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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五回 文 / 梁羽生

    凌雲鳳道:「城牆前日方才修好,怎麼只聽得幾聲炮響,城就破了?」葉成林道:「是畢擎天打了進來,守城的兄弟不知道他已降了官軍,給他們打開了城門。那幾聲炮響大約是官軍示威的。咱們快從東門撤走!」

    奔出帥帳,但見城中已起了無數火頭,幸而葉成林早得訊息,預有安排,將城中的兵士都集結起來,要不然更是不堪設想!

    火光中廝殺聲呼號聲亂成一片,城中的百姓扶老攜幼,各自逃生,慘不忍睹。凌雲鳳咬牙切齒,大怒說道:「好一個畢擎天,這樣狠心,看你有什麼面目見我?」話猶未了,但見一彪官軍殺了過來,領頭的正是畢擎天。

    畢擎天哈哈笑道:「凌寨主,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何必還陪葉成林那小子送命?」凌雲鳳道:「對啦,畢大龍頭,你來呀!」搶了一張大弓,唆地一箭射去,畢擎天一棒打飛,這時兩人相距不過數丈之地,凌雲鳳忽地飛身一掠,青鋼劍唰地出鞘,唰、唰、唰便是連環三劍!

    這三劍形同拚命,畢擎天雖是武功高強,也給她殺得心驚膽顫,畢擎天的隨身衛士一擁而上,但聽得唰的一聲,凌雲鳳的肩頭著了一鞭,畢擎天的衣袖也給凌雲鳳削去一截。

    葉成林正自指揮義軍離城,忽然不見凌雲鳳,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折回,只見凌雲鳳已陷入包圍,與十幾個衛士混戰。

    凌雲鳳叫道:「葉大哥,你快走!」葉成林哪裡肯依,揮動大刀,劈翻了幾名衛士,衝入重圍,驟然見著畢擎天,葉成林喝道:「好一個十八省大龍頭,你羞也不羞?」畢擎天大笑道:「葉成林,你死到臨頭,還敢笑我?大丈夫好壞也要立一番功業,他日我裂土封王,大龍頭又算得什麼?」葉成林奮起神威,又劈翻了兩名衛士,但畢擎天周圍武士如林,葉成林哪裡衝得進去。

    葉成林喝道:「有膽的前來與我決一死戰!」畢擎天笑道:「你好糊塗,你當我還是在綠林中的黑道人物嗎?我而今已是朝廷大將,誰與你一般見識。」其實畢擎天的武功並不在凌、葉二人之下,但天下的叛徒心理都是相同,為了求取富貴榮華,哪裡還肯和人拚命?

    葉成林怒極氣極,揮刀力戰,畢擎天狼牙捧一指,將身邊幾名得力的衛土也調了上來,葉成林一看,圍攻他的衛士群中,有好幾個還是他叔叔的部下,忍不住大聲叫退:「葉統領以前怎麼教訓你們?你們今日為虎作悵,將來有何面目見他?」那幾個人被畢擎天監視,不敢放鬆,但兵器斫來,卻在有意無意避開了葉成林的要害。畢擎天看了一陣,忽地叫道:「你這幾個退下!」換了他的親信衛士,與葉成林纏身迫鬥!

    葉成林浴血死戰,眾寡不敵,險象環生。有一股義軍發覺主帥陷入重圍,折回來救,卻被官軍截住,而且官軍越來越多,葉成林叫道:「你們快逃,逃得出一個算一個!」著急之下,稍稍分心,肩頭又著了兩刀。

    忽見畢擎天周圍的衛士讓開條路,畢願窮滿身血污,蹌蹌踉踉地奔來。畢擎天叫道:「咦,你怎麼卻在這兒?你到了北京沒有,陽總管的書信怎麼沒提起你?」原來畢願窮日夜不停地從北京趕回,顧孟章告密的書信到溫州時,畢擎天又已離開了溫州,故此畢擎天直到如今還未知道畢願窮背棄了他。

    畢願窮道:「說來話長,我有機密的事情要告訴你。」畢擎天稍一遲疑,揮手說道:「好,你們都去助戰,務必要把那葉成林生擒。」把身邊的衛士盡都遣散,說時遲,那時快,畢願窮一個虎跳,反手一扣,拿著由擎天的脈門要穴,左手嗖的一聲,抽出了一把匕首,抵著了畢擎天的咽喉,叫道:「你快將他們二人放走!」

    畢擎天顫聲叫道:「願窮,你,你……你瘋了嗎?」畢願窮刀鋒貼著了他的咽喉沉聲喝道:「把他們二人放走!」畢擎天道:「你是我一手提拔的侄兒,胳膊反向外邊彎嗎?」畢願窮刀鋒一刮,輕輕一削,削去了畢擎天喉頭旁邊的一片皮肉,大聲喝道:「再不放人,咱們今日就同歸於盡!」畢擎天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叫道:「趕快撤開,讓他們走!」

    葉成林看了畢願窮一下,心中正自猶疑,還未肯走。畢願窮叫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張大俠叫你們走!」葉成林感動之極,他有生以來,從未哭過,這時也不禁灑下了英雄之淚。」

    畢願窮目送葉、凌二人混入義軍之中,衝出了官軍包圍***,這才長歎一聲,慘然笑道:「叔叔,我對得住畢家的列祖列宗,願你也顧全叔祖在生之日那震三界的威名,他日地下相逢,也好有個交代!」毅然將匕首撤了回來,向自己的胸口一插,登時屍橫地上,血濺塵埃。

    畢掣天呆呆發愣,片刻之中,心中轉了無數念頭,但見幾個官軍方面的將領環立身旁,都在聽他的吩咐,他咬一咬牙,罵道:「該死!」吩咐衛士道:「將畢願窮梟首示眾,以為大逆不道之戒!」狼牙棒一指揮,指揮官軍銜尾急追。

    葉成林率領四千義軍且戰且走,黃昏時分已到了離城三十里外,四千義軍死傷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不過一千人左右,幸而前面就是一座山林,葉成林將軍隊都集結在山上,天色已黑,靠著樹林掩護,官軍倒也不敢冒險衝上。不多時,畢擎天也追來了,下令點起松枝火把,守著下山的咽喉要道。

    畢擎天縱馬上山,大聲喝道:「葉成林,你們已是網底之龜,甕中之鱉,快快歸降,還可保全性命!」葉成林大怒喝道:「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像你這等背棄弟兄、中途變節的無恥叛徒!」取起一張大弓,嗖,嗖,嗖!三箭射出!他是苦練過金剛掌的人,腕力大得驚人,畢擎天狼牙棒一揚,格開了一支利箭,第二支射中了他的戰馬,登時馬仰人翻,說時遲,那時快,第三支箭又閃電般射至,畢擎大使了個「燕青十八翻」的功夫,就地一滾避過,那支箭卻射中了他身後的一名衛士,從前心直至後心!擎天爬了起來,狼狽之極,不敢再上山罵陣,下去部署,準備到大明之後,再大舉攻山。

    黑夜之中兩軍相峙,誰也不敢妄動,月明星稀,林中的鳥雀,都已被驚起他飛,空氣緊張沉寂。凌雲風閃動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忽地說道:「葉大哥,趁這黑夜,你逃走了吧。」葉成林道:「我豈能捨掉這一大群同生共死的弟兄。」凌雲鳳道:「張大俠也說,能逃出一人就是一人,你是一軍主帥,能脫出官軍掌握,他日還可東山再起,豈不勝如在這裡坐以待斃。」

    葉成林仍是搖頭,凌雲鳳道:「承珠妹妹在北京聞知畢擎天叛變的消息,不知多掛念你呢!」葉成林默然不話,凌雲鳳道:「嗯,葉大哥,你就不想再見她了嗎?」葉成林道:「這樣逃出,叫我有什麼面目見她?」凌雲鳳道:「不,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支撐,天明之後,再與他們決一死戰,也不見得沒有生機。」葉成林知道她是想捨了性命,掩護自己逃生,感動之極,握著她的手道:「凌姐姐,多謝你啦!」仍然搖了搖頭。凌雲鳳緩緩說道:「多死你一個人又何補幹事?你若不走,承珠妹妹,可要抱憾終生,你就全不為她著想麼?」葉成林道:「我知道她會一時悲痛,但卻又何至於抱憾終生?她早已有了意中人,我放心得很!凌不風道:「什麼意中人?」葉成林道:「鐵鏡心文武雙全,與她正是一對。」凌雲鳳道:「呀,你怎麼還不知道她的心,我與她姐妹情深,她縱不說一句話,我也全知她的心事。何況她還處處透露出來。」當下將一些自己觀察入微的地方都一一說了,甚至連於承珠在夢中曾叫過葉成林名字的事也說了。要知凌雲鳳何等聰明,於承珠當時叫她到屯溪去助葉成林,過後不久,她就猜到了於承珠的用意,那是想將他們撮合的意思。凌雲鳳怎會領這個「情」?所以在此刻生死關頭,她一定要勸葉成林逃走,以報姐妹的知己之心。

    葉成林聽了凌雲鳳的話,默默回想,於承珠對白己果然是萬縷柔情,在過去雖似若即若離,但細細想來,卻還是可以從心坎的深處感到。

    月光透過繁枝密葉,但見凌雲鳳雙眉緊豎,焦的的神情從眼光中都表露出來,葉成林緊緊握著她顫抖的手指,忽地說道:「凌姐姐,黑夜之中,人多突圍,大是不易,你智勇雙全,輕功越卓,還是趁這機會,你走了吧!嗯,你見了承珠,替我、替我問候她。叫她、叫她不要再想念我了。」凌雲鳳道:「不,我在外面沒有牽掛的人,還是你自己走吧。」葉成林道:「在外面,我只掛念她一個人;但在這裡,卻有我需要顧全的千多兄弟,凌姐姐,不要再說了,趕快走吧。」

    聽了這樣的口氣,凌雲鳳知道是再也勸不動的了。她素性剛強,即算遇到了極傷心之事,也不肯在人前流淚,這時卻不自禁地沁出了晶瑩的淚珠,心中想道:「這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氣概,不枉承珠妹妹愛他一場。呀,我在外面何嘗沒有牽掛的人?但卻不知他是否尚活在世間?若還活著,又不知道他變得怎麼樣了?」霍天都的影子再一次在她腦海中浮現,「但願他能像葉成林那樣地堅強,縱然沒有了我也能夠獨創一家。」想到這裡:甜甜一笑,緩緩說道:「葉大哥,你不肯走,我也不走啦。」

    葉成林將握著她的手輕輕放開,相處了這麼多時日,他也知道了凌雲鳳的性格,正像他自己一祥,說過了的話,從不肯收回。黑暗中兩人默默相對,但覺這種戰友的情誼,珍貴處也實不在愛情之下。

    山下的官軍雖然不敢強攻,但卻不時向山上放箭,時密時疏,沒有停過,兩人在林子裡聽那籟籟的利箭破空之聲,心中均是思潮起伏,想著外面自己所奉掛的人,想著明晨將來到的決戰。

    忽然那箭雨由密而疏,忽然停止了。葉成林怔了一怔,正要出去瞭望,忽見一條黑影撲入林中,葉成林手按佩刀,厲聲斥道:「是誰?」那黑影腳步不停,來得極快,倏地到了兩人面前,傲然說道:「是我!」

    淡月流星之下,現出了那清秀的臉龐,葉成林叫道:「呀,鐵鏡心,是你!」鐵鏡心道:「不錯,除了我鐵鏡心,誰還敢在這時候到來?」

    凌雲鳳定睛一看,但見他輕裘緩帶,仍然是那副貴介公子的派頭,衣服上沒有一點血跡,心中大疑,按劍問道:「你來做什麼?」鐵鏡心道:「我帶你們突圍出去!」葉成林道:「官軍怎麼放你上來?畢擎天他見著你沒有?」鐵鏡心冷笑道:「你相信我便隨我來,不相信我,就不必多說。畢擎天是什麼東西,值得我與他相見?」凌雲鳳一聲不響地瞧著他的眼睛,但覺他有三分愧意,七分傲態,臉上的神色非常奇異!

    凌雲鳳心中一動,道:「好,鐵鏡心,我相信你。但只想問你一句:你為什麼冒此大險,前來援救我們。」鐵鏡心冷冷一笑,說道:「我可不要你們領情,我是完全看在于小姐的份上!」這笑聲中也有幾分傲意,但更多的卻是內心的淒涼。

    原來那一晚鐵鏡心在杭州家中向婁桐孫洩漏了義軍的軍情,第二日一早,便發覺於承珠不別而行,只留下了一封訣別的書信,那封信責備鐵鏡心出賣朋友,發誓以後永不再與他見面。鐵鏡心讀了這一封信,才感覺到事情出乎自己想像之外地嚴重,心中先是埋怨,埋怨於承珠不解他的深情,「呀,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你!」繼而後悔,他後悔的倒不是因為損害了義軍,而是怕義軍覆敗之後,天下英雄也會像於承珠那樣的想法,把罪過「推」到他的頭上,「這群烏合之眾,本來就不能抵擋官軍的圍剿,我洩不洩漏軍情,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必敗之局。不過於姐姐既然這樣責備我,我倒不可不表明心跡了。縱教身死名裂,我也要向她證明我是一個英雄。」終而想起了一個念頭,要做一個令於承珠崇拜的英雄,決意來助葉成林脫險。

    他本來聰明,編好一套說詞,索性就投到浙江巡撫張驥的軍中,這時畢擎天已經投降,張驥的大軍正指向屯溪。張驥是他父親鐵鈸的學生,這次拆散義軍,招降畢擎天等事,又都是因為先從鐵鏡心處得知了義軍的軍情,這才能順利進行的。見鐵鏡心投到,自然收納,準備完全「平定」了「叛亂」之後,給鐵鏡心奏報一個大大的軍功。這一晚官軍將葉成林困在山上,鐵鏡心便向張驥請求,前來招降葉成林,張驥果然一點都不疑心,還給了他一封親筆招降的信件。

    葉成林哪裡知道鐵鏡心這樣複雜的心情,心中正在判斷鐵鏡心的來意,只聽得鐵鏡心緩緩說道:「你們若想脫險,只有兩條路走。」葉成林道:「願聞其詳。」鐵鏡心道:「第一條路是像畢擎天那樣投降朝廷,張驥答應給一個水師提督你做。喏?這是他的招降信件。」葉成林勃然大怒,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什麼人?」

    、」鐵鏡心縱聲大笑,一把將那封招降信扯得稀爛,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像畢擎天那樣沒有骨頭的奴才,要不然我也不會來了。不過,你也不是將才,為什麼要死守屯溪一地?」凌雲鳳眉頭一皺,道:「鐵公子,你是來恥笑咱們,還是誠心助咱們脫險?你是將才,突圍之後,自們奉你做十八省的大龍頭。」鐵鏡心大笑道,「我稀罕做你們的大龍頭?我早說過,全是看在于小姐的份上。」凌雲鳳實在看不慣鐵鏡心的氣焰,但為了要讓葉成林脫險,忍氣說道:「好,那麼咱們就向你請教錦囊妙計!」

    鐵鏡心道:「你既不願投降,那麼咱們只有走第二條路,乘夜突圍。」葉成林道:「官軍重重圍困,就算沖得下山,也還是在官軍包圍之中。」鐵鏡心道:「我自有神機妙算,何須你們多慮?一切聽我指揮,管保你能突圍便是。」凌雲鳳心道:「怪不得承珠妹妹不喜歡他,他冒了這麼大的危險,來救咱們突圍,本來令人欣佩,但他這副神氣,卻是像來施恩似的,那卻教人反感了。哼,要不是為了葉大哥和這千多弟兄,我就寧願戰死也不受他的恩惠。」但見葉成林抱拳施禮道:「今旗在此,一切聽憑公子調度。」毫無慍色,凌雲鳳暗暗佩服他的氣度。

    鐵鏡心接過令旗,緩緩說道:「山後有條小路,可以直通婺源,這一路官軍的兵力最為薄弱。」葉成林道:「這一條路全是崎嶇的山路。我已看過地形,通向外面的那條峽谷荊棘遮道,甚不易走,只要有數百官軍扼守對山,咱們就都是甕中之鱉。」鐵鏡心慍道:「兵潔有云:臨危用險,又云:虛老實之,實老虛之。官軍就因為料到你們不敢從這條路突圍,所以才不安置重兵。其他幾條路是好走得多,但都伏下了數千弓箭手與撓鉤手,凶險更甚。好吧,依不依從我的計策,全都聽你。」原來鐵鏡心在張驥的慕中,官軍進軍的計劃,他都瞭如指掌,「兵法」云云,不過是他故意炫耀才華,要想折服葉成林罷了。

    葉成林雙目炯炯,過了半刻,施禮說道:「小弟見識低微,愚者多慮,鐵公子請勿見怪。」葉成林聰明內蘊,見鐵鏡心能夠從官軍那邊從容走來,也猜到了他必定是利用他父親的關係,與官軍將領結納,知悉了官軍的兵力部署。再細想鐵鏡心的為人,不像是卑鄙小人,所以才信任他。至於鐵鏡心曾洩漏義軍軍情之事,他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不過,這一次他信任鐵鏡心卻是做得對了。

    鐵鏡心見葉成林低聲下氣,這才微微一笑,道:「你們還有多少戰馬,都集中起來。剩下的殘軍敗卒,也都聚集起來,準備出發。」可憐義軍因為缺糧,宰馬充飢,剩下的戰馬不過三十來匹了。鐵鏡心下令紮起了幾十個稻草人,都縛在馬背上,每匹馬都用一條長繩繫住,縛在樹上。臨走之時,將繩子的一端點燃,一千義軍便悄悄地從山谷之中出走。

    那條峽谷荊棘遮道,甚是難走,鐵鏡心拔出師父偷自大內的那把紫虹寶劍,奮勇開路,劍光霍霍,轉瞬間便拔除了一大片荊棘,他的長衣也被鉤爛,手指腳指都淌出血來,凌雲鳳見他如此賣力,氣也消了一半,揮舞雙劍,幫他開路,鐵鏡心見眾人服他,甚是得意,心中想道:「可惜於承珠不在這兒。呀,我今日這番功勞,不知他們會不會說與承珠知道。」

    剛剛走出谷口,只聽得後面馬嘶人叫、戰鼓雷鳴,回頭一望,但見林子上空已升起濃煙,射出火焰,原來那些繫馬的長繩一被燒斷,戰馬被火灼痛,在森林裡四處奔跑,哪消片刻,便燃起了數十處火頭。那幾十匹馬負痛長嘶,煙騰火起,聲勢之壯,竟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林深樹密,黑夜中官軍哪看得清楚,但見馬背上人影幢幢(那是還未燒著的稻草人),只道是義軍就要強行衝出,無不戒備。官軍的統帥張驥,乃是深通兵法的人,想道:「窮寇拚死,當避其鋒。」下令將弓箭手調在前列,刀斧手與撓鉤手在後面嚴陣相待,只待義軍衝下,便用密集的箭雨射散他們,再用刀斧手、撓鉤手擒拿斬殺。哪知過了許久,還未見有人衝出來,心中甚是奇怪,想道:「窮寇放火燒山,再不衝出,難道在裡面坐以待斃麼?」再過一會,馬背上的稻草人也盡都著火,燒得那些戰馬,更是怒叫狂奔,有些戰馬被燒死了,有些戰馬在樹林裡摔倒,被同伴踐踏死了,還有十多匹戰馬,亂衝亂闖,居然從密林深處衝下山來。這時官軍才發現其中玄妙,但這時森林中也燒成了一片火海,官軍無法攻山,義軍也早就從山後的峽谷中逃出去了。

    鐵鏡心遙望火光,撫掌大笑。葉成林讚道:「古代田單用火牛陣大破齊軍,而今鐵公子用火馬陣擾惑敵人,阻止追兵,從容脫險。真個是先後輝映,妙算神機。」鐵鏡心洋洋自得,一點也不謙讓,將眾人的稱讚,照單全收,眸眼四顧,心中想道:「葉成林有什麼能為,偏偏於承珠對他那麼賞識?」其實葉成林在屯溪獨抗官軍,糧盡援絕,尚堅守了數月之久,那才是大將之材。鐵鏡心自然也有他的聰明智計,運用兵法,偶爾也能奏效,但比起葉成林來,那卻是一個深藏,一個淺露,有如大海之與小溪了。凌雲鳳冷眼旁觀,看出了兩人不同的風格,心中不住地稱讚於承珠大有眼光。

    天明時分,義軍已過了婺源,一路上果然沒有碰過大隊的官軍,只有一些守在沿路堡壘上的官軍。他們不敢出來攔截,義軍也不去攻打他們,過了婺源,前面已是平陽大道,葉成林籌思再三,追兵只能暫阻一時,自己只剩下一千多人,斷不能再集結一處,以致又陷重圍,於是只好揮淚解散義軍,叫他們盡速分頭逃走,先求性命保全,然後徐圖後計。

    解散了義軍之後,葉成林、凌雲鳳與鐵鏡心三人再折入山區,葉成林登高遙望,悵觸不已。歎口氣道:「好好一場事業都被畢擎天葬送了。」鐵鏡心冷笑道:「我在大理之時,早已斷定你們不能成事,有說錯麼?而今我功成身退,但求你們一件事情……」

    葉成林道:「請鐵公子吩咐。」鐵鏡心道:「我這一生恐怕再見不到於承珠了,你若見到她時,請代我轉告她幾句說話。」葉成林怔了一怔,想道:「啊,原來他是為了於承珠!」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凌雲鳳接口說道:「承珠若知道你今日所做之事,定然歡喜,你們本來就是朋友,又何至於永不見面。好吧,你有什麼不方便說的,我代你說便是,只要不是非份之求,想來她會答應。」

    鐵鏡心道:「你告訴她,她所希望我做的事情,縱然是我不願意做的,我也都做了,任憑她心中想我是怎樣的人,這一點心意,她應該知道。」凌雲鳳聽了,極不舒服,心中想道:「原來今日之事,本是他不願意做的。他是為了得到承珠妹妹的心。哼,這人貌似清高,實是庸俗得很,這和做買賣又有什麼分別?」但想到以他這樣的人,居然肯冒險援救義軍,也算是很難得的了,不忍譏刺,點點頭道:「好,我將你這份心意轉達便是。你還有什麼說話?」鐵鏡心道:「我希望她能夠安安逸逸地過一輩子,不要再在江湖上混了。不但像畢擎天這樣的人,應該遠遠避開,與朝廷作對的事,也以少沾惹為妙。爭王爭霸的事,那是梟雄所為,實非她這樣玉質冰心的女兒所適宜做。」凌雲鳳面色一沉,卻原來鐵鏡心的想法和她們的距離是如此之遠!

    葉成林道:「於姑娘自有主張,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會懂得。不過,這些話我還是會給你轉達的。」凌雲鳳還想再說,忽見山坡那邊來了十幾騎健馬。

    鐵鏡心道:「你們走吧,我是反正走不了的,再替你們一退追兵。」葉成林道:「咱們生死同當,患難與共,要不走就大家不走。」鐵鏡心雙眼一翻,道:「你懂得什麼?我自有退兵之計,你幫得了我麼?哼,你死不打緊,承珠知道,可又要怪我了。」

    葉成林給他一頓搶白,只得訕訕走開,凌雲鳳也只道鐵鏡心與官軍甚有淵源,見他說得甚有把握,也催葉成林快走。兩人奔跑了數十步,但聽得鐵鏡心縱聲長笑,已向前迎上了官軍。

    他們哪裡知道鐵鏡心複雜的心情,他這次本來就打算孤注一擲,犧牲自己,以洗脫於承珠對自己的罵名。何況他的父親還在杭州,他自己也不願與葉成林一齊逃跑。

    來的正是大內總管陽宗海和御林軍的統領婁桐孫,見鐵鏡心長笑而來,甚是詫異,陽宗海道:「葉成林這股殘匪怎麼樣了?」鐵鏡心道:「都被燒死在山上了。」

    婁桐孫道:「明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聽張巡撫說,是你去招降他們,他們燒死,為什麼你又能獨自逃出?」鐵鏡心哈哈大笑,道:「好吧,明人面前不說假話,那麼,我就告訴你們,他們都給我放走了!」正是:

    翻手為雲覆手雨,書生氣質報紅顏。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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