傑道:「即使不能生擒李亨,最少也可去掉秦襄。秦襄召開這個英雄大會,召來三山五嶽的好漢,那皇帝老兒本來就不大贊同的,只是秦襄一力擔承,向皇帝誇下海口,若有意外,唯他是問,李亨也想藉他這個英雄會招攬人材,擴充羽林軍的實力以便對付藩鎮,這才答應了的。咱們這麼一鬧,李亨至少也要嚇個半死,事情過後,秦襄還有不放間罪的麼?即使不打下天牢,他這羽林軍統領的位於那是央計保不住的了!」

    鐵摩勒劍眉一揚,說道:「我就是不能做這樣對不住朋友的事情!秦襄被迫率領羽林軍與田承嗣的『外宅男』來攻打咱們金雞嶺的時候,要不是他暗中幫忙,咱們那次就未必逃得出來。

    咱們怎可反而陷害於他?」

    牟世傑笑道:「大哥,成大事者豈能只顧朋友私情?大哥,你這是婦人之仁!」鐵摩勒沉聲說道:「好,就算秦襄不是朋友,自己人要不要顧?你派一隊人去攻打皇宮,人數決不宜太多,在宮中宿衛與神俞營攻擊之下,你想能有幾個生還?」

    牟世傑聳了聳肩,說道:「大哥,咱們要打天下,死幾個人又算得什麼?」鐵摩勒道:「世傑,你有問鼎之心,我卻無遂鹿之念。我看咱們只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就夠了。何必一定要動那成王敗寇的念頭?」牟世傑道:「我師祖虯髯客將天下讓給了李世民,如今李唐無道,藩鎮割據,民不聊生,正是大好的時機,我是決意要將師祖讓出的江山收回來了!」鐵摩勒默然不語,似是對這樣重大的問題他也委決不下。牟世傑笑了一笑,說道:「大哥,你不必猶疑。我這次攻打皇宮,也不需用到你的人、我只是調動蓋天豪的手下弟兄,也就夠了。只求你不可阻撓,免得影響軍心。」

    鐵摩勒面色一沉,說道:「你我結義兄弟,何分彼此,只是問事情當不當為?」牟世傑道:「那麼你說當不當為?」鐵摩勒道:

    「世傑,我先問你一句,你剛才說早已安排了退路,這退路是什麼?」牟世傑遲疑了一下,毅然說道:「大哥,我不想瞞你。我與史姑娘已經說好,攻打皇宮之後,咱們立即退出長安,他哥哥的殘部現在集結在奚族地方,咱們就退到那兒。」鐵摩勒道:「你是要托庇於史朝義麼?」聲音語調已是不大自然。牟世傑哈哈笑道:「鐵大哥,你也忒把我看小了,我豈能托庇於史朝義?」鐵摩勒道:「但你退到那兒,這還不是寄人籬下麼?」牟世傑道:「我是要把史朝義殺掉,將他的三萬鐵騎奪過來!史姑娘與史朝義雖屬兄妹,實是對頭,她已答應幫助我了。咱們收編了史朝義的部下,再與奚族土王聯合,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依我看來,不出十年,可成大業!」

    鐵摩勒道:「世傑,你聰明一世,卻怎的糊塗一時?」牟世傑道:「我怎樣糊塗了?大哥,你以為我不該造反嗎?」鐵摩勒道:「我從前做侍衛的時候,幾乎給那皇帝老兒害死,我就早看透了做皇帝的沒有好良心,你想給百姓換過一個好皇帝,那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造反。」牟世傑道:「著呀,那你又為什麼不肯與我在一條路上同行?」鐵摩勒道:「要看是怎樣的『造反』。

    史朝義那三萬鐵騎,十九乃是胡人,奚族乃是突厥族的一個分支,這百多年來,突厥一直是中國的大敵,你難道不知道麼?當年安吏之亂,玄宗皇帝寵楊貴妃,重用楊國忠一班奸邪,荒淫無道,老百姓何嘗不痛恨他?但安史之亂一起,大敵當前,老百姓還是願意助他抵禦外敵,這道理不很明自麼?你如今要借重胡人搶奪江山,只怕先就失了民心了。世傑,你是絕頂聰明的人,你再想想!」牟世傑聽了,縱聲大笑,聲震屋瓦。

    鐵摩勒愕然說道:「賢弟因何發笑?」牟世傑道:「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祿山本身乃是胡人,又無謀略,妄圖為中國之主,哪得不敗?我手下有綠林兄弟,並非全仗胡人,只不過暫時借他們的兵力一用而已,權操我手,何用擔憂?這與安祿山造反的情形根本不同!」鐵摩勒道:「雖然如此,用外兵來打中國,究屬不妥!」牟世傑道:「大哥,你這話可有點不對,這是借外兵來打江山,與外夷之入侵華夏是兩回事。你對本朝的史事,定然熟悉。從前李世民在太原起兵之時,曾派劉文靜上書突厥可汗,約定:「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得之。」因而得突厥之助,得以長驅直入,西進關中,而成王霸之業。再論近事,朝廷平定安史之亂,也曾借來回兵,與郭(子儀)李(光掘)諸將,合力反攻,方得收復長安、洛陽。我現在的謀劃,李世民早曾做過,唐朝皇帝做得,我就做不得麼?」

    鐵摩勒大聲道:「做不得。我說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牟世傑面色發青,忍氣說道:「大哥有何高見?」鐵摩勒道:「李世民借來了突厥兵,其後數十年,突厥一直為中國心腹之恿,至今未已。幸虧季世民是一代英主,還勉強可以壓得住,不至今突厥反客為主,騷擾中原。但邊境已是屢屢受侵,大祖李淵且曾一度想遷郁避之。其後直到貞觀三年,李世民遣李靖大破突厥,方得邊境暫靜,但兩國已同受損害,傷亡無算了。而且李世民死後,突厥又重為邊患,直到如今。追源禍始,李世民雖是一代英主,但他借突厥兵這一著棋,我卻要說他是走錯了!」

    鐵摩勒停了一下,看了看牟世傑,又道:「再論近事,朝廷借回兵平安史之亂,那就更糟了。回兵大掠長安洛陽,到處燒殺,傷死者萬計,大火經旬不熄,唐朝雖是收復二京,但當時得回的只不過是兩座空城!」(按:詳細史實,可參考《舊唐書》一九五《回傳》)

    牟世傑想不到鐵摩勒不但熟悉史實,而且說的也是一番正論,不覺心裡茫然,無言可對。但他利慾薰心,雖覺鐵摩勒說的乃是正論,但仍是想道,「禍及百姓這是以後的事,也不一定如此。李世民即算是走錯了這一著棋,畢竟還不失為一代英主。

    能做到像李世民那樣,也不錯了。」心意躊躇,一時莫決。

    鐵摩勒說了許多話,口也有點干了,隨手端起几上的一杯茶就喝,喝了兩口,忽地把茶杯一摔,叫道:「世傑,你,你,你,你怎下得這個毒手!」

    噹啷聲響,茶杯碎成四片,牟世傑驚得跳了起來,失聲叫道:「大哥,你,你說什麼?」

    牟世傑話猶未了,只聽得「砰」的一聲,一扇通花窗格碎成片片,段克邪箭一般的從窗戶中射進,二話不說,刷的一劍就向牟世傑刺去。牟世傑揮袖一拂,劍光過處,一截衣抽給割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段克邪又是一劍,牟世傑側身避過,叫道:「克邪,你聽我說!」段克邪哪肯聽他分辨,第三劍又已似驚雷閃電般的刺來。牟世傑提起茶几一擋,「卡嚓」一聲,那茶几也被寶劍從當中劈開了。牟世傑戴有佩劍,但他卻並不拔劍還手,連避段克邪三招殺手,每一劍都是驚險到了極點。

    鐵摩勒大喝道:「克邪,住手!你住不住手?」鐵摩勒連喝兩次,段克邪只好按劍不動,退到鐵摩勒身旁,鐵摩勒道:「快向你牟大哥賠罪!」段克邪圓睜雙眼,盯著牟世傑、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說道:「你還要我認、認這人面——」「人面獸心」四字還未說得完全,鐵摩勒已是喝道:「住口!」段克邪不敢再說,愕然望著他的表哥。鐵奘勒道:「你牟大哥說這不是他下的毒手,那就一定不是!」他說到最後那兩個字,聲音己是變得嘶啦,顯然毒性已經發作。他正以深厚的內功強自支持。但牟世傑仍聽得出他說的是「不是」二字,臉色也就開朗了一些,心道:「想不到鐵大哥還相信我!」

    忽聽得一聲嬌笑,史朝英已走進房來,格格笑道:「鐵寨主,你確有知人之明,是不關世傑的事,這毒藥是我下的!」此言一出,儼如晴天打了個霹靂,段克邪也嚇得呆了。

    牟世傑顫聲叫道:「朝英,你——」史朝英道:「大丈夫當有決斷,你今日不將鐵摩勒除掉,必成心腹大患!」牟世傑喝道:

    「住口!」史朝英冷笑道:「捉虎容易放虎難,你要成王霸之業、怎能顧兄弟情誼,你不聽我言,後悔莫及!」

    段克邪神智稍稍清醒,怒火勃發,正要向史朝英殺去,忽聽得有腳步之聲,回頭一看,只見四條大漢已站在門外,正是剛才所見的那四個陌生人。這四個人乃是扶桑島牟滄浪的侍者,牟世傑在中原打好根基之後,最後才將他們招來的。

    段克邪驀地想起他表哥已是中毒甚深,遂不敢輕舉妄動,按劍虎視,守在他表哥身邊。心裡想道:「是死是生,這可全得看牟世傑了!哼,要是他一動手,我就拼了性命,也得先把那賤人殺掉!」要知牟世傑武功已略勝段克邢一籌,再加上這四個侍者和史朝英,倘若牟世傑當真翻臉,段克邪勢將自身難保,更不要說能夠救鐵摩勒的性命了。

    牟世傑面色陰晴不定,心中似是正在人天交戰,委決不下。

    段克邪手心捏著一把冷汗,目不轉睛的望著他。過了半響,牟世傑忽地雙眉一軒,大聲喝道:「誰叫你們來的?快給我出去!」那四個侍者面面相覷,只好依言退下。

    史朝英叫道:「世傑,你豈不聞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牟世傑沉聲喝道:「解藥拿來:」史朝英道:「什麼?」牟世傑道:

    「將解藥給我、否則你我一刀兩斷!」史朝英歎了口氣,掏出解藥,說道:「世傑,解藥交出不打緊。只怕你要斷送了可以到手的大好江山!」

    牟世傑朗聲說道:「江山是要打的,但大丈夫取天下也要取得光明磊落,我決不能殺害義兄!」當下將解藥放到鐵摩勒面前,說道:「鐵大哥,從今之後,你我各行其是,我帶我的人出去。

    你也別再管我了!」鐵摩勒道:「你還是要攻打皇宮嗎?」牟世傑道:「看在你的份上,我放棄原來的計劃,今晚就與史姑娘出京。

    至於以後,那咱們就各走各路了!大哥、你我結義一場,請受小弟臨別一拜!」鐵摩勒知他心意已決,無可挽回,眼中含淚,還了他一拜,說道:「世傑,你好自為之!」

    牟世傑回過頭來,說道:「史姑娘,請恕我這次不能依你。

    你還願意和我一起嗎?」史朝英歎了口氣,說道:「咱們已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蚱蜢,注定是要在一起的了,成也好,敗也好,就讓咱們禍福與共吧!」牟世傑道:「好,說得好,咱們走吧,從今之後,你是我唯一的知己了。」段克邪心中無限感觸,說不出是恨她還是為她惋惜,史朝英避開段克邪的目光,跟著牟世傑,悄悄的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鐵摩勒似是從一場惡夢中醒來,過了半響,說道:「世傑也還不是良心盡喪,只可惜他端的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伸手就要拿那解藥,段克邪道:「大哥,你不怕那妖女弄假嗎?」他第一次把史朝英稱作「妖女」,自己聽著,也滿不是味兒,想起前事,無限傷心。

    鐵摩勒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這位史姑娘今後要依靠牟世傑,她斷不敢用假藥害我。」他吞下了解藥,笑了一笑,接著說道:「這樣收場也好,我倒可以放下一塊心上的石頭了。前些時候,我聽得你和這位史姑娘在一起,我還擔心你會迷上她呢。

    這位史姑娘可惜是個女子,否則定是亂世桌雄,牟世傑和她倒是一對,你是配不上她的!」段克邪臉上發熱,低聲說道:「我怎會上她的當?」話雖如此,心中卻在暗叫:「僥倖」。正是:

    愛河幾次經風浪,險把真情錯付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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