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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愁聽一曲簫聲咽 駭見雙雄劍氣寒 文 / 梁羽生

    這一句話恍如晴天霹靂,蓬萊魔女聽到耳中,不由得驀地呆了!「怎麼古月禪師竟是武林天驕殺的?」只聽得武林天驕峭聲說道:「大丈夫不能取信於人,還何必曉曉置辯?好呀,笑傲乾坤,你定要說是我殺的,那就算是我殺的吧!」語氣十分冷傲,也隱隱透出傷心。從這些話語聽來,華谷涵是早已為古月禪師被害之事,責問過武林天驕的了。此時已近尾聲,華谷涵對他的辯解大約不能滿意,而武林天驕也因此動了氣,不屑再辯了。

    笑傲乾坤冷笑說道:「什麼『算』是你殺的?以純陽罡氣閉穴斷脈的功夫,天下除了你武林天驕之外,還有何人?」蓬萊魔女聽了,更是吃驚,她是煩教過武林天驕的罡氣的厲害的,心裡自思:「我只道古月禪師是給掌力震傷了奇經八脈,若然那樣,柳元甲也還勉強可以做到.但若真是給罡氣閉穴斷脈的功夫弄死的,那就只能是武林天驕了。笑傲乾坤的武學造詣遠遠在我之上,他判斷的當然比我準確。但武林天驕卻怎會無端端地殺了古月禪師?他以金國貝子的身份,浪跡江湖,就是因為反對暴君,意圖救國。完顏亮的窮兵黷武,他是一向深惡痛絕的。難道他會一改初衷,反而做了完顏亮的走狗,潛入江南,暗殺南宋的志士豪傑?」要知蓬萊魔女正是因為深深知道武林天驕的心事,對他的相信,實是不亞於對笑傲乾坤,所以她剛才在猜度疑凶之時,根本就未曾疑心到武林天驕身上。正如笑傲乾坤也是有本領可以殺害古月禪師的一個人,蓬萊魔女也根本不會疑心到他一樣。

    笑傲乾坤語氣十分憤激,朗聲說道:「你我相識不深,但亦屬神交已久。我一向只道你武林天驕是金國一個見識超卓、出類拔萃的人物、誰知你依然還是金國的檀貝子,我算是識錯了你這個朋友,從現在起,你我的交情一筆勾銷!」話說至此,看來就要動手,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華大俠三思而行!」

    蓬萊魔女又驚又喜,原來那是東海龍的聲音。蓬萊魔女想道:「東海龍也在此間,那就好了。他與西妓鳳拚鬥祁連老怪之時,是曾經得過武林天驕救命之恩的,想必會為他辯解?」心念未已,果然聽見東海龍說道:「華大俠,金國南侵之事,不就是他、他預先透露給你知道的嗎?」

    蓬萊魔女心道:「呀,不錯,提出這件事情,這是華谷涵親身經受的,這話就更有力量了。可是、可是華谷涵也決非一個糊塗人,他為什麼不想到這件事情?」

    蓬萊魔女一面覺得奇怪,一面急步上山,她還差一小段路未曾趕到,已聽得華谷涵在縱聲狂笑!

    東海龍與華谷涵的交情很深,但聽了他的狂笑,卻也有點怫然不悅,道:「華大俠所笑何來,是老夫說錯了麼?」華谷涵道:「不錯,金國南侵的消息,他是曾向我預先透露。但全國調動百萬大軍,各處州縣,處處徵集民夫,南侵之事,又豈能長久瞞人耳日?即使他不預先透露,始終我還是會知道的!這不過是他騙我信他的手段罷了!」

    東海龍皺眉道:「華大俠,這個,這個……你還請再思,依我之見……」言下對華谷涵的意見實是不表贊同,他話猶未了,武林天驕早已按捺不住,也在冷笑說道:「華谷涵,我只道你是漢人中的奇男子,誰知我也是識錯人了,哼,哼,你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知道你是非殺我不能甘心,你不過是心懷妒忌罷了!」

    東海龍道:「華大俠決不是心胸狹窄之入,檀公於,你這句話也是說得重了!」東海龍好說夕說,盡力設法調停,華谷涵卻已在狂笑道:「你是君於,我是小人?哈哈,你這君子,半夜三更,在魏良臣的密室裡,干的什麼?你以金國貝子的身份,卻怎的又忽地變作了宋朝太師的貴客了?你敢說你不是完顏亮的使者,潛入江南,策劃陰謀,幹那見不得天日的勾當麼?」

    武林天驕怔了一怔,怒道:「華谷涵,你是白日見鬼!」華谷涵冷笑道:「不錯,但不是白日,是黑夜見鬼!雖是黑夜,我的眼睛可沒有盲,你從太師府逃出來,你燒變了灰我也認得你!」

    此言一出,東海龍不覺大為惶惑,他知道華谷涵是決不會胡亂賴人的,他說是親眼見到武林天驕,那自是可以完全相信。

    東海龍不禁翟然一驚,暗自思量:「人心險詐,這武林天驕畢竟是金國貝子,我豈能完全相信他了?」他既是惶惑不安,憂疑不定,當下也就閉口不言。

    蓬萊魔女比起東海龍來,雖是更為相信武林天驕,但聽了此言,亦是十分惶恐,心道:「且看他怎麼解釋?」誰知武林天驕根本不作解釋,只是連連冷笑,峭聲說道:「你可以當著我的面捏造謊言,我還有什麼可以和你說的?其實你也不必捏造什麼藉口,我索性揭穿你的底細吧?」華谷涵道:「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底細?」武林天驕縱聲笑道:「不是見不得人,是說不出口,你是為了一個女子,所以非殺我檀羽沖不可!我說你心懷妒忌,並非是指你妒忌我的武功,你是妒忌我,怕我走在你的前頭,先獲得那位女子的芳心!哈哈,笑傲乾坤,我可沒有說錯你的心事吧?但,你、你……」話猶未了,華谷涵已是變了面色,大喝一聲:「閉上你的鳥嘴!」折扇一張,叫道:「胡說八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接招吧!」

    武林天驕橫簫一吹,聲如金石,似是要把滿腔鬱悶之氣,都從洞蕭中發洩出來。但這股氣卻是他上乘內功苦練而成的純陽罡氣,登時把華谷涵揮扇拂來的勁風解了。華谷涵更是氣怒,冷笑說道,「你用罡氣閉穴的功夫殺了古月禪師,侗要想傷我,只怕還不是那麼容易!」他口中說話,已是以掌助攻,呼呼聲響,接連發出兩掌:前一掌掌力未消,後一掌掌力又到,便如後浪追逐前浪,匯合一起,浪頭更高,掌力之強,當真是有如排山倒海,他以掌風掃蕩武林天驕的罡氣,析扇一合,卻當作五行劍使,扇頭點人,扇身平削,折扇兩邊雖是無鋒,經過他的玄功妙用,倘是給他削中,實是不亞利劍!在說那兩句話的當兒,他已是扇掌並用,閃電般地攻出了七八招之多,招招都是殺手!

    武林天驕對付他如此強攻,可不能再好整以暇地吹蕭禦敵了,他退後三步,雙指一彈,一縷寒風在華谷涵掌風呼呼之下,無聲無息地疾射過來,華谷涵掌力雖強,竟也抑制它不下。華谷涵盛怒之中,也不由得心底佩服,暗暗喝彩:「好個般若神指!

    我華谷涵今日才是當真碰到勁敵了!」

    武林天驕以指對掌,以簫御扇,一支洞蕭使礙有如神龍夭矯,解開了華谷涵折扇狂攻協殺手連環招數,形勢才開始穩定下來。武林天驕淒然笑道:「你我神交已久,我也早有以武會友之心,可惜這次不是切磋,而是拚命!也好,我已自知無緣,能為美人而死,也何嘗不是佳事!」

    武林天驕以笑聲掩飾他的淒涼之感,華谷涵只覺入耳刺心,盛怒之中,也不由得有點抱愧,心中自問:「我果真是為了蓬萊魔女的緣故,要殺他麼?」在武林天驕未說穿他心事之前,他是連自己也未察覺這心底的秘密的。原來東海龍在受到祁連老怪挫敗之後,來到江南,找著了華谷涵,華谷涵也從他口中,知道了蓬萊魔女與武林天驕的交情已非一日,當時華谷涵也不免有淒酸之感,每每在無人之處,黯然神傷。但卻還沒有因此而想與武林天驕拚命。直到今晚,他發現了武林天驕在太師府中出入的秘密,又認定了他是殺害古月禪師的凶乎,這才狠起心腸,要要取武林天驕性命的。但在這「因公殺敵」之中,是否也含有私情仇怨?那就連他也分別不清了。可是,笑傲乾坤雖然因心底的秘密被人揭破,有點抱愧,隨即想道:「即使我是為了蓬萊魔女的緣故,加倍恨他,但他也畢竟是金國的貝子,是我大宋的公敵,我殺了他,也絕對算不得是公報私仇。何須心中抱愧?」只是武林天驕的本領與他乃是伯仲之間,因此他殺機起後,恐防有失,遂更以全力狂攻!

    東海龍惶然說道:「檀公子曾於我有恩,華大俠,請恕老朽袖手旁觀了。」要知此刻他們二人相拼,實已是敵國之爭,與江湖上一般的尋仇毆鬥,大大不同。若是普通的江湖毆鬥,按照規矩,當然是以一對一,以他們二人的武功身份,也決不想別人插手幫忙,東海龍自無須因袖手旁觀,而向華谷涵告罪,告罪反而是對華谷涵的不敬;但是敵國之爭,那就大大不同了,殺敵除奸,還須講什麼規矩?論什麼道義?華谷涵與檀羽沖正是功力悉敵,八兩半斤,東海龍若然挺身相助,華谷涵一舉手就可以把檀羽沖斃了。故此,東海龍「袖手旁觀」之言一出,他們二人都頗感意外,也各自有一番心思。笑傲乾坤華谷涵想道:「我雖無意要他相助,但這位老前輩平素是嫉惡如仇,殺敵恐後的。他如今卻要袖手旁觀,莫非是還不相信這武林天驕乃是大宋之敵?否則。豈能因個人恩怨,而不滅國仇?」武林天驕檀羽沖則是想道:「我只道他會從中勸解,卻不料他要袖手旁觀。看來他至少也是對華谷涵的『鬼話』信了幾分,否則,我對他有救命之恩,他實是不應如此!聽他言語,他向華谷涵告罪,那當然是他認為華谷涵做得對,而他也本來是應該幫忙的了?嘿,嘿,我欲除暴政,阻止完顏亮南侵,欲與兩國有識之士,共圖此事,到頭來卻不容於本國,又見疑於宋人,悠悠我心,知我何人?」心中悲憤,不覺潸然淚下。但他心情一激動之後,招數也是愈出愈奇,越鬥越勇。華谷涵暴風驟雨般的狂攻,竟是無奈他何,反而頻頻受他反擊。

    東海龍對目前的是非都不敢判斷,蓬萊魔女被牽連在內,更感惶惑不安,她聽了武林天驕的坦率陳辭,不覺呆了。武林天驕說的那個女子,不是指她還有何人?蓬萊魔女是又羞又喜又覺為難,羞的是武林天驕竟然毫不隱諱,直說出來,將她牽連進去;喜的是這兩大高手,對她都是傾心戀慕。為難的是對目前之事,她不知該當如何?蓬萊魔女一片茫然,但已身不由己,隨著黑白修羅到了山上。武林天驕、笑傲乾坤都看見她了。這時兩人正以全神拚鬥,看見了她,雖然同樣心頭一震,卻也是誰都不能分神向她說話。

    在這樣情景之下,這兩大高手也是同樣尷尬,即使可以說話,也不方便說了。

    蓬萊魔女默然無語,走到東海龍身邊,東海龍從她的眼神之中,已知她難過之極,想向自己探詢事情真相。東海龍低聲說道:「唉,我也不知此事端的如何?我不敢說武林天驕定是包藏禍心,助金滅宋,但我也相信笑傲乾坤決不至於捏造事實,誣賴好人。」蓬萊魔女也是如此心思,不過,她要比東海龍更為相信武林天驕多些。在這樣情形之下,她也只好默然無語,袖手旁觀了。

    這兩大高手,各顯神通,全力施為,實是非同小可,笑傲乾坤的掌力四面盪開,掌風呼呼,沙飛石走,六七丈內,都能波及,武林天驕玉簫吹出的罡風無聲無息,威力也能到達數丈之外。觸膚如炙,更是駭人。旁觀者除了蓬萊魔女與東海龍可以不懼波及之外,連黑白修羅那等武功,也要遠遠避開,耿照的功夫遜於黑白修羅,更是不在話下了。

    但耿照不知他們之建的過節,卻是滿腔激憤,心道:「若容一個金國的貝子,在大宋京都來去自如,那還成什麼話?」但耿照也知自己的本領與他們差得太遠,想要插手,也插不進去,眼看武林天驕跟著反擊,笑傲乾坤腳踏九宮八卦方位,步步後退,似乎有點招架不住的樣兒。耿照情急之下,忍不住就大聲說道:「柳女俠,你趕快出手啊!對付金狗還用得上和他講什麼江湖規矩麼?」蓬萊魔女呆若木雞,對耿照的說話似是聽而不聞,其實卻是心亂如麻,莫知所措,過了半晌,方始輕輕地歎了口氣,仍然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笑傲乾坤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蓬萊魔女這一聲輕微的歎息,落在他的心上,就像變作了一塊千斤大石,壓上他的心頭,不由得心中想道:「柳清瑤果然是對這靴子有情,她不來助我,反而為他歎氣!」失望之極,突然縱聲狂笑,招數也突然一變,發狂般地強攻上去。原來他們二人功力悉敵,笑傲乾坤之所以步步後退,並非招架不住,而是蓄勁待發等待機會,給對方以致命的一擊。如今他狂氣一發,未等到有利的時機。已發動攻擊了!

    耿照罵的那「金狗」二字,武林天驕聽進耳中,更是難過非常,難過之中,不由得也是心冷如冰,失意到了極點,暗自想道:「這少年不知我是何人,更不知我的平生抱負,他罵我金狗,那也難也怪他。但清瑤她,她是深知我的心事抱負的,為何也不給我說半句話?唉,不錯,不論我行徑如何,和她是怎樣的肝膽相照,金宋總是敵國,我在他們心目之中,也總是『金狗』了。她與笑傲乾坤是大宋的英雄兒女,良緣天配,我檀羽沖還能有什麼癡心妄念?咳,那不是自討沒趣麼?」想至此處,不由得悲從中來,側目斜睨,眼光射向蓬萊魔女,驀地就放聲大哭起來!

    這兩人身具絕世武功,一個狂笑,一個大哭,相映成趣,可是誰都不會感到滑稽,黑白修羅與耿照連忙堵了耳朵,饒是堵了耳朵,這兩大高手的一哭一笑,兀是震得他門耳鼓嗡嗡作響!

    笑聲愈高,哭聲愈慘,樹葉紛落,遠處的林問宿烏,也驚得飛了起來!當真是風雲變色,天地含悲,蓬萊魔女難過之極,幾乎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武林天驕忽地收門眼淚,長歎說道:「既生瑜,何生亮?笑傲乾坤,你武功才學都勝於我,天生你又是漢人,我還憑什麼與你爭勝?罷了,罷了,這局棋已不能再下,我讓了你吧!但願你好好待她!」耿照大為奇怪,他雖然在武學上的造詣與這兩入差得人遠,但也看得出這兩人正是功力悉敵,武林天驕並無落敗的跡象,不知他何以便肯甘心認輸?武林天驕所說的那個「她」,耿照也還未知道指的就是蓬萊魔女。耿照恐他逃走,連忙惟促蓬萊魔女道:「柳女俠,這廝只怕是想要逃了?你趕快去兜截他吧。咦,柳、柳女俠,你怎麼啦?」只見蓬萊魔女淚光瑩然,呆立有如一尊石像,身子紋絲不動,顯然是毫無上前兜截之意,對耿照的話,仍似聽而不聞。耿照大惑不解,但一怔之後,驟然間明白了幾分。

    耿照不解武林天驕話中之意,蓬萊魔女則是深深明內的,武林天驕是因自知對她無望,故而自願退出「戰場」(其實也就是退出情場),「讓」了笑傲乾坤的。他說的那句「天生你又是漢人」,這才是著重之點,這點是他的「致命傷」,是他無法與笑做乾坤爭勝之處,至於什麼武功才學,那不過是說來陪襯的罷了。

    笑傲乾嬸當然也是懂得他話中之意的,他狂傲之氣一發,怒道:「誰要你讓?」這時他也攻得正緊,一時間收不住招數,只聽得「啪」的一聲,笑傲乾坤的忻扇已在武林天驕的肩頭拍了一下。

    這一拍用的是閉穴重手法,武林天驕有顛倒穴道之能,穴道未曾被封,但這一拍,他也是禁受不起,「哇」的吐出了一大口鮮血,身不由己地接連退出了六七步,慘笑說道:「好,笑傲乾坤,你不願與我並立於世,那就來取了我的性命吧!大英雄、大俠士,來呀,來呀!」就在他吐血的時候,蓬萊魔女也情不自禁的「啊呀」聲,叫了出來!

    笑傲乾坤回頭一看蓬萊魔女那驚惶的神色,也不由得驀地呆了。他只道蓬萊魔女對武林天驕的情份遠勝於他,這剎那間,他的傷心難過,其實不在武林天驕之下!他當然也知道武林天驕不弱於他,這一招並不是他真的輸給自己,而是在心情絕望之下,無心戀戰,這才讓自己打中他的。笑傲乾坤是個驕傲得緊的人,一來是由於看了蓬萊魔女驚惶的神情,不由得他不愕然止步,自感辛酸;二來也覺得勝得不夠光彩,「敵人」毫無抗拒之意,叫他去取他的性命,他又怎能下得了手。

    這瞬時間,一個念頭也突然從他心頭掠過:「這武林天驕若當真是要助金滅宋,兒女之情自當放在其次,他又為什麼甘心讓我把他殺了?」

    武林天驕透著寒意的目光,緩緩地從蓬萊魔女而上掠過,落到笑傲乾坤身上,冷冷說道:「華谷涵,你既不來殺我,恕我沒工夫奉陪你啦!」話聲一收,簫聲再起,如怨如慕,如位如訴,吹奏的是一首唐詩:「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肉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這首詩寄托遙深,詠的「貧女」,實是「貧士」自況。而這「貧士」亦即是不為俗賞的「高士」,也就是作者的自況了。武林天驕借這首詩來發洩他無可奈何的淒涼況味,意思卻更深了一層,他當然不是什麼「貧上」,但他家國飄零,情場失意。一無所得,這淒涼的況味。

    卻又正與詩中「貧女」的心境相同。他也正是自歎世無知音,無人賞識他的「風流高格調」,只落得孤影自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最後兩句,是詩中的「點題」之句,也是武林天驕的「點題」自詠。他這淒涼之極的簫聲,將這幽怨的詩篇吹奏出來,當真是有今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之感。

    武林天驕就在淒涼怨慕的蕭聲中下山去了。蓬萊魔女目送他的身影沒入林中,不由得一片茫然,莫知所措。笑傲乾坤目送他的背影,也不由得呆了。他緩緩回頭來,接觸了蓬萊魔女的目光,頓時間心事如潮,竟不禁是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黑白修羅上前參見主人,說道:「賀喜主人以絕世神功,打敗了金國這不可一世的武林天驕!」笑傲乾坤神色黯然,緩緩說道:「不,不是我打敗了他,是他打敗了我!他,他不過是僅僅身上受傷!」黑白修羅似解不解,愕然地望著笑傲乾坤。他們怎知華谷涵此時的心境?華谷涵自覺他是心上受傷,這傷比武林天驕身上所受的傷更重,他是在情場上給武林天驕擊敗了!

    蓬萊魔女是懂得華谷涵話中含意的,她的心情也正是一片紊亂,究竟是誰贏得她的芳心,這問題她自己也還未能解答!但她與笑傲乾坤乃是初會,她雖是豪邁脫俗的巾幗鬚眉,女中豪傑,究竟欠缺笑傲乾坤的那幾分狂氣,她當然是不方便一見面就向笑傲乾坤言道:「不,你還沒有給武林天驕打敗!」何況她也還沒有下了決心,立即就把她的芳心奉獻給笑傲乾坤,承認他是個勝利者。

    蓬萊魔女稍稍定了心神,上前說道:「華大俠,今日幸得會面,多謝你的禮物了。」她不知說些什麼才好,一開口就覺得是近乎客套,有點生疏。但她又能怎樣表達自己的情感呢?笑傲乾坤是她「初相識」的朋友,又是彼此久已傾慕的朋友,這關係本來就是大奇怪也太不尋常的啊!

    淡談的月光之下,把華谷涵的面色映襯得更見灰白,只聽得他帶著十分苦澀的味道笑道:「那些禮物,還提它作甚?哈哈,哈哈,唉,唉!」笑聲淒苦,是哭是笑,實已難分!蓬萊魔女心亂如麻,不知要說些什麼話好?華谷涵頓了一頓,忽地又朗聲吟道:「彈劍狂歌過薊州,空拋紅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俠骨柔情總惹愁!」這是他第一次初見蓬萊魔女之時(那次沒有交談)曾唱過的一首詩,如今他再晤蓬萊魔女,又將這首詩再次在她面前狂吟了。傷心酸痛之情,更是今勝於昔!

    蓬萊魔女惶然叫道:「華大俠,華大俠……」笑傲乾坤高亢的笑聲,打斷了她的話語,只聽得他接著說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這是說我自己!呀,我早已知道是紅豆空拋,愁腸自結的了!柳女俠,你既覓到知音,我也只有向你賀喜的份兒了。但請恕我不慣湊人熱鬧,你我這一見實在是已嫌多餘!」蓬萊魔女諒解笑做乾坤這份心情,但他的諸鋒咄咄迫人,蓬萊魔女聽了,也是著實有點不大高興,心道:「你要我怎麼樣?難道要我立即與你訂下終身?除你之外,難道我也不能再有知心朋友?」

    笑傲乾坤傷心之餘,狂氣一發,哪還能保持著冷靜的心情考慮自己的說話是否恰當,是否會使對方難堪?這時他心中只是想道:「她的心已另有所屬,我還留在這裡作什麼?多看她一眼,以後就多增一份相思,多增一份傷心!」想至此處,心意已決,無限淒涼地再看了蓬萊魔女一眼,轉過頭來,就對東海龍說道:「東園前輩,古月禪師的身後之事,就拜託你多多費心,幫忙料理了!呀,呀,我自飄零湖海去,只慚愧對故人情!」

    蓬萊魔女連忙叫道:「華大俠,請你慢走,我有一事還要問你呢!」華谷涵衣訣飄飄,身形如箭,說話之間,已到半山,遠遠地用「傳音人密」的功夫,將聲音送上來道:「我已知道你要問的是什麼了。你爹爹不是千柳莊的柳元甲,是大雪山的一個老和尚。他如今武功已經恢復,正在四海雲遊,查訪你的蹤跡。

    你們父女早晚必能見面。關於這老和尚的事情,你的知心朋友,比我知道得也許更多,你問他去吧!」

    蓬萊魔女心頭一震,她自從聽了赫連清霞所說的那個故事之後,本來就已起了疑心,猜想那老和尚和她定有關係,如今果然從華谷涵的口中得到了證實。她第一次得知生身之父是誰,自是興奮之極,渴欲知道更多消息,她輕功並不遜於笑傲乾坤。

    可是,在這樣尷尬的情形之下,她又不大願意去追趕笑傲乾坤。

    稍一猶疑,笑敝乾坤走得更遠了。

    只聽得笑傲乾坤狂歌當哭,已是從山下傳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懷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這是唐詩人李白給一個紅顏知己送別的名詩,原題為「餞別校書叔雲」,笑傲乾坤將之發為狂歌,聽在蓬萊魔女耳中,心頭自是有說不出的滋味,是難過,是委屈,是失望,是傷心,她自己也分不出來!但笑傲乾坤狂歌當哭的這份心情,卻是她能夠懂得的,相思如水如愁,同樣都是抽刀難斷的啊!

    武林天驕走了,笑傲乾坤也走了。武林天驕以簫聲寄怨,自歎:「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笑傲乾坤也以狂歌當哭,歌出他「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懷消愁愁更愁」的失意心情。而蓬萊魔女則在他們的歌聲蕭韻之中,同樣地受到痛苦的煎熬!從前她是為了難以抉擇而深感訪惶,如今這兩人都已離訕而去,她的相思尚還不知付託與誰?耳邊餘音裊裊,心中一片淒清,蓬萊魔女不禁癡了。呆呆地向山下望去。武林天驕早已不見,笑傲乾坤也只見一個黑點了。

    黑白修羅大叫道:「主公,等等我們!」他們也疾跑下山,追趕他們的主人去了。蓬萊魔女如同做了一場夢,在她來會笑傲乾坤之時,本是懷著許多夢想的,如今夢醒了,樣樣皆空!還幸得到了一個收穫,她確實知道了生父未死,而柳元甲只是冒名頂替的父親。可是她也僅僅知道生身之父已是削髮為僧,就是赫連清霞所說的那個老和尚,別的就都不知道了。而這個老和尚如今又正是「雲遊四海」,父女能否相逢,也還渺不可期!

    東海龍歎口氣道:「這兩人都是狂傲的脾氣,其中是非也真是難說得很呢!柳女俠,你也不用難過了,咱們可還有正經的事情要辦呢。先得給古月庵那幾個和尚下葬。」

    耿照道:「這是怎麼M事?古月禪師究竟是不是那武林天驕殺的?」他看了蓬萊魔女對武林天驕那份神情,又聽了東海龍說的什麼是非難辨之語,不覺也有點懷疑了,不敢一下子就認定武林天驕乃是敵人了。蓬萊魔女心上也有一些疑團,問道:「東園前輩,你和華大俠今晚不是在一起的嗎?這事情是怎麼起的,你可否說說,讓咱們大家來參詳參詳。」

    東海龍道:「咱門邊走邊說吧。」說道:「我比你們先來,但也不是和華大俠同來的。華大俠今晚到那魏奸臣(他有意把良臣的名字說成奸臣)的大師府夜探,這事情我卻事先知道。柳女俠,他正是為了你而去冒險的啊。」蓬萊魔女詫道:「怎麼,是為了我?」

    東海龍點點頭道:「華大俠得南丐幫李幫主之助,魏奸臣大師府的廝役之中就有丐幫弟子在內,加以花子們在臨安的大街小巷酒樓茶肆到處芽插,哪一個角落不到,因之消息自是最為靈通,他們打聽到魏奸臣派出眾多武士,前往緝拿你與耿照公於的消息,告訴了華大俠。華大俠昨日得知消息,立即就差遣黑白修羅出城,設法援救你們,但兀是放心不下,故此昨晚又親往人師府中一探,他還準備演一出寄刀留簡,恫嚇魏奸臣的把戲呢。至於以後忽地在大師府碰上了武林天驕。這齣好戲上演不成,卻非始料所及了。」蓬萊魔女與耿照聽得華谷涵對他們的事如此盡心,都是大為感激,尤其蓬萊魔女更是既愧巨感,對華谷涵適才「出言無狀」的不快之感,也就大大消減了。

    東海龍接著說道:「我本來想跟華大俠一同去的,他怕人多反而不便,我自問本領也是遠不及他,未必幫得了他什麼忙,遂打消了同去的念頭。我是在李幫主之處與他分手的。他走了之後,我就到古月庵來,準備等候他的消息。古月撣師是我二十年前相識的老朋友,我也想與他一敘契闊,作個長夜之談,哪知我剛才來到,他已遭人毒手,如此飛來橫禍,更非我始料所及了!」

    蓬萊魔女聽出了破綻,連忙說道:「華大俠今晚夜探大師府,他是在太師府中碰見那條武功奇高的黑影的,要麼這黑影就不是武林天驕,要麼殺古月撣師的就不是他在大師府碰見的人。武林天驕只有一個,他總不能同時干兩樁事情,既在太師府與魏良臣密談,又來古月庵暗施毒手!」

    東海東歎了口氣,說道:「恰恰相反,倘若那黑影是武林天驕的話,殺害古月禪師的就是同一個人了!」蓬萊魔女詫道:「此話怎說?」東海龍道:「我剛剛走到古月庵前,忽見一條黑影,捷如飛鳥,從庵中飛出,慚愧得很,我竟連那人身材相貌,一點也看不清。古月禪師本領雖是高強,輕功也決計難及那人。我一想不是古月禪師,便不由得大大吃驚,就在此時,華大俠已是如飛趕到,他來不及與我打招呼,便先進庵察看,我正要跟著進去,轉眼之間,華大俠又已從庵內出來,這才向我說道:『古月庵四僧均己被害,追賊人要緊!』他顧不及再說多餘的話,便直上孤山。我驚得呆了,心裡還有點不大相信,遂親自入庵去看個明白,他們的死狀,你們都曾經見到,也不必我細說了。

    我看不出古月禪師是給敵人用什麼手段弄死的,當下不敢移動屍體,準備等待華大俠回來,可以從他們的傷勢查究兇手。這兇手瞬息之間,連殺四人,本領之強,世間罕有。我怕華大俠敵不過他,隨即又趕上山去。」

    蓬萊魔女只覺一股寒意透過心頭,暗自尋思:「若然如此,那確是武林天驕的嫌疑最大了。他曾與我披肝瀝膽,難道都是騙我的不成?嗯,不對,不對!」她全神思索,忽地發覺有可疑之處,這「不對」二字,就不知不覺,說出聲來。

    東海龍愕然止步,道:「有何不對?」蓬萊魔女道:「武林天驕、笑傲乾坤這二人的武功是伯仲之間,各自心裡也都明白。倘若那條黑影真是武林天驕,他被笑傲乾坤從太師府一路追來,經過古月庵,就應該遠遠避開才是。怎地還有閒工夫進庵殺人?要知古月禪師也非等閒之輩,他即使想殺古月禪師,也不宜在被華谷涵緊緊追蹤的時候!難道他事前便想得到如此順利,舉手便能將古月禪師殺了?萬一不順利的話,他豈非要陷入重圍,他怎會幹如此笨事?」

    東海龍道:「照道理確是難以解釋,但華大俠認得武林天驕,那黑影又確是從古月庵出來,除了武林天驕還有何人?何況以罡氣閉穴斷脈,又正是武林天驕的絕技?」

    蓬萊魔女道:「還有一層,他為什麼要殺古月禪師?他若真是如華谷涵所說,潛入臨安是有重大圖謀,何必去殺一個方外之人?殺一個人也無補大局。難道只因為古月禪師是華谷涵的朋友嗎?我懷疑這是有人嫁禍!」

    東海龍歎口氣道:「這些道理我也都想到了,但我也曾眼見這條黑影,後來笑傲乾坤追到山上,便見著了武林天驕,前後相差不到一盞茶時刻,若然黑影另有其人,怎逃得這樣快?逃得過華大俠的眼睛,也逃不過在山上的武林天驕的眼睛?」

    蓬萊魔女也覺難以解釋,東海龍又道:「總之今晚之事,大是離奇怪誕,樣樣都似不合常理。不瞞你說,我也懷疑不定,所以,我剛才只好袖手旁觀,這倒非只因為武林天驕曾於我有救命之恩呢!」

    從山頂到古月庵不過里許路程,他舊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又已來到庵前。東海龍苦笑道,「且把古月禪師收殮了再說吧。」

    他擦燃火石,點起一把火折,蓬萊魔女與耿照跟著進去。

    庵中一共死了四人,小沙彌與香火和尚是死在大雄寶殿之內,屍體仍在原來的位置,未曾移動,東海龍道:「這兩個人可說是被無辜連累了。」

    正想把他們的屍體移在一起,火折一照,忽地「咦」了一聲,耿照方覺莫名其妙,忽聽得蓬萊魔女「咦」了一聲,聲音比東海龍更為駭俱!耿照從蓬萊魔女所指的方向望去,不覺毛骨悚然,竟是不由自主地顫聲叫道,「有鬼,有鬼!」

    東海龍在那兩具屍體上發現可疑跡象,心中方自詫異,忽聽得蓬萊魔女與耿照相繼驚呼,連忙問道:「你們又發現什麼了?」說話之時,已把眼睛朝著他們的方向看去,這一看不由得把東海龍也驚得呆了,新發現的事件比那兩具屍體上的可疑跡象,還更古怪得多。

    你道他們發現什麼?原來那掛單和尚的屍體已不見了。他們上次進庵之時,曾見庵中共死了四個和尚,小沙彌與香火和尚死在大雄寶殿之內,古月禪師死在方丈室內,那掛單的和尚則是死在大雄寶殿後面的迴廊上,而且是還未倒地,仍作著僵立之狀的。如今從大殿的側門看出去,一目瞭然,哪裡還有那掛單和尚的蹤跡?蓬萊魔女道:「難道咱門走後,又有人來過,把這掛單和尚的屍體移走了?」東海龍道:「你去看看古月禪師的屍體還在不在?」蓬萊魔片刻之後回來,說道:「老禪師倒是還在房中,仍如原狀。」她見東海龍還是俯著腰,在那兩具屍體之前,似是正在用心審視,方才想起:「方丈室不過咫尺之遙,他為什麼不親自去看?」問道:「東園前輩,你又發現了什麼?可是這兩具屍體也有古怪?」

    東海龍緩緩說道,「正是有些古怪。他們不是給人用武功殺害的,是中毒死的。」蓬萊魔女又驚又喜,道:「中毒死的?不是閉穴斷脈之傷!」東海龍道:「老朽雖然生平不喜使毒藥,但對天下各種稀奇古怪的毒藥,倒還知度一些,這兩人中的是阿修羅花之毒,決沒有看錯!」蓬萊魔女道:「阿修羅花?這名字好怪!大約不是中上所產的了?」東海龍道:「阿修羅三字是梵文,佛經故事中,他是與天帝作對的惡魔,故此吐蕃(即今日西藏)的土人又把這種花稱為魔鬼花。」蓬萊魔女道:「那麼這種花是在吐蕃才有的了?」東海龍道:「不錯,只有葉著境內的喜瑪拉雅山上才有。用這種花的花粉配成毒藥,可以殺人於不知不覺之間,要死後一個時辰,眉心上方始略現一絲黑氣。但再過一個時辰,這黑氣又會消失。所以,若中此毒,極難察覺。」

    蓬萊魔女忙道:「咱們快去再看看古月禪師,看他是否也中此毒?」三腳兩步,到了方丈室中,蓬萊魔女點燃油燈,仔細察看,可看不見眉心上有一絲黑氣。東海龍在背後說道:「古月禪師確是閉穴斷脈而亡的,華大俠沒有說錯!」蓬萊魔女心頭如墜鉛塊,尋思:「若然如此,那麼還是武林天驕的嫌疑最大了。」

    東海龍接過油燈,又上前去看了一會,忽地說道:「我知道這個道理了!」蓬萊魔女莫名其妙,連忙問道:「前輩察出了什麼道理?」正是:。

    誰施覆雨翻雲手,攪起翻江倒海潮。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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