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心情浩茫連廣宇 情懷蕭索覓伊人 文 / 梁羽生
到了江陰,正要打聽通判衙門所在,忽見兩騎馬從街道那頭走來,騎在馬背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是軍官服飾,女的是官眷打扮,見了他們,都是「啊呀」一聲,顯出了意外的驚喜,立即下馬,搶來迎接,男的說道:「柳女俠,我們正盼著你呢!」女的則更是親熱他說道:「柳女俠,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原來這一男一女,正是耿照和他的未婚妻秦弄玉。
蓬萊魔女見了他們,也是意外的歡喜,問耿用道:「劉-不是保舉你去統領你叔父原來那支義軍,要你到來石璣璣戰,聽虞允文指揮的麼?我在採石礬一直到大破金兵之後,還未見你這支援軍來到,這是怎麼回事?你怎的還留在江陰?」
耿照歎口氣道:「劉琮的保舉,朝廷只採納了一半。朝旨准我以『參軍』的名義暫掌一軍,但卻不許我帶這支軍隊去增援虞允文。我不願意投閒置散,幾經請求,後來得到主帥劉倚的同意,才調到江陰來助辛棄疾駐防。金兵大舉南侵之時,也有小股敵人沿江竄擾,給我們打退了。算是多少為國家出了點力,但比之你們在採石璣的大捷,我門卻是甚為惶愧了。」
蓬萊魔女道:「這都是朝延的處置,不關你的事,你已經盡了你的職份了。可歎的是小朝廷只求偏安,令多少英雄無用武之地!」
寒暄過後,蓬萊魔女說明來意。耿照道:「我剛好是從辛大哥的衙門出來,他的衙門,轉過這一條街就到了。我帶你們去。」蓬萊魔女道:「你不是另外有事麼?」耿照苦笑道:「我現在除了每天督促將士操練幾個時辰之外,就悶得發慌了。」秦弄玉笑道:他閒著無聊,這幾天正在跟他辛大哥學做詩填詞呢。」
蓬萊魔女道:「那也很好,你將來也可以做個像辛棄疾那樣的文武全才的儒將。」耿照笑道:「那可差得遠呢!朝政如此,老實說,我也有點意冷心灰,不想再當什麼勞什子的將軍了。依我的志願,我倒想像你們一樣,做個江湖俠士。」
談笑之間,已到衙前。耿照是熟人,無須通報,便領他們進去。只聽得吟聲琅琅,辛棄疾正在書房朗誦他的新詞。耿照低聲笑道:「辛大哥興致倒好,咱們且別擾了他的清興。」
只聽得辛棄疾朗吟道:「征埃成陣,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層樓。指點簷牙高處,浪湧雲浮。今年太平萬里,罷長淮千騎臨秋。憑攔望,有東南佳氣,西北神州。」這首詞正是辛棄疾為此次宋軍的大捷而賦的。大意是說兩淮地區,今年料想下會有兵禍了,地方上也應該可以安心建設了。可是登樓四望,東南雖是一片大好氣象,西北神州卻還未恢復啊!
聽至此處,蓬萊魔女不覺一聲長歎,辛棄疾大開房門,「啊呀」一聲叫道:「柳女俠,是你來了!怎的還在外頭,肩進來坐呀!」
蓬萊魔女笑道:「打斷了將軍的詞興了。」辛棄疾也笑道:「都是幸虧你們在採石礬一場大捷,我在這裡才得以安心填詞。
柳女俠,你剛才聽詞興歎,是何緣故?莫非我這首詞有什麼不妥之處麼?」
蓬萊魔女歎道:「詞是好詞,可惜當前世局,卻不如將軍所想的那麼美好。只怕就是今年,也未必能夠就如將軍所說的太平萬里呢。」辛棄疾道:「朝廷只思偏安,虞元帥已給召回,這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但金主完顏亮亦已被殺,金國目前正在忙於收拾敗局,今年總不至於再來南犯了吧?」
蓬萊魔女道:「外禍暫緩,內憂續長。朝廷怯於對付外敵,卻勇於殘害義軍。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如今又來要『襲匪』了,老百姓哪能夠有好日子過啊?」
辛棄疾駭然道:「我只是聽說朝廷下旨叫李寶所部的義軍遣散,這個措施我已經認為不對了,難道他們還要把義軍當匪來襲麼,這,我尚未有所聞。柳女俠,你聽到了什麼消息?」
蓬萊魔女道:「我不是耳朵聽來的,是親眼見到的。太湖已被官軍奪了,如今正在重稅盤剝漁民呢。將軍還未知道嗎?」辛棄疾道:「這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吧?前日有一位常州來的朋友談及,他知而不詳。聽他說又似乎是太湖『群盜』的火並。」
蓬萊魔女道:「真相是官軍勾結了外地來的綠林敗類,奪了義軍的太湖。這位東園前輩知道得最是清楚。他就是替太湖十三家寨主王宇庭來見將軍,向將軍討教的。他還帶了一封華谷涵給你的親筆書信。將軍,你不怕給人加以『通匪』之罪吧?」
辛棄疾哈哈笑道:「柳女俠,你也忒小覷我了。王寨主是我素來佩服的豪傑,即使朝廷將他當匪,我也願意與他結交。何況華大俠又是我的知己朋友,朋友有事,理當分憂。東園前輩,請你將事情說個明白,咱們從長計議。」東海龍交了華谷涵那封書信,待辛棄疾看過,這才說道:「我已經知得清楚,這是常州團練使王大信與柳元甲、宗超岱兩股綠林敗類互相勾結,幹出來的勾當。」
辛棄疾沉吟道:「柳元甲這名字好熟!哎,他不是富甲一方的、什麼千柳莊莊主嗎?」
東海龍道:「不錯。他表面是個富豪,實際卻是私通金虜,坐地分贓的大盜。如今他的好謀已結江湖豪傑揭發,他就索性與飛龍島主宗超岱明同張膽地走在一起了。那飛龍島主更是個叛國通敵的敗類。」
東海龍把常州團練使勾結綠林敗類強佔太湖的事情說了之後,辛棄疾蹩眉道:「有此等事,這可真是官匪不分了!」耿照更是氣憤,拍案罵道:「豈有此理!飛龍島主該殺,柳元甲和王大信更該殺!辛大哥,這樁事情,咱們可不能袖手旁觀。」
辛棄疾是朝廷命官、顧慮未免多些,苦笑道:「憤激無濟於事,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耿照道:「依大哥之見如何?」
辛棄疾道:「這裡面有好幾個為難之處。你要知道,王宇庭在咱們看來,是個俠義英雄,他佔據太湖,總勝於讓貪官統治;但在朝廷看來,普天之下,莫非王上,王宇庭盤據太湖,抗租抗稅,這卻是國法所不容,朝廷之叛逆。如今王大信用官軍的名義佔了大湖,『名正言順』。對朝廷來說,他正是立了大功呢。
二來朝廷己有令遣散義中,王宇庭重返太湖,那就是有違聖旨,你我除非決心造反,否則怎能以現仕官的身份助他?二來常州團練使與我並無統屬關係,論官銜他還比我大些,我也不能管他。所以即使不想驚動朝廷,此事也不能私了。」
耿照道:「難道就讓那些好徒得意不成?」
辛棄疾道:「為今之計,只能享明兩淮制置使劉椅,那王大信是歸他管轄的,咱們揭發他與叛賊勾結之事,讓劉-處置。」
耿照道:「既是有剛才所說的那幾個為難之處,劉琮難道就兀顧忌,敢於秉公辦理了麼?他雖然比較正直,畢竟是個大官,捨得了那頂烏紗麼?」
辛棄疾頹然道:「這可就難說了。」
耿照道:「而且即使劉-處罰了王人信,太湖也是不能文回給王寨主的了。」
東海龍道:「我此來只是想聽聽辛將軍的高見,並無勉強辛將軍出兵相助之意,辛將軍同情我們,我們已是感激不盡了。」
辛棄疾本來也曾是個任俠少年,與江湖豪俠的氣質頗有相近之處的,但如今為了身份地位不同,卻不能不諸多顧忌。聽了東海龍之言,不由得面上一紅。
耿照忽道:「我倒有一計。」
辛棄疾道:「那好極了。你意如何?」
耿照道:「我不想當官,以我的性情,這個『參軍』再當下去,也只有闖禍。但在我棄官之前,卻要整治那些貪官一下。這一計就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也打出官軍旗號,前往常州,把那王大信拿來間罪。再助主字庭奪回大湖。事成之後,我棄官而逃,做個江湖游快,遂我初願,豈不快哉!」
辛棄疾沉吟道:「這個,只怕、只怕朝廷會治你以擅殺官吏之罪,你棄官潛逃,也免不了要給朝廷緝捕。」
耿照笑道:「這我可顧不了許多了,做逃犯我是做慣了的,從前我還是金國的欽犯呢。將來倘若再做本國昏君的欽犯,滋味雖然難受一些,也算不得怎麼了。我所怕的只是恐會連累了你。」
辛棄疾激於義憤,慨然說道:「好,你的辦法倒是個快刀斬亂麻的痛快辦法,你既然下了決心,我不阻撓你了。你可以葬官,我也可以棄官!」
耿照道:「這倒不必。朝廷上也總得有幾個正氣的人,除非迫不得已,我不贊成你也棄官。」
事情算是商量定妥,東海龍是個江猢豪俠,當下也不再說客氣的套語,站起來便是外長揖,道:「多謝耿少俠仗義相助,車將軍的鼎力幫忙,我出來多日,要趕回去稟報王寨主了。」
雙方約定,由王宇庭到江陰會合,然後向常州秘密進兵。到了常州,雙方再分頭辦事,王宇庭主攻太湖,耿照則擔當拿辦王大信的任務,並制止他聽統帶的常州團練私助飛龍島主那一幫人。
秦弄玉道:「柳姐姐,難得你到這兒,這回咱們可以多聚幾日了。反正王宇庭是要到這兒來的,你就留在這兒等他吧。」蓬萊魔女卻不過她的情意,說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去沐陽了。
請東園前輩代我向王寨主問候。」
送走了東海龍之後,蓬萊魔女想起一事,問道:「薩家兩兄弟呢?他們可還是跟隨辛將軍麼?」
辛棄疾道:「他們是仗義佐我防守江陰,如今戰事已過,他們已離開了。」
耿照道:「他們是前天走的,臨行之時,曾和我談起太湖之事,我聽他們的語氣,似乎也是想到太湖去探聽消息。」
蓬萊魔女道:「這兩兄弟倒是熱心人,武功也很不弱,但願他們還會回來,將來王宇庭重奪太湖,他們也可以相助一臂之力。」
談了一會兒閒話,辛棄疾對朝政也發了一通牢騷,耿照與秦弄玉便邀蓬萊魔女到他們的住所歇息。耿照從前本是與辛棄疾同住的,因為現在已任參軍,另有衙署,不再住在辛棄疾的通判衙門了。
到了耿照的住處,蓬萊魔女才有餘暇暢談別後經過,說到珊瑚在採石礬一現之後,終於還是隨慧寂神尼遁跡空門,耿、秦二人都是不禁嗟歎。
泰弄玉歎道:「我與照哥都是恩仇未報,甚覺羞慚。對啦,說起仇人,我可要問一間那玉面妖狐了,這妖狐如今下落如何?」
蓬萊魔女道:「說來慚愧,這妖孤與我那不肖師兄已經結成夫妻,在採石礬大戰的前夕曾經給我所擒,皆因我一念之慈,沒有當場將他們處死,後來又結他們逃跑了。」
耿照歎口氣道:「她與公孫奇這賊子做了夫妻,倒是同惡相濟,得其所哉了。只是如此一來,我們的血海深仇,那就更難報了。」
蓬萊魔女道:「我爹爹已去訪我恩師——公孫奇的父親公孫隱去了。有他們兩位老人家出頭,定能收拾這不忠不孝的賊子。
剩下一個妖狐,孤掌難鳴,你們的仇也就不難報了。」
提起了她的爹爹和公孫隱,蓬萊魔女不由得又思想起笑傲乾坤華谷涵也正是去訪尋她的師父公孫隱的。她恨不得早日趕去與他們相會,可是如今卻是相隔數千里之遙,而她又不能拋下太湖之事不管。
蓬菜魔女若有所思的神氣給秦弄玉察覺,笑問她道:「柳姐姐,你有什麼心事?」蓬萊魔女道:「沒什麼。嗯,沐陽離此多遠?」
耿照道:「原來你是記掛著王宇庭何日能夠趕到此地,是麼?沐陽離此倒不遠,只不過三四日路程。可是王字庭要集合他的部下,而大部隊潛來,又必須晚間行動,加上東海龍回去報信的時間,他走得快,算是兩天吧,那麼你若要等王宇庭來到,最少恐怕也得在十大開外了。」
秦弄玉笑道:「這不正好嗎?咱們可以和柳姐姐多聚幾天了。嗯,柳姐姐,我還以為你是別的心事呢,卻原來你一心一意,都是為國為民,倒教我感到慚愧了。不過,話說回來,你也應該為你自己的終身大事打算打算了。」
蓬萊魔女雙頰暈紅,道:「我正想問你們幾時請喝喜酒呢,你們別把火頭燒到我的身上來。」
話雖如此,其實蓬萊魔女想的正是自己的終身大事。她一算時間,待到王字庭來,還要去奪取太湖,事情了結恐怕至少也在一個月之後了。華谷涵絕不會在她師父家中逗團這許多時候的,他行蹤無定,將來只怕更難尋覓了。
可是秦弄玉那番活卻也令她感到幾分慚愧,公事當前,她只好把私事暫時拋之腦後。
想不到兩天之後,卻又有人帶來了新的消息。這一天她正在後園指點秦弄玉與耿照練武,門子進來報道:「薩大爺、薩二爺帶了一位姓文的客人求見相公。」
耿照喜道:「他們兄弟果然回來了,這姓文的又是誰呢?」蓬萊龐女心念一動,道:「我也出去看看。」
出去一看,卻原來是鐵筆書生文逸凡。見面之下,皆大歡喜。文逸凡笑道:「柳女俠,我猜想你會在這兒,果然不錯。」蓬萊魔女、耿照齊聲問道:「你們卻怎麼走在一起來了?」
文逸凡道:「我們是在太湖遇上的。王寨主見東園前輩許久未歸,特叫我去打聽消息。」
蓬萊魔女道:「東園前輩在太湖中藏伏了七天,他是在踏遍七十二峰之後才離開的。可惜你來遲了兩天,要不然倒可以在這裡會面。」
文逸凡道:「我都知道了。我正是在你們出事之後的弟二天潛入太湖的。」
耿照道:「一路沒有遇險麼?」
文逸凡道:「沒有。幸虧遇見了薩家昆仲,是他們駕舟送我去的。」
薩老大道:「我們進了太湖,和好幾位舵主都見了面了。文大俠更是膽大,還獨自上了西洞庭山,探了敵人的巢穴呢!」原來薩氏兄弟精通水性,而文逸凡則特長輕功。是以他們進了太湖,遂分工合作,由文逸凡去探敵方總舵,薩氏兄弟則與尚留在太湖的各家寨主聯絡。薩氏兄弟是綠林前輩,水陸兩路都有熟人,那些寨主之中就有好幾位是他的老朋友。
蓬萊魔女連忙問道:「可打聽到什麼消息麼?」
文逸凡折扇一搖,緩緩說道:「柳女俠,你們那日一鬧,可真是不錯呢!嚇得他們風聲鶴唳,哈哈,連柳元甲這老賊對不住,我可要罵你的叔叔了。」
蓬萊魔女笑道:「我早已個認他作叔叔了,盡罵無妨。這老賊怎麼樣了?」
文逸凡笑道:「這老賊逃了!」
蓬萊魔女怔了一怔,道:「怎麼逃了?我還以為我要與他再次交手的呢。他害怕什麼?」
文逸凡道:「他害怕你的父親向他興師間罪,當晚就連夜逃了。當然他對飛龍島主不敢明言,而是騙他,說是去邀請能人的。這消息我是從他的弟子交談之中偷聽來的。千柳莊原來的人如今由他的大弟子宮昭文率領,但宮昭文亦已心驚膽戰,在和他師弟的談話中已透露出要想逃走之意呢。」
耿照大喜道:「去了這個老魔頭,王寨主要奪回太湖,那就更容易了!」
蓬萊魔女道:「飛龍島主如何?」
文逸凡道:「這賊子受傷不輕,如今正在調治。那晚我本來可以將他刺殺的,但一想他反正孤掌難嗚,也就不必打草驚蛇了。」
薩老大道:「太湖的各家寨主我都聯絡好了,將來只要王寨主一回來,他們就立即起事,裡應外合。」
文逸凡笑道:「太湖之事,柳女俠你是不用擔心了。你和令師公孫前輩有許多年沒見面了吧?」
蓬萊魔女心頭一跳,知道文逸幾這句問話只是一個引線,要把話頭從她師父引到華谷涵的身上。
蓬萊魔女答道:「自從我出道之後,就沒有見過他老人家,算來也有六年了。」
文逸凡道:「那麼你現在應該去看看他了。太湖之事,有我們這些人,料想足可以對付得了飛龍島主了。」
耿照不知就裡,說道:「我們正想留柳女俠多住幾天呢,文先生,你不給我們留客也罷了,怎麼反勸她走呢?她已經六年不見師父,再多幾天,又有何妨?」
文逸凡笑了一笑,說道:「耿少俠有所不知,公孫前輩只怕是有緊要的事情等著她回去!」
蓬萊魔女吃了一驚,心道:「我只道他要說的是華谷涵的事情。難道當真是我師父有事,不是為了華谷涵?」連忙問道:「是什麼事情?」
文逸凡道:「我也不知其詳。我只知白修羅曾經來找過王宇庭,打聽你的下落,說是你師父有事,要找你回去。那天我恰巧不在王宇庭那兒,第二天回來才知道的。」
白修羅兄弟是華谷涵的僕人,但他們兄弟本身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與華谷涵的主僕關係只是名份上的,與一般的主僕關係不同。華谷涵在江南助王宇庭抗金之時、他們兄弟奉華谷涵之命,仍留在江北協助義軍。
蓬萊魔女掛念師父,顧不得避忌,便爽直地問道:「聽說華谷涵已去找我師父,白修羅和他主人會過面沒有?」
文逸凡道:「他是在華大俠渡江之後的第五天來的。據他對王宇庭所說,他還未曾見著主人。本來你的師父也要他代為報訊,清華大俠去的。但華大俠既然已經去了,他就只須打聽你的下落啦。」
蓬萊魔女聽了驚疑不定,暗自沉思:「這麼說來,我師父還未曾與華谷涵見面,他並非為了華谷涵而催我回去的了。但他為什麼又要把華谷涵也找去呢?我在師門之時,可並沒有聽說他和華谷涵有甚交情。華谷涵見我幾次面,也沒有提過他與我師父相識。」
蓬萊魔女說出了華谷涵的名字之後,秦弄玉與耿照作會心一笑,說道:「既然如此,我們也不便強留柳姐姐了。但願後會有期,早早聽到柳姐姐的好消息。」
蓬萊魔女聽出她語帶雙關,面上一紅,可是她心急如焚,也無暇再與秦弄玉說笑了,當下便道:「大湖之事,有照弟幫忙,又有文大俠等一眾豪傑都去,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辛將軍那兒,請照弟代我道歉,我不去辭行了。」於是蓬萊魔女便在當日離開江陰。
蓬萊魔女兼程趕路,不過幾天工夫,便從江陰來到了當塗縣的採石礬,她是懷著重溫舊夢,憑弔往日戰場的心悄,特地選了這個地點渡江。
虞允文的大軍早已南撤,採石礬恢復了它從前的面貌一個冷冷清清的漁村。其時金宋兩國已經議和,和約雖然未曾簽訂,長江南北已是恢復了交通,兩岸逃避戰禍的人家也都陸續回來了。蓬萊魔女並不怎麼費力就找到了一隻小船送她過江。
時節已是秋盡冬初,長江有著不大不小的風浪。蓬萊魔女倚舷舉目,縱覽江天,默念老杜的詩:「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不禁心頭帳觸,暗自想道:「我除了不似杜甫當年的老病之外,這憂時傷國的情懷卻是相同,」
那舟子倒是興趣很高,口講指劃地和蓬萊魔女談說當時的戰爭,說虞元帥怎樣在長江火燒敵艦,大破金民;怎樣午夜渡江,奇襲制勝;怎樣兩軍決戰,射殺完顏亮等等。好像當時常見的「說書人」一般,向聽眾講英雄們的傳奇故事,添了不少自己的想像,說得洋津有味。他怎知道,在他舟中這個女子,就是當日參與這場大戰的巾幗英雄。他所講的事實,都是蓬萊魔女所曾身經目擊的。
蓬萊魔女不禁神馳往事,心中又在默念張於湖吟詠採石礬之捷的「水調歌頭」,「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
剩喜燃犀處,駭浪旨大浮。……」想起多少英雄血灑長江,如今換來的仍不過是偏安之局。「赤壁肌頭落照,淝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揖誓中流!」心中想道:「多少英雄空有擊揖誓中流之心,可惜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思念及此,不覺喟然興歎。那舟子講得興高采烈,見蓬萊魔女卻似心神不屬的樣子,不覺愕然問道:「小娘子不歡喜聽這些故事麼?」蓬萊魔女道:「不是的,我有我的心事。」那舟於自作解人,說道:「是啊,聽小娘子的口音是江北人,這次是戰後重返家園吧?但願你的親人都還健在。」蓬萊魔女道:「多謝貴言。」那舟子歎了口氣,又道:「可惜中原未復,小娘子回去仍是在金虜管治之下過著苦日子,怪不得小娘子心裡愁煩了。其實你可以等大局再安定一些才回去的。我渡過不少客人,但你還是在戰後第一個渡江的女子。」
說話之間,忽見一隻小船在他們不遠之處經過,船頭把舵的竟然是個女子。
蓬萊魔女抬眼一看,不由得又驚又怒。原來這駕舟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在長江上兩次暗算過她,而在採石礬之戰中,又曾給金寇作過嚮導的那個韓三娘子!
舟子正在說到蓬萊魔女是戰後第一個渡江的女子,忽見韓三娘子所駕的這隻小船,疾如奔馬,破浪而來,不覺愕然,呆了一呆,說道:「咦,這船娘哪裡來的?如此本事!老漢撐船撐了幾十年,只怕還不如她!她那舟中也是一位女客。嘿,嘿,今天可真是巧了,渡江的全是女子。」
蓬萊魔女剛才只注意韓三娘子,聽了舟子的話,仔細一瞧,才發覺艙中也有一個女子的背影,而且似曾相識。
韓三娘於那隻小船忽地放慢速度,與蓬萊魔女這隻船並頭前進,相距約有六七丈之遙。兩人打了一個照面,韓三娘子哈哈笑道:「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柳大盟主,今天咱們可又碰上啦!」
韓三娘子不提舊事猶可,一提舊事,不由得蓬萊魔女氣上加氣,怒上加怒!上一次蓬萊魔女的船就是在這一段江心給韓三娘子弄翻的,送她渡江的王祥、李吉兩人,還因此送了性命。
蓬萊魔女曾經發過誓為他們報仇的。
此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蓬萊魔女斥道:「賊婆娘,還王祥、李吉的命來!」取出拂塵,迎風一甩,數根塵尾,如箭射出。
可惜江中風大,而塵尾不過是根柔絲,打到韓三娘子船上,已經失了準頭。可是這幾根塵尾還是發出嗤嗤聲響,在船篷上戳了幾個小孔。韓三娘子見蓬萊魔女的內功如此厲害,也不禁變了顏色。
韓三娘子船中那個「女客」忽地轉過臉來,「格格」笑道:「柳清瑤,你嫂嫂在這裡呢!我好歹是你師嫂,你怎可對我的朋友無禮!」這「女客」是「玉面妖狐」赫連清波。
舟子頗有江泅經驗,聽得她們這些說話,隱隱感到不妙,連忙說道:「你們是些什麼人?你們都是一夥的嗎?」
蓬萊魔女無暇答這舟子,罵道:「你這妖狐,我恨不得把你碎屍萬段。」
赫連清波笑道:「很好,那就請過來動手吧!嘿,嘿,只怕你力不從心。」
韓三娘子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柳清瑤,你也接接我的暗器。」一揚手三柄飛刀同時擲來,飛刀是份量較重的暗器,在江上交鋒,比之蓬萊魔女的塵絲,威力當然是大得多了。
三柄飛刀中有一柄,竟然是飛來斫那舟子的,舟子大叫道:「哎呀,你們是女強盜!」蓬萊魔女接了兩口飛刀,一縱身又把第三柄飛刀踢落。
赫連清波道:「好俊的接晴器功夫,再接這個!」雙手齊揚,十二枚透骨釘亂箭般射到。赫連清波的暗器功夫比韓三娘子高明得多,這透骨釘又是極歹毒的暗器,專打人身穴道。當年秦弄玉的父親秦重,就是給她用透骨釘暗算,這才誤傷在耿照劍下的。
蓬萊魔女不敢輕敵,就用接下的那兩口短刀招架。一陣斷金碎玉之聲響過,十二枚透骨釘都給她打落。
可是就在她抵擋透骨釘的當兒,韓三娘於轉過船頭,劃到她這隻船的後面,覷個真切,對準那舟子的後心,猛地又發出一柄飛刀。
蓬萊魔女騰不出手來給那舟子招架,只聽得一聲慘呼,那舟子已是倒了下去,鮮血染紅了江面。
蓬茉魔女罵道:「好狠的賊婆娘,我不殺你,誓不為人!」韓三娘子哈哈笑道:「柳清瑤,陸地上由你逞能,在水上就由不得你吹大氣了!」一揚手又是一柄飛刀,這柄飛刀卻並不是向蓬萊魔女擲來的,只聽得「卡嚓」一聲響過,蓬萊魔女船上的那枝桅桿已是給她斬斷,風帆卸了下來,這隻小船在急流中登時變作無頭蒼蠅似的,團團打轉。
蓬萊魔女大怒,沉住了氣,用「千斤墜」的重身法定住船身,猛地把剛才接下的那兩柄飛刀反打回去。
這兩柄飛刀是蓬萊魔女運足了內力發出的,急勁非常,韓三娘子剛聽得暗器破空的呼嘯之聲,飛刀已經來到。韓三娘子情知不能抵擋,百忙中「卜通」的跳下江中,饒是如此,她露出水面的一片頭髮還是給飛刀削去。
另一柄飛刀直飛進船艙,赫連清波嚇得慌了,她不會潛水,不能似韓三娘子般跳下水去,只好拔劍招架,「噹」的一聲,劍尖竟給飛刀削斷,飛刀餘勢未衰,插進赫連清波身體,離心房只有數寸之處。也幸虧她撥劍擋了一擋,否則還焉有命在?雖沒喪命,傷得亦己不輕。韓三娘子在水底把船推開十數丈,到了蓬萊魔女任何暗器打不到的地方,這才像落湯雞般地跳上船來。只見赫清連波已是倒在血泊之中,斷斷續續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韓三娘子傷了一個得力的幫手,心中想道:「我已殺了這魔女的舟子,還何必再去鬥她?且讓她在這江上自生自滅!」當下給赫連清波敷上了金創藥,然後站出船頭朝著蓬萊魔女冷笑道:「你姑奶奶沒工夫陪你戲耍了,柳清瑤,你別得意,遲早你也要掉下江心餵魚!說罷,便駕駛小舟,揚帆自去!
蓬萊魔女這才有工夫享看舟了,一探鼻息,可憐這舟子早已是氣絕多時了。
心頭如同包著一團火似的,蓬萊魔女又氣又恨,將卸下的風帆包裹了舟子的屍體,指著江水發誓:「舟子大叔,我知道你死不瞑目.但你不會白死的,終須有日,我要把那兩個害人的賊婆娘除去,為你報仇!」
但韓三娘於那隻小船早已去得遠了,江面上只見一個黑點,漸漸連這個黑點也不見了。擺在蓬萊魔女面前的難題卻是如伺救自己脫險,渡過長江?大戰之後,長江南北交通雖然恢復,但商旅還是裹足不前,往往三天兩日才有一兩隻小船渡江。偏巧今天的情形也是這樣,蓬萊魔女抬眼望去,只見天連水,水連天,遼闊的江面,只有蓬萊魔女這隻小船在風浪之中掙扎。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蓬萊魔女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劃過長江。幸虧在最近這半年來,蓬萊魔女因為屢次在水上吃虧,下了決心補救自己的弱點,已經學會了一點操舟的本領,也稍微懂得些水性。當下蓬萊魔女拿起染紅了舟子鮮血的篙漿,第一次在風浪之中實習她學來的本領。
可是桅桿已給韓三娘子飛刀斬斷,風帆張不起來,這只有名無實的「帆」船失了風帆,非但不能利用風力,反而常給一陣狂風吹得它東漂西蕩。蓬萊魔女也未怎樣懂得掌握水流的方向,好幾次被捲入漩渦之中,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掙扎出來。
蓬萊魔女靠看勇氣和毅力支持自己,耐心地和風浪戰鬥,比一般舟子花多了三倍的時間,終於將小船靠了岸。而且是被水流衝到下游一個荒涼偏僻的地方靠岸的。這時天已入黑,月亮也升起來了。
但畢竟是靠岸了、蓬萊魔女感到異常的喜悅,這是她好幾次渡江都未曾體驗過的感情,因為這是她自己在艱苦之中靠自己的雙手把舵渡過來的。蓬萊魔女吁了口氣,心裡想道:「那賊婆娘詛咒我掉下江心餵魚,倘若是在半年之前,只怕就要當真應了她的話了,我是應該學會在水上陸上都能夠應付敵人才行。
以後我還要學會在大風大浪之中游泳。」
這時她才感到腹中飢餓,初冬時節,江風吹來,身上也感到一絲涼意。蓬萊魔女是身具內功的人,如今也感到又餓又冷,那當然是因為勞累過度,精神不濟了。
蓬萊魔女上得岸來,心裡想道:「須得找個人家投宿才行。」偏偏這是個渺無人煙的地方,蓬萊魔女拖著疲乏的腳步,走了許久,還未找著人家。正是:戰勝狂風和巨浪,女中豪傑渡長江。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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