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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情天卻有疑雲布 身世方知愛意生 文 / 梁羽生

    段克邪心道,「好呀!叫我做小賊,小賊比小流氓更壞。」他避開了薛紅線的連環三劍,氣呼呼地問道:「大小姐,你憑什麼說我不是好人?」

    薛紅線冷笑道:「龍生龍,鳳生鳳,強盜的兒子是賊種!」段克邪大怒道:「你侮辱我也還罷了,你竟敢目無尊長,罵你的……哼,罵我的父親!」他幾乎就要衝口說出「罵你的公公」這幾個字,話到口邊,一想不妥,這才臨時改了。

    薛紅線也生了氣,心想,「這小賊真不是個好東西,一開口就要佔我的便宜,把他的死鬼強盜父親,說成是我的尊長。」當下更大聲說道:「亂臣賊子,不該罵嗎?我偏要罵你的強盜父親,你怎麼樣?」

    段克邪哪裡知道,薛紅線罵他的父親是強盜,罵他是「賊種」,這並不是沒來由的。原來薛嵩就是怕段家有人來提婚事,他不但隱瞞事實,而且故意在「女兒」面前捏造事實,他常常和女兒講一些江湖大盜的故事,把段硅璋說成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強盜。

    後來被官軍擊斃了的。而薛夫人因為害怕丈夫,從來不敢向「女兒」提起「段硅璋」三字,薛紅線所知道的「段硅璋」都是從薛嵩那兒聽來的,她對「父親」的說話,當然深信不疑。

    段克邪氣得七竅生煙,大喝道:「你再罵,我就打你的嘴已!」突然以迅捷無倫的身法,倏的欺身直進,一巴便摑過去,薛紅線大驚,收劍遮攔,已來不及。

    段克邪正待摑下,心裡忽地想道,「不可,她與我雖沒成親。到底是有著夫妻名份,婚約尚未解除,依禮不可打她,何況她縱有千般不是,我也該念著史、段兩家的上代交情。」

    薛紅線亦非弱者,段克邪稍一猶疑,她已一劍削了回來,要不是段克邪縮手得快,指頭幾乎給她削斷。

    薛紅線見段克邪雙手空空,初時還並不想傷他性命,只是想把他拿下,交父親發落。待到險些給他打了一記嘴巴,大驚之後,又羞又氣,心想,「大盜的兒子,果然厲害!我真糊塗,對強盜怎能手下留情?我若不傷他,給他挨上了一點,就是一生也洗不掉的恥辱了!」薛紅線的劍法已得妙慧神尼的真傳,這時羞怒交加,招招都是指向段克邪的要害,段克邪的輕功極其了得,但他屢次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卻也無法奪取薛紅線的青鋼劍,只能保住自己,不至於受傷而已。他本來有一肚皮的話要說的(包括臨時想起解除婚約在內),但他所要說的事情,都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的,在薛紅線招招緊迫之下,哪有機會容他細說?激戰中段克邪摹地一個翻身,揮袖一捲,薛紅線使勁一削,削下了段克邪的一幅衣袖,但她的佩劍也已被那幅衣袖裹了兩重,未曾解開,急切之間,那是不能傷人的了。

    段克邪鬆了口氣,哈哈說道:「小姐,你錯了!」薛紅線正怕他乘勢反擊,卻見他忽然停下說話,不覺一怔,說道:「我怎麼錯了?」

    段克邪道:「你說有什麼樣的父母就生什麼樣的子女,這話根本不對。你本身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薛紅線越發奇怪,不禁問道:「你這話怎講?」

    段克邪道:「你的生身之父是個飽讀詩書,深明大義,高風亮節,笑傲王侯、超邁俗流的人物。當真稱得上是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你是他的女兒,卻為何沒有學他的模樣?」

    薛嵩受封藩鎮,手握重權,諂媚他的人自是不知多少。那些盈耳的奉承說話,薛紅線也早已聽得厭了,但她卻從未聽過有人這樣的稱讚過她的「父親」,心裡想道,「我爹爹是個武人,讀書甚少,我幼年所讀的詩書,還是盧媽教我的。他身為節度使大官,每日裡門庭如市,也似乎談不上清高二字。你這番說話,用來稱讚一個淡泊名利、隱居田園的高士倒還可以。用來稱讚我的父親,那卻是不合身份了。」同時又暗暗驚訝這個「小賊」的談吐居然不俗,好奇心起,又禁不住問道:「你說我不像我的父親,那麼在你的眼中,我是何等樣人?」

    段克邪逍:「你麼?唉,你受了薛嵩的薰陶,依我看來,已差不多變成似他一樣的勢利小人了。要不然,你就不會等著做節度使的少奶奶,也不會罵我是小賊!」薛紅線面紅耳赤,大怒道:「你簡直是語無倫次,剛才還稱讚我的父親,現在又反口罵他!」段克邪道:「不錯,我稱讚的是你的生身之父,罵的是薛嵩!你剛才不是罵我的父親嗎?你罵我父是亂臣賊子,其實這兩句後正好奉送給薛嵩!他曾奴顏婢膝的稱安祿山作主子,而巨又是貨真價實的綠林大盜出身!」

    薛紅線怒不可遏,不待他把話說完,就大罵道:「一派胡言,你不是發了瘋,就是誠心來羞辱我們父女的。看劍!」使勁一抖,把纏著劍鋒的那一幅衣袖抖開,又刺過去,段克邪一閃閃開,高聲說道:「你還不明白嗎?你是認賊作父!你再這樣糊塗下去,你的父母死不瞑目!」

    這是段克邪第二次對她提及她的生身父母已經死了,第一次是剛見面的時候,那時,她驟然見著一個陌生的男子,便立即慌忙拔劍,對他說些什麼,根本就沒有理會,這一次卻是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心頭一震,又是吃驚,又是憤怒,又是奇怪,一劍刺去,便罵他道:「豈有此理,你膽敢詛咒我的爹娘!」段克邪冷笑道:「你是認賊作父!」

    薛紅線哪肯相信他的話,氣憤之下,劍招有如暴風驟雨,段克邪忙於應付,又不能夠和她細說了。

    忽聽得薛嵩的聲音大喝道:「咄,是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偷進我的節度府來?」原來薛嵩等了許久,不見女兒到來,便跑過來看。他見薛紅線持有兵刃,仍是只有招架之功,不由得暗暗吃驚。

    薛紅線叫道:「爹,你快來呀!這是一個瘋子,他自己說他是段硅璋的兒子!」

    薛嵩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本來也是個劍術好手,但近年養尊處優,功夫已丟荒了不少,這時聽得是段硅璋的兒子來了,心中先自氣餒,他慌裡慌張的拔出劍來,卻不敢跑去迎敵,只是大呼小喝道,「來人呀,快來人呀!」

    段克邪笑道:「不必著忙,來了,來了!」驀地一個轉身,向薛嵩奔去,薛紅線銜尾急追,連刺三劍,都沒刺著,段克邪的身法快如網電,轉眼之間,已把薛紅線拋在後頭!

    薛嵩一劍橫披,身向後退,意欲且戰且走。其實他若是鼓勇奮戰,最少還可以抵擋個十招八招,等待女兒到來。他如今未戰先怯,劍法露出了老大的一個破綻,要跑又如何跑得過段克邪,他這一劍剛剛削出,已給段克邪一把托著手肘,用力一捏,冷冷說道:「薛大將軍,你不是要殺我嗎?怎不動手呀?」

    薛嵩被他用分筋錯骨的手法一捏,半邊身子登時麻木,顫聲叫道:「是我不對,段、段公子,你,你饒命!」

    段克邪劈手將他的長劍奪下。「呸」的啐了他一口,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東西,殺了你也污了我的手!」左右開弓,辟辟啪啪,打了他幾記耳光!

    薛紅線見父親受辱,急怒交加,雙足發力,箭一般的射來,大叫道:「小賊,我與你拼!」

    段克邪打了薛嵩,怒氣稍消,被薛紅線這麼一罵,又再升起,回罵過去道:「好,我任憑你認賊作父,我是小賊,你是小姐,以後你別再理我,我也不再理你了!」將薛嵩的長劍一擲,身形一起,宛如大鵬展翅,倏的便飛過了牆頭!

    只見那柄長劍插在大湖石上,劍柄兀自顫動不休,薛紅線大吃一驚,慌忙飛跑過來,喊道:「爹,你怎麼啦?」只聽得薛嵩大叫一聲,撲通倒地!

    薛紅線彎腰扶起薛嵩,只見他面頰浮腫,氣息甚粗,有如老牛喘氣一般,但已失了知覺。薛紅線固然氣憤,卻也放下了心。原來她雖然不懂醫理,但卻看得出她的「父親」,並沒受什麼傷,他的面頰雖給打得紅腫,那只是浮傷而已,並無大礙。敢情他是平素受人奉承慣了,如今突然被個「小賊」僻僻啦啦的打了幾記耳光,羞辱難堪,一口氣嚥不下去,因而暈倒了。

    薛家的家人聞聲趕來,有的在嚷捉賊,有的便獻慇勤來抬薛嵩,有的更哭喊起來。薛紅線怒道:「賊人早已去得遠了,你們還鬧些什麼?快去喚個大夫來!」

    薛夫人隨後也到,她聽得哭聲,嚇得面無人色,慌慌張張的擠進人叢,尖聲叫道:「什麼事情?哎呀,老爺怎麼啦?」薛紅線道,「媽,你別急,爹只是一時暈倒,已經有人去請大夫啦。」

    薛大人一探丈大的鼻息,發覺並未斷氣,這才稍稍放心,問道:「怎麼會暈倒的?」

    家人七嘴八舌他說道:「剛剛鬧賊,賊人給小姐趕跑了。」「老爺和那賊人打了一架,怕是用力過度了。」薛夫人又驚又怒,罵道:「你們都是飯桶,強盜進來,你們怎的都不知道?要驚動了小姐和老爺!」

    薛紅線道:「媽,這也怪不得他們,那賊人厲害得很!」薛夫人道:「什麼樣的賊人,這麼大膽,你還記得他的相貌麼,叫一個巧手畫師進來,畫圖緝捕!」

    薛紅線道:「這小賊是段硅璋的兒子,武藝高強,來去無蹤,畫圖緝捕也是沒有用的!」話猶未了,只見薛夫人有如患了發冷病一般,渾身顫抖,臉色蒼白,顫聲叫道:「他,他果然來了,真是報應,報應!」

    薛紅線連忙扶著薛夫人,心中驚疑不定,問道:「媽,你說什麼?」薛夫人定了定神,這才發覺自己驚惶失言,心想:「這事情可不能當著家人談講。」便道:「沒什麼,是我一時慌得糊塗了。你爹爹近年手握兵符,殺得人多,我是怕有冤鬼纏身,受了報應。快將你爹抬回去救治吧。」

    節度府中養有供奉醫生,即呼即到,醫生診了脈息,說道:「這是一時火氣攻心,不要緊的。但要讓大人好好靜養。」當下開了一服安神的方於。薛夫人見大夫說的和紅線相同,更是放心。當下遣開家人,只剩下一個伶俐的丫鬟服侍薛嵩,然後對紅線道:「你到內房來,我有話要和你講。」

    薛紅線驚疑不定,隨薛夫人進了密室。薛夫人關好房門,便悄聲問道:「段硅璋的兒子可曾向你說了些什麼話麼?」

    薛紅線道:「他和我說了許多話,都是奇奇怪怪的瘋言瘋語,媽,你不聽也罷。」

    薛夫人道:「不,既然事情已經鬧了出來,我也不怕聽了,他說什麼?」

    薛紅線道:「他說,他說你們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的親生父母早已死了。媽,難道,這、這是真的嗎?」

    薛夫人咬緊嘴唇,面色沉暗,驀地抓牢了薛紅線的手,支持著自己,毅然說道:「這是真的!」

    薛紅線這一驚非同小可,尖聲叫道:「這是真的?媽,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誰?幾時死了?」

    薛夫人緩緩說道:「我會告訴你的。但你可得先告訴我,段公子還說了些什麼?」

    薛紅線聽薛夫人稱呼那「小賊」作「段公子」,不禁又是大為奇怪,心想:「他打了爹爹,媽還對他這麼尊敬!咦,這裡面定有文章。」這時她雖然知道了薛嵩夫妻不是她的親生父母,但仍是把他們當作父母看待,心裡頭想的和口中說出來,都還用「爹爹、媽媽」的稱呼。

    薛紅線想了一想,忽地臉上一紅,說道:「媽,他罵我——」薛夫人道:「哦,他竟會罵你?罵你什麼?」薛紅線道:「他罵我、罵我……罵我等著做什麼節度使的少奶奶。媽,爹爹是當真將我許配給田伯伯的兒子麼?」薛紅線雖然武藝高強,頗有男兒氣概,但談起婚事,卻也不由得滿面通紅。

    薛夫人不先回答她這句問答,卻歎了口氣,說道:「怪不得段公子氣惱,你爹爹實在是做得不對。好在咱們現在還未曾接下田家的聘禮。」

    薛紅線聽得話裡有話,不由得再問道:「媽,女兒並不想嫁人。只是,這和那姓段的卻有什麼相干?」

    薛夫人詫道:「他還沒有告訴你嗎?」薛紅線道:「告訴什麼?」薛夫人自言自語道:「對了,他是和你同日生的,也不過是十七歲,臉皮還嫩,怪不得樣樣事情,他都和你說了,這件大事,他卻未曾敢說。」

    薛紅線大為著急,再催問道:「媽,究竟是什麼事情?」薛夫人道:「這件事正是與段公子相干,段公子就是你的丈夫呀!」

    此言一出,薛紅線大吃一驚,害羞、尷尬、著急、詫異……種種情緒,霎時間都湧上心頭,險些也暈了過去,心裡想道:「糟糕,他竟然是我的丈夫,我剛才卻罵他作小賊!」

    薛夫人微笑道:「線兒,你和他已經見過面了,你還歡喜他麼?」薛紅線道:「媽,孩兒現在沒有心情談論這個,請你先告訴我,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誰?」

    薛夫人緩緩說道:「好,現在也是應該告訴你的時候了。你的父親姓史,名叫逸如,是個大唐進士:你的母親,就是你自幼吃她的奶,跟她讀書的那個盧媽!」薛紅線從未見過父親,這次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的名字,倒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盧媽卻是她小時候最親近的人,聽說就是自己的母親,不由得又驚又喜,叫道:「怪不得盧媽這樣疼我,呀!她既然是我的母親,為什麼又一直瞞著我?這、這——」

    薛夫人道:「她瞞著你,也是為著愛你的原故。嗯,你媽留給你的那支寶釵呢?」薛紅線道:「盧……不,我媽給我的寶釵,不就是插在頭上這支嗎?你沒認出來?」薛夫人道:「你拿下來給我。」

    薛夫人接過玉釵,用小指僅在鳳口輕輕一撥,將一根紙條挑了出來,薛紅線詫異不已,道:「原來這玉釵造得如此精巧,裡面還藏有機關。」薛夫人道:「我目力不好,你自己拿去看。這是你母親的親筆,紙上寫的,就是你的身世。你若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再給你解說。」

    薛紅線一面讀一面流淚,那一小片薄紙寫滿了蠅頭小字,雖然簡略,讀了之後,亦已略知大概。薛夫人又從旁補充,把她母親沒有寫出來的,也都告訴了她。只是隱瞞了薛嵩曾經奉安祿山之命,去捉過她的父親那一段。

    薛紅線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情:段硅璋不是強盜,而是大俠;他的父親史逸如果然是個高風亮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大;她的母親是個既有節操,又有智謀的巾幗鬚眉;又是怎樣為了她的原故,不辭茹苦含辛,忍辱負重的到薛府來作奶媽,終於力國盡忠、為夫盡節,同時她也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叫做史若梅。

    這種種事情,都是驚天動地,可歌可泣!史若梅這才知道世上果然有她所不能想像的崇高人物,而這些崇高的人物,還是她最親最近的人。她的眼界突然擴大了,她的胸襟突然開展了,她在悲傷,她在驕傲(為自己的父母和公公而驕傲),同時她也第一次的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她在心中自言自語道:「怪不得他、他罵我是父親的不肖女兒!」她抹了眼淚,插好玉釵,就打開房門走出去了。薛夫人心底歎了口氣,她知道從此要失掉這個女兒,但也感到欣慰,從今之後。她是不用再受良心的責備了!

    且說薛嵩昏迷了一陣,不久就醒了。他一張開眼睛,就看見站在床前的史若梅。薛嵩又是氣惱,又是擔憂,問道:「那小賊跑了沒有?你媽呢?」

    史若梅道:「媽在後房。爹爹!孩兒不孝,請恕我不能奉侍你了。」薛嵩大吃一驚,跳起來道:「什麼,你說什麼?」史若梅道:「孩兒特來向爹爹告別。」

    薛嵩急怒交加,大叫道:「你要跟鄧小賊跑麼?他對你胡說了些什麼?線兒,你千萬不要相信他的話!」

    史若梅緩緩說道:「爹爹息怒,孩子並不是要去跟他。但他也不是小賊,爹爹,孩兒都已經知道了,請你不要再這樣胡亂罵人了。」

    薛嵩氣得發抖,但他正要倚靠這個「女兒」,卻又不敢對她發怒,顫聲問道:「線兒,你知道了些什麼?」

    史若梅道:「過往的不必談了。爹爹,我知道你目下正在為一件事情擔憂,你是怕田伯伯要來併吞潞州,是麼?」

    薛嵩道:「哦,你媽已經把你的婚事告訴你了?你知道了也好,線兒,你雖然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這麼多年來,我待你總還不錯吧?我是一直將你當作骨肉看待的。現在我有危難,正要仗你分憂,你嫁到田家,一來可以兩家修好,消禍患於無形;二來你也好。田承嗣好壞也是個節度使,你的丈夫是他的長子,待到田承嗣百年之後,這魏博節度使的位子當然就要由長子繼承,那時你就是一品夫人了。榮華富貴唾手可得,線兒,你不可三心二意!」

    史若梅忍著氣,耐心聽薛嵩囉囉嗦嗦的說了一大遍,然後淡淡說道:「孩兒正是為了身受爹爹多年養育之恩,無以為報,所以特來為你分優……」

    薛嵩喜出望外,史若梅話猶未了,他便搶著說道:「如此說來,你是願意答允這頭婚事了,好,你真是我的好女兒!」

    史若梅道:「不,給你分憂和答允婚事,還是兩件事情。爹爹放心,我自有辦法叫田伯怕不敢覬覦潞州。請借你的節度使金印一用。」

    薛嵩不禁又是大吃一驚,叫道:「你要我的金印作什麼?線幾,我待你不薄!……」

    史若梅拿出了一封信來,說道:「孩兒正是為了替爹爹解此危難,所以要借你的節度使金印用在這封信上。」薛嵩道:「這是什麼信?」史若梅道:「這是孩兒擅自用爹爹名字寫好了的給田伯伯問候的一封普通書信。你要不要我讀給你聽?」薛嵩莫名其妙,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給他去一封問候信?」

    史若梅道:「一封普普通通的問候信,倘若是由你的差官送去,那當然是毫無意思;但若是由我送去,這又不同了。」

    薛嵩究竟是從綠林出身的,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是要玩寄刀留簡的把戲?」史若梅道:「只是留簡,不必寄刀,也可以嚇破田伯伯的膽子了。不過,爹爹你倘若認為不夠的話,孩兒還可以見機行事,給田伯怕一點顏色瞧瞧!」薛嵩連忙搖手道:「不,不,這使不得吧?你、你……」他想說的是「你已經是田家的人了。」只是史若梅已是神色凜然,正容說道:「爹爹,你同意我這麼辦也好,不同意我這麼辦也好,總之,我是絕不會嫁給田家的了。我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今後怎樣做人,孩兒自有主意。不勞爹爹你為我打算了。」

    薛嵩當然深知「女兒」的本領,心裡想道:「她倘若要一走了之,我又有什麼辦法攔得住她?如今她來與我商量,可見她確實是還沒忘了我的恩德,還當我是她的爹爹。只是,這樣得罪了田家,弄得不好,可要搞出禍來。」轉念一想,「但倘若不這麼辦,女兒走了,田家來向我要人,我又如何發付?一樣要弄出禍來!唉,糟糕,聽說田家的聘禮已在路上,只怕這一兩天就要到了。」

    薛嵩正在左右為難,躊躇莫決,忽聽得房門外似有吵鬧之聲,他仔細一聽,那是他節度府中一個「管事」的聲音說道:「我有緊要的事情,要馬上桌報大帥,你為何攔阻?」看門的丫鬟「噓」了一聲,說道:「大帥今晚受了驚嚇,正在養神,你莫大聲說話,驚吵了他。」

    薛嵩大聲說道:「我已經醒了,什麼事情,喚他進來。」當下低聲吩咐史若梅道:「你暫時藏在屏風背後吧。」心想:「管事的深夜前來報事,只怕凶多吉少。」

    心念未已,那個管事已由丫鬟帶了進來,他行過禮後,說道:「小人本來不該來驚吵大帥,只是這事情大過意外,關係重大,不敢不報!」薛嵩皺了同頭,斥道:「你別囉嗦了,乾脆說是什麼事情?」

    那管事結結巴巴他說道:「田將軍送來的聘禮,在路上給人劫了。」薛嵩大驚,問道:「是在什麼地方?」管事說道:「是在咱們潞州境內!」薛嵩道:「是什麼人劫的?」管事的道:「據說是金雞嶺那股強盜,還有一個少年,聽說是段硅璋的兒子……」薛嵩大怒,「哼」了一聲,道:「又是這小賊!」那管事的莫名其妙,繼續說道:「田將軍派人前來知會,說是在咱們境內失的,請大帥負責緝拿;他還說,大帥若然不夠人用,他有『外宅男』三千人,願意盡數開來,協助大帥。」

    薛嵩面色鐵青,揮手說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你道薛嵩何以面色鐵青?原來田承嗣招募有武士三千人,編為一軍,號為「外宅男」,他說要把「外宅男」盡數開來,那就是立下心腸,借端生事,要併吞薛嵩的潞州了,薛嵩焉能不又氣又驚。

    史若梅從屏風背後出來,掩蓋下住臉上的喜悅,說道:「爹爹,這事好得很啊!」

    薛嵩氣惱之極,說道:「天大的禍事來了,你還說好?你不聽見那管事的說。田承嗣要把他的外宅男盡數開來嗎?」史若梅笑道:「他送來的東西被人劫了,這不正好嗎?你沒有收到他的東西,說來退親就易辦得多,不必將禮物抬來抬去,女兒也走得安然。」

    薛嵩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半晌說道:「線兒,你不願嫁到田家,也不該對我說這些風涼話。你不為我想想,他現在失了聘禮,怎肯與我干休?他說要與我會同捕賊,這分明是一個藉口,捕賊是假,想併吞潞州是真,他把外宅男開來,你叫我如何應付?」

    史若梅道:「正因如此,爹爹,你就不怕得罪他了。何不讓女兒去試一試,說不定可以弭禍患於無形。」薛嵩心意已動,想道:「這也說得有理,事若成功,可能嚇得田老大不敢動手,事若不成,最多送了紅線的性命,反正她又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當下,取出了節度使的金印,假惺惺道:「田承嗣的節度府武士如雲,你此去可得當心。唉,倘有他法可想,我也不忍要你冒險。」史若梅在信上蓋了印,說道:「孩兒自會見機行事,爹爹放心。多年養育之恩,請受孩兒一拜。」一拜之後,便即飄然而去。薛嵩心頭鹿撞,患得患失,他也知道從此要失去這個「女兒」,但卻也不無欣慰,「這孩子倒還厚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仍未忘記要給我報恩。」想起從前自己是怎樣對待她的父母,不覺臉上有點發燒。

    史若梅出了節度府,頓覺海闊天空,「從今之後,我也是江湖兒女了。」喜悅、悵惘交織心頭,「以後倘在江湖相遇,他大約不會再看輕我了吧?」自從她知道了段克邪是她的未婚夫婿之後,她心裡頭翻來覆去的想著的就是他!她一時歡喜,一時憂愁,「他人品好,武藝高,相貌也很英俊。這樣的男子確實是世間少有。」想到這樣的男子可能就是她的丈夫,她不由得滿面紅潮,心底暗暗歡喜;但一想到甫相識便決裂,「這夫妻的情份只怕就此斷了!」心裡又不禁暗暗愁煩。

    史若梅兼程趕路,七日之後,到了魏博(今河北大名縣)。唐代的社會風氣,對於男女間的關防並不如後來的重視(據史學家陳寅珞考證,李唐源流,本就是出於夷族,故閨門失禮之事常見。「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套封建禮法,是宋代中葉以後,經過一些理學家的提倡,才成為社會風氣的),尤其在北中國,漢胡雜處,通都大邑,婦女出遊,更是常事。史若梅扮成了一個賣解女子,到了魏博,雖是單身一人,倒也沒有引起什麼特別注意。

    當晚,史若梅換上了夜行衣,便去夜探田承嗣的節度府。她雖是輕功超妙,劍法高強,但畢竟是初次「出道」,心中總是有點忐忑不安,「我誇下了海口,倘若鎩羽而歸,那才真是丟臉呢。」

    又不禁暗自好笑,他偷進我爹爹的節度府,我罵他作小賊,想不到如今我也偷進田怕伯的節度府,作個小賊了。」

    史若梅翻過牆頭,進了節度府的後園,園中靜悄悄的,竟沒發現有守夜的武士走動,待了一會,甚至連打更的聲音也沒有聽見。史若梅暗暗奇怪:「素聞田伯伯的節度府防衛森嚴,外宅男三千人輪流入府值夜,卻怎的給我如人無人之境,難道是傳聞失實?看這樣子,他府中的防衛比我爹爹的還不如!」

    史若梅放大了膽子,從園中的花徑直走進去,走了一會,忽地發現有兩個武士在假山石旁,一邊一個,好似泥塑木雕一般。

    動也不動。

    當史若梅最初發現這兩個武士時,雖不驚慌,心中也自提防,正在打不定主意,是突然出去將他們點了穴道呢,還是繞路避開?但只過了片刻,她已發現了那兩個武士神情奇異,不似是偶然站在那裡的,因為他們的姿態一點也沒有變動,一個人舉起長矛,一個人舉起鐵錘,就似石人一般,擺在那裡作個樣子的。

    史若梅心道:「這是真人呢,還是假人?」上去一看,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已被人點了穴道了。史若梅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早已有人先我而來,這是誰呢?」

    不久又陸續發現了十幾個像這樣被點了穴道的武士,史若梅越來越覺得奇怪,「倘若這都是一個人幹的,這人的身手敏捷,豈非不可異議?我師父常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話當真不假!看來這人應該是田伯伯的敵人,大約不會與我為難。」

    田承嗣的節度府比薛嵩的更為宏偉,房屋星羅棋布,高高下下,重重疊疊,總有好幾百間,史若梅正愁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找得著田承嗣的住處,哪知「得來全不費功夫」,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容易。

    她上了正中的一間屋頂,居高臨下,正在觀察四方地形,忽聽得有「呼呼」「區區」「咻咻」「蟈蟈」的各種聲音,混合成一種怪聲,從一個方向傳來。史若梅跟著發音的方向,到了一間連著院子的大屋,從屋頂上望下來,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展開在她的眼前的是一幅非常古怪而又有趣的圖景,只見院子裡和兩邊房廊,橫七豎八的,這裡一堆,那裡一堆,全都是熟睡如泥的武土,那些怪聲,就是這些熟睡了的武士所現出的鼾聲。史若梅心道:「這一定又是那個先我而來的異人所於的妙事了,卻不知他使的是甚神通,竟把這麼多的武士,一個個弄得熟睡如死。有這許多武士在此值夜,不問可知,這當然是田伯伯住的地方了。」

    史若梅躡手躡腳地穿過房廊,盡力避免不觸及那些武士,果然找到了田承嗣的寢室。那是一間很大的房子,裡面的景象更為可笑。只見蠟炬光凝,爐香燼煨,侍女四布,燕瘦環肥,總有十幾名之多,有頭觸屏風鼾而睡者,有手持中拂,寢而伸者,有手捧冰盤,垂首胸臆,前俯後仰者。形形式式,都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睡態!史若梅心想:「田伯伯真會享福,連睡覺都要這麼多丫鬟姬妾服侍,荒淫如此,是應該給他一點教訓了。」

    史若梅是認得田承嗣的,揭開床帳,只見睡在床上的果然就是田承嗣,頭枕文犀,署包黃毅,枕前露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盒,盒內書生身甲於與北斗神名。原來田承嗣甚為迷信。

    這是作為鑲解災星的。復有名香美珍,放覆其上。史若梅心想:「我正好將這金盒取去,交給養父,作為憑信。」她取了金盒,卻把蓋有潞州節度使薛嵩金印的那封書信,放在金盒原來的位置。

    史若梅做好了手腳,正要退出,眼光一瞥,忽見在一張扎檀木的几案上,有一封信,用一柄長約七寸的匕首釘住,几案的位置,正在屋中當眼之處。史若梅心道:「原來那人與我一般,也是來寄刀留簡的。」一時好奇心起,走過去將那匕首拔起,書信打開,一看之下,不由得又驚又喜,幾乎呆了!

    原來那封信上只有六句二十四個大字,寫的是:「擅將庫銀,充作聘禮,不義之財,人人可取,若敢追究,取爾首級。」這六句也還罷了,後面還有三個字的署名,這三個是:「段克邪」!

    史若梅心頭鹿撞,又驚又喜:「原來是他,原來是他!不知他走了沒有?我是見他呢還是不見?」

    正在心思不定,忽聽得有「嘟嘟」的號角聲,隨即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有賊人偷進來了!」片刻之間,人聲如沸,議論紛紛,有人叫道:「啊呀,這裡有兩個人被點了穴道,我不會解,快請師父來!」「哎喲,有鬼,有鬼,怎麼這些人都睡著了,叫也叫不醒!」「傻瓜,這是著了人家的道兒,中了迷香啦!」

    「暫時不要理這些人,快去保護大帥吧!」

    史若梅藏好金盒,心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把劍一揮,立即破窗而出。那些武士正向著這邊跑來,嘩然驚呼:「賊人來了!賊人來了!」有的趕快跑進去保護他們的大帥,有的便追上來,袖箭、飛鏢,各種暗器紛紛發射,史若梅展開了「八步趕蟬」的輕功,幾個起落,便飛過了三座假山,暗器在他身後紛落如雨。連暗器也追不土她,更不用說那些武士了。

    那些武士但覺微風颯燃,月色朦朧之下,恍惚只見一條黑影,瞬息之間,便在眼前消失,根本就沒有看清賊人是男是女。

    紛紛擾擾,互相詢問:「賊人跑向哪邊?賊人跑向哪邊?」

    史若梅暗暗好笑:「田伯怕養的三千『外宅男』原來都是飯桶!」心念未已,忽聽得一聲喝道:「賊人在這一邊!」呼的一聲,一支飛鏢便射了過來,史若梅聽得這飛鏢破空之聲,甚為強勁,皿非剛才那班武土所發的暗器可比,不敢輕視,回劍一撥,將那支飛鏢打落,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飛鏢又相繼打來,史若梅心中有氣,還以顏色,一閃身,讓過了第二支飛鏢,卻抓著了第三支飛鏢,反手一擲,將那支飛鏢打回去。那個人正要發第四支飛鏢,驀見寒光一閃,躲閃不及,竟然給自己的飛鏢從額角擦過,頭破血流!這還是史若梅無意傷人,否則他焉能還有命在?那人大叫道:「賊人厲害,師父,你快來呀,在這一邊,在這一邊!」隨即有人應聲道:「你們不要慌張,我來了!」聲音初發之時,似在很遠的地方,轉瞬之間,便似來到了近處,那聲音鏗鏗鏘鏘,恍如金屬敲擊,刺耳非常。

    史若梅不由得大吃一驚,心道:「這個老魔頭怎的卻會在田伯伯府中?糟糕,我可不是他的對手。」原來史若梅認得這個聲音,這匆匆趕來的人不是別個,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魔頭,許多年前,曾做過安祿山的大內總管,人稱「七步追魂」的羊牧勞!

    史若梅不但識得他的名頭,而且見過他的本領。她十歲那年,那時她的養父薛嵩還是安祿山手下的一員大將,有一次安祿山在驅山行宮大宴群臣,並兼招待藩邦使節,極盡鋪張之能事。薛嵩和他的副將聶鋒也在被招赴宴之列。史若梅則和聶鋒的女兒聶隱娘,喬裝打扮作男孩子,跟隨當時綠林盟主王伯通的女兒王燕羽混入行宮,去看熱鬧。就在那次宴會之中,發生了鐵摩勒大鬧驪山行宮,王燕羽出手助鐵摩勒,大戰羊牧勞的事情。她和聶隱娘不識厲害,也助王燕羽作戰,她們刺傷了安祿山的好幾名衛士,卻差點遭了羊牧勞的毒手。她的養父薛嵩就是因為這件事情的牽累,而不得不反叛安祿山的。

    史若梅聽得羊牧勞的聲音自遠而近,正是在她對面的方向傳來,不由得心中一凜,「倘若給這老魔頭碰上,只怕難以逃脫。」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史若梅人急計生,趁著羊牧勞未來到,急忙翻過一個牆頭,躲進園中的一間房子。心想:「這節度府裡有幾百間房子,他們未必一搜就恰好來搜這間,我且暫避一時,或可相機逃走。」

    忽聽得屋子裡有個女人的聲音說道:「大公子,你還不快快起來,你聽外面鬧得這麼凶,像是出了什麼事啦!」一個懶洋洋的男子聲音說道:「管它出了什麼事情?你陪我再睡一會。咱們難得聚在一處。」那女的叫道:「不好,你聽聽,他們在喊捉賊呢!」那男的笑道:「若是失火,我倒有點擔憂;鬧賊,哪有什麼可怕的?我爹爹有『外宅男』三千人,最近又請來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步追魂豐牧勞,一兩個小賊,還不是手到擒來。媚娘,我的親娘呀,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好不容易才把你偷上手,你卻催我起身?」那女的「啐」了一口,妖聲妖氣他說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債,今生注定要受你拖累。倘有人來搜賊,我這個面子擱到哪裡?你老子知道了更不得了。你叫我親娘我不敢當,但好歹我也是你的姨娘呢!」那男的笑道:「你既然怕給人瞧見,那麼更應該躲在屋子裡了。好姨娘,你放心,我不放他們進來,誰敢來搜?」

    史若梅一聽,這才知道屋內那個女人乃是田承嗣的姬妾,那個男的,則竟是田承嗣的寶貝兒子,也就是薛嵩滿口稱讚,要她嫁給他的那個「田大公子」。史若梅無意窺破姦情,不由得心頭作嘔,又是厭惡,又是害臊,心想:「真是一雙不知廉恥的狗男女。幸虧我早早打定了主意,沒有上他們的當。要是嫁了這樣的衣冠禽獸,真是不如死了還好。」

    史若梅心念未已,只聽得那妖裡妖氣的女人又在怪聲笑道。「我的心肝寶貝乖兒子,你現在迷戀老娘,待到新人到來,你心裡還會有我嗎?」那男的道:「我若忘了你,就教我不得好死!我也不是怕老婆的人。」那女的道:「你還是別粑話說滿的好,你可知道,你的新娘於是薛節度使的小姐呢!」那男的道:「節度使的小姐又怎麼樣?我不也是節度使的公子嗎?」那女的笑道:「可是聽說這位薛小姐的武藝高強,你呀,你不是人家的對手。」

    那男的道,「胡說,你休要看輕我,我也是文武全才,那小妞兒大約跟薛嵩學過幾手劍法,別人就把她誇讚得了不得,我才不相信一個小妞兒能有什麼武功。好,你放著眼瞧吧,我娶了這位薛小姐,她一進門,我就先給她一個下馬威!」那女的笑道:「你真捨得第一天就打老婆?」那男的道:「你瞧吧,我不把她打得服服帖帖,我就不算是男子漢、大丈夫!」

    史若梅聽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這對狗男女,我若不懲戒他們,不知他們還要說些什麼污言穢語,污了我的耳朵。」當下一劍削斷窗格,便從窗口跳了進去。

    田承嗣是綠林大盜出身,他的兒子也懂得幾手功夫,可是卻怎比得史若梅?他「啊呀」一聲,剛從床上跳下,拳頭還未曾打出,就給史若梅一把揪住,點了他的穴道。

    那女的哆哆嗦嗦,叫逍:「這是公了迫我的,不是我甘心情願的。」她以為是田承嗣察破姦情,特地派人來捉姦的。在黑暗中,她根本就不知道進來的是個女子。

    史若梅怕她叫嚷,給外面的人聽見,迅即點了她的穴道,指頭觸處,只覺滑膩膩的,原來那女的上半身毫無寸縷,史若梅不覺羞得滿面通紅,心裡暗罵:「真是一雙恬不知恥的狗男女!」

    將她一腳踢得滾入了床底下。

    史若梅正想再炮製田承嗣那寶貝兒子,忽聽得外面羊牧勞的聲音大喝道:「小賊,往哪裡跑?」史若梅大奇,「難道他的眼睛看得穿牆壁?」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個少年的聲音哈哈笑道:「老賊,我本來要跑的,你在這裡,我卻偏偏不走了!老賊,你睜大你的獨眼瞧瞧,還認得我嗎?」史若梅心頭狂跳,說不出的又驚又喜,原來這正是段克邪的聲音。她把田承嗣那寶貝推倒地上,拿他當作墊腳,踏著他的背脊,剛好與窗口齊肩。

    只見兩條黑影捷如飛鳥的各從一方「飛」來,撞個正著,「砰」的一聲,右方那個高大的黑影蹬蹬蹬的連退數步;左方那個較為瘦削的黑形卻凌空打了一個觔斗,姿勢美妙,飄逸異常的落下來!那高大的漢子大吼道:「好呀,姓段的小賊,老夫正要找你!」

    原來羊牧勞那只瞎掉的眼睛,就是因為在七年之前,有一次與段哇璋父子遭遇,被段克邪剜掉了眼珠的。如今正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

    段克邪笑道:「老賊,你不怕雙眼全盲,就上來吧!」

    羊牧勞大吼一聲,喝道:「小賊還敢逞強,拿過命來!」呼呼聲響,雙掌齊發,隱隱帶著風雷之聲。

    羊牧勞氣恨之極,但他經過了剛才那一撞,深知段克邪的功力已是今非昔比,雖然動怒,卻不浮躁,這一掌攻守兼備,端的厲害非常。

    段克邪冷笑道:「只怕你沒有這個本領,且看是誰要了誰的命?」倏的亮劍,劍光一閃,便踏正中宮,欺身直進,劍刺羊牧勞前胸的「璇璣穴」。

    武學有云:「刀走白,劍走黑。」意思是說,用刀的宜於正面劈殺,用劍的則宜走偏鋒。但段克邪恃著自己的身法輕靈,剛才那一撞又並不吃虧,所以放大了膽子,一出手便以凌厲的劍法欺身直進,竟然不把羊牧勞放在眼內。

    羊牧勞號稱「七步追魂」,在掌法步法上實有過人的造詣,在功力上也還要比段克邪稍勝一籌。段克邪剛才那一撞沒有吃虧,那是因為他用了巧勁的緣故。

    羊牧勞這一掌攻守兼備,全看敵人的來勢而加以變化,可以在剎那之間全變為攻勢,也可以在剎那之間全變為守勢,當真是變化莫測,神妙無比。

    段克邪這一欺身直進,正合他的心意,他陡然間退了一步,將掌力全撤回來護著前胸,段克邪一劍刺去,忽覺一股無形的潛力,擋在面前,儼如碰著了一道銅牆鐵壁,劍勢受了阻攔,就差那麼一兩寸,劍尖刺不到羊牧勞的心口,劍招已經用老。

    羊牧勞趁他劍招用老,陡的又是一聲大喝,雙掌平椎,掌力有如排山倒海,盡發出來!

    這時已有許多武士趕到,還有不少手執松枝火把,在園中進行搜查的家人,史若梅靠窗遙望,看得雖然不很清楚,但也可以分辨得出是誰攻誰守,誰佔上風。

    她見段克邪輕敵進攻,旁觀者清,已自覺得不妙,這時驟見羊牧勞雙掌齊發,段克邪因為招數已經用老,距離又太近,全身都已在對方掌勢籠罩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險些就要叫出聲來。

    幸虧她沒有失聲驚喊,就在那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忽見段克邪使出了超卓妙絕的輕功,身形平地拔起,竟在間不容髮之際,讓過了羊牧勞的一掌!

    只聽得轟天雷似的一片爆炸聲,原來羊牧勞一掌掃過,沒有擊中段克邪,卻把一塊太湖石擊碎了,碎石紛飛,有如連珠彈發,竟把田承嗣的好幾個「外宅男」傷了。這些武士知道插不上手,遠遠避開。

    說時遲,那時快,段克邪一個鷂子翻身,腳未沾地,寶劍已是凌空刺下,疾刺羊牧勞的「玉枕」「明夷」「山陵」「陽谷」

    「維喬」五處大穴,羊牧勞滴溜溜一個轉身,長袖一揮,伸出三指來扣段克邪的脈門,只聽得「嗤」的一聲,劍光過處,羊牧勞的半條袖子給削了下來;可是段克邪的寶劍被他衣抽一拂,劍勢也就不能按照原來的方位刺出,結果是一處穴道也沒刺中。

    段克邪身形一晃,避開了羊牧勞那一抓,只覺脈門上有點熱辣辣的作痛,段克邪不禁心中一凜,「這老魔頭的掌力果然厲害,我倒不可輕敵了!」

    兩人再度交手,段克邪使出了師傳的「袁公劍法」,輕靈迅猛,兼而有之,端的是進如猿猴竄枝,退若龍蛇疾走,起如鷹隼飛天,落如猛虎撲地,進攻退守,盤旋如風,起落變化,倏忽如電,但見四面八方,全都是他的影子。

    羊牧勞的功力雖然要比段克邪稍勝一籌,但段克邪的輕功委實高明,羊牧勞的掌力僅能將他的劍點震歪,卻無法擊中他的身體。雙方的功力既然相差不遠,羊牧勞只是憑著劈空掌力,那就傷不了段克邪。因此在雙方都使出了渾身本領的時候,竟是段克邪佔了上風,穩握攻勢。

    但羊牧勞守得甚穩,他腳踏九宮八卦方位,以雄渾的掌力護身,以奧妙的步法趨避,段克邪雖然佔了八成攻勢,一時之間,卻也難以攻破他的防禦。

    史若梅看得心花怒放,暗自想道:「他也不過與我一般年紀,竟怎的這麼了得,當真令人欽佩!」又想道:「原來他那晚與我交手,己是晴暗留情。最多只不過使出五分本領。可惜我不知好歹,卻反而罵了他。」想至此處,又是高興,又是後悔。高興的是夫婿英雄,後悔的是自己當面錯過。想得忘形,不覺用力一踩,她是把田承嗣那寶貝兒子當作墊腳的,這一踩把他踩得死去活來,他被點了穴道,叫又叫不出聲,只是喉頭嗚嗚作響。

    史若梅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些觀戰的武士歡呼之聲大起,紛紛叫道:「寇統領來啦,寇統領來啦!」兩邊閃開,一個豹子頭的彪形大漢,大踏步走來,原來這個人乃是「外宅男」的統領寇名揚。那些「外宅男」因為今晚吃了大虧,又被羊牧勞輕視,心中懷恨,便有人故意說道:「寇統領,你來得正好,這小賊厲害得很,羊老先生只怕對付不了呢!」

    寇名揚「哼」了一聲,說道:「一個使迷香的下三流小賊,能有多大本領。你們站過一邊,且看我的手段!」當下大模大樣的走上去,朗聲說道:「羊老先生休要著慌,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原來段克邪藏有他師兄空空兒所贈的秘製迷香,空空兒是天下第一神偷,他所制的迷香,也是獨步天下的迷香,比起江湖上常用的「雞鳴五鼓返魂香」之類的迷香,不知要勝過多少倍。段克邪因為田承嗣的武士太多,他想避免多所殺傷:另一方面,他也多少帶點小孩子貪玩的心情,想試試師兄的迷香的效力,因而就用上了。這在他本來是一片好心,卻不料反而給寇名揚罵作「下三流小賊」。

    史若梅所見的那班熟睡如泥的武士,就是給段克邪的迷香弄得昏迷的,這裡面便有一個寇名揚,但他功力深湛,受了迷香,身體自然生出抗力,故此最先醒轉,氣沖沖的立即趕來。

    羊牧勞和他的七個弟子,在田府乃是客卿身份,無須給田承嗣值夜,因而也就沒有受到迷香。所以最先發現段、史二人的便是羊牧勞的弟子,其後才是從外面趕來的「外宅男」和田府的家丁。那些本來負有守夜之責的「外宅男」,除了寇名揚一人之外,都還未醒,反而無人到場。

    段克邪大怒道:「好呀,你罵我作下三流的小賊,哈,我若是下流,你早就沒命啦!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用迷香,我就是怕你們吃了田承嗣的飯,不得不給他賣命,倘若你們是清清醒醒的,你們就不好意思不和我動手,我的寶劍沒有眼睛,也就難免誤傷了你們。誰知你這個大傻瓜,竟然不識好人心,又要冒充好漢,你雖然醒了,也可以裝假未醒呀,為什麼要來湊這個熱鬧,陪老魔頭送死,真是愚不可及!」

    段克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大孩子,他心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一下可把寇名揚氣得七竅生煙,仰天大笑道:「你這黃口小兒,竟敢胡吹大氣,你有什麼本領可以傷我?好,我也不要你的命,先拿你打三百大板!」倏的欺身便進,一出手便是分筋措骨手的功夫。

    寇名揚也是個武學行家,他看了幾招,也未嘗不知道段克邪劍法精妙,但一來他是自恃過甚,他的分筋錯骨手天下無雙,而且又已練成了混元一氣功,近身搏鬥,從未敗過;二來他已知道段克邪與羊牧勞斗了相當時候,羊牧勞掌力的雄渾他又是深知的,心想段克邪年紀輕輕,縱然劍法精妙,與羊牧勞斗了這些時候,也該累了。故此放大了膽子,要在羊牧勞面前逞能。

    寇名揚之所以要在羊牧勞面前逞能,這裡面有個原故,他是妒嫉羊牧勞的名氣比他大,妒嫉田承嗣更看重羊牧勞,害怕羊牧勞搶了他的位置。

    哪知羊牧勞也是抱著同樣心思,尤其對他剛才的說話更為著惱,心裡想道:「你寇名揚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小視於我。好,我冷眼旁觀,看你如何出醜?」

    本來他們二人若是同心合力,雖然未必能活擒段克邪,但卻是決計可操勝算。如今羊牧勞立心要令寇名揚出醜,便故意虛發一掌,等於袖手旁觀,這就大大便宜了段克邪了。

    段克邪也在惱怒寇名揚的出言無狀、見他欺身進擊,正合心意,大喝一聲,「來得好!」寶劍一揮,左掌隨發,寇名揚也真不弱,側身一閃,施展分筋錯骨手法,居然一把抓著了段克邪的肩頭。

    哪知段克邪的內功已得藏靈子的真傳,自成一家,與中原的武學宗派都不相同。肩頭的琵琶骨本來是內功最難練到的部位之一,琵琶骨倘若被人拿住,功夫就使不出來,而藏靈子的內功,卻可以把琵琶骨練得似鋼條一樣,寇名揚用力一捏,反而把自己的手指震得隱隱作痛。

    兩人的動作都快到了極點,幾乎就在同一時候,段克邪的左掌也已與寇名揚的右掌碰個正著,只聽得「蓬」的一聲,寇名揚翻了一個觔斗,說時遲,那時快,段克邪大喝一聲:「著!」

    如影隨形,劍光一閃,在他的大腿上劃了一道傷口,這還是段克邪手下留情,要不然這一劍就能削斷他一條腿。不過,段克邪也暗暗叫了一聲:「僥倖!」原來寇名揚的功力實在與他旗鼓相當,倘若單打獨鬥,段克邪仗著超妙的輕功,贏面較大,可是也決不能贏得如此容易。如今,由於寇名揚輕敵躁進,一下子便給他刺傷了。

    段克邪心目中的大敵還是羊牧勞,他一擊倒了寇名揚,手底毫不遲緩,立即便向羊牧勞衝去。羊牧勞正在得意,段克邪的劍招已似狂風暴雨般的襲來。羊牧勞暗暗後悔,「不知寇名揚傷得如何。他畢竟是自己人,唉,我忍不住一時之氣,反教這小賊得了便宜了。」

    寇名揚傷得並不重,但他以「外宅男」統領的身份,一交手便給人家打得四腳朝天,而且是當著羊牧勞的面前,這面子往哪裡放?所以他雖然心知肚明,知道段克邪已是對他手下留情,但仍然禁不住氣得哇畦大叫,七竅生煙。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又向段克邪展開攻擊。

    他領教過段克邪的厲害,不敢近身搏鬥,改用兵器,於是在腰間解下了他的獨門兵器虯龍鞭。這條虯龍鞭抖了開來,長達一丈有多,鞭上滿是倒須。抖起了虯龍鞭,一出手便是連環三鞭,「回風掃柳」,段克邪展開絕頂輕功,身法比寇名揚的長鞭還快,虯龍鞭未到,他已雙肩一晁,身子隨著鞭梢直轉出去,虯龍鞭就差那麼幾寸,連他的衣角也未沾著。

    可是旁邊還有一個羊牧勞,羊牧勞趁他在閃避虯龍鞭的時候,唰地一竄,快似飄風,雙臂箕張,向外一展,一招「蒼鷹展翅」,便來擒拿段克邪的雙腕,段克邪倏然轉身,疾用「斜掛單鞭」式,左掌斜削,猛切羊牧勞的脈門,右手長劍一揮,又盪開了寇名揚再次攻來的一鞭。

    但羊、寇二人畢竟是一流高手,在武功上都有獨到之處。段克邪靠著超卓的輕功,最初二三十招還可以從容應付,五十招之後,氣力漸漸消耗,身法就比不上初時的輕靈,應付對方的攻勢,也就越來越感到困難了。

    羊牧勞掙回了面子,又滅了寇名揚的威風,儘管他和寇名揚之間還有心病,但此時此際,他已是一改袖手旁觀的態度,出盡全力來與寇名揚聯手合鬥了。段克邪有好幾次想先突破較弱的一環,向寇名揚突襲,都給羊牧勞擋住。

    羊牧勞叫道:「寇兄,對,就是用你目前的打法,不必貪功。

    咱們一個近攻,一個遠襲,這小賊插翼難飛!」寇名頻這時知道羊牧勞的武功見識都比自己勝過一籌,不得不對他帖服,於是收起了爭功之念,服從他的指揮,在兩丈開外,揮鞭遠襲。

    他雖是比羊牧勞稍弱,但那九九八十一路虯龍鞭法也非比尋常,使到疾處,只見鞭影翻飛,穩如沉雷,疾如駭電。幾乎是貼著段克邪的身形飛舞。羊牧勞展開了「七步追魂掌法」,如影隨形,向段克邪追擊,每一掌都是劈向段克邪的要害。

    史若梅看得驚心動魄,正在暗暗為段克邪擔擾,忽聽得又有歡呼之聲,有人叫道:「好了,聶將軍來了!不怕這小賊三頭六臂,也決難逃脫了!」

    只見一個戎裝佩劍的將軍,大踏步走上前來,史若梅又驚又喜,原來這個將軍不是別人,正是聶鋒。

    聶鋒是薛嵩的表弟,在魏博與潞州之間的博望城做鎮守使,歸田承嗣管轄。這個安排是薛嵩的主意,因為他要討好田承嗣,所以把聶鋒的兵力和地盤都劃歸田承嗣,同時他也可以利用聶鋒來監視田承嗣,等於在田承嗣的內部安下一枚棋子。這次正是因為田、薛二家聯姻之事,田承嗣將聶鋒請來,由於聶鋒和男女兩家都有關係,準備請他陪同新郎到潞州迎親的。

    薛嵩未做節度使之前,和聶鋒比鄰而居,聶鋒的女兒聶隱娘與史若梅情如姐妹,自小一同玩耍,一同習藝。所以史若梅一見是聶鋒來了,便不禁又驚又喜,心裡想道:「聶表叔的劍術高強,倘若他也出手,唉,這,這小冤家只怕有性命之憂!」又想道:「不知道隱娘姐姐來了沒有?聶表叔是個好人,隱娘姐姐對我更好,不如我跑出去見他們,請他們看在我的份上,將他放了。想來他們是定會依從我的。」「可是,我卻怎好意思開口?人又這麼多、我怎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夫妻相認?」

    史若梅正在心亂如麻,躊躇未決的時候,聶鋒已走近「戰場」,他見段克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居然與羊、寇二人打得難分難解,不禁大為驚詫,便停下腳步,向段克邪問道:「你是什麼人,父兄是誰,為何偷進田大人的節度府?」

    段克邪早已從夏姨(夏凌霜)口中知道聶鋒的為人,也知道聶鋒與他的父親有過一段交情,當下便朗聲答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父段硅璋,我名段克邪。只因田承嗣搜括民財,將庫銀充作聘禮,故此我將它劫了,今晚特來寄刀留簡的。

    聽說你做官還算比較有良心,難道你也要來助紂為虐麼?」

    聶鋒聽了,大吃一驚,「原來竟是段大俠的兒子,段大俠一生解困扶危,且又是為國盡忠的烈士,天下同欽,我怎能傷害他的兒子?」「可是,我若袖手旁觀,那就得拼著與田承嗣翻面了,怎生想個法子,可以暗中助他才好?」義利之念在心中交戰,登時也是心亂如麻。

    史若梅正要不顧一切的跳出去,忽又聽得有人大叫道:「還有一個賊人在園子裡!大帥有令,決不能讓他們逃跑!」

    原來田承嗣已得部下解救,他首先發現史若梅放在他枕頭下的那封書信,接著又發現金盒已經失去,這一驚非同小可!那封信是用薛嵩口氣寫的問候信,他並不知道送信人就是史若梅,只道是薛嵩派來的高手。

    段克邪用匕首釘在桌上的那封信,早已給他部下發現了,連匕首一併呈上,田承嗣看了,更是吃驚,段硅璋的兒子名叫段克邪,他是早就聽得羊牧勞說過了的,當下想道:「這兩封信的字跡不同,不知是否一夥的?聽羊牧勞說,這段克邪的武功委實不弱,倘若他只是一般強盜的首領,劫了我的聘禮,到此寄刀留簡那也還罷了;倘若他竟是給薛嵩收羅的武士,那麼這事就更嚴重了。」要知他的後一想法若是事實的話,那就證實薛嵩也在收羅各方好手,處心積慮的謀他,他焉得不懼。

    不久,又有武士進來稟報,說是賊人已在園中發現,羊牧勞與寇名揚正在與賊人交手,看來可操勝算。田承嗣聽了稍稍放心,但因為他發現兩封書信,懷疑薛嵩派來的高手不止一人,因此又傳令下去,叫部下加緊搜索賊人的黨羽。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賊人都給他的手下擒獲,他就要向薛嵩大興問罪之師:倘若是給賊人逃走,那即是說薛嵩派來的高手比他的手下人都強,那麼他就只好向薛嵩求和了。

    史若梅正在心亂如麻,躊躇莫決,不知是出去的好還是仍然躲藏的好,忽聽得外面人聲步聲嘈嘈雜雜,己走進了院子。

    這些人並非已知道有賊人躲在這裡,他們是來向田承嗣的兒子獻慇勤的,有人便叫道:「大公子,外面發現了刺客,你不要出來,我門來保護你。」他們聽不到回答,再生驚詫,議論紛紛,「外面鬧得天翻地覆,大公子怎的還是熟睡未醒。」有人便來拍門。

    史若梅一把將田承嗣的兒子提起,忽地打開了房門,沉聲喝道:「誰敢上前,我便把他一劍殺了!」她一手揪著田承嗣的兒子,一手握著短劍,劍鋒抵著他的背心。

    這些人中,有一個是跟了田承嗣多年的老護兵,田、薛二人以前同是安祿山手下的將領,兩家時有往來。這老護兵依稀還認得史若梅,不禁大駭,顫聲叫道:「你、你不是薛家大小姐麼?」

    史若梅道:「不錯,你快去向田承嗣說,叫他馬上傳令要寇名揚和羊牧勞退下,否則我就要他兒子的性命!」那老護兵道:「薛小姐,你怎麼可以這樣?你下個月就要過門來作田家的少奶奶的啊!」史若梅大怒道:「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也一劍殺了!」那老護兵嚇得魂不附體,連忙飛奔去稟報田承嗣。正是:綵鳳焉能隨俗子,芳心早有意中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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