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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四回 鴛侶分飛悲喪志 恩師訓誨醒癡迷 文 / 梁羽生

    谷涵虛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心情也是一片茫然。

    雪月交輝,大地儼如纖塵不染的明鏡,他的心上卻在滴著血,許許多多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的回憶,一起湧上心頭!

    經過四年的養息,時間是最好的醫生,醫治了他身心的創傷。臉上的傷痕早已復合,心上的傷痕也給他用冷漠的感情遮掩起來,就像用冰雪覆蓋本來具有生命力的野草似的,不是故意去觸動它,就好像不覺得它的存在了。

    可是今晚他卻給楊婉和阿蓋觸及了心上的創傷,傷口又裂開了,因為楊婉提起了孟明霞的名字,而阿蓋則揭開了他的蒙面布,叫他記得自己是個醜陋的男子。

    他不知道嚴烷在找尋他,但他卻是有意把自己隱藏起來,躲避嚴烷的。四年來他沒有打聽過嚴烷的下落,也聽不到關於嚴烷的任何消息。

    想不到「安安靜靜」地過了四年,今晚卻給楊婉在他「平靜」的心湖投下了一塊石子。楊婉告訴他,孟明霞就在這條路上!這個消息正就是震撼他心靈的「石子」啊!

    孟明霞就在這條路上,嚴烷又在何方?

    孟明霞是嚴烷的表妹,見著了孟明霞,總該知道了嚴烷的消息吧?他想,他當然不會知道,孟明霞幫忙她的表姐逃走後,她們表姐妹音訊斷絕亦已經有四年了。

    四年來他雖然是有意地在躲避嚴烷,可是他又是何等的在渴望知道嚴烷的消息啊!去不去找尋孟明霞,試一試向孟明霞打聽呢?

    心在跳動,臉上的傷痕也好像在發燒,燒得他火辣辣作痛。他不知不覺地拉下了他的蒙面布,雪地上現出一個醜陋的臉形。他不覺苦笑道:「我這副尊容還配接受任何女子的愛麼?何況我與嚴烷之間,有著許多障礙,我們必須分手,這已經是『注定』的了。縱然她和阿蓋一樣,不介意我的醜陋,我又何忍再挑起她的傷心?既然我不想再見她,那又何必要她知道我還活在這個世上?」想到此處,他幾乎就想放棄去找尋孟明霞,向孟明霞打聽的念頭。

    可是在這條路上,還有一個人,也是他非常希望能夠見面的。這個人就是與孟明霞結伴同行的褚雲峰。

    他聽了陽堅白那晚的說話,已經可以確定這個褚雲峰一定是和他同門的師兄弟,而且這個褚雲峰也是和陽天雷、陽堅白作對的人。

    谷涵虛想起了另外一樁令他非常感動的往事。

    他被迫與嚴烷分手之後,身心受創,萬念俱灰,回山靜養了三年多,身上的傷痕早已好了,心上的傷痕卻是難望痊癒,一個生龍活虎的少年竟然變得精神頹喪,暮氣沉沉。

    有一大晚上,他的師父耿天風突然問他道:「你知道師父並非江南人氏,但你可知道師父為什麼離鄉背井,獨自來到無親無故的江南麼?」

    谷涵虛從未聽過師父說及自己的來歷,師父不說,他不便問,如今師父自己提起,他當然是要問其中緣故了。

    耿天風雙眸炯炯緩緩說道:「你要問其中緣故麼,這很簡單,只因為我沒有忘記我是漢人,我不能忍受異族的統治。

    「你的師祖是一位隱姓埋名的大俠,畢生以驅除金虜,恢復中原為職志。可惜在他的弟子之中,卻出了一個叛徒。這個叛徒而且是武功最強,盡得他衣缽真傳的大弟子!」

    谷涵虛問道:「師祖是否有欠精明,何以會立他做掌門弟子?」

    耿天風道:「這人作偽的功夫極是到家,在師門之時,反骨絲毫不露。師祖並非有欠精明,而是愛才心切。他入門最早、習藝最勤,人又聰明,對本門的『天雷功』又最有心得,師祖給他騙過,不立他還能立誰?

    「師祖去世之後,他方始公然投敵。說是『投敵』,恐怕也只說對了一半。因為他的父親是漢人,母親是金人。師祖死後,他就以金人自居了。說不定他本來就是女真韃子派他來偷學師祖的武功的,亦即是說他本來就是我們的敵人,不過在他反跡未露之前,我們不知罷了。」

    谷涵虛道:「這人的武功既然極是高強,投靠了金虜,想必會受重用,他是誰呢?」

    耿天風道:「就是現任金國國師的陽天雷。」

    陽天雷是金國的第一高手,臭名昭彰,谷涵虛也曾聽過他的名字,卻想不到他竟然是自己的大師伯。谷涵虛聽了師父的話,不覺憤然說道:「這真是本門之恥!師父,你莫非就是給這叛徒逼走的麼?」

    耿天風道:「不錯,這當然是原因之一。但是逼得我不能在家鄉立足的,主要還是韃子朝廷。今晚我要把全部的事實告訴你,我還要你替我做一件大事,了結我這一生所未能完成的心願。你要牢牢記著我今晚的說話。別忘了我的吩咐!」

    谷涵虛見師父說得如此鄭重,連忙說道:「弟子多蒙師父教養**,恩逾父母,有事但請恩師吩咐。」

    耿天風說道:「你師祖有四個弟子,我排行最末,頭上有三個師兄。三師兄顧天樵早死,二師兄華天虹為人正直,與我最為相得。大師兄就是那叛徒陽天雷了。

    「同在師之日,陽天雷雖然反跡未露,但我已感到與他氣味不投,其時我已暗中加盟義軍,此事只有我的師父知道。本來我可以告訴二師兄的,但因二師兄有個缺點,他為人雖然正直,性情卻稍嫌懦弱,遇事不能當機立斷。我不願意勉強他加盟義軍,是以必須等待他自己露出口風之時,我方能把秘密告訴他。

    「師父去世之後,第二年陽天雷就公然出面,做了金虜的鷹犬。我一得到這個消息,便立即去找二師兄,想要與他聯手,代師清理門戶。哪知二師兄怕事,不敢與大師兄相抗,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我自知本領和陽天雷距離甚遠,獨自去對付他,絕無成功希望。因此唯有一方面自己勤練武功,一方面打聽二師兄的下落,希望找著了他,可以說服他同心合力。

    「我家中只有老母尚存,但我已訂下婚事,未婚妻是我的表妹,自小在我家中居住,也幸虧有她,替我盡了人子之責。

    「母親本來要我在出師之後,就回家完婚的。我找不著二師兄,也準備完婚之後再說,於是便趕回家去。

    「我知道陽天雷絕不會放過我的,不是逼我同流合污,就一定要把我殺掉。但卻以為他不知道我加盟義軍的秘密,此時他正在宦途得意,未必就會那樣著急的要對付我。我也想不到他會用卑劣的手段對付我的老母、妻子。

    「表妹是我青梅竹馬之交,我自小就喜歡她。因此這門親事雖是由於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卻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我與她一別多年,如今完婚在即,歸途中的滿懷高興,那自是不消說了。

    「哪知回到家中一看,登時就像冷水澆頭,把我的滿懷高興沖掉。只見大門上貼著官府的封條,母親和表妹都已給官差捉去了。收押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

    「鄰家的一位老伯把我拉進他的家,將那日的事情告訴我,我這才知道竟是陽天雷這廝親自帶領官差來捉拿我的母親妻子的,而且他還留下了一封信,托這位老伯轉交與我。」

    谷涵虛替他師父又是難過,又是氣憤,說道:「陽天雷這人面獸心的東西,居然還有臉留下信來,信上說些什麼?」

    耿天風冷笑道:「信上倒是說得十分客氣。他說師兄弟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知道我為國事奔走,恐怕難以兼顧家庭,既然分屬同門,我的母親就等於是他的母親,我的妻子也就等於是他的弟嫂一樣,所以他把我的母親妻子接往大都奉養,云云。

    「他的信裡已經透露出知道我加盟義軍之事,十分明顯,他是要把我的母親妻子作為人質,要挾我了。

    「是跑去與他拚命,還是暫且委屈求全,以免連累老母愛妻呢?兩種念頭在我心中反覆交戰,實在令我難以決斷!但最後我還是決定了無論如何也得先見了她們再說。

    「陽天雷用盡手段籠絡我,我一來到,他就設宴為我洗塵,可是卻不讓我與母妻見面。

    「我不肯喝他的酒,非逼他攤牌不可。他說了一大車子的話勸我,這些污耳之言也不必細說它了。最後他提出了兩個條件,第一要我留下來做他幫手,與他共享『榮華』。第二要我說出我所知道的義軍秘密。兩件事情,一個目的。總之是要我賣國求榮,助他加官進爵罷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投鼠忌器,顧慮到母親和妻子的安全,我還是不能不暫時吞聲忍氣。我不說答應也不說拒絕,我說你既然把我的母親妻子『接』來,我必須和她們見面。你不讓我們見面,那就什麼也談不上。

    「他以為我已經有點動搖,便說:『這個容易,伯母和嫂子就住在這兒。』我要求單獨和她們見面,他也答應了。

    「但說句老實話,見面之後,又如何呢?我的母親和妻子都是不會武功,我的武功雖經苦練,自問也還比不上陽天雷,苦要硬闖出去的話,只怕自身難保,更不要說能夠把她們救出去了。

    「說來慚愧,為了老母和愛妻,我當時的確是心亂如麻,毫無主意的。明知陽天雷設下了陷阱,這陷阱可以令我身敗名裂;但心裡也未嘗沒有半點動搖的。

    「想不到見了她們,反而是她們輕輕易易地替我解決了難題。唉,這四個字說來容易,在她們可是委實不容易做到的啊!」

    谷涵虛聽到這裡,心中很覺奇怪:「既然師父的母親和未婚妻子都是不會武功,她們又用什麼法子脫身呢?」

    耿天風斟了滿滿的一碗酒,一顆顆的淚珠滴在酒中。谷涵虛從來沒有見過師父這個樣子,不覺大吃一驚,說道:「師父,你怎樣啦?」他本以為所謂「解決難題」就是「脫險」,此時已隱隱知道猜得不對了。

    耿天風聽了徒弟這聲呼喚,好像是從惡夢中驚醒過來,說道:「記得那天我也曾這樣的問我的母親:『娘,你怎麼啦?』因為我見著她的時候,她的面色已經是很不對了。

    「娘說:『沒什麼,我就是等著和你見這一次面。不過,其實你是不應該來的。』我說:『娘和表妹都在這兒,我怎能夠不來呢?』

    「娘說:『我知道你對我一片孝心,但你可知道應該先國後家的道理?』我說:『孩兒不敢忘記母親的教訓。』

    「娘的兩隻眼睛忽地張開,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道:『你老實告訴我,你可曾答應替陽天雷做任何事情?』我說:『孩兒並未上他的當。」

    「娘這才好像稍稍放心,說道:『好,你沒有上他的當就好,但你現在一定是好生為難,陽天雷用你的母親和你的妻子要脅你,你不願意屈服,可是又不知道怎麼辦,是嗎?』我給母親說中心事,只好默然不語。

    「娘歎了口氣,說道:『我就是怕你一時把持不定,喪了名節。所以我下了決心替你解決這個難題,只要你記著今晚我對你說的話就行了。』說到這裡,娘的面上突然現出一片黑氣,聲音也都嘶啞了。大驚之下,我連忙抱著母親,再次問道:『娘,你怎麼啦?』

    「娘的臉上現出笑容,說道:『你進來的時候,我口裡已經含了一粒藥丸。我幫不了你的忙,但也不能做你的絆腳石。所以我先走一步,見你爹爹去了。你趕快闖出去,即使不能成功,死了也是我的好兒子。但你可千萬不要自己尋死!』聲音越來越是微弱,但每一個字卻像巨雷打在我的心上。我這才知道娘是為我服了毒!我撬開她的嘴巴,但已經遲了,那是一種很厲害的毒藥,用白蠟裹住,作成藥丸,咬破了外面的一層蠟,不消片刻,就會中毒而亡。

    「當時我驚得呆了,忘記了我的未婚妻還在身旁,忽聽得她說道:『你忘記了娘的吩咐麼?你還呆在這裡做什麼?』我驀然一省,跳起來道:『你呢?』表妹說道:『婆婆求仁得仁,做媳婦的豈能苟且偷生?』突然從樓上跳下去,我一把沒有拉著,她撞在假山石上,發出一聲裂人心肺的呼喊。我跳下去,恰好趕得上聽她最後幾句話:『大哥,請原諒我不能伴你了,因為,因為我不想拖累你!』

    「我本來是要趕回家完婚的,不料一夕之間,母親死了,妻子也死了。但表妹說得對,她們乃是求仁得仁,她們是雖死猶生的!我不必為她們傷心,我只應該替她們報仇!」

    谷涵虛聽得手心捏了一把冷汗,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心裡想,「我只道我的遭遇已經不幸,誰知師父的遭遇比我不幸得多!當時他的處境,只怕也要比我那晚的處境更為凶險!」

    耿天風繼續說道:「當時的處境也沒有空暇容許我傷心了,陽天雷的人在樓下看守,我一跳下來,他們便即一擁而上。

    「當時我也不知哪裡來的神勇,一場惡戰,給我擊斃了金虜的七名高手,連陽天雷也給我拼了個兩敗俱傷!」

    谷涵虛抹了一額冷汗,方始鬆了口氣,說道:「痛快,痛快!師父,你這一戰也足以大寒敵膽了!你的傷傷得重嗎?」

    耿天風道:「那一晚真可以說得是死裡逃生!我的武功本來是不及陽天雷的,連接接了三次他的天雷掌,其實我已是受了很重的內傷,但他在我拚命反擊之下,也中了我的兩劍,他這才不敢追我。」

    「我躲到深山裡自行醫治,醫了一年,身體方才復原。可是所受的內傷,迄今仍是未能痊癒。」

    谷涵虛吃驚道:「已經過了二十年了,現在都還未好嗎?」

    耿天風道:「你不必擔心,對身體已是沒有什麼大礙的了。只不過師祖所傳的上乘內功,我只能教給你,本身卻是不能練了。這也是為什麼我到了江南之後,從來不敢在人前顯露過武技的原因。」

    耿天風又喝了一碗酒,繼續說道:「我不能再練上乘內功,這還不打緊,更遺憾的是,在我養好了身體之後,北方的局面更為惡化,我和義軍也失掉聯絡了。

    「我已經列入金虜的『欽犯』名單,陽天雷受的傷比我輕,早已好了。他正在親自率領征騎,到處搜查我的下落,我在北方已是沒有容身之地。

    「沒奈何,我只好逃往江南。當時我年紀還輕,武功雖然受損,胸中尚有一腔熱血。我以為朝廷總是要謀恢復中原的,我對朝廷抱有很大的希望。

    「誰知我到臨安,才知道我想得太天真了,朝廷上下,只求苟安,主張抗敵的將領,不是遭受貶抑,就是給奸臣害死。我心灰意冷之餘,只好隱姓埋名,流浪江湖。

    「可是我身負國仇家恨,我還是不能甘心就此埋沒一生的。我這一生恐怕是不能親自手刃仇人的了,因此我就到處物色佳徒,希望我的徒弟能夠替我了此心願。我找了十年,才找到你做我的徒弟。從此,我就把我畢生的心血,都放在你的身了。」

    谷涵虛大為感動,說道:「弟子實在慚愧,你老人家對我的一片苦心,我、我一點也不知道。」

    耿天風繼續說道:「你的先祖本來也是北方人氏,你的祖父跟隨宋室南遷,來到湘西落籍的。你的父親在逃難途中,上要侍奉老父,下要照顧幼兒,顛沛流離,一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因此伏下病根。逃到江南之後,不到一年,你的祖父去世,再過兩年,你的父親也因病體慮弱,支撐不住,棄你而去了。所以,說起你的家世,也是與金虜有不共戴無之仇的,你知道麼。」

    谷涵虛雙目流淚,說道:「虛兒曾聽玉峰道長說過,徒兒不敢忘記。」原來谷涵虛在祖、父雙亡之後,成了孤兒,幸得附近的一個道觀收留,那個道觀的主持是青城派名宿玉峰道長的師侄。谷涵虛在道觀做了幾個月小廝,玉峰道長來到,見他資質甚佳,又可憐他的身世,這才收了他做徒弟,帶了他到青城山。

    玉峰道長與耿天風相識,深知耿天風的武學造詣遠在自己之上,又知道耿天風正在物色佳徒,因此把這個徒弟讓了給他。

    耿天風點了點頭,說道:「沒有忘記就好。」接著說道,「江湖武林人物之中,只有玉峰道長知道我的來歷。他認為你是可造之材,因此把你推薦給我,要我做你的師父,這固然是想把你培養成材,另一方面,也是玉峰道長要助我完成心願。

    「玉峰道長法眼無差,你的確是天生的學武材料,資質遠遠在我之上。我教你的,你一經指點,便能領悟。不是我誇讚你,以你現在的本領,已經是勝過我尚未受傷的當年了。

    「但是,你的資質雖佳,卻是令我好生失望!少年人情場失意,難免傷心。但我想不到你為了一個女子,竟會頹喪如斯!事情過去都將近三年了,你竟然還是委靡不振,唉,真是令我太失望了!」

    谷涵虛聽得汗流浹背,低下頭來,說道:「徒弟實在該死,辜負了師尊對我的期望。」

    耿天風這才展顏一笑,說道:「我只是想你振作起來,如今醒悟,為時未晚!你的性命,留去與韃子拼吧。」

    谷涵虛道:「師父有甚差遣,弟子萬死不辭。」

    耿天風道:「好,你現在已經好了。那麼明天你就動身,到北方去。我要你替我清理門戶!」

    谷涵虛又是興奮,又是擔憂,說道:「多蒙思師寬宥,還把這樣的大事付託給我,弟子縱然粉身碎骨,亦當盡力去做。但只怕擔當不起,負了恩師的期許。」

    耿天風道:「你的武功在後輩之中已算得是出類拔萃的了,但要你去對付陽天雷,你當然還是有所不及的。不過,你也不必擔心,因為本門還有長輩,清理門戶這樣的大事,他決不會讓你獨自擔當。」

    谷涵虛道:「師父說的可是三師伯華天虹麼?」

    耿天風道:「不錯,他雖然稍嫌懦弱,卻也是俠義中人。他當年為了怕陽天雷,不知跑到什麼地方躲了起來。但我料想陽天雷絕不會放過他的。這二十年來,他一定也受到陽天雷的許多迫害的了,我深知他的為人,在難操勝券之前,或許他會與陽天雷虛與委蛇,到了忍無可忍之時,他也非奮然而起不可。

    「你到了北方,必須設法打聽華師伯的下落。事情雖屬渺茫,但亦並非毫無希望。依我推想,他對清理門戶之事,一定也是像我一樣,時刻不能忘懷,我要找他,當然他也一定想要找我。你在北方闖道,不妨露出本門武功,讓消息傳到他的耳朵,你不找他,他也會來找你了。」當下,親筆寫了一封書信,交給了徒弟。

    谷涵虛接受了師父的重托,渡過長江,不知不覺已是一年。在這一年之中,他首先遇到的本門中人,乃是陽無雷的侄子陽堅白。起初他不知道陽堅白的來歷,還曾在暗中幫過他一點忙,後來知道幫錯了人,又是懊惱,又是失望,直到今晚他在古寺中擊敗了陽堅白,方始出了口氣。

    在擊敗陽堅白的同時,他無意中又得到了第二個同門的消息。

    他蒙著面與陽堅白交手之時,陽堅白把他錯當作褚雲峰,口口聲聲說要報一掌之仇,顯然這個褚雲峰乃是和陽天雷父子作對的了。

    「這姓褚的一定是華師伯的弟子,找到了他,就可以得知三師伯的下落。為什麼我還要躊躇?」

    褚雲峰是和嚴烷的表妹孟明霞同行的。谷涵虛為了不願觸動心底的創傷,不願讓嚴烷知道他還活在世上,是以他才有躊躇的。

    此際,他想起了帥父交託給他的重任,心裡想道:「師父教訓我不要為了兒女私情誤了大事,可是如今我若為了逃避嚴烷,不去找褚雲峰的話,這卻正是矯枉過正,反而誤了大事啊。」思念及此,心意立決,於是加快腳步,在通往飛龍山的那條路上,道趕褚雲峰。

    風雪已經止了,此時已是三更時分,午夜荒山,萬籟俱寂,谷涵虛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心中的煩惱全都淨化,靈台一片空明。

    忽聽得冰雪碎裂的「歷歷」聲響,聲音只是隱約可聞,若不是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分,當真不易覺察。

    谷涵虛是個武學的大行家,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兩個夜行人的輕功可是高明得很啊!」此時他正走到樹林中一處隱蔽的所在,有兩塊相向峙立的環形岩石,中間正好藏身,谷涵虛因為不知道來人的身份,不想給他們發現,只好暫且躲避。

    剛剛將身藏好,只見兩條黑影已經出現眼前,後面的那個人說道:「魯兄,你這踏雪無痕的功夫當真是名不虛傳,小弟服了你啦,不用比了。歇一歇吧。」

    前面那人笑道:「周兄,你的內功小弟也是佩服得很。論輕功我或者勝你一籌,論到內力的悠長,小弟可就甘拜下風了。倘若走到五十里開外,小弟一定跟不上你。不過,我倒不是有意和你比試的,咱們是要在限期之內,趕到飛龍山啊!」

    姓周那人說道:「以咱們的腳程,後天一定可以到達飛龍山,絕不至於誤了大事的。這樣日夜趕路,小弟可是有點吃不消呢。」

    姓魯的那人道:「好吧,那咱們就在這裡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輪流看守。」

    姓周的笑道:「你是在冰天雪地過慣了的,我可沒有你的能耐,可以在雪地上睡得著覺,你不要較量我了,咱們還是聊聊天吧。這次的事情,真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想不到飛龍山的竇寨主,竟然是我們的人。」

    姓魯的說道:「竇安平外貌粗魯,其實卻是極富心計的一個人。你別以為他和那些亡命俠義道的人物往來,就是他們一路。他這樣做,其實還是咱們的國師暗中授意的呢。」

    谷涵虛吃了一驚,心裡想道:「原來這兩個人乃是陽天雷的手下。卻不知道他們要到飛龍山作何勾當,好,且聽聽他們說什麼。」

    姓魯的繼續說道:「事情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的,比如這一次找不著陽公子,可不是一件怪事嗎?」

    姓周的說道:「是呀,本來說好了是在賀九公家裡等我們的。如今,連賀九公竟也不知去向,恰恰在咱們到來的前一天就搬了家,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情?」

    那姓周的漢子道:「魯大哥,你的輕功在咱們這班人裡面是數一數二的了,但不知比陽公子如何?」

    姓魯的道:「不是我奉承陽公子,我自問是有所不如。我號稱踏雪無痕,其實還差得遠。有一次我和陽公子在雪山打獵,看他追捕雪雞的身手,那才是真正的踏雪無痕呢。你老哥的內功,恐怕也還不如陽公子吧?」

    姓周的道:「一點不錯。有一天我與他印證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他在綿掌中用上了天雷功,一掌擊碎十二塊堅實的青磚,我只能擊碎六塊。」

    姓魯的歎道:「咱們的國師號稱金國第一高手,當真是名不虛傳。咱們的本領在江湖上也總算是過得去的了,卻連他的侄子都比不上。」

    姓周的道,「是呀!所以我說你其實用不著擔心即使有什麼意外,以陽公子這樣的本領,料想也不會出事的。」

    姓魯的道:「我不是怕陽公子出事,我是怕誤了飛龍山的大事。」

    姓周的道:「我正想問你,國師要咱們會同他的侄子,趕往飛龍山去,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

    姓魯的道:「你聽過李思南這個名字麼?」

    姓周的道:「李思南?這名字好熟!待我想想。啊,對了,前幾天我聽得黑道上的朋友說起,綠林新任的盟主,這盟主的名字好似就叫做李思南。」

    姓魯的道:「不錯,國師就是要咱們去幫忙竇寨主,對付李思南這小子的。」

    姓周的道:「這小子和咱們的國師有何仇怨?」

    姓魯的道:「我們的國師與他是往日無仇,近日無冤。」

    姓周的道:「那卻為何非要千方百計將他除去不可?」

    姓魯的道:「這是一個絕大的機密,說給你聽不打緊,你可不許洩漏出去!」

    姓周的道:「魯大哥,你是國師的心腹,我跟隨國師也有多年,難道你還信我不過。」

    姓魯的道:「國師就是因為知道你對他的忠心,所以才叫我把你找來,一同去辦這樁事的。」原來飛龍山的竇寨主請求陽天雷派人幫忙之時,這姓周的正在外地出差,他是奉了陽天雷的手令臨時調派的。給陽天雷傳令的人,就是這姓魯的漢子。

    姓魯的繼續說道:「咱們的國師和李思南雖然沒有冤仇,但這小子卻是蒙古窩闊台大汗所要的人。這可明白了吧?」

    姓周的道:「原來如此。國師的深謀遠慮,當真是令人佩服。」

    姓魯的道:「可不是嗎,他一面是金國的國師,另一面又和蒙古大汗掛上了鉤,將來不論哪一方得勝,他的地位都是不會動搖的了。」

    姓周的道:「蒙古鐵騎,無敵天下。看來不出數年,中原就要易主。」

    姓魯的哈哈笑道:「所以我說,咱們國師爺這著棋是走得對。」

    姓周的跟著笑道:「這麼說,李思南就是咱們國師所要釣的大魚。但我有一事不明,李思南既然是新任的綠林盟主,想來不致太過糊塗,何以他會上鉤?」

    姓魯的道:「這條大魚是無意中上鉤的。飛龍山的竇寨主起初本是要釣琅瑪山屠百城的女兒屠鳳的。恰好李思南這小子新任了綠林盟主,他大約是想把竇安平收為己用,所以就替屠鳳來了。他雖然並不糊塗,但卻怎知竇安平早已是咱們國師的人呢?」

    姓周的道:「聽說屠鳳頗有美名,竇安平安排陷阱,設計擒她,莫非是看上她麼?但現在釣上了李思南,竇安平豈不是又要失望了?」

    姓魯的笑道,「周兄,你生平好色,也怪不得你想到夾縫裡去。但你這麼說,才真是糊塗了!」

    姓周的道:「哦,原來其中另有原因?」

    姓魯的道:「你知不知道,屠鳳的行徑和她的哥哥屠龍全不一樣!屠龍與咱們的國師雖然是有殺父之仇,但他們走的卻是同一條路,他也是和蒙古人早已掛上鉤的。屠鳳就不同,她不但要報殺父之仇,而且她還是義軍的首領。竇安平若能將她擒獲,一方面可以討好屠龍,一方面又是替蒙古的大軍清除障礙,一舉兩得,豈不美哉?

    「但現在釣上了李思南,這又更勝於屠鳳了。他歡喜還來不及呢,哪裡還會失望?」

    谷涵虛躲在岩石後面,周、魯二人就在前面不遠之處說話,谷涵虛聽到這裡,不覺怒火中燒,心裡想道,「好個毒辣的陰謀!這件事比找褚師兄更緊要,我與李思南雖然素不相識,但他既是義軍的盟主,我就不能讓他落入奸人的陷阱!這兩人的武功看來不弱,我不知能不能勝過他們?但就是殺了他們,也不是最好的辦法!」

    姓魯的繼續說道:「竇寨主已經準備了一種無色無味的蒙汗藥,只待李思南來到,就用在接風酒上來對付他。嘿嘿,只要他酒一沾唇,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他擒了。」

    姓周的道:「既然如此,還何必興師動眾,要咱們老遠的趕去幫忙?」

    姓魯的道:「李思南是蒙古大汗所要的人,關係非同小可。所以算盤雖然是這樣打,但也得預防萬一給他識破,不肯喝酒,那就要動武了。」

    姓周的道:「李思南這小子本領如何。」

    姓魯的道:「他能夠做綠林的盟主,想來一定不弱。所以陽國師還恐怕咱們對付不了,要他的侄子也親自出馬呢。」

    姓周的道:「聽說他年紀不過二十來歲,我不相信他的本領能在陽公子之上。」

    姓魯的道:「可是現在找不著陽公子,只能由咱們對付了。」姓周的道:「論本領咱們雖然比不上陽公子,但若是咱們二人聯手,卻也未必就不如他了。」

    姓魯的道:「不錯,咱們二人聯手,大約是要比陽公子強些。」

    姓周的道:「那麼還怕對付不了李思南這小子嗎?何況竇安平也是綠林中一等一的好手呢。國師也未免小覷了咱們了!」

    姓魯的道:「料敵不妨從寬,須知這樣的大事是絕不可有失的。何況李思南也未必是單刀赴會。」

    姓周的道:「自屠百城去世之後,綠林中的高手,除了淳於周父子和屠龍外,最多再加上一個八仙劍柳洞天,這四個人是咱們比不上的,其他的人,不是我誇口,我還不曾將他們放在眼內呢。」

    姓魯的笑道:「周大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說出一個人來,恐怕你就不能不另眼相覷了。」

    姓周的道:「哦,那是誰人,倒要請教。」

    姓魯的道:「這人並非綠林人物,但卻是屠百城生前的好友,和琅瑪山有極其深厚的交情。」

    姓周的大吃一驚,低聲說道:「你說的可是號稱江南大俠的孟少剛麼?他也來了?」

    姓魯的道:「不錯,他也來了。」

    姓周的苦著臉道:「假如是他陪同李思南去飛龍山,咱們二人加上了陽公子,恐怕也未必是他們的對手了。」

    姓魯的笑道:「你也用不著就這樣害怕,盂少剛這老兒另外還有人對付,無須咱們操心,竇安平只是要咱們去對付李思南。」

    姓周的道:「淳於周麼?」

    姓魯的笑道:「周大哥,你的消息太不夠靈通了,淳於周在這次綠林大會之中,就是因為敗在孟少剛手下,做不成盟主的。如何還能用淳於周去對付他?」

    姓周的道:「那麼還有誰能夠對付得了孟少剛?」

    姓魯的道:「不能力敵,難道不會智取嗎?」

    姓周的道:「你又說要預防萬一。孟少剛是老江湖,想必比李思南更要精明,如果他識破了竇寨主的蒙汗藥……」

    姓魯的笑道:「我說的智取,不僅是指蒙汗藥一項啊。不過,當然也還是要預防萬一的,否則國師何必要咱們會同了他的侄子一道去呢!」

    姓周的道:「魯大哥,你快點揭開謎底吧!閒話請不必多說了。」

    姓魯的慢條斯理地說道:「瞧你急成這個樣兒,我倒是不便賣關子了。你可知道有個號稱川西大俠的嚴聲濤嗚?」

    姓周的更是吃驚,說道:「聽說嚴聲濤在江南的武林中也是有數的人物,不過他足跡從來不到長江以北,難道他也來了?」

    姓魯的道:「嚴聲濤沒有來,他的女兒來了。」

    姓周的道:「嚴聲濤的女兒和咱們這件事情又何干?」

    姓魯的笑道:「你不知道嚴聲濤是孟少剛的姐夫嗎?嘿,嘿,要對付孟少剛,可就用得著這女娃兒了!」

    谷涵虛聽到這裡,不禁大吃一驚,四年來他一直躲避著嚴烷,想不到如今嚴烷也到北方來。「她的父母怎會讓她獨自一人深入敵區?難道是她嫁了人了?不,不,一定不會的!經過了那晚的事情,她怎能夠還嫁給張元吉呢?又難道是她聽到了我的消息,從家中私逃出來找我的麼?」

    谷涵虛心亂如麻,不覺呼吸緊促,發出輕微的喘聲。姓魯的忽地喝道:「什麼人?」

    谷涵虛吃了一驚,以為這兩人發現了自己,正要挺身而出。忽聽得有人冷笑道:「你們兩位認不得了我麼?」

    谷涵虛從石隙望出去,只見雪地上出現了一男一女,那女的正是孟明霞。谷涵虛心裡想道:「這男的想必就是褚雲峰了。想不到我正要找他,卻在這裡遇上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魯、週二人開聲喝道:「原來是你這個反賊!哼,哼!你的膽子倒是不小呀!」正是:

    豈有英雄甘作賊,相逢陌路破奸謀。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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