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九州鑄鐵終成錯 一著棋差只自憐 文 / 梁羽生
陳石星道:「雲夫人,你會好起來的,請莫胡思亂想,試一試把真氣凝聚丹田。」又過一個,只聽得雲夫人斷斷續續的呻吟,叫道,「熱、熱、熱死我了!我,我不行啦!」原來雲夫人凝聚的真氣,未能如意運行,而陳石星只憑本身的功力,又不足以替她打通奇經八脈。她的心情越發焦躁,「虛火」也就越發上升。
陳石星在劇鬥之餘,費盡心力,替她治病,漸漸也是累得筋疲力竭了。
陳石星無計可施,忽地想起爺爺曾以半闕「廣陵散」替雲浩恢復生機之事,後來雖然因為賊人突來侵擾,功敗垂成,但雲浩卻的確是曾借琴聲之助,恢復了幾分精力的。
美妙的琴聲可以令人忘掉愁煩,甚至還可以進一步替人治病,這是陳石星早已懂得的。
「我何不試試?」陳石星心裡想道:「縱然我的本事不及爺爺,或許也還可以令她心神寧靜。」
陳石星把爐中餘下的檀香燃起,把古琴放在雲夫人女兒的梳妝台上,美妙的琴聲就從他的手指中流瀉出來。
好像在炎炎夏日吹來了一陣清風,像在片草不生的沙溪上發現了一道甘泉,雲夫人忽地感到遍體清涼,燥熱之感漸漸被「清風」吹散,心頭之火也被「甘泉」澆熄。
「廣陵散」的上半闕是思念好友之情,而雲夫人則想起了花樣年華,想起了在花樣年華的新婚之樂,在那時候她是滿足於自己的英雄夫婿的,雖然偶爾也會想起另一個曾經嘗試來敲開她的心扉的男子。
回憶的帷幕拉開了,十八年的,她是和她現在的女兒一般大的少女。
她的父親是御林軍的副統領,而雲浩則是當時的武狀元雲重之子。
兩家門當戶對,是以在她十六歲那年,就由父母作主,替他們成了婚。
但另外還有一個追求她的男子,這個人就是兵部侍郎龍耀奎的兒子龍文光。
龍文尤和雲浩一樣長得甚為英俊,武功不如雲浩,但比雲浩更多幾分儒雅風流。他的父親官居兵部侍郎,卻是三甲進士出身的。
兩個男子,在她未定婚之前都曾見過。當時來說,她恐怕還是喜歡雲浩多些。
十八歲那年她結了婚,新婚的畫眉之樂,在十八年後的今天回想起來,她的心裡還是感到甜絲絲的。
婚後第二年她就有了一個女兒,龍文光的影子更是在她心頭漸漸淡了。她滿足於寧靜、安逸的少奶奶生活,安心在家裡做個賢妻良母。唯一令她覺得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丈夫不求「上進」,雖然是武狀元之子,卻不願意憑借父蔭和本身的武藝去博取功名。
可惜美滿的生活過不了幾年,雲家的情況就發生了變化,而她也開始在人生的旅途上遭受考驗了。
她的公公雲重看不慣朝廷的腐敗,不願同流合污,得罪了當權的太監王振,自知難以立足朝廷,於是辭官不做,告老還鄉。憂心國事,不久就病死了。
她的丈夫雲浩在父親死後,更是無心仕途,結交的都是江湖上的俠義人物,在他的朋友之中,甚至有一個被朝廷列為「叛逆」的金刀寨主周山民。
周山民的父親周健本是明朝的邊關總兵,由於他要堅持抵抗瓦刺的入侵,違背了朝廷的「和戎」政策,被王振迫反,在雁門關外佔山為王,被稱為金刀寨主。不過他雖然反出邊關,卻仍然是明朝的中流砥柱。瓦刺幾次入侵,都是被他擊退的。在他死後,他的兒子周山民繼任寨主,也繼承了他的父親「金刀寨主」的稱號以及他父親的遺志。(周健父子故事詳見拙著《萍蹤俠影錄》。)
雲浩的朋友都是江湖中人,自然而然的,他自己也變成了江湖人物了。他為金刀寨主奔走四方,聯絡各路豪傑,在家的時候少,在外的時候多。隨著生活的變化,夫妻之間的感情也就漸漸起了變化。丈夫不能時常陪伴著她,她不滿意。雖然心裡明白,她的丈夫還是像新婚時候那樣愛她的。而更重要的還是,她不願意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不願意和丈夫一同去過江湖上的生涯。她在擔憂,如果朝廷知道她的丈夫和金刀寨主的關係,總有一天,她們夫妻要被迫離家出走,闖蕩江湖的。
她在懷念往日在京城的安樂日子,那個儒雅風流、溫柔體貼的龍文光的影子)不知不覺的又偶爾會在她的夢中出現了。
她都不滿意於自己的丈夫,她那勢利的父親自是更加不滿意有這樣一個「不求上進」,「自甘墮落」的女婿了。於是有一年她歸寧娘家,她的父親就不肯放她回去。而她也就無可無不可的在娘家住下。
龍文光尚未成親,得知她回娘家,三天兩天的就來一趟,他的父親已經升任兵部尚書。
她的父母對這位兵部尚書的公子奉承備至,這位龍公子則對她仍是像從前一樣,在她的面前樣樣陪小心,討好她,就像她的父母對他一樣。
她離開了丈夫,未免有時感到寂寞,也樂得有這樣一個懂得溫柔體貼的貴公子陪她。漸漸也就經常和他練武或者出外遊玩了。
雖然和龍文光日益親密,她還是沒有忘記丈夫的,更沒有做出對不起丈夫的事情。
她的父母經常在她的面前說「龍公子」的好話,不過也並沒有勸她改嫁。
她在娘家不知不覺住了兩年多,她是和女兒一起歸寧的,女兒也有七歲了。
在這兩年當中,她也曾幾次想要回轉夫家,總是給她的父母藉故留下。她的母親說:「要是你的丈夫當真捨不得你,他會來接你的。要是他不來接你,就是沒有把你放在心上。」她想想也有道理,她要考驗她的丈夫,決意等她大夫來接才肯回去。
她的大夫一直沒有來接她。她也曾想到,是不是丈夫恐怕朝庭知道他和金刀寨主的關係,不敢踏足京城呢?
她沒有對父母說出丈夫秘密,偶爾試探父母的口風,似乎他們也還未知道她的丈夫和金刀寨主有往來。
她又在想,丈夫如果愛她,冒險也該來的,退一步說,即使不敢冒險前來,也該托人帶個信兒。可是兩年過去了,人沒來,信息也沒有。她賭了氣,索性不提要回夫家的事了。而真正的原因,還是她捨不得拋棄在京師安逸的生活。
終於到了這麼一天。
這一天她和龍文光到西山去賞紅葉,玩了整整一天,玩得很是高興,晚上回到家裡,卻發現她的女兒不見了。
她問母親,母親一言不發,拿出一封書信,她一看,就認得是丈夫的筆跡。
可是拆開來看,這卻是一封休書!
她又驚又氣,險些暈過去。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待她哭過之後,母親方才告訴她道:「他來過了。小瑚他帶回去了!」
「為什麼他要休我?」她茫然的問她母親。
「他說,他和你性情不投。他喜歡過江湖上的生涯,你又是不能跟他一起的,他想了兩年,覺得不如還是分手的好!」
「而且,」她的母親又再低聲說道:「有件事情我一直瞞著你不敢說,據我們打聽到的消息,他已另外有了人了。聽說這女子姓周,是一個什麼寨主的妹妹。當然他不肯承認,不過我猜想一定是為了這個女子的緣故。我們打聽得還不是十分清楚,你如果要知道的話,我們還可以托人打聽的。」
她知道金刀寨主周山民有個妹妹,立即說道:「媽,你叫爹爹別多事了。他休了我,難道我還能乞求他覆水重收嗎?既然不能復合,又何必管他和什麼人相好?」要知她雖然恨她丈夫,可也還有舊情未斷,她怎能讓丈夫遭禍?假如那個女子當真是金刀寨主的妹妹,給她爹爹打聽出來,殺了那個女子不打緊,她的丈夫只怕最少也要被關入天牢。
她的母親替她抹乾眼淚,微笑說道:「對,這才是我的有志氣的女兒。說老實話,我才不稀罕有他這樣一個女婿呢。他不要你,有比他好十倍的人要你!」
「媽,你不要說這個話好不好?我不是稀罕他,但我這一生是不會再嫁的了!」說了這話,不覺又哭起來了。她氣恨丈夫,也氣惱母親不懂她的心事。
唉,她哪裡知道她的丈夫是誠心誠意來接她的。假如她知道真相的話,她只有惱恨她的父母,決不會怪她丈夫寫下這封休書的。事情的真相是:她的父母早已知道女婿和金刀寨主有來往的了。」
兩年來她的丈夫好幾次托人帶信給她,都給她的父母沒收了。
這一天雲浩來到她家,她的父親就說出他和金刀寨主來往的秘密來恐嚇他。她的父親還說這個秘密是女兒親口告訴他的。
雲浩哪裡知道兵部早已派有奸細在周山民的山寨臥底,他與周山民交往之事,正是兵部尚書的兒子告訴他的岳父的。而他對岳父的話又怎能不信以為真?
「你別連累我的女兒,你要你自己的女兒,我可以讓你帶走!念在曾經有過翁婿之情,我不會向朝廷出賣你。不過你可得寫一封正式的休書!」他的岳父終於要迫他休妻了。
雲浩給這記悶棍打得氣沮神傷,還不相信妻子就會變心,說道:「可以。請你女兒前來,我當面寫休書給她!」他要親耳聽聽他的妻子是怎樣說。
「這大可不必了。」他的岳父淡淡說道:「大丈夫理當拈得起放得下,無謂的糾纏,對你對她,都沒好處。」
雲浩忍住氣說道:「縱然恩斷義絕,夫妻分手,見最後一面也是應當。」
他的岳父冷笑說道:「我勸你還是不要見她的好。在這裡你要見她也見不著!」雲浩驚疑不定,連忙問道:「她到哪裡去了?」
「你當真要知道?」
「我要知道!」
「好,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吧!」他岳父緩緩說道:「今天一大清早,兵部尚書的龍公子就親自來接她去西山看紅葉去了。你要見她,這個時候趕往西山還來得及,他們不會這樣快回來的。不過,請你先把休書寫下,西山上可不容易找到紙筆。」
說話之際,一個女僕已經把他的女兒帶出來。七歲大的雲瑚,一見父親,就撲進父親懷中,叫道:「爹,你帶我回家吧!我不喜歡住在外婆家裡,媽很少和我一起玩的!」
雲浩心痛如絞,攬著女兒問道:「媽呢?」
「媽一早就和龍叔叔一起出去,她常常和他一起玩的,不理我!」
聽了女兒的話,雲浩又是氣憤,又是傷心,忍住眼淚,抓起筆立刻寫了休書。
可是他還不死心,還想見妻子一面。
他把女兒放在朋友家裡,立即趕往西山。
唉,他見著妻子了,可是他沒有勇氣露面,和妻子作個訣別了。
他的岳父沒有騙他,他的妻子果然是和龍文光同在一起。
他們正在並肩下山,他的妻子笑靨如花,看起來比新婚的時候對著他還要高興。
還用得妻子開口說話麼?他只有黯然神傷,悄悄溜走。第二天就帶女兒回家去了。
雲夫人卻是一點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曾經偷偷的來看過她。
不過三個月,雲夫人就變成了「龍夫人」了。開頭她是不想改嫁的,但可惜她並不是一個意志堅強的女子。在傷心之餘,終於「蟬曳殘聲過別枝」!
事情的部份真相,直到她父母相繼去世之後,她方才知道。是她奶媽告訴她的。她的奶媽說:「小姐,老夫人生前我不敢說。她警告過我,我說出來,她會打死我的。那天老夫人叫我把小瑚帶出去交給姑爺,他們和姑爺說的話我全部聽見。小姐,你的心事別人不知遁,我知道你在想念著姑爺的。姑爺是好人,我不能讓他受冤枉。」她的奶媽是最疼她的人,也是在她家裡唯一同情雲浩的人,雖然她的「小姐」如今已是變成了「龍夫人」,但現在,在她和小姐私底下說話的時候,她還是把雲浩叫做「姑爺」。
奶媽把那天耳聞目睹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雲夫人聽了,欲哭無淚,咬著嘴唇,問她奶媽,「那姓周的女子又是怎麼回事,那女子是不是已經、已經嫁給他了?」
「哪有這種事情,全是老夫人捏造出來騙你的。」奶媽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的一個侄兒前兩天才從鄉下出來,他說姑爺一直沒有再娶,他父兼母職,人都瘦多了。這幾年他也沒有出門。現在雲瑚比較長大一點,他托一個寡居的堂姐照顧她,今年方才開始出門的。」
「雲瑚今年十歲了吧?」她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唯有把話題轉移到她的女兒身上。做母親的還有不知道女兒年歲的麼?當然是明知故問了。為的是引起奶媽的話頭,希望知道多一點關於女兒的消息。
「不錯,小姐,你記得很清楚,是十歲了,我的侄兒見過她,他說小瑚和你長得一模一佯,人家都誇讚她是大同城裡的小美人兒!」奶媽說道,前夫的消息她知道了,女兒的消息也知道了。但她能夠怎樣呢?她現在已經是「龍夫人」了。龍文光的官升得很快,和她結婚之後不過短六年,他已經從兵部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做到了京師的九門堤督了(京師的「九門提督」等於現代的首都警備司令),是一個二品大員了。
為了體面,也為了丈夫勢力,她不能和丈夫鬧翻,甚至不敢讓龍丈光知道她已經知道了前夫的消息。
傷心的事情假如能夠發洩出來還好一些,鬱積心中,那可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和奶媽談過話後,一連十幾天她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白天還要陪著丈夫作無聊的應酬,不久就得了心氣痛的毛病。
從前她喜歡在京師過繁華安逸的生活,但現在她對貴婦人的生活卻是感到厭煩了。她對丈夫提出要求,希望能回鄉下養病。
龍文光亦已覺察妻子與他同床異夢,他正在做著大官,俗語說富貴思淫慾,妻子雖然美貌,對著一個木美人,卻實在感覺不是滋味,於是也就樂得妻子離開,他好尋歡作樂。
「你回我的老家也好。」龍文光說道:「我有一個侄兒,名叫成斌,前兩年來京師你見過的。他的文才武藝都還不差,去年已經中了舉人。不過他自己卻想在軍功上圖個出身,飛黃騰達,可以更快。你回去養病,正好可以替我教他一點武功。咱們沒有兒女,我是有意叫他過繼給咱們這房的。不過也還是留待他有功名之後再說吧。」
龍家老家在貴陽花溪,那是一個風景幽美之地。她離開煩囂的鬧市,在幽美寧靜的鄉下住下來,家居的生活倒是過得相當爽意,精神也漸漸好起來了。她把荒疏了的武功重新練起來,閒時教教丈夫的侄兒。龍成斌人很聰明,頗能討她好感。雖有時她也覺得,這個侄兒未免有點油滑。
鄉居生活雖然比較爽意,她還是在懷念著前夫和她的女兒。隨著時間的過去思念越發加深,每當更深人靜就忍不住想起他們。「浩哥一直沒有另娶,難道他還在懷念舊情?」「瑚兒長大了,她還記得我麼?」好幾次她幾乎抑不住內心深處的一股衝動,想要悄悄回到前夫家裡,偷偷的看一看她的女兒。她如今已經不是身在京師,不是在她丈夫的勢力範圍之內,她有一身武功,要到那裡,誰也攔她不住。不過她能夠這樣任性而為麼?她已經是九門提督龍文光的妻子,又怎能與駒夫藕斷絲連?「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大錯業已鑄成,後悔亦已莫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前夫和她的女兒能夠原諒她麼?心頭的結難以解開,她這心病也是無法可治。她雖然離開了丈夫,可還是被囚在丈夫家中的一隻金絲雀。
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忽然見到了她的前夫雲浩。鄉居的生活中,她每天清早都要到屋後的松林練武。有時侄兒陪著她,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她獨自一人。因為龍成斌不習慣起這麼早,初時為了討她喜歡,一早陪她練武,漸漸就只是十天之中只陪三兩天了。這一天又是她獨自一個人。
練完了一趟劍術,忽地隱隱聽到一聲歎息。聲音細得幾乎難以察覺,但卻又是何其熟悉!這輕輕的歎息之聲,聽入她的耳中,竟是有如晴天霹靂了!
這一瞬間,她心亂如麻,但卻已無暇思索。怔了一怔,立即循聲覓跡,道上前去,在密林深處,果然發現了她所熟悉的人。
這是在做夢麼?她咬咬手指,很痛,並不是夢!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的正是她的前夫雲浩!
雲浩似乎也因為突然給她發現而呆住了,來不及躲避她了。
「浩哥,想不到我還能夠見著你。敢情是老天爺垂憐我的思念之情,特地把你送來讓我一見的麼?可是,浩哥,我,我對不住你,我已經是沒有面目見你的了。」良久,良久,雲夫人方才能夠哭著說出話來。
她那裡知道,這不是「老天爺」的「垂憐」,也不是「巧遇」,是雲浩費盡心機,才能夠和她見上這一面的。
雲浩打聽到她離開京師,住在花溪鄉下之後,這幾年來,他三次路過貴陽,都特地跑到花溪,在龍家附近匿藏,並不希望能夠和她會面,只盼望能夠偷偷看她一眼。不過由於他每次都是有事在身,不能在花溪逗留太久;而且一個陌生的異鄉人,也不便老是在她家附近徘徊。因此每次都只能花一天的功夫,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第一次沒有見著,第二次見著了,她和龍文光的侄兒在一起,雲浩沒敢露面。第三次,也就是這最後的一次,他方才單獨見著了他的前妻。看見她憔悴的容顏,禁不住發出了那一聲歎息。
「我不該和你見面的,」雲浩說道:「給人看見,恐怕就要給你添上麻煩了。我只想知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麼?你過得幸福,我的心裡也沒牽掛了。」
抑壓已久的情感突然像衝破堤防的洪水,「雲夫人」抱著前夫,澀聲說道:「還說什麼幸福?你看我已是抱病在身,只能苟延殘喘罷啦!浩哥,過去的事……」
「過去的事,莫要再提。你只說你現在想要怎樣?」
「不,你不提,我要提。浩哥,我不是有心負你的。我是受了父母的騙。」
「你的奶媽已經托她的侄兒告訴我了。如今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意!」
雲浩催著她回答,不由得她心亂如麻了。不錯,她現在的心情是願意重歸前夫的懷抱,但她的心裡也正有著許多顧慮,雖說破鏡可以重圓,但鏡子已經跌破了,即使有巧奪天工的匠人,補起來也難免會有裂痕。破鏡重圓,畢竟不是那麼容易做得到的事。
雲浩歎了口氣道:「我是個落魄江湖的漢子,你現在是九門提督的夫人,我其實是不該、不該……
「雲夫人」急得流下淚來,哽咽說道:「浩哥,你還不知道我的心,過去的事,我後悔得很,你不嫌棄我,我已經是感激之極了,我怎會嫌棄你。」雲浩說道:「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你既然不嫌棄我,就莫多顧慮了,跟我走吧!」
「雲夫人」低下了頭,輕輕說道:「浩哥,你讓我多想一想好不好。」雲浩甚為失望,半晌說道:「不錯,你已經是人家的人了,的確也是不能說走就走的。不過現在時候不早,我是不便在這裡久留了。不如這樣吧,你想清焚了,到桂林找我。」
「雲夫人」怔了一怔,說道:「你不是回家,是從這裡路過,前往桂林的麼?桂林我從未去過,到了那兒,怎樣打聽你的消息?」雲浩說道:「我和單拔群約好在桂林相會,你到了桂林,可以去找一柱擎天雷震岳。我和單大哥多半是住在他的家裡。即使不是,他也一定能夠幫助你找得著我們的。一柱擎天雷震岳在桂林是大名鼎鼎,無人不知!」
雲浩之所以要妻子到桂林找他,有兩個原因,一來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家。二來,假如叫妻子回到大同老家等他的話,她現在的丈夫,九門提督龍文光知道他家裡的地址的,難保不派人找她回去,麻煩可就多了。桂林僻處南疆,龍文光在京師的勢力雖然很大,對桂林可是鞭長莫及。何況在桂林還有一柱擎天雷震岳可以照料她。
雲浩是相信得過他以前的妻子的,雖然經過了這樣大的一場變化,他還是敢於向她洩漏自己的行蹤之秘。而且滿懷信心的準備在桂林可以破鏡重圓。
那知他一去,竟成永訣!這次乃是他們夫妻的最後一面。他的行蹤秘密,也因這一次無心的「無心之失」而洩漏了風聲!秘密並不是雲夫人洩漏的。
「雲夫人」正想說話,雲浩忽地低聲說道:「好像是有人來了。記住我的話,到桂林找我,我現在是非走不可了!」
「雲夫人」瞿然一省,心裡想道:「不錯,斌侄多半是這個時候起床的,要是給他撞見,可是不好。」於是點了點頭,低聲說道:「你走吧,你說過的話,我都記牢了。」她並沒有肯定答覆雲浩,一定到桂林找他。可惜雲浩臨走匆忙,已是無暇推敲她的語氣了。
雲浩的身法好快,一轉眼就消失了蹤跡,「雲夫人」又是歡喜,又是羞慚。歡喜的是:「啊,他的本領比起從前又高明了許多了!以他這樣高明的輕功,剛才本來可以躲開我的,他肯讓我和他見面,看來的確是有心和我重續前緣的了。並非是聽了我剛才那番辯白,才原諒我的。」慚愧的是,她可是還沒打定主意,不知何去何從。
心情正自混亂之際,那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雲夫人」回頭一看,果然是她丈夫的侄兒龍成斌。
龍成斌還是像平常一樣,向她陪了一個笑臉,說道:「嬸娘,我今天又起得遲了。」
「雲夫人」細察他的神情,不似已經知道她的秘密。一顆心也就定了下來,暗自想道:「斌侄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他的內功造詣,是不會聽見我和浩哥的說話聲音的。」當下極力壓抑心情的激盪,柔聲說道:「你不習慣早起,那也不必勉強。其實,你要圖個軍功出身,以你現在的本領也足夠了。又不是去闖蕩江湖,也無須練什麼內功啦、點穴啦、擒拿手法啦等等玩意兒了。何況有你的叔叔提攜你,何愁將來沒有富貴功名?」
龍成斌裝出惶恐的神氣說道:「我知道叔叔會提攜我,但我還是想依靠我自己的本領來圖個出身。我雖然不是江湖人物,也喜歡和江湖人物交遊。多學好一些本事,才不至給人家小看。」
「雲夫人」道:「你喜歡學武,我當然會盡心教你的。不過,你說你近來喜歡和江湖的人物交遊,這卻為何?」
龍成斌道:「一來是因為江湖上的人物,多數是豪爽的好漢子,我喜歡他們,二來將來如果我有了一官半職,也可以招攬他們,為朝廷效力。」
「雲夫人」說道:「你倒是顧慮得很長遠。怪不得你的叔叔常常對我誇讚你,說你將來定有出息,龍家子弟之中,可以繼承他的事業的,也是非你莫屬了。」
龍成斌道:「多謝叔叔嬸嬸誇獎,還得請嬸嬸多加栽培。」
「雲夫人」勉強打起精神,指點龍成斌幾路劍法。只見他練得中規中矩,成績比往日似乎還要好些。倒是「雲夫人」心神不屬,和他喂招之時,好幾次露出破綻。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龍成斌練得中規中矩,「雲夫人」卻是可以更加放心了。她是這佯想的,假如龍成斌業已知道她與前夫剛才幽會的秘密,料想他也不能如此保持冷靜。「雲夫人」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她哪知道,龍成斌年紀雖輕,卻是城府極深,其實她和雲浩說的那些話,早已給成龍斌偷聽去了。龍成斌是埋伏在亂草叢中偷聽的,偷聽完了他們的談話之後,這才悄悄溜了出去,然後放大腳步的聲音從遠處重走回來。龍成斌埋伏在亂草叢中,幾乎連大氣也不敢透;而她和雲浩又正是心情動盪,哪裡還會分神細察周圍的聲息?
練完了幾路劍法,雲夫人道:「練功夫不要貪多,今天就練到這裡為止吧。」
龍成斌忽道:「嬸娘,你有什麼心事?」
「雲夫人」吃了一驚,說道:「沒有呀。你為何這樣問我?」
龍成斌道:「嬸娘今天似乎教得不耐煩,或許是侄兒太笨了。」
「今天你練得已經很不錯了,是我的精神不大好。」
「原來如此。嬸娘,你沒心事,侄兒倒有事情要稟告你。」
「什麼事情?」
「明天我想上京一趟,嬸娘有什麼事情要我代辦?」
「也沒什麼事情。你告訴叔叔,我在鄉下住得很好,叫他不必記掛。」
「還有別的事情沒有?」
「沒有了。」
龍成斌好像沒聽見她的說話,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假如有什麼事情,嬸娘不方便叫別人做的,侄兒可以效勞。」
「雲夫人」面色一變,說道:「我有什麼事情不方便托人辦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龍成斌陪笑道:「嬸娘你別誤會,叔叔嬸嬸待我有如親生!嬸娘你又這樣盡心教導我,我是把你當作娘親一樣的,但盼嬸娘知道我的誠意。」
「雲夫人」道:「你的叔叔本來想要你過繼給他。不過,我可沒有這樣福氣。」這樁事情,她料想龍成斌亦已得到風聲,所以剛才才會說那樣的話。她自己也就不怕對他言說了,龍成斌連忙跪下磕頭,說道:「叔叔嬸嬸肯要我做兒子,這是我天大的造化,只怕我沒有這樣的福氣。」磕下了頭,親親熱熱的就叫了一聲「娘」。
「待你叔叔稟明族中父老,成為事實之後,你才這樣叫吧。好了,你如果沒有什麼事就回去吧!」
「娘,孩兒正是還有一件事情稟告。」
「我剛說過,如今我還當不起你這個稱呼,叫我嬸娘。」
「是,是,嬸娘,請你多留一會。」
「你有什麼事情要說?」
「嬸娘,你雖然沒有什麼事情不便對人說的,但叔叔卻有一件事情,不便對你說的,他和我說了!」
聽了這話,「雲夫人」不禁面色又為之一變,說道:「哦,有這樣的事情?那你方便對我說嗎?」龍成斌道:「叔叔正是想要知道你的意思,所以叫我問你。」
「雲夫人」思疑不定,銀牙一咬,說道:「好,那你說吧,究竟是什麼事情?」
龍成斌低聲說道:「嬸娘前兩年回家養病,叔叔也知道你心裡不大愉快。上次我到京城見他,他說要是你喜歡的話,可以把瑚妹接回來和你同住。」
「雲夫人」面色蒼白,顫聲說道:「他當真有這個意思?」
龍成斌道:「他怕觸你之忌,不便和你開口。其實若把瑚妹接到京城,是不大好;但接到這裡,外人不知,那就無所謂了。」聲音壓得更低,繼續說道:「叔叔說,其實他對雲大俠也是十分佩服的,只是你們性情不投!沒有緣份,那也怪不得他,他可並不妒忌雲大俠的。」
「雲夫人」尖聲叫道:「你別說了。」
「是。叔叔只是想你明白他的意思,他並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我這次上京,會路過大同的,要是嬸娘你願意把瑚妹接回來的話,我回來的時候,就替你辦這樁事情。」
「雲夫人」心亂如麻,半晌說道:「她年紀已經大了,那還要看她的意思。」
「那麼我先去看看瑚妹,問問她的意思好不好?嬸娘,請你寫一封信讓我帶去。」
「你去多久回來?」
「快則四十天,遲則兩月。」
「雲夫人」想了好一會,說道:「信不必寫了,你把我這根玉簪拿去,她認得是我的東西。你對她說,我很記掛她,她要是願意跟我,你就帶她回來吧。我知道你很會說話,比我寫信還好。」
龍成斌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嬸娘,你先別誇獎,侄兒但盼能夠不辱你的使命。」拿了玉簪,第二天就動身去了。
「雲夫人」在家裡可是度日如年,想後思前,拖了一天又是一天,始終拿不定主意。
剪不斷,理還亂,她的心情可是比亂絲還更複雜,還更難理。
她還能夠重歸前夫的懷抱嗎?雖然她知道雲浩是真心真意,想要和她破鏡重圓。
但雲浩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豪傑,她已是失足的婦人,她若重歸雲家,有何面目見雲浩那些直心腸的朋友,雲浩不怕別人笑話,她也怕給人恥笑!在人家鄙視的眼光之下,抬不起頭來,可是她又不能忍受目前這種寂寞無聊的生活,親愛的人見不著面,縱然錦衣玉食,也是等於行屍走肉一般。最如意的算盤是:接了小瑚回來,她才帶著女兒出走。找著丈夫,一家三口,逃到沒有相識的人的地方隱居。」
雲浩願不願意這樣做呢?
她知道丈夫的脾氣,雲浩是十九不願意這樣做的,但即使這個如意算盤打不通吧,有了女兒在自己的身邊,她也不至於活得像現在這樣難受了。
正是基於這樣的心情,她才同意龍成斌去接她的女兒的。
在拿不定主意當中,她只好暫且決定,一切等待龍成斌回來再說了。
她沒有前往桂林與前夫相會,但她派道一個心腹待女,女扮男裝,到桂林雷家給她送信,讓雲浩知道她的決定,知道她的心情。
她的侍女在龍成斌回來之前就回來了。帶回來的,卻是一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消息。
一柱擎天雷震岳的家莫名其妙的遭受火災,早已燒成平地,雷家的人也不知搬到哪裡去了。找不著「一柱擎天」,當然也就找不著她的前夫雲浩了。
龍成斌去了三個多月,方才回來,和他去的時候一樣,回來的時候也不是獨自一人,並沒帶著雲瑚。
「嬸娘,這次有辱使命,我真是十分慚愧。」
「雲夫人」甚為失望,說道:「你沒見著小瑚?」
「見著了,她不肯回來。你瞧,這根玉簪。」龍成斌把「信物」交還嬸娘,低下頭說道。
玉簪損了一小片,不用龍成斌仔細告訴她,她已經知道是她的女兒摔壞的了。
「原來小瑚竟然這樣恨我!」「雲夫人」不由得心痛如絞,眼淚也禁不住奪眶而出了。
但還有令她更吃驚,更悲痛的事情在後頭呢!
「嬸娘,你定一定神,我還有事情稟告。但這件事情,我卻不知是該說的好,還是不說的好?」
「雲夫人」聽了這話,不禁又是一驚,嚥下眼淚,強攝心神,說道:「你儘管說吧。」龍成斌道:「我這次比預定的期限遲了一個多月,方始回家,是因為聽到一個離奇的消息。為了查究這個消息是真是假,我找過幾個消息靈通的江湖朋友打聽。」
「什麼離奇的消息?」雲夫人越發驚疑不定了。
「你知道叔叔和我對雲大俠都是甚為飲佩的,縱然他對叔叔或許有所不滿,叔叔還是一樣關心他的。」
「雲夫人」心中冷笑,想道:「你是否欽佩浩哥,我不知道。但你的叔叔我是知道的,他若然當真如你所說,他也不會串通我的父母,用陰謀詭計把我從浩哥手中搶過去了。」但因她對雲浩是真正的關心,是以明知他「口是心非」,也連忙問道:「是他出了什麼事麼?」憂急之情,現於辭色,也顧不得避忌了。
「不錯。」龍成斌點了點頭,說道,「桂林有個外號『一柱擎天』的雷大俠雷震岳,嬸娘,你聽過這個人的名字嗎?」
「聽過,他怎麼樣?」
「聽說雲大俠在幾個月前,到桂林和他相會,他去的時候,大概也就是我上京的時候。」
「雲夫人」不覺起了疑心:「他的消息怎能這樣靈通?莫非那天和浩哥所說的話,已經是給他偷聽去了?但看那天的情形,又不似呀!」
龍成斌好似猜到她的心思,繼續說道:「你知道叔叔官居九門提督,叔公身為兵部尚書,對各個地方的草莽人物,都是不能不稍加注意的。」
這個解釋也還相當合理,「雲夫人」姑且信他,問道:「你在京師,聽到他們的什麼消息?」龍成斌道:「我到了京師不久,恰巧有一封八百里快馬加緊的公文,從桂林送到兵部,公文之外,附帶有個消息報告叔公,據說一柱擎天雷震岳家中離奇失火,夫人那天晚上,有人看見雲大俠受了傷在他家裡出來。」
雷家失火之事,「雲夫人」早已知道。但雲浩受傷之事,她則是還未知道,不由得大驚失色,問道:「後來怎樣?」
龍成斌道:「消息很簡單,我在京師的時候,也沒桂林的消息陸續報來。後來的事情,我是在江湖上打聽到的,但也還不知是真是假。」
「不管它是真是假,你快說吧!」
「據說那一柱擎天雷震岳空有大俠之名,其實卻是一個假仁假義的傢伙,不知什麼緣故,他竟然下毒手要害雲大俠。雲大俠受了傷逃了出來,躲到一個朋友家裡養傷,不料那個朋友又是和雷震岳勾結的,唉……」
「他,他是遭害了麼?你快說呀!」「雲夫人」說出話來,聲音都顫抖了。
「那天晚上,他的那個朋友家中也離奇失火。有人看見他進去,卻沒看見他出來?」
「那家人呢?他們是什麼人?」
「聽說是一個姓陳的老琴師和他的孫兒,那天晚上,他們倒是逃了出來。不過,也是像雷震岳一家人一樣,不知逃向何方。在桂林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雲,雲浩呢?有沒有人發現他的屍體?」
「那家姓陳的人家早已燒成平地,雲大俠的屍體倒還沒人發現,但從那天之後,卻是沒有人再見到他了。」聽這情形,分明已是凶多吉少。「雲夫人」眼睛發黑,暈了過去。一霎那間,耳邊似乎還隱約聽見龍成斌在驚惶失措的叫著:「嬸娘,嬸娘!」
這天的事情過去之後,「雲夫人」絕口不提雲浩之事,她的心氣痛的毛病每隔三天兩天就發一次,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嚴重了。幸而她心裡還記掛著一個女兒,她還掙扎著活下去。因此她仍然每天練武,也幸虧她每天練武,增強了的體質可以勉強抵抗病魔。龍成斌也不敢在她面前再提雲浩,直到過了三年之後,一個多月之前,有一天他從外面匆匆忙忙的回來……
「最近江湖上發現一樁奇事……」龍成斌回到家中,和嬸娘請安之後,劈頭第一句就這樣說。
「什麼奇事?」「雲夫人」反正是閒著無聊,也想知道一點外間的消息,便問他道。
龍成斌道:「江湖上出現一個年紀還未到二十歲的少年,會使雲家刀法。」
「雲夫人」吃了一驚,說道:「他會使雲家刀法?」她知道雲浩並無徒弟,刀潔是只能傳給女兒的。
龍成斌繼續說道:「還有更奇怪的呢,這少年用的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據熟悉雲大俠的人說,這把寶刀正是雲大俠的家傳寶刀!」
「這少年姓甚名誰?是何來歷?」「雲夫人」的面色唰的一下變得蒼白了。
龍成斌緩緩說道:「起初誰也不知他的來歷,後來有一班關心雲大俠的熱心人到處打探,雖然還不是十分清楚,但總算知道他的姓名和籍貫了。這少年姓陳名石星,廣西桂林人氏!」
「雲夫人」顫聲說道:「你,你好像說過三年前雲浩失蹤那晚,躲在一個朋友家裡,那個朋友也是姓陳!就在那天晚上,陳家和雷家都是離奇失火,人也失了蹤。」
龍成斌歎了口氣,說道:「不錯。姓陳那家人祖孫二人,爺爺是老琴師,孫兒三年前大概是十五歲。如今在江湖上發現的這個使雲家刀法的少年,除了待有雲浩的寶刀之外,隨身還帶一張古琴,琴彈得很好。論年紀也和陳家那個孫兒相符。唉,雲大俠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其實用不著龍成斌說這句話,「雲夫人」已是立即想到:一定是陳石星和「一柱擎天」雷震岳串同,謀害了雲浩,奪取了他的寶刀。
這剎那間,「雲夫人」宛如萬箭攢心,雙眼火紅,咬牙說道:「好,陳石星這名字我記下了!」說了這一句話,她的人也就暈過去了。
想不到只不過是三個多月之後,這個陳石星,她認定了是害死她的前夫的陳石星,就在她回到故夫家中的第一天晚上碰上了。
雖然「離婚」了十八年,在她的心裡始終還是把雲浩當作她的丈夫的,她要為丈夫報仇,她要把丈夫的寶刀奪回來,就用丈夫的寶刀把這個陳石星殺掉。
想不到的是在緊要關頭,她的心病忽然發作。
更想不到這個她認定了是殺夫仇人的陳石星,她要取他性命的陳石星,本來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致她死命的,但他竟然以德報怨,不惜千方百計挽救她的性命!這樣一個不辭捨己為人的少年,難道會是一個乘人之危,害人之命,奪人之寶的凶千麼?
是該相信誰呢?相信她的丈夫的侄兒龍成斌還是相信這個少年呢?心中一片茫然,似乎連思想也凝固了。在柔和的琴聲之中,她不知不覺閉上眼睛,什麼也不去想,舒舒服眼的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時分,陳石星還守護在她的身旁。
「雲夫人,你好了點吧?」陳石星問道。
「雲夫人」又是感激,又是慚愧,說道:「好得多了。你竟然一晚沒睡麼?真是多謝你了。」
「這是晚輩應該做的事情。」陳石星說道:「我弄了稀飯,你待會兒,我端進來給你吃?」
「雲夫人」精神好了許多,肚子正在感到飢餓。陳石星把熱騰騰的白粥端了進來,居然還有兩樣小菜。「雲夫人」吃著稀飯的時候,眼角不禁潮濕了。「真是難為你了,你也來吃吧。」
陳石星笑道:「城裡很難找到糧食,但幸運得很,你家廚房的米缸,卻還有點白米,大概夠咱們吃三兩天的。我還帶有乾糧,我已經吃過了。」
心亂如麻,思如潮湧。「雲夫人」覺得有許多話要向這個少年傾訴,但卻不知認哪裡說起的好。陳石星伺候她吃過早餐,說道:「你的精神剛好一些,別忙說話,再歇會兒。」雲夫人道:「也好,你把你的事情先告訴我。」陳石星道:「我正是要把雲大俠和我的一段遇合稟告夫人,三年前……」
「雲夫人」微笑道:「我不喜人家稱我做夫人,你還是叫我伯母吧。」昨晚她本來不許陳石星稱她「怕母」的,如今卻是不自覺的把他當作了侄兒了。
陳石星從如何救了雲浩性命說起,說到雲浩後來又是怎樣不幸的死亡,說到雲浩臨終的囑托;然後再說到自己在石林拜師,張丹楓怎樣收自己為關門弟子,又怎樣在臨終之際,把白虹、青冥兩把寶劍交付給他……。從陳石星口中,證實了丈夫的「死訊」,「雲夫人」的心裡當然是悲痛。不過這也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情了,雖然還是不免悲傷,卻不至於像前兩次那樣痛不欲生了。
陳石星知道這種悲痛之情,不是尋常的言語可解,只能默默無言的坐在一旁,心裡想道:「當年他們兩夫妻或許是因為一時之氣,鬧成反目。其實她對丈夫還是情深義厚的。外人卻因不知底細,誇大其辭了。」他是因為「雲夫人」昨晚要殺他為夫報仇,而她的悲痛之情,也決不是可以的裝出來的,因而得出這個判斷。其實「雲夫人」的悲痛之情雖然不假,但不知個中底細的卻是陳石星,而不是「外人」。
過了一會,「雲夫人」抹乾眼淚,說道:「你的師父是雲浩的姑丈,他沒有和你說及雲家的事情?」
陳石星黯然說道:「晚輩福薄,拜師之日,便是師父歸天之時。我和他老人家相聚不到兩個時辰,他只能交代幾件重要的事。」
「雲大人」道:「他叫你把青冥劍交給我的女兒,可曾說了一些什麼?」
陳石星道:「他說這是雲家之物。」
「雲夫人」道:「不錯,這是你的師娘、瑚兒爹爹的姑姑生前所用的寶劍,那把白虹劍呢?」陳石星道:「他老人家付託給我,叫我用這寶劍。」
「雲夫人」若有所思,半晌說道:「他有沒有和你說及這兩把寶劍的來歷?」
陳石星道:「我只知道是師父師娘所用的兵刃。」
「雲夫人」道:「除此之外,你的師父還應該告訴你一些事情的,難道他來不及說麼?」
陳石星面上一紅,訥訥說道:「是,他沒有說。」
「雲夫人」觀言察色,立即知道他是因為害羞,實在他是已經知道師父的用心的,只是不敢在她面前說出來罷了。
白虹、青冥乃是雌雄寶劍,也是張丹楓夫妻當年的定情之物。「雲夫人」心裡想道,「原來張丹楓是有意把瑚兒許配給他,張丹楓見到他的時候,是已經知道浩哥死了的,他是雲家唯一的長輩親戚,自是有權替瑚兒作主。嗯,浩哥要他把寶刀刀譜送回來,說不定也有這個意思。」
想至此處,「雲夫人」不覺呆呆的望著他,又再想道:「這小伙子,武功很好,心地尤其良善。但只不知成斌說的另一樁事情是真是假,如果瑚兒真的已經有了意中人,這頭婚事也是勉強不來的。」
她想起了龍成斌的另一樁事情。
那天她心病復發之後,在她臥病期間,龍成斌就像是她的孝順兒子一般,每天親奉湯藥,在她床前問暖噓寒,慇勤服侍。
她雖然覺得這個侄兒有點滑頭,也不由得感激他的細心照料了。
有一天她的病情好了一些,龍成斌忽地和他說道:「嬸娘,那日我本來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老人家的,不料你老人家病倒,拖到了今天。我想還是和你老人家說了的好。」
「雲夫人」如驚弓之烏,不覺又是一驚,說道:「是壞消息嗎?」
龍成斌道:「請嬸娘寬心,雖然不算是什麼好消息,但也不是壞消息。」
「雲夫人」道:「那你說吧。什麼事情?」
龍成斌道:「這次我回家的時候,到過大同。第二次見到了瑚妹。」
「雲夫人」心弦顫抖,說道:「她怎麼樣?」
龍成斌微笑說道:「瑚妹很好,她已經長大**,是一個十分標緻的大姑娘了。」
「雲夫人」道:「我想知道的是她和你說了一些什麼?」
龍成斌道:「她懂事多了。我告訴她,你十分掛念她,她低下了頭,說道:「我也想念媽的,但我想等待爹爹回來,問過爹爹,要是爹爹允許,我才能見她。」
「雲夫人」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悲傷,說道:「她還願意認我是她母親,那我死也死得瞑目了。不過她要等待爹爹回家,這希望恐怕是十分渺茫了!」
龍成斌說道:「我怕她經受不起刺激,不敢把雲大俠失蹤的事情告訴她。至於在江湖上發現那個會使雲家刀法的陳姓少年的事,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我更不敢回去告訴她了。」
「雲夫人」歎口氣道:「我也不敢存什麼指望了。但我可不忍心見她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
龍成斌道:「是呀,叔叔也是這樣想的。」
「雲夫人」道:「啊,你叔叔也和你說起她嗎?」
龍成斌道:「叔叔說萬一她的爹爹有什麼不幸,她也還有母親,叔叔也願意做她的後父的,叔叔說論理咱們應該把她接回來,給她找個婆家,那就可以了卻一樁心事了。」
「雲夫人」道:「她年紀還小,找婆家的事情可以慢談。我只希望她願意跟我就好了。」
龍成斌道:「嬸娘你有所不知,要替瑚妹找婆家的事情,叔叔並非毫沒來由就談起來的。」
「雲夫人」怔了一怔,連忙問道:「什麼來由?」龍成斌道:「叔叔聽到風聲,有家人家想娶瑚妹,瑚妹是否喜歡那個人,叔叔還未知道,但要是不阻攔他們的話,恐怕是會成為事實的。叔叔很為這樁事情擔心,唉,那個人,那個人……」
「雲夫人」不禁又吃一驚,說道:「那個人是誰?出身何等人家?」心想莫非是和金刀寨主一類的江湖人物?在雲浩眼中是俠義道,在她丈夫眼中則是視同叛逆的,否則她的丈夫也不會這樣擔心了。
哪知龍成斌說出那個人來,卻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龍成斌喝了一口茶,緩緩說道:「這個人名叫段劍平,出身倒是十分高貴,他是大理段家的小王爺。」雲夫人鬆了口氣,「我怎麼想不起段家。雲家和段家一向頗有交情,我在雲家的時候,雲浩也曾和我談過這位小王爺的。說是這位小王爺人很聰明,十多歲年紀,文才武功擁已頗有根抵了。可惜我沒見過他。算來他大概比瑚兒年長十歲,但只要人好,丈夫大妻子十歲,那也平常,可是龍成斌的叔叔為什麼要擔心呢?」
龍成斌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繼續說道:「論理段劍平是小王爺身份,門第高貴之極,雲家攀上邊頭親,應該是可以算是美滿良緣的……」
「雲夫人」皺了皺眉,打斷他的話道:「瑚兒的父親,不是貪圖人家富貴的人;瑚兒要是喜歡那個人的話,我想她也不是因為那個人是小王爺的。她的性情自小就似她的父親。問題只在於這位小王爺是不是好人?」
龍成斌道:「嬸娘說得對極,問題就是出在這位小王爺身上。」
「雲夫人」道:「你的叔叔已經派人查過了麼?是否他的品行不端?」
龍成斌道:「恐怕比品行不端還更嚴重!」
「雲夫人」道:「哦,那是什麼嚴重的事情?」
龍成斌道:「嬸娘,你莫著急,待我慢慢告訴你。」
「這位小王爺今年二十六歲了,還沒定親,聽說他為人風流自慕,收了許多美貌的婢女,雖無妃妾之名,卻有妃妾之事。
「富貴人家三妻五妾那也稀鬆平常,令得叔叔更擔心的,還是另外一樁事情。」
「雲夫人」道:「那又是什麼?」龍成斌道:「段氏在大理稱王,始於宋氏。宋氏積弱,鞭長莫及,只好讓他自立為王。大理漢夷雜處,漢人少,夷人多。段氏本來也是夷人,只因年代久遠,漢化日深,如今已與漢人無異罷了。」
「雲夫人」淡淡說道:「我倒沒有門戶之見,至於是否漢人,那也無關緊要。」龍成斌道:「問題卻也不在大理段氏並非漢人。」
「雲夫人」道:「然則在於什麼?」龍成斌道:「宋代積弱,鞭長莫及,把大理視同化外,只好讓段氏自立為王。但我朝就不同了,太祖(朱元漳)滅元,把蒙古人逐出漠外,四夷賓服,封功臣沐英為黔國公,坐鎮雲南,當時就想把段氏削除的。只因不欲操之過急,而段家在大理又頗有威信,故而讓他保持王位,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軍政大權則早已不屬段家了。所謂稱『王』,不過是個虛銜。」
「雲夫人」皺了皺眉,說道:「你和我說這些幹嘛?段劍平是『小王爺』也好,是老百姓也好,只要她爹爹喜歡,她自己也喜歡那就行了。」龍成斌陪笑說:「嬸娘說的是,我也並非是看重權勢的人。不過,是老百姓還好,倘若是朝廷疑忌的人,瑚妹嫁了給他,那就可能惹禍上身了。」說至此處,龍成斌看了「雲夫人」一眼,跟著壓低聲音說道:「我這次去見叔叔,得知一個秘密的消息,朝廷準備對付段家,為期恐已不遠。」
「偏偏這位『小王爺』段劍平又不自檢點,他和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人物交遊,那還不算,甚至和雁門關外的金刀寨主,暗中也有往來。皇上正在密令叔叔,暗中派遣高手,搜羅段家私通叛逆的證據。但因最近瓦刺南侵,邊關告急,這件事情才暫且拖延。」
「雲夫人」道:「哦,原來你叔叔是因為得到皇上密令,恐怕我受牽累,故而擔心的。」心裡卻是不大相信丈夫會有如此好心,肯為她們母女著想,「文光城府甚深,做一件事必定是權衡過利害的。莫非他是有甚圖謀?」
心念未已,只聽得龍成斌果然說道:「叔叔的意思,還是把瑚妹接了回來,早日替她找個婆家為妙。聽叔叔的口氣,似乎在他的心目之中,亦已有合適的人家了。」
「雲夫人」道:「是什麼人家?」
龍成斌道:「叔叔沒有明言,我也不便問他。不過叔叔有封家書給嬸娘,或者信裡會有言及。嬸娘,你可有精神閱信?」
「雲夫人」道:「好,給我看吧。請你出去叫丫頭拿參湯給我,不必你在這裡服侍了。」龍成斌也好像有點尷尬的神色,應了一個「是」字,暫且告退。
「雲夫人」拆開丈夫的家書一看,這封信果然是和她商量雲瑚的婚事的,但他心目中的「女婿」卻又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原來她的丈夫,竟然主張把她的女兒嫁給他的侄兒龍成斌!
他說雲瑚雖是她的女兒,名份上和龍成斌也算屬於「兄妹」,但畢竟一個姓龍,一個姓雲,並非不能婚配。這個侄兒將來是要繼承他的,不如親上加親,就讓他們成為夫妻,兩全其美。
但「雲夫人」可不覺得這是一件「美事」。這倒並非她拘泥「倫常名份」,而是她從自身的遭遇,覺得這件事決不可行。
她在龍家,精神上已經是感到痛苦的了。她的女兒性情和父親一樣,比她倔強得多。她是不能想像女兒會做龍家的少***,何況女兒很可能已有了意中人呢?
在她喝過了參湯之後,龍成斌又借口向她請安,走來和她搭訕了。
「叔叔的家書看過了麼?」
「看過了。」「雲夫人」淡淡的說道:「沒什麼,只是普通的家書。」龍成斌因為說過自己不知道這封信的內容,自是不敢拆穿「雲夫人」的謊言。大失所望,暗自想道:「嬸娘或許是因為有所顧慮,一時未能決斷,須得考慮幾天,我也暫且不必迫她,慢慢的用水磨功夫吧。」
「這封信我沒看過,但對瑚妹的事情,叔叔也曾對我有過指示了。」龍成斌道。
「什麼指示?」「雲夫人」問,龍成斌緩緩說道:「叔叔說,嬸娘如果願意親自去把瑚妹接回來的話,他可以同意。他還叫我陪伴嬸娘去呢。要是嬸娘覺得不便踏進雲家的話,寫一封親筆書信也行,信我可以帶給叔叔,叔叔會派人和我一起去接瑚妹的。」「雲夫人」歎了口氣,說道:「我病得這麼重,哪裡還有心思,一切侍我病好之後再說吧。或許在我病好之後,我會親自回京師去和你的叔叔商量的。」
龍成斌不敢過份催迫,說道:「等嬸娘病好再說也好,不過——」「雲夫人」道:「不過什麼?」龍成斌道:「侄兒過兩天恐怕就要出門,叔叔有點事情要我替他奔走。」
「雲夫人」道:「那你儘管去吧,待你回來的時候,說不定我的病也已好了。」
龍成斌道:「上個月我在京師的時候,聽得探子來報,報說瓦刺已經調集大兵,很可能就在最近期間,進犯中原。雁門關是第一個他們要攻佔的地方,雁門關一失,大同恐怕亦將不保。瑚妹的事,恐怕還是早早接她出來為妙。趁我這次上京之便……」
「雲夫人」道:「邊關告警,已非一次。我以前在京師的時候,也差不多每年都聽得你的叔叔說是接到告急文書,但朝廷每次都是委屈求和,結果也都是終於無事。我看這一次十九也只是雷聲大雨滴小的。」龍成斌強笑道:「但願如此。那麼瑚妹的事……」
「雲夫人」皺著眉頭:「瓦刺兵不會這樣快攻佔大同的,你的瑚妹也不是尋常女子,我倒可以放心。還是等待我的病好再說吧。」龍成斌也是像「雲夫人」一樣想法,以為瓦刺這次南侵,仍舊不過是噓聲恫嚇,心想:「好在叔叔已經把我當作兒子,什麼事他都會幫忙我的。有叔叔,也不怕嬸娘作梗。軟的不成就用硬的,不怕那個丫頭不落在我的手中。現在催嬸娘過急,反會惹她反感。」他打好如意算盤,第二天便離家去了。
其實「雲夫人」並不是不擔心她自己的女兒,她只是不願意龍成斌陪她同去,更不願意她的丈夫利用她的親筆書信去接她的女兒。
出乎「雲夫人」的意料,這次瓦刺南侵,可不是「雷聲大雨滴小」,而是來得甚為迅速。
龍成斌離家不到一月出息傳來,雁門關已經失守,大同被圍!
「雲夫人」自然大為焦急,說也奇怪,心情一急,她的病倒是暫時好起來了。
這次她再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身體好了一些之後,便即獨自一人,重入江湖,來到這個兵荒馬亂的大同。
想不到沒見著女兒,卻見著了把他前夫遺物送來給她女兒的陳石星。
她看著陳石星放在桌子上的寶刀和寶劍,尤其是那把青冥寶劍,想起了龍成斌所說的段家小王爺之事,不由得心亂如麻了。正是:
識得鴛鴦雙寶劍,女兒心事卻難明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