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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回 夢醒黃粱 功名隨逝水 心懸知己 鮮血濺塵埃 文 / 梁羽生

    鐵鏡心定睛一看,卻原來在翦長春家中見過的一位御林軍軍官。那御林軍軍官恭恭敬敬的遞上一張請帖,說道:「翦大人請鐵都尉過去,便飯候教。」翦長春是御林軍的大統領,正是鐵鏡心的頂頭上司,鐵鏡心一想,大約是翦長春要和他商量上任的事情,便道:「是請午飯嗎?」那軍官道:「是的。不過翦大人請鐵都尉早些過去。聽說還有要事奉商。」鐵鏡心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換過衣服就來,反正大家是對門,方便得很。」

    那軍官走後,鐵鏡心問園丁道:「小公爹還來沒有?」那園丁道:「小公爹,一大清早便出去了,如今尚未回來。」鐵鏡心眉頭一皺,心道:「磷弟真是未脫孩子脾氣,這樣貪玩,一到京都,就像沒籠頭的野馬一般。」沐磷到了京師之後,皇帝為了要籠絡沐國公,對他甚為寵愛,曾召過他進宮兩次,許多王公大臣也請他去玩,可是沐磷卻不歡喜和那些達官貴人應酬,常常一個人跑出去玩,累得鐵鏡心要經常替他道歉,玉公大臣們當他是個孩子,不便執怪,也就算了。

    那園丁答了話後,自去修剪花枝。這花園好大,這時正是涼秋九月,滿園黃菊,開得花團錦簇,整個園子,就似披上了黃金甲一般。鐵鏡心道:「想不到我也有今日之富貴,不必依靠沐國公,自己也可以自立門戶了。富貴雖不足喜,但我手握兵符,卻可以舒展我胸中抱負!哈,哈,以前張丹楓很看重葉成林,在張丹楓心目之中,似乎葉成林比我還要高明。哈,哈,現在看吧,葉成林頂多不過是個草莽英雄,而我卻是掌管御林軍的副帥了。以我現在的威名和皇上對我的看重,將來還怕不是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將嗎?」

    陡然間他想起今日的地位,實在是出於葉成林夫婦所賜,若非他們一力保護,自己的貢物焉能運到京師?想到這點,鐵鏡心稍稍氣沮。葉成林的影子在眼前一晃即過,於承珠的影子卻留在他腦海之中,好像她正用著責備的眼光看著自己。鐵鏡心忽覺心頭一涼,想道:「我若是貪圖富貴,只怕要與她離得更遠了!」不知怎的,雖然彼此都結了婚,又隔了這麼多年,但於承珠的一言一語,鐵鏡心總還牢記心中,雖然他不一定同意,甚至有時還對於承珠氣惱中是他每做一件事,卻總會想起於承珠來。於承珠對這件事是怎麼樣的看法呢?此際他在心中默默說道:「承珠姐姐,但請放心。我雖然有了功名富貴,也不至於隨波逐流。我鐵鏡心,還是以前的鐵鏡心!」

    鐵鏡心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剛剛換好衣服,一個家丁忽地進來報道:「有位陽大人求見大人!」鐵鏡心怔了一怔,問道:「哪一位陽大人?」

    家丁稟道:「就是以前曾做過大內總管的那位陽大人。」鐵鏡心眉頭一皺,哼了一聲,道:「原來是陽宗海!」他對陽宗海此人一向憎惡,但轉念一想,今時不同往日,往日自己只是一介書生,無官無職,對陽宗海不用賣帳;而今卻是新登仕路,做的又是御林軍副統領之職,御林軍中許多舊人,都曾經做過陽宗海的部屬;俗語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鐵鏡心思念及此,只好壓抑下憎惡的情緒,請陽宗海進來。

    陽宗海見了鐵鏡心,面露謅笑,拱手說道:「恭喜鐵大人。」鐵鏡心還了一禮,道:「陽大人是老前輩,還請陽大人多多賜教。」陽宗海哈哈笑道:「鐵大人年輕英俊,文武全才,又有沐國公的冰山之靠,簡在帝心,定必祿餃高昇,前途似錦。陽某巴結你還來不及呢,豈敢以前輩自居?」鐵鏡心聽得噁心,勉強笑道:「陽大人說笑了。」陽宗海面色一端,忽地鄭重說道:「一點不是說笑,陽某確是為了向大人請教來的。」

    鐵鏡心瞻他神情有點古怪,心頭一凜,拱手說道:「陽大人有何見教?」陽宗海雙眼滴溜溜一轉,打量了鐵鏡心一番,微笑說道:「不知鐵大人這幾年來練了些什麼厲害的武功?」鐵鏡心心頭一氣,冷冷說道:「陽大人是來較考我麼?」陽宗海笑道:「豈敢,豈敢!這次新君即位,各省都聘請有能人押解貢物進京,只有鐵大人所保的雲南省貢物得以安全到達,若非武功超群,焉能如此?哈哈,想不到幾年不見,鐵大人的武功竟然精進如斯,真乃可喜可賀!」鐵鏡心何等聰明,當然聽得出他話中含意,原來在鐵鏡心未是沐國公女婿之前,和陽宗海也曾交過幾次手,鐵鏡心的武功深淺,自是瞞不過他。鐵鏡心聽出他話中有話,心頭氣極,卻是不便發作,只好佯作不知,含混應道:「陽大人過獎了,我本事低微,這次幸未遇險,全仗聖上鴻福所賜。」

    陽宗海又打了一個哈哈,說道:「鐵大人毋乃太謙,只怕不只是仗聖上的鴻福,還仗著鐵大人自己的面子吧?哈哈,鐵大人交情廣闊,好生令我羨慕呀!」鐵鏡心面色大變,高聲問道:「陽大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陽宗海道:「鐵大人不但與滿朝文武俱有交情,而且和劫貢物的賊人也是知己。交情廣闊這四個字,我可沒有用錯吧。」鐵鏡心怒道:「好呀,你這存心找碴子來了?你縱然含血噴人,我亦何懼?」陽宗海冷冷一笑,馬上接口說道:「鐵大人此言差矣,事不離實,豈能說我含血噴人?這次劫貢物的首腦人物,正是叛賊張丹楓的徒弟,你和於承珠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嗎?張玉虎將你打敗,卻又故意將你放走,於承珠後來還給了你一面綠林令旗,這些事該不是無中生有的吧?鐵大人,你飽讀詩書,想來不至於公然抵賴吧?」

    鐵鏡心面色鐵青,端起茶杯,起立說道:「陽宗海,你到萬歲跟前告我好了,看我怕不怕你!」陽宗海道:「鐵大人,我還有話要說,未想走呢,你何以就要端茶送客?你怕聽我的說話麼?」鐵鏡心氣得渾身發抖,若非顧著自己的身份,幾乎就要破口大罵。只聽得陽宗海笑道:「鐵大人,你誤會我的來意了,我對你是一片好心,此來正是送烏紗來的呀!你不想做更大的官嗎?」鐵鏡心怔了一怔,大出意外,說道:「陽宗海,你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來此胡說八道。」

    陽宗海哈哈笑道:「鐵大人你對我成見太深,怎見得我是胡說八道,你以為我是丟了官失了勢的人,就沒辦法幫你陞官嗎?實在對你說,我可以毀掉你的功名,也可以幫你青雲直上,榮辱兩途,惟你自擇!」鐵鏡心想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強抑怒氣,坐下來說道:「好吧,那你就說來聽聽?」

    陽宗海慢條斯理的呷了一口熱茶,壓低聲音,悄悄說道:「據我所知,於承珠與張玉虎都到京城來了。他們是這次劫貢物的首腦人物,以他們和你的交情,說不定會來找你,就是不來找你,我也有辦法叫你與她會面。嘿、嘿、鐵大人,你是絕頂聰明的人,應該怎麼做,當然用不著我教你了!」鐵鏡心聽得於承珠到了北京,又驚又喜。陽宗海道:「鐵大人,榮辱兩途,一言而決,你主意打定了沒有?」鐵鏡心道:「怎麼?」陽宗海剛才說的那下半截話,他其實尚未聽清楚。陽宗海道:「古人云:大義滅親。何況於承珠並不是你的親人。你將她與張玉虎一起擒了,還愁不陞官嗎?」鐵鏡心冷笑道:「你原來是這個主意。」陽宗海道:「你捨不得於承珠嗎?」鐵鏡心拍案罵道:「放屈。」陽宗海望他一眼,冷笑說道:「你何必發這佯大的脾氣?為了和一個女賊的交情,就甘心毀掉你的錦繡前程。你再想想,你依我的話,彼此都有好處,你可以陞官,我可以復職。你若不依我的話,那麼對不住,我只有將你出賣!」鐵鏡心這才知道陽宗海乃是想恢復大內總管的高位,故而想來利用自己。他氣往上衝,立即說道:「陽宗海,你請出去,儘管到萬歲跟前告我!」陽宗海冷笑道:「你以為我告不動你嗎?嘿嘿,你的師父是石驚濤,你壁上的寶劍正是大內之物,你這次勾結賊人,把柄還捏在我的手裡,我告到萬歲跟前,只怕沐國公也保不了你!」鐵鏡心拂袖而起,道:「陽宗海,你走不走?你真的要我趕你嗎?」

    陽宗海哈哈大笑,說道:「你今日一時氣怒,考慮容未周詳。請你再三思,三日之後,我再來聽你的回話。」鐵鏡心怒道:「你若再來,我定然閉門不納!」陽宗海笑道:「只怕那時,你還有事要求我呢!你以為只掉了前程便算了嗎?好吧,今日暫時說到這兒,你不下令逐客,我也要走了!」

    陽宗海走後,過了一會,鐵鏡心怒氣稍稍平息,冷靜一想,竟自有點揣惴不安。他不是怕丟了功名,若然此事揭發也不僅僅只是丟了功名的事。後果簡直不堪想像!首先他的「英雄」面具就要被陽宗海撕破,那時各省武師都會指著他罵道:「原來你並不是有什麼真實的本領,卻是賊人給你賣的交情,賊人劫了我們的貢物,單單放過了你,顯出你的威風。」這樣一來,他勢將成為眾矢之的,被各省武師群起而攻。其次,他若不逃走的話,勢將被皇帝追究,何以賊人草草放過了他?這罪名可大可小,萬一以「賊黨」論罪的話,縱使皇上看在沐國公的面子,不將他抄家滅族,最少也得監禁終身,那麼若然是他捨棄富貴功名,即刻逃走了呢?又逃到何方?逃回雲南去倚靠沐國公嗎?沐國公未必庇護得了,也未必肯庇護他。逃到於承珠那兒,入伙做「強盜」嗎?這又是他素來不願意的。何況他又素來不服葉成林。那麼單獨流浪江湖,鬱鬱終老嗎?這是唯一可以走得通的路,但這樣一來,要失掉多少東西?功名富貴,那是不在話下了。還有,妻子的溫柔體貼,家庭的安逸生活,以及自己想施展胸中抱負的壯志雄圖,這一切一切,都將付諸流水!

    鐵鏡心想來想去,但覺天地之大,無可容身。那麼依從陽宗海的話,設計將於承珠姊弟誘捕,獻給皇上領功嗎?這是他連想一想都覺得是罪過的事情。鐵鏡心咬了咬牙,暗地立誓:「縱教身敗名裂,滅族抄家,也萬萬不做出對不起承珠姐姐的事情。」他既不肯逃走,也不肯出賣於承珠,最後只有自己安慰自己道:「皇上未必就會相信陽宗海的告密。張玉虎放走了我,他拿得什麼證據?至於我師父所盜的這把大內寶劍,我可以對皇上說我當初接受之時,並不知情。皇上愛惜人才,不見得為了一把寶劍,就會將我處罪。再說也還有三日的期限呢,焉知不會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他在無可奈何之中,只好打定走一步,算一步的主意,總之不出賣於承珠。主意是打定了,胸中如有如壓上一座大山,不得安寧。

    抬頭一看陽光已經透進窗戶,鐵鏡心記起了御林軍統領剪長春之約,極力壓制下心底的愁煩,換好衣服,便即出門,臨走時他再查問一次,沐磷還不見回來。

    翦家就在他的對門,鐵鏡心遞進名帖,翦長春打開中門迎接,一見鐵鏡心便哈哈笑道:「真是貴人事忙,我正想派人去催你呢!」走進大廳,只見滿堂賓客,都站起來迎接。鐵鏡心方自有點得意,稍稍拋開愁慮,一眼望去,卻發現賓客之中,有許多他熟識的面孔,不由得令他暗暗吃驚!

    只見廣東的武師蔡福昌,廣西的武師韋國清,湖南辰洲殭屍門的兩位長老——祝符、祝節,福建的老鏢客林金源等人都在其中。這些人都是押解貢物上京,中途被張玉虎或龍劍虹劫去的,鐵鏡心心內暗驚,想道:「怎的他們都聚在這兒?難道是他們都知道了我的秘密,眼紅我得到御林軍副統領的高位,想來拆穿我麼?」

    蔡福昌抱拳說道:「慚愧、慚愧,老夫真是沒面目來見公子啦!那日幸虧公子擋住強人,老夫才得逃命。只是我所保的貢物已失去了。」這事情鐵鏡心早已知道,安慰他道:「一時失手,何足掛齒?」韋國清大聲說道:「若是你鐵公子失去貢物,或者無妨,我們沒有靠山,失了貢物,卻是身家性命攸關,豈能不放在心上?」林金源道:「所以我們老著臉皮,想來向鐵公子求救。」鐵鏡心不知他們的來意,微慍說道:「各位太抬舉我了,這次叨天之幸,我僅能自保,想起途中風險,我也不勝汗顏呢!」翦長春道:「請鐵大人進內,咱們從長再議。」鐵鏡心暗暗留心他們神色,只見人人都是滿面愁容,並無人對他有鄙屑或者譏俏的言行舉止,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走進客廳,翦長春道:「這位是咱們的好朋友,鐵大人,你們兩位多多親近親近。」鐵鏡心一看,只見來的是個年約三十左右,生得眉清目秀,看樣子似是個讀書人。鐵鏡心聽得翦長春特別介紹,又見他人物俊秀,先自有了好感,遂伸出手去與他相握,說道:「小弟鐵鏡心,請問高姓大名?」那少年書生道:「小弟喬少少,初至京都,多謝賜教!」「賜教」二字剛說出來,鐵鏡心突然感覺對方的掌心有一股力道迫來,吃了一驚,急忙運勁相抗,就在這剎那間對方的掌力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鐵鏡心收勢不住,向前撞去,險些跌倒,鐵鏡心一怒之下,心道:「原來你是來較量我的。」正想找他理論,翦長春已急忙將他扶著,賠笑說道:「地下剛剛灑水,兩位請小心了。」鐵鏡心一看,只見喬少少身子也搖了兩搖,好像是剛剛站穩的樣子,鐵鏡心則奇怪:自己的內勁盡已被他化解,何以他也會站立不穩?繼而恍然,心知這喬少少的武功遠勝自己,他的掌力已到了控制隨心,收發自如,敵弱則強,敵強則弱的境界,他故意裝出站立不穩的模樣,想來是有意保全自己的面子。果然有好些人看出他們是在暗中較量,武林中人暗中較量,事亦尋常,有幾個心直口快的就嚷出來道:「兩位都好功夫!」原來地上已給他們踏出了一樣深淺的足印,所以除了鐵鏡心自己知道,以及翦長春知道之外,其他的人都以為他們是半斤八兩,不分上下。

    鐵鏡心驚疑不定,不知道這喬少少是何等樣人?何故要暗中與他較量?鐵鏡心本來按捺不住,待欲發作,後來見他處處顧全自己的面子,再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只好忍了下來。喬少少向鐵鏡心賠了個禮,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說道:「鐵大人武功深湛,怪不得天下各省的貢物,只有鐵大人所保的能夠送到京城。」原來喬少少此番舉動,正是翦長春授意與他的,如今試出了鐵鏡心武功的深淺,翦長春與喬少少都在暗暗起疑:「看來這位鐵公子的功夫連張玉虎都比不上,更不要說比於承珠了。他怎麼能單獨保得貢物入京?莫非那些閒言閒語,竟是真的?」不過翦長春是老於世故的人,鐵鏡心的來頭太大,他雖有所疑,臉上卻是絲毫不露。

    賓主坐定,鐵鏡心道:「不知翦大人今日見召,為了何事?」翦長春道:「御林軍的責任重大,這次得鐵大人分挑重擔,真是何幸如之!鐵大人的印信已經鑄好,請鐵大人今日接印,明日上任視事。」鐵鏡心道:「這個麼……稍緩幾日何妨?」翦長春笑道:「鐵大人到京已有十數天了,官場上的應酬想來可以稍減了。聖上的任命已下,若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還是請鐵大人早早上任了吧。」鐵鏡心正是因為有「特別的事情」,但卻怎好說出口來,沒法推辭,只好接過官印。滿堂賓客,齊聲道賀。看來這個隆重的場面,也是翦長春預先安排好的。鐵鏡心乃是官家子弟,當然懂得官場規矩,想道:「接了這個印信,我就是朝廷的正式命官了,本來接印,上任可以連在一起來辦,他卻先催我接印,又給我找了這麼多賀客來,這是故意表示鄭重呢?還是要先確定我的名份,好叫我不能推辭呢?」

    鐵鏡心猜想是有什麼責任翦長春要他分擔,果然猜中,只聽得翦長春哈哈笑道:「鐵大人接了印信,我也放下了一半心事。」面色一端,說道:「今日一來請鐵大人接印,二來有事與鐵大人相商。」鐵鏡心已從他手中接過印信,後悔莫及,只得說道:「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有甚公事,請大人吩咐便是。」翦長春道:「食君之祿,分君之憂。說得好,說得好!正是有件大事,要請鐵大人與皇上分憂。」說到這裡,備省武師的目光都集中在鐵鏡心身上。翦長春頓了一頓,繼續說下去道:「皇上即位,已半年有多。只有雲南一省送來貢物,其他各省都被劫了。各省貢物被劫的事情,關係著無數身家性命,我們本來想是暫時瞞著皇上,希望能夠把貢物追回。現在實在瞞不住了,因此只好請符總管向皇上稟明。皇上天威震怒,現在聖旨已下,沒辦法只得請鐵大人多多出力!」

    鐵鏡心道:「聖旨怎麼說?」翦長春道:「聖旨著落在你我身上,將強人拿獲,將貢物奪回。」鐵鏡心吃了一驚,問道:「有沒有定下期限?」翦長春道:「以一月為限。若是到期,尚未破獲,不但你我擔當不起,還有許多人要受牽累。」銑鏡心道:「怎麼?」翦長春道:「各省督撫,皆得貶官,所有各省押解貢物的官員、武師,也都要被打入天牢,從嚴治罪。若是破獲呢,皇上一來不想張揚此事,二來他初登大寶,也不想大貶群臣;那時不但你我有功,各省督撫也可保全祿位。所以如今各省高手,都已來到京師,聽你調度,」鐵鏡心顫聲說道:「聽我調度?」翦長春這:「鐵大人能夠保護貢物安全抵京,對付強人,當有辦法。破案拿人,自是非仰仗鐵大人不可。」鐵鏡心道:「我,我能為淺薄,焉能當此重任?」翦長春道:「鐵大人何必說謙?想鐵大人單身保護貢物,尚可以打退強人,何況如今有御林軍和各省高手聽你調度,還愁破不了案嗎?鐵大人若還推辭,只怕在這裡的幾十位武師,便要先不答應。」各省武師,果然紛紛向他請求,有幾個直爽的更大聲嚷道:「鐵大人,你就只顧你自己的富貴功名,不顧我們的身家性命了?」鐵鏡心饒是聰明多計,這時也覺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應付?

    亂哄哄中有衛士進來報道:「符總管符大人到!」眾人暫時靜了下來,只見一位威風凜凜的大官走了進來。鐵鏡心認得他是現任的大內總管符君集。翦長春迎上去道:「符總管此來,可是為了貢物被劫的這件案子麼?」符君集道:「正是。皇上已准你的保薦,就由鐵大人主持此事。原來鐵大人也在這兒,那好極了。你已向鐵大人說了麼?」翦長春道:「說了,鐵大人卻還在躊躇呢。」符君集哈哈笑道:「鐵大人,這是你建立大功的機會來了。還有什麼躊躇?」鐵鏡心道:「賊人飄忽不定,咱們連一點底細也摸不到,一月期限,未免太短!」符君集道:「啊,原來鐵大人是顧慮這個麼?若是知道賊人的底細,鐵大人就該出馬了吧?」鐵鏡心暗暗吃驚,硬著頭皮說道:「這個當然。」符君集哈哈笑道:「鐵大人大喜,俺老符給你送功名來了!彼案何須一月?今晚便可以教你擒獲贓人!」此言一出,合座皆覺得驚奇,鐵鏡心聲音顫抖,訥訥說道:「符總管,你,你是說笑嗎?」符君集道:「如此大事,焉有說笑之理?我已打聽得清清楚楚,主持劫貢物的兩個男女賊人已來到了京城,事不宜遲,請鐵大人今晚便去拿賊。」鐵鏡心這一驚非同小可,極力壓制,慌張的神色仍然不免顯露出來。

    就在這時,忽聽得外面守門的衛士大聲嚷道:「沐小公爹到!」話猶未了,只見冰磷帶了兩個隨從,不待翦長春迎接,先自闖了進來。這兩個隨人一老一少,老的年近上旬,少的不過二十餘歲,都是一片淡黃色的面皮,貌不驚人,可是他們的眼睛卻是炯炯有神,亦步亦趨的隨在沐磷身後。鐵鏡心奇怪極了,這兩個隨從他竟然都不認識!不知沐磷搞的什麼把戲、從哪裡找來這兩隨從?心念方動,但見沐磷的眼光已向他瞥來,眼光中似念深意,突然咧嘴一笑,卻向著翦長春說道:「哈,這樣熱鬧,翦大人不請我麼?」

    以沐磷小公爹的身份,誰不奉承,翦長春賠笑道:「我只怕請動小公爹呢。小公爹賞面肯來,那是求之不得!」沐磷道:「我喜歡趁熱鬧,別的地方我不愛去,到你這兒,有好酒可喝,有新鮮事兒可聽,又可以認識這麼多好漢,哈,我開心死了,怎麼不來對啦,我一進來,就好像聽到你們說是今晚要去捉拿賊人,有女的呢,是嗎?」翦長春道:「正是為此,所以我們請你的姐夫今晚出馬呢。」沐磷道:「我也跟著去瞧行不行?」翦長春賠笑道:敢驚動小公爹。川西武師韋國清說道:「沐小公爹是將門之後,本領非凡,這次我們途中遇盜,沐小公爹就曾大顯身手。」翦長春道:「小公爹一定要去,那就隨我一道吧。小公爹若是瞧著我們都不行了,再出手也還不遲。」翦長春實是怕沐磷不知天高地厚,胡亂冒險,若有誤傷,他擔當不起,所以如此說法。沐磷嘻嘻笑道:「那你答應我啦,我但求有熱鬧可瞧便行。」

    沐磷纏著翦長春說話之時,他的兩個隨從走近鐵鏡心身邊,鐵鏡心心頭一動,問道:「家裡有什麼事麼?」那年少的隨從道:「有幾位大人來拜訪過姑老爺,名帖我收下了。還有一位浙江會寧的太爺留有一個折子給姑老爺,奴才已帶來了。」鐵鏡心聽出這少年隨從的聲音,心中又驚又喜,卻故意裝出不悅的神色,皺著眉頭說道:「這班同鄉,不是求事就是募捐,煩死人了。好在折子既然帶來,就讓我瞧瞧吧。」將折子打開,匆匆一覽,便丟下到地下,說道:「果然不出所料,又是求事。折子你帶回去,記下他的名字,交給師爺辦理,隨便薦他到一個小縣份裡便是,不必再麻煩我了。」那少年隨從應了一聲,在地上拾起折子。

    喬少少一直就在留心那兩個隨從,總覺得他們有些異樣,心道:「這少年隨從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怎麼卻想不起?咳,看他們的眼神,分明是身有武功的人。看他們的氣度,也不像下人的樣子,咦,這倒是有點奇怪了。」見那少年隨從呈上折子,更是疑心,但又不便上前去看。只好待那少年隨從拾回折子之後,上前搭訕道:「兩位管家是從雲南追隨小公爹出來的嗎?路上多多辛苦了。還未請教高姓大名。」伸出手去,本來是伸向年少的隨從,年老的那位卻從旁邊插手進來,與他一握。

    喬少年默運歪功,一股內力從掌心發出。那年老的隨從恭恭敬敬說道:「小人張三,多蒙大爺抬舉了。不敢請問高姓大名?」喬少少的「修羅陰煞功」已練到了第三重,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禁不住他的一握,豈料他的內力發出,對方全無反應,竟似毫沒知覺一般,喬少少方自驚詫,忽覺一股寒風,直襲心頭,片刻之間,便似跌入冰窟之內一樣,奇冷難耐。喬少少牙關打戰,急忙鬆開了手,哆哆嗦嗦地說道:「張管家身懷絕技,失,失敬了。小可賤姓喬,名叫少少。」年少的那個隨從走了過來,笑道:「原來是喬大爺。」喬少少只怕他也是身懷絕技的人,急忙藉故避開,不敢與他握手。

    原來喬少少之所以感到奇冷難耐,正是他的「修羅陰煞功」所發出的那股陰寒之氣,被對方反震回來,因此傷不著別人,反而傷了自己。喬少少越想越驚,要知天下懂得「修羅陰煞功」的。只是他們父子二人,只有內功練到了極高深的境界,才可以抵擋。而今竟被這個年老的隨從反震回來,而且絲毫沒有發覺他暗運內力的跡象。武功之高,實是不可思議!幸而,喬少少自己懂得破解之法,饒是如此,也要過了一盞茶的時刻方能夠把體中的陰寒之氣逐出。翦長春見他躲在一角,面色慘白,走過去問道:「喬兄,你不舒服麼?」喬少少道:「沒,沒什麼。」想了一想,說退:「沐小公爹那兩個隨從,有一點奇怪,你可得注意。」翦長春道:「怎樣奇怪呢?」喬少少道:「我試出了他們都有很好的武功。」翦長春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沐國公只有這個獨生兒子,當然選拔有能為的人保護於他。」喬少少道:「可是他們的武功卻好得出奇,剪兄,請恕小弟直言,依小弟看來,只怕你我都不是他們的對手。」翦長春大吃一驚,喬少少道:「那年老的自報姓名,說是叫做什麼張三。這當然是捏造的名字,最令人不解的是,以他們那樣好的武功,卻為何甘願做個隨從?」翦長春也猜不透其中緣故,想了一想,說道:「依此看來,只怕鐵鏡心之所以能夠保護貢物進京,乃是藉這二人之力了。外面的閒言閒語,實是不可相信。」原來翦長春也聽到這樣的閒言,說是鐵鏡心與劫貢物的賊人,甚有交情。

    這時鐵鏡心正與符君集勾心鬥角,鐵鏡心想用緩兵之計,符君集卻盯得甚緊,定要他今晚前去拿人。鐵鏡心無法可以推辭,而且若再諸多推搪,只怕露出馬腳,便道:「既是已知賊人下落,今晚三更時分,請大人到此會齊,一同出發便是。」符君集笑道;「我不必再回宮中,就在此處,等候老兄一同出發。宴會之後,還要佈置一番,鐵兄,你也不必回府了。」

    鐵鏡心暗暗叫苦,他原是想待酒席散後,便即逃走的,如此一來,連逃走也不成了。聽那符君集之言,竟是要與他作伴,直到拿獲賊人為止。鐵鏡心想道:「莫非陽宗海向他告密了?所以他要來迫我。可是陽宗海也曾答應過我三天的期限呀。看來今晚是無法可逃,只好拼了性命,試一試折子上所寫的那個辦法,縱然身死,我也可以對得住承珠姐姐了。」

    鐵鏡心猜想是陽宗海告密,這卻猜錯,剛剛相反,乃是符君集知道陽宗海想來謀奪他大內總管的職位,這才著緊起來,要搶在陽宗海的前頭,先把賊人拿獲,於承珠來到京城的消息,乃是另外有人告訴他的,那個人也透露了鐵鏡心與於承珠乃是舊時相識,甚有交情的事。因此符君集才定下計策,要用鐵鏡心來誘捕於承珠。

    計議已定,酒席擺開,符君集的位子就在鐵鏡心旁邊,翦長春則陪沐磷另坐一桌,酒過三巡,符君集拿起酒杯,哈哈笑道:「今晚有鐵大人出馬,賊人有如甕中之鱉,定然手到拿來。咱們先賀鐵大人一杯!」各省武師聽說今晚便可拿獲賊人,追回貢物,大家都可兔掉一場大禍,人人興高采烈,哄然稱是,舉起酒杯,向鐵鏡心敬酒。

    眾人的目光都注視著鐵鏡心,鐵鏡心卻在暗暗留心那兩個隨從,只見他們也混在人叢之中,看著自己,鐵鏡心隱隱感到他們關切的心情。符君集見鐵鏡心的神色有些異樣,便舉起酒杯,與他一碰,笑道:「鐵大人,你怎麼還不喝酒?」

    鐵鏡心忽道:「符總管,你說已打探到賊人的底細,他們是誰?」符君集道:「到時你自會知道。」鐵鏡心道:「符總管莫非是信不過我麼?我既然蒙兩位大人的保薦,要我主持此事,難道連賊人是誰,都不可以讓我知道麼?符君集道:「人多口雜,恐防洩露了風聲,並非不相信鐵大人不過。」鐵鏡心道:「在座的都是被劫了貢物的各省武師,豈有洩露之理?再說筵席散後,咱們人卻不散,大家都要留在這兒等到三更出發,又怎能洩露出去?」符君集一想,若然不讓鐵鏡心知道,確是說不過去。只要他不走開,說與他聽,諒亦無妨。便道:「潛入京城的兩個男女賊人,男的名叫張玉虎,女的名叫於承珠。他們都是張丹楓的徒弟,武功委實不弱,所以今晚要請大家都去。」許多人是第一次知道,聽說劫貢物的竟是名震江湖的「散花女俠」,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鐵鏡心突然大聲說道:「你說的是於承珠麼?別的人我可以捉拿,這個人我卻絕對不能奉命。」符君集怔了一怔,隨即大聲說道:「為什麼這個人就不能捉拿?你替皇上辦事,難道可以講私情麼?」

    鐵鏡心也大聲說道:「你知道這於承珠是什麼人?」符君集道:「是什麼人?難道她不是大逆不道、搶劫貢物的女賊嗎?」鐵鏡心道:「你不知道,我就說給你聽。她是前朝大臣於閣老的女兒。於閣老一生丹心為國,只手保全了大明的江山,當年含冤屈死,天下同悲。今上即位,第一件事就是替他下詔洗冤,為他建飼立像。我鐵鏡心是讀過聖賢之書的人,豈能殘害忠良之後?」符君集道:「於閣老對國家縱有功勞,他的女兒淪為賊匪,按朝廷律例,豈可輕饒?」鐵鏡心道:「貢物是否即她所劫,我不得而知;縱然是她所劫,其中也必有道理,她在東海佔據海島,抵禦倭寇入侵,也是為朝廷盡力呀。」符君集嚇得面色青白,叫起來道:「反了!反了!你是沐國公的女婿,又是朝廷的命官,這樣的話,你怎麼能說得出來?」鐵鏡心道:「無論如何,總之我不忍傷害忠良之後。你要拿她,你自己去,我不奉命!」

    銑鏡心這一席話滔滔不絕地說出來,合座震動,各省武師聽說劫貢物的是於承珠,有些人默不作聲,心中也不願意與她為敵,但大多數人想起自己的身家性命,聽了鐵鏡心的話,卻紛紛嘈吵起來!

    翦長春滿面含笑,起立說道:「鐵大人你不接詔?」鐵鏡心道:「我不奉詔!」翦長春道:「既然如此,請鐵大人與我入宮面聖,由聖上裁奪。也許皇上聽鐵大人說得有理,免予追究也說不定。」符君集道:「鐵鏡心你是朝廷命官,當知規矩。你入宮請詔,還要我們動手嗎?」話中之意,即是要鐵鏡心自行反縛,由他們押解入宮。

    鐵鏡心怒道:「誰敢縛我?」倏的拔出寶劍,符君集冷笑道:「除非你去捉拿反賊,否則你便是反賊同黨。亂臣賊子,人人可得而誅,我為什麼不敢縛你?」鐵鏡心道:「你當真定要我去?」符君集只道他回心轉意,說道:「只要你去,你今日的說話,我們替你遮瞞。」一面說一面向鐵鏡心走來,符君集自信他的武功可以克制得住鐵鏡心,不怕他手中持有寶劍。

    鐵鏡心忽地雙眼一睜,大聲說道:「你們迫我,我只有血濺階前!」符君集只道他要拒捕,喝道:「鐵鏡心,你敢!」話猶未了,只見鐵鏡心倏地倒轉青鋒,竟然向自己的咽喉刺去。

    翦長春手急眼快,將手中的酒杯飛出,「鳴」的一聲,擊中了鐵鏡心的劍尖,酒杯碎裂,但鐵鏡心的劍尖也給碰歪,就在此時,但見血花飛濺,鐵鏡心的身軀晃了兩晃,撲通倒地!正是:

    為報紅顏知己意,不辭鮮血濺塵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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