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惆悵故國勞夢想 何堪良友隔幽冥 文 / 梁羽生
爺爺死了,爺爺要他看護的雲大俠也死了。陳石星呆呆的望著倒在他身邊的兩具屍體,好像在做著無休無止的惡夢,如今還在惡夢之中。如同沒有人把舵的一葉孤舟,陳石星六神無主,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什麼是傷心,心中但覺一片茫然,要哭,卻是哭不出來。本來是爺爺要他救雲浩的性命的,想不到最後卻是雲浩為了救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這位名震江湖的大俠,為了他,一個山溝內的窮孩子,捨棄了自己的性命,連誰是謀殺他的主凶,都不知道。臨死之前,只能把他——一個剛剛相識的大孩子——當成唯一可以信賴的朋友!「唉,他恐怕是死也不能瞑目吧?」
「爺爺,你要我做的事情我沒做到,我辜負了你的期望了。爺爺,你罵我吧,你打我吧!」陳石星抱著爺爺的屍體搖了又搖。聲音嘶啞的在叫。可憐他的爺爺如何還能開口罵他?
忽聽得「啪啪」一聲輕響,一件東西掉在地上。原來是一本琴譜,他的爺爺珍藏的那本《廣陵散》琴譜。
陳石星茫然的拾起琴譜,翻了幾頁,說道「「爺爺這就是你最寶貴的琴譜,只教了我半闕的廣陵敬,如今我就要和你分手了,再也沒人教我彈琴了。我知道你雖然不肯教我後半闕,但要是廣陵散失傳,你是死也不能瞑目的。爺爺,讓我給你彈奏最後一曲,就拿這後半闕廣陵散為你送行吧!」他理好琴弦,把《廣陵散》琴曲的後半部翻開,按譜彈奏起來。
爺爺沒有教過他,但此際,他傷心到了極點、心中充滿悲苦之請,和琴曲所要表達的感情卻是完全一致!
琴聲宛如三峽猿啼,宛如絞人夜泣,宛如老母倚閭,盼望出征兒子的歸來,卻不知兒子已經成了無定河邊的枯骨;宛如樓頭怨婦,侮教夫婿覓封侯,卻不知自己摯愛的丈夫,早已是貪新忘舊。宛如刑場訣別,好友生離,宛如慈母棄養,樹欲靜而風不止……
無師自通,這恐怕是他有生以來,彈得最好的一曲了。但假如他爺爺還在的話,卻不知是稱讚他還是責備他了。如此悲苦的情懷,和一個不過十五六歲,好像春花初放的少年,是多麼不相稱啊!他彈得如此感人,以至一個闖進這間密室的不速之客也聽得呆了。而陳石星沉浸在自己彈奏出來的哀傷曲調之中,竟也不知業已有人來到。
直到他彈出了最後一個音符,五弦一劃「錚」的斷了一根琴弦,抬起頭來,方始發現一個虯髯如戟的大漢站在他的面前。
一個惡夢連著一個惡夢,這個不速之客竟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一柱擎天」雷震岳!陳石星呆了一呆,驀地想起了雲浩臨死之前對他所說的話,這個「一柱攀天」很可能就是串同賊人,謀害他的爺爺和雲大俠的幕後兇手。
「他來做什麼?莫非他不知道雲大俠已死,是要來殺害他的?他能夠放過我嗎?這剎那間,陳石星濁氣上湧,幾乎就要叫出來:「好呀,你這假仁假義的大俠,你害了我的爺爺還不夠,害了雲大俠還不夠,你來殺了我吧,殺了我吧!」可是也不知是由於傷心到了極點,還是由於恐懼到了極點,就像是在做著惡夢,喉頭阻塞,張開了口,想叫,但卻發不出聲音!「一柱擎天」雷震岳也像是置身惡夢之中,驀然驚醒,呆呆看著倒在地上的三具屍體,呆呆的看著陳石星,死掉的三個人,他認識陳琴翁,也認識剛才被雲浩殺掉的那個賊,胡老三,就是不認識雲浩。
半晌,雷震岳似乎心神稍定,茫然的目光從倒在地上的雲浩轉移到站在他面前的石星身上,顫聲問道:「你的爺爺死了?」
陳石星沒有回答。雷震岳從他的目光中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的仇恨。
一股寒意直透心頭,雷震岳又是難過,又是傷心,「我應不應該和這孩子說呢?」他遲疑半刻,終於沒說,卻再問道:「這人是雲大俠麼?他怎麼死的?」
陳石星終於忍耐不住,爆發出來:「雲大俠怎死的,你自己應該知道!」雷震岳虎目蘊淚,驀地「乓」的一拳,自己在自己的胸口重重打了一拳,叫道:「雲大俠,我對不住你,我來遲了!琴翁,琴翁,這著棋我下錯了,我不該讓你回來!唉,說什麼庇盡桃源避秦客,我連自己最好的老朋友也不能庇護!」
「貓哭老鼠假慈悲!」陳石星心裡在罵。只見雷震岳緩緩的走到他爺爺身邊,彎下了腰,看樣子像是要把他的爺爺抱起來。
「別碰我的爺爺!」陳石星明知雷震岳只要伸出一根指頭就可以將他殺掉,卻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就是不許雷震岳碰一碰他所愛的爺爺。
「一柱擎天」在武林中是何等威望,平時只有他發號施令,別人不敢道半個「不」字,幾曾受過人家如此呼喝?但此際地卻好像被陳石星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唬住了,他苦笑著把手縮回,退回兩步。
「孩子,你一定以為你的爺爺是我害死的吧?」一柱擎天雷震岳苦笑說道。陳石星怒目而視,冷冷說道:「你用不著向我分辯,要是你沒有做過虧心的事,你也大可以不必心慌!」
雷震岳道:「你是不是要給你爺爺報仇?」
陳石星拼著豁出去,挺出胸膛說道:「不錯,我發誓給爺爺報仇,你倘若怕我報仇,趕快殺我滅口,否則——」
「否則怎樣?」雷震岳心中隱隱作痛,但在難過之中,卻又好像頗為「欣賞」這個並不怕死的孩子。
「否則,我誓必練好武功,總有一天,我要手刃害死我的爺爺和雲大俠的那個奸人!」陳石星道。雷震岳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遲遲不能出之於口。過了好一會,說道:「好,但願你能如願,我不分辯,你要把我當作仇人儘管把我當作仇人。不過你要殺我可沒那麼容易,所以必須如你所說,用心去練武功。唉——」
從口氣聽來,他應該是還有一些話要說的,卻突然停下了,看神情,似乎是在豎起耳朵凝神靜聽什麼。
不錯,他是聽見了,他聽見遠處傳來的一聲長嘯。陳家在七星巖後面的一座山峰,這聲長嘯正是從七星巖那個方向傳來的。
嘯聲宛若龍吟虎嘯,越過山頭,飛過漓江,穿門入戶,送進「一柱擎天」的耳朵。
可是從那麼遠的地方傳來,也只有像雷震岳這樣練過聽聲辨器、具有深湛內功的人才聽得見,陳石星只能從他神色不定的臉上,猜度他是聽見了什麼奇怪的聲音。
這嘯聲的確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對他來說,這嘯聲卻並不陌生。
「一柱擎天」心中是又喜又驚:「這不是單拔群的獅子吼功嗎?我還以為他不來了呢?但這嘯聲何以再衰三竭,以他的功力似乎不該如此?啊呀,不好,單大哥恐怕是受了傷了!」
心念未已,又聽得有好兒個人的轟笑之聲,就在陳家屋後不很遠的地方,那些人的腳步聲也聽得見了,正是向著陳家跑來。雷震岳虎目一睜,變了面色,倏的就跑了出去。
雷震岳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把陳石星嚇了一跳。他固然鬆了口氣,卻也是他始料之所不及。
他以為雷震岳絕不會放過他的,叫他練好武功報仇,不過是說的反話,好像貓兒戲弄捉到口邊的老鼠而已。誰知雷震岳卻忽然跑了。
「是他聽到了有本領比他更高的對頭來了,才急不及待的逃走麼,但倘若他要殺死我,易如反掌,也不爭在這片刻,何不殺了我才跑?」陳石星百思不得其解,倒是為雷震岳這樣輕易的放過他而糊塗了。
沒有多久,他也聽得見屋子後面那些人的聲音了。
最刺耳的是一個宛如金屬交擊的笑聲,這正是上半夜闖入他的家中,搜索雲大俠的那夥人的「大哥」的笑聲。
隨的聽得雷震岳的聲音說道:「我已經去仔細搜查過了,陳琴翁已經死掉,但卻沒有雲浩,也沒有你們的胡老三!」
雷震岳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楚,但那些人的說話他卻聽不見,只聽得他們的大笑聲,陳石星哪會知道,雷震岳是特地用傳音人密的功夫讓他聽得見的。
先入為主,他的心裡充滿了對雷震岳的仇恨,當然也不會想到這是雷震岳為他消餌一場災禍,引開那一班人。
「哼,果然不出雲大俠所料,這個一柱擎天當真是和打死爺爺的這些賊人勾結,他們如此親熱,看來交情還真的不淺呢!」陳石星心想。
那個「大哥」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聽得雷震岳說道:「如此說來,單拔群已是著了你們的道兒了?那你們還怕他做什麼?嘿嘿,你們怕他臨死反嚙?好,我和你們一起回去吧,做事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別讓他像雲浩一樣,也不知是不是給別人救了去。就是死了,咱們也得找著了他的屍體才能放心!」
聽到這裡,後面的話就聽不見了,此時已是將近四更時分,萬籟俱寂,唯聞牆角蟲聲。
「一柱擎天好狠毒的心腸!」陳石星暗自想道:「那個姓單的人不知是什麼人,但既然是給這班賊人所害,想必該是真正的俠士。唔,聽一柱擎天的口氣,說不定他還是雲大俠的朋友呢。一柱擎天真是可恨,居然還要將他毀屍滅跡。
但陳石星自己的事情已是夠他煩惱,他也沒有本領再去理會別人的事情。他定了定神,想起了爺爺和雲浩的吩咐,必須在天亮之前離家了。
「當務之急,是要讓爺爺人土為安。」陳石星想道:「爺爺最喜歡七星巖,我應該把爺爺葬在七星巖下。」
但還有雲浩呢,他可不能負著兩具屍體出門。要是先把雲浩埋葬,只怕時間又來不及。
他想起了雲浩的吩咐,跪下來向雲浩磕了個頭,說道:「雲大俠,請原諒我把你的屍體火化,我要把你的骨灰送回家中,親手交給你的女兒。」他把雲浩的屍體火化之後,將骨灰盛在一個罈子裡,負起爺爺,便即從地道的另一方出口離家。暗室裡的火頭他並沒撲滅,他是按照爺爺的吩咐,親手燒燬了自己所愛的家。
這個家雖然沒有什麼值得他寶貴的東西,但卻留下他最寶貴的情感。他的父母已早死,他是和爺爺相依為命,在這個家度過十五個寒暑的。
他嚥著眼淚,不敢回頭去看就快要從地下暗室透出來的火光。他背著爺爺,背著傳家之寶的那張古琴,攜著雲浩的骨灰,抄捷徑匆匆奔向七星巖下。
雷震岳沒有猜錯,在七星岸上發出了長嘯的那個人果然是單拔群。
他是在將近午夜的時分,來到和雲浩約會的那個地點的。
當然他是什麼人也沒見到。
單拔群心中苦笑:「我來遲了三天,雲大哥怎能老是呆在這兒等我?嗯,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失約,好在是相知極深的老朋友,雲大哥一定會料想得到我是途中出了事情,無可奈何的。」
正因為他和雲浩相知極深,是以他雖然沒有發現雲浩,但卻料想得到雲浩一定會給他留字或者其他什麼標記。「雲大哥不會以為我失約的,必定會有什麼線索給我,讓我可以很快的找得著他。」
他擦燃火石,果然看見懸巖上有雲浩以金剛指力劃出來的箭頭。
一時之間,他還沒有想到雲浩這個標誌是告訴他是在七星巖裡,黑夜中火石的微光也是看得不很清楚,他以為雲浩可能還在石巖留字,於是走近去看。
剛剛走到懸岸的下面,忽地一步踏空,原來已是踏著浮泥草皮遮掩的陷附,單拔群冷不及防,跌進陷阱裡了。
好個單拔群,不愧是第一流高手,雖驚不亂,不待墜下坑底,一腳立即橫踢!
「砰」的一聲,單拔群腳板撐著坑壁,身形平地拔起,在砂石紛飛之中,居然跳出了陷阱!
在這生死一瞬之間,他只覺有冷森森的寒光耀眼生顛,原來坑底倒插著六十四把明晃晃的尖刀,刀鋒向上,要是他跌下去的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可是他雖然躲過了跌落刀林之災,卻躲不開上面射來的亂箭。就在他身形拔起,剛剛跳出深坑,腳尖尚未站地之際,懸巖上已是箭如雨下!他身子懸空,武功再高,也難抵禦。半空中單拔群倒翻一個觔斗,雙掌拍出,數十支亂箭,給他掌風掃落。饒是如此,也還是中了三支。一支穿過他的左掌掌心,一支射著他的右肩,還有一支更是危險,射著他的面門,只差少許,幾乎就要把他的眼睛射瞎。
單拔群雙臂一振,插在他肩頭上那支箭反射出去。跟著拔出插在面上那支箭,血流滿面,大怒喝道:「下三濫的小賊,有膽的出來!」雖然中了三箭,受傷不輕,兀是神鹹凜凜!
革叢中一支長槍突然伸了出來,一個賊人喝道:「姓單的,你死在臨頭、還敢目空一切!」挺槍向單拔群刺去,這一槍對準他的丹田,來勢狠辣之極。單拔群喝道:「來得好!」一抓抓著槍頭。哪知左面草叢中還理伏有一個人,悄沒聲的倏地一刀斫出,正中他的右腿。懸巖上的群盜見他傷上加傷,齊聲歡呼!
就在群盜的歡呼聲中,只聽得單拔群一聲大吼,跟著兩聲裂人心肺的慘呼,單拔群騰地飛起左腿,把那個使刀的賊人踢得滾下山坡;再一抓抓著那個使槍的賊人,甩小雞一樣拋出數丈開外。幸虧得那賊魁接住,方不致死於非命。說時遲,那時快,單拔群已是拔出寶刀,一招「夜戰八方」的招式,蕩起一團銀虹,撥打亂箭,衝上懸巖。
那盜魁這一驚非同小可,「單拔群以七十二把大擒拿手和八八六十四路播龍刀法馳譽江湖,果然是名不虛傳!」嚇得慌忙叫道:「散開,別和他硬碰!」
單拔群斥道:「無膽匪類……」話猶未了,只聽得「噹」的一聲,火花四濺,原來是單鼓群一刀砍著了石頭,要不是他收步得快,幾乎就要撞著石巖,那盜魁大喜叫道:「單拔群,你中了我們的毒箭啦,毒性如今已經發作,看你還能猖狂?」單拔群摒住了氣,忽覺面上麻癢癢的甚是難受,眼前一片漆黑!
此時雖然是三更時分,也有星月微光,加以單拔群目力過人,在他跳出陷阱之時,還隱約可以看見懇巖上的幢幢的黑影的。但現在卻忽然什麼都看不見了。單拔群不由得心中一驚:「莫非是我的眼睛瞎了?」那盜魁得意之極,續聲笑道:「為了免使你做了糊塗鬼,死了也不能甘心,我不妨說給你聽,嘿,嘿,單拔群,你走了眼了,我們毒龍幫雖然算不得是什麼大幫大派,在江湖上也有個小小的名頭,你豈能如此藐視於我!」單拔群冷笑道:「哦,原來你是毒龍幫的幫主鐵敖嗎?失敬了!」鐵敖哈哈笑道:「不敢,不過,鐵某大概還不能說是什麼下三濫的小賊吧?」
單拔群冷冷說道:「我知道你們毒龍幫在東南沿海一帶橫行霸道,新近還得到了一個大靠山厲抗天。哼,哼,但在單某眼中,你這個什麼毒龍幫的幫主,也不過是條小小的泥鰍!」
鐵敖怒極氣極,反而大笑,「單拔群,你的眼睛已經瞎了,用不著我來罵你,你也是有眼無珠的了。由得你暫且猖狂,你的性命總是捏在我的手中了。放箭射他!」群盜四面散開,冷箭紛飛。單拔群陡地喝道:「你笑什麼?不服氣是不是?好,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接我的暗器試試。接得住我這顆小小的石子,我說你是好漢!」
單拔群刀交左手,舞得潑水不入,右手一揚,把一顆隨手在地上拾起來的小石子飛上懸巖。
這座懸巖離地面有七八丈高,一顆小小的石子從下面擲上來,竟是隱隱挾著風雷之聲!
鐵敖也是個武學行家,一聽這石子的破空之聲,不由得心頭大駭,想不到單拔群中了三支毒箭,居然還有如此功力!他自忖本身的功力決計接不下這顆石子,慌忙舞起盾牌,噹的一聲,把石子嗑開。
不料那顆石子餘勁未衰,斜飛出去,恰恰打著鐵敖身邊一個賊人。這人在毒龍幫中也是個大頭目,本領本來不弱,但卻無法像幫主一樣磕開石子,給打了個正著,登時頭破血流,如此一來,群盜都是大驚失色,乖巧的連忙悄悄躲起來,不敢張弓放箭。有一個盜人不知是一時沒有醒起還是欺負單拔群瞎了,依然一箭射下。卻不知單拔群眼睛雖看不見,卻還有聽聲辨器的功夫。一聽得弓弦聲響,立即又是一顆石子向那人飛去!
這個賊人的本領又比剛才那個頭目差了一截,如何能夠抵擋單拔群以「彈指神通」的上乘武功飛來的石子?他「啊呀」一聲,張開大嘴,那顆石子無巧不巧的飛入他的口中,門牙打碎了,滿口鮮血,不過比起那個頭破血流的頭目還算得是比較幸運了。
群盜心驚膽顫,嚇得誰也不敢張弓。單拔群吸一口氣,緩緩走上山坡,作勢要截斷在懸巖上群盜的後路。盜魁連忙打個手勢,叫部下撤退。其實用不著他下令,群盜已是一個個的悄悄溜走了。盜魁跑到估計單拔群石子打不到的地方,方敢張口大罵:「姓單的,你在這裡逞威風吧,用不著待到天明,我們會回來和你收拾屍的!」
單拔群凝神靜聽,聽得群盔去得遠了,不覺鬆了口氣。這口氣一鬆,登時便覺地轉天旋,再也不住。
他仗著深湛的內功,運真氣護若心房,中毒雖然不輕,一時還未能要他性命。但臉上麻癢癢的感覺卻是越來越甚,眼睛睜不開來。
單拔群不禁心頭苦笑,「看來我一定要變成瞎子了,如果我找得著雷大哥,或許還可以保全性命,但我瞎了眼睛,如何還能夠前往找他?嘿嘿,想不到我半世縱橫江湖,竟然喪在宵小之手!」他愴然長笑,自忖必死,忽地心念一動,啊呀一聲叫道:「不好,石壁上那支箭頭,絕對是雲浩用金鋼指力劃出來的無疑,但賊人卻敢利用他留下的標記,引誘我跌下陷阱,恐怕雲大哥十九也是受了他們的暗算了!」再又想道:「我死了不打緊,但雲大哥生死未卜,我未知他的確訊,死難瞑目!無論如何,我要設法通知一柱擎天!嗯,此時大概應該是四更的時分了吧!」
此念一起,單拔群重新鼓起求生的意志,當下納刀入鞘,以長刀當作枴杖,一步步走下七星巖,但盼在天明的時候,自己還沒有毒發身亡,那時只要碰上一個村民,就可以請他把自己帶到雷家。
也不知走了多遠,單拔群只覺氣力漸漸不加,漸漸踏出一步,也是頗感艱難了。
單拔群一聲長歎,心道:「想不到我終於命喪幹此。埋骨名山,本來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呀!我死了,誰給一柱擎天報訊?誰能替代我尋找雲大哥呀?」忽聽得有個人哭泣的聲音就在前面不遠,單拔群又驚又喜,心想:「老天爺真開眼,終於給我碰上一個人了,但他不知是什麼人,為什麼哭得這樣淒涼?」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跑來七星巖下,埋葬他爺爺的陳石量。陳石星用雲浩給他的那柄寶刀,挖了個坑,草草掩埋了他的爺爺,跪在地上祈禱:「爺爺,求你在天之靈保佑我能夠學成武藝,回來給你報仇,重建新墳。」
本來他害怕七星巖上面還藏有賊人,不敢哭的,但在和爺爺訣別之際,傷心之極,忍不住還是哭出來了!」
忽聽得有腳步聲向自己走來,陳石星大吃一驚,慌忙跳起,回頭看時,只聽得「咕咚」一聲,但見一個滿身血污的人,剛好跌在地上!陳石星驀地心中一動,大聲叫道:「你是不是姓單的?」
單拔群早已不住,但聽得他這麼一說,也是禁不住心頭一凜,立即以肘支地,坐了起來,喇的拔刀出鞘,橫在胸前,說道:「你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我?」
陳石星道:「我先問你,你認不認識雲大俠雲浩?」
單拔群驚疑不定,說道:「認識又怎麼樣?不認識又怎麼樣?你到底是什麼人?」
陳石星道,「我是雲大俠的朋友,你若是認識他,請相信我,和我說實話!」
單拔群又驚又喜,驚喜之中有幾分不敢相信。他聽得陳石星的聲音稚嫩,不像是**的聲音,心想:「聽來他最多是十五六歲的少年,焉能是雲大哥的朋友?」
但他如今已是面臨絕境,抓著一個希望,總比沒有希望的好,不相信也得相信了。說道:「好,我相信你。不錯,我姓單,名叫拔群,和雲大俠正是多年的好友。你叫什麼名字?」陳石星報了姓名,單拔群不禁又是一呆,「陳石星,這個名字我可從來沒有聽過!」陳石星道:「單大俠,你是不是受了賊人暗算?」
單拔群又是一驚,緊握刀柄,問道,「你怎知知道?」陳石星道:「你的傷很重,我怕也不能在這裡久候,請你相信我,把刀放下,讓我給你看看,看看是否能夠給你治傷?」
單拔群聽他說得極為誠懇,心想:「反正我是無法走到雷家的了,沒奈何只好拿性命作一賭注吧。」於是把刀放下,說道:「你別忙給我治傷,你既然是雲大俠的朋友,快點告訴我,他現在究竟是怎麼樣了?」
陳石星頗感為難,心想:「他受了重傷,要是給他知道雲大俠已死,只怕——」單拔群聽不見他的回答,喝道:「雲大俠究竟怎樣,你為何不說?」陳石星咬一咬牙,說道:」雲大俠和你一樣,受了賊人暗算。」單拔群道:「他在哪裡?」雲浩受人暗算,早已在他意料之中,是以倒不特別驚奇。陳石星道:「我不知道。單大俠,求你先讓我給你治傷吧,你總得養好了傷,才能去找他呀!」
單拔群老於世故,心知陳石星的說話不盡不實,但也相信陳石星不會害他,想道:「或許他是知道那些賊人的厲害,他不敢說!」說道:「我不會立即死的,你替我把一柱擎天找來!」
陳石星吃了一驚,說道:「什麼一柱擎天,我不知道!」
單拔群道:「你是雲浩的朋友,焉能不知道一柱擎天雷震岳的大名?」陳石星道:「你不相信我,我也沒有辦法。但無論如何,你的傷必須先治!」說罷!不理單拔群會不會打他,便即上去替他抹掉血污,敷上金創藥。
陳石星的爺爺頗明醫理。有自製的金創藥和解毒丸之類藥物,陳石星在醫學上雖然未得祖父所傳,多少略知一二,他離家的時候,金創藥和解毒丸也帶了一些。
單拔群的傷口瘀黑髮出出腥氣,陳石星把一顆解毒丸納入他的口中,心裡想道:「但願他中的毒沒有雲大俠中的毒那麼利害,這解毒丸能夠保全他的性命。」
陳石星沒有猜錯,「毒龍幫」雖然有個「毒」字,畢竟是邪派中的二流幫會,所發的毒箭遠不如那個姓尚的魔頭用以射傷雲浩的毒針。單拔群吞下解毒丸,真氣運轉幫助藥力發揮,覺得有點清涼之感,心知雖然不是對症解藥,性命卻是可以拖延更長的時候了。
單拔群鬆了口氣,說道:「小兄弟,多謝你了。現在天亮沒有?」陳石星道:「還沒天亮,但也快要天亮了。」單拔群道:「好,我現在已無大礙,你替我把一柱擎天找來,我相信你一定認識他的。」陳石星道:「不,你不能去找一柱擎天!」
革拔群道:「為什麼?」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有一群人的腳步聲從山坡上走下來,接著說話的聲音也聽得見了,正在說話的這個人恰好就是「一柱擎天」雷震岳!
單拔群連忙伏下來,伏地聽聲,只聽得雷露岳說道:「怎麼還是鬼影也沒有看見一個,單拔群哪裡去了?」
單拔群這一喜非同小可,心裡想道:「這可真是剛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正待張口大叫:「雷大哥,我在這兒!」忽地被人掩住嘴巴,叫不出的。單拔群精疲力竭,推也推他不開。掩住嘴巴的這個人,不用說當然是陳石星了,陳石星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單大俠,你千萬不可出聲!」單拔群心裡在叫:「為什麼?為什麼?」心念未已,只聽得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不用擔心,單拔群中了我的毒箭,諒他也走不遠,咱們慢慢找吧?」
這個人正是剛才埋伏在懸巖之上,暗算單拔群的那個毒龍幫幫主鐵敖。單拔群如墜五里霧中,不覺呆了。陳石星在他耳邊繼續說道:「單大俠,你聽見沒有?一柱擎天和賊人是一夥的!」
腳步聲自遠而近,不多一會,已是走下山坡,火把的亮光也看得見了。有個賊人叫道:「你們瞧,這裡有血跡!咱們跟著血跡去找,一定可以找得著單拔群!」
陳石星心裡如同懸著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怎麼好呢?」他給嚇得六神無主,只知道倘若給這些人發現,後果真是不堪想像!
趁著陳石星發抖之際,單拔群猛的一甩頭,陳石星的手掌已是掩不著他的嘴巴。單拔群低聲說道:「不必顧我,你走吧!」腳步聲來得更近了!
陳石星定一定神,暗自思量:「爺爺和雲大俠的血海深仇,還得我替他們來報!我在這裡,其實無濟於事。萬一單大俠也遭毒手,我更不能輕易送掉性命。」想至此處,陳石星一咬牙根,把單拔群抱起來,放在亂草叢中,在他耳邊說道:「單大俠,我要走了。但願天憐善人,你能逃過大難。最後有一句話我要和你實說,雲大俠已經死了,殺害雲大俠的人正是一柱擎天!」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便即蛇行兔伏,在亂草叢中偷偷溜走。單拔群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麼會?雷大哥焉能是害死雲浩的人?但他為什麼和毒龍幫的幫主一起來找我呢?」
要知單拔群和雷震岳,乃是心腹之交,他是絕對相信雷震岳的。剛才他叫陳石星走開!也並非是擔心雷震岳會下毒手,而是恐防毒龍幫的幫主鐵敖會傷了他。雖然他還未能弄明白雷震岳何以要和鐵敖同在一起。
陳石星在草叢中悄悄溜走,雖然極為小心,還是免不了弄出些微聲響。鐵敖豎起耳朵一聽,說道:「那邊似有人聲,咱們過去看看。」他手下一個頭目說道:「幫主請小心,單拔群不知毒發沒有?」鐵敖笑道:「有雷大俠在這裡,你怕什麼?」
雷震岳道:「對,你們不用擔憂,倘若當真是單拔群蔽在那裡,就讓我來對付他好了。他既然受了傷,相信我總還對付得了。」鐵敖連忙奉承他道:「單拔群即使沒有受傷,他也不能是雷大俠的對手。雷大俠去對付他,等於是割雞之用牛刀。」雷震岳哈哈一笑,傲然說道:「好說,好說!」單拔群暗自思忖:「雷大哥不是這樣的人,莫非其中另有蹺蹊?」霍的便站起來,喝道:「單某在此,你們不用費神找了!誰要殺我,請來動手!」
他是拿生命當作賭注,假如雷震岳並不如他所料,那就是必死無疑的了,不過,他也是拼著一死的,為的是要掩護陳石星逃走。
鐵敖這些人突然看見單拔群就在他們的面前出現,倒是不覺吃了一驚,注意力果然全都集中在單拔群身上,誰也沒有覺察草叢裡,還有一個人在悄悄溜走。雷震岳沉聲說道:「你們瞧著,看我殺了他!」說到一個「殺」字,突然反手一掌,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竟然是向著毒龍幫幫主胸膛劈下!
鐵敖與他並肩而立,做夢也想不到雷震岳會忽然對他痛下殺手,只聽得「砰」的一聲,鐵敖的身體像皮球般拋了起來,跌出數丈開外去!雷震岳使的是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鐵敖如何禁受得起?只見他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倒在地上,好像一攤爛泥。這剎那間,鐵敖的手下,全都嚇得呆了。
這剎那間,單拔群也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拿生命當作賭注,終於是賭贏了。
雷震岳叫道:「單大哥,我來遲了!」此時鐵敖的手下方始如夢初醒,紛紛逃走。只有一個心腹親信,跑過去想要扶起鐵敖。
鐵敖忽地翻了個身,三支毒箭向雷震岳背心射出,單拔群叫道:「雷大哥,留心暗箭!」雷震岳是面向著他,背向著鐵敖的。
雷震岳喝道:「好,我正要借你的毒箭一用!」反手一招,三支毒箭全部接在他的手中,反射出去。鐵敖那個心腹,剛剛跑到他的身邊,中了一箭,登時斃命!
另外兩支毒箭射向跑得最遠的兩個賊人,這兩個人,一個向南逃跑,一個向北逃跑,已經跑出百步開外,不料仍是難逃性命。
剩下的幾個賊人嚇得魂飛魄散,紛呼「饒命!」雷震岳咬一咬牙,喝道:「你們毒龍幫作惡多端,死有餘辜!」展開矯捷的身法,左面一兜,右面一繞,拳打腳踢,掌劈指戳,轉瞬之間,只見屍橫遍地,鐵敖的手下,全都給他殺掉了!
「一柱擎天」盡殲群盜之後,歎一口氣,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來也不想斬盡殺絕的,但今日之事,卻是非把他們殺了滅口不可!」
單拔群心裡想道:「毒龍幫雖然不過是江湖上的二流幫會,但幫眾人人善於使毒,卻是最為難纏。要是他們知道幫主死在雷大哥之手,定必千方百計一來報此仇。唉,雷大哥不惜為我而樹強敵,我剛才還幾乎對他起疑。」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慚愧,熱淚盈眶。雷震岳道:「單大哥,你的傷怎麼樣?啊呀,你的眼睛——」此時他走得近了,方始發現單拔群的眼睛紅腫得好像核桃。
單拔群苦笑道:「總算不幸中之萬幸,有人給我敷上了上好的金創藥,大概是沒有性命之憂了。」
雷震岳怔了一怔,說道:「那個人呢?」
單拔群道:「跑了!」雷震岳更覺奇怪,問道:「是什麼人?」單拔群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不過這件事我們慢慢再談,我有更緊要的事情問你。」
雷震岳道:「你的眼睛總得先治一治,我和你到那邊山洞去洗一洗吧。」
單拔群道:「眼睛瞎了也是小事,雷大哥,你為什麼不先說緊要的事情?」
雷震岳已經猜到他要問的是什麼,心裡不由得一陣絞痛,強笑說道:「什麼緊要的事情?」
單拔群忍耐不住,叫起來道:「雲浩已經到了桂林,你見著他沒有?」
雷震岳黯然說道:「見著了!」
單拔群鬆了口氣,說道:「這就好了。我剛才誤信人言,還以為他真的是死掉了呢?」
過了好一會子,聽不見雷震岳回答,單拔群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心裡已知不妙,連忙問道:「雷大哥,有什麼不對嗎?」
雷震岳咽淚說道:「那人沒有騙你,雲大俠是真的死了!」
單拔群一下子掉進失望的深淵,比剛才中了毒箭還要難受,呆若木雞。半晌,方如噩夢初醒,失聲叫道:「死了?怎麼死的?」
雷震岳道:「他不幸在七星巖上,遭了賊人暗算!」
單拔群本來亦已料到雲浩已遭暗算,但從雷震岳的口中得到證實,仍是不禁震駭莫名,澀聲說道:「是誰暗算他的?」
雷震岳道:「聽說是厲抗天和尚寶山。」
單拔群咬牙說道:「果然是這兩個人!他們還在桂林嗎?」
雷震岳道:「不知道,不過料想還沒離開。因為他們尚未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雲大俠是生是死,他們也還要查個水落石出。」
單拔群道:「如此說來,敢情他們也是受了傷了?」他是據理推測,要知雲浩遭受暗算,已有五天,假如這兩個魔頭沒有受傷的話,在這幾天當中,決不甘於銷聲匿跡。
雷震岳道:「不錯,聽說他們受了傷,這幾天大概是躲在什麼地方療傷去了。」
單拔群道:「怪不得我昨晚遭受毒龍幫的暗算,這兩個魔頭沒有露面,否則我焉能還有命在?唉,雲大哥,我來遲四日,累你喪命,但想不到我的性命卻還是你救的。」
雷震岳道:「對啦,單大哥,我正要問你,你素來一諾千金,何以這次來遲四日。聽你的口氣,你似乎早已料到暗算雲大俠的是這兩個魔頭,這又是怎麼回事?」
單拔群道:「我在途中,得知這兩個魔頭要來暗算雲浩的消息,我便即兼程趕路,想要阻止他們,不料途中接二連三,遭受他們黨羽的伏擊。雖然僥倖脫險,約會之期已是過了四天了。」
雷震岳道:「雲大俠要往桂林,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單拔群道:「我也覺得奇怪,我從來沒有和人說過,料想雲浩也不會輕易洩漏。」
雷震岳道:「是呀,我在幾年之前聽你說過雲浩想來桂林遊玩,但這一次他來到桂林,我也是在他遭受暗算之後方始知道的。」接著苦笑說道:「不過說起來還是我約略知道一點風聲,只怕在雲大俠的心中,我的嫌疑還是最大的呢。可惜我已不能在他活著的時候,向他解釋了。」
單拔群道:「雷大哥,你怎麼說這個話,你是我相知最深的人,難道我還會懷疑你嗎?依我猜想,雲浩對你也不該有所猜疑的。」
雷震岳搖了搖頭,苦笑說道:「單大哥,你不知道——」
單拔群道:「不知道什麼?」雷震岳道:「我是應該受他嫌疑,因為我曾對人自認,我是串通賊人,謀害他的兇手。」
單拔群大吃一驚,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雷震岳道:「說來話長,咱們邊走邊說。」單拔群道:「對啦,我也是正想問你,你說你見過雲浩,是幾時?在哪裡?」
雷震岳道:「在昨晚三更時分,一個朋友的家裡。但可惜我見到的只是雲大俠的屍體了。」單拔群道:「你這位朋友是不是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大孩子,姓陳,名叫石星?」
雷震岳道:「一點不錯,你怎麼知道?」
單拔群道:「這位小朋友就是剛才給我敷上金創藥的人。」
雷震岳苦笑道:「他對你說了一些什麼?」
單拔群道:「你猜得不錯,他對你的確是有極大的懷疑,認為你是害死雲浩的主謀。」
此時他們已經來到溪邊,雷震岳同單拔群洗乾淨臉上的血污,並給他換藥。清涼的溪水洗過了眼睛,單拔群覺得舒服許多,看得見一點模糊的景物了。
雷震岳繼續說道:「你知道琴仙嗎?」
單拔群道:「琴仙?」驀地霍然一省,說道:「你說的可是陳劫遺這位老前輩?」
雷震岳道:「不錯。」
單拔群道:「這位老前輩也在桂林?」
雷震岳道:「他隱居七星巖下已有二十多年了,但因他與我相約,不許我洩漏他的行藏:故而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單拔群道:「這位老前輩的琴技世上無雙,我是慕名已久的了,但你好端端提他幹嗎?」
雷震岳道:「救你性命的那個少年陳石星,正是他的孫子。雲浩在七星巖內遭受那兩個魔頭的暗算,跌落深潭,幸得琴翁救起,但已是受傷不省人事。這件事我於昨日方知,我叫琴翁不妨把我當作謀害雲浩主凶,而且要他設法使別人相信。」
單拔群恍然大悟,說道:「因為當時雲浩生死未卜,你恐怕還有另外一些要想謀害雲浩的人,故而不惜背上惡名,好讓那些人把目標轉到你的身上。唉,你的用心也未免太苦了!」
雷震岳喟然歎道:「知我者喟我心憂,不知我者喟我何求。單大哥,多謝你知我之深。可惜雲大俠已死,我是無法向他剖明心跡了。」單披群黯然說道:「雷大哥,事已如斯,傷感無益,當務之急,我們還是應該趕緊去代雲浩料理後事。」
雷震岳道:「不錯,石星這個孩子,我也應該給他一個安置才行。」他只道陳石星此時已是跑回家裡,心裡還在躊躇未決,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他呢?
陳家在普陀山南面的瑤光峰下,普陀山有天樞、天璇、天譏、天權四峰,形成「斗魁」,七星巖即在天璣峰上。這四座山峰再加上南面的玉衡、開陽、瑤光三峰所形成的「斗柄」,七峰斷續排列,形狀正像天上的北斗七星。故此當地人就把這風景薈萃的七座山峰合稱「北斗七星」,算得是桂林的主要名勝。
雷震岳以為陳石星是在家裡,不料當他繞過普陀山的山麓,只見光峰下的一處地方,火光熊熊,起火之處,正是陳家。雷震岳呆了一呆,不由得又是一聲長歎。
單拔群眼睛雖然睜不開來,也是感到火光耀眼,熱氣逼人。吃了一驚,問道:「雷大哥,出了什麼事?」雷震岳歎道:「陳家已經燒成一片瓦礫了!」單拔群大驚道:「那麼琴翁那個孫兒——」
雷震岳道:「石星這個孩子剛剛從這裡逃跑,但陳家如今已是燒成瓦礫,看來這把火是他離家之前自己放火燒的。我以為他會逃回家裡,那是猜錯了。」單拔群鬆了口氣,說道:「這樣還好一些,但願這孩子平安無事就好。」雷震岳歎道:「可是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著他,他一定是把我當作大仇人了。」
單拔群忽地想起一事,說道:「這件事以後或許還會有機會解釋,但在目前,雷大哥,恐怕你要離開桂林了,那兩個魔頭——」
不待他說下去,雷震岳已是明白他的意思,當下苦笑說道:「不錯,這兩個魔頭傷好之後,他們是絕不會放過我的。我在盡殲毒龍幫之時,也早已打定主意了。」單拔群道;「什麼主意?」雷震岳道:「就像這孩子一樣,毀家避難。」單拔群甚是難過,說道:「可惜我眼睛瞎了,還要累你給我治傷,幫不上你的忙?」
雷震岳笑道:「身外之物算得了什麼,但求無愧吾心,對得住朋友便已無憾。」笑得可是甚為蒼涼。
獨秀峰青,漓江波冷,花橋煙月朦朧。在這拂曉時分,陳石星離開了生於茲長於茲的故里,踏過花橋,看一看左面的普陀山,看一看右面的月牙山,多少幽美的故鄉風景,從今以後,恐怕只有魂牽夢縈。心中淒楚,實是難於宣洩。
漓江的分流靈劍江在花橋底下潺潺流過,江的兩岸,垂楊掩映,景物更加顯得清幽。想來陶淵明筆下的武陵源也不過如是。可惜千株萬株楊柳,柳絲難系行人,陳石星彎下腰喝一口漓江水,抬起頭和七星巖告別,心中發出誓言:「遲早我會回來的!歸來之日,我要在靈劍江磨劍,誓報血海深仇!」
「江名靈劍,或許就是我定能報仇的預兆吧?」陳石星想道:「雲大俠要我去拜天下第一劍客張丹楓為師,江若有靈,劍若有靈,請保佑我得如心願。哼,哼,什麼一柱擎天,你等著吧,待我歸來,靈劍一撣,就要把你砍掉!」陳石星當然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他發出這個誓言之際,雷家亦己燒成一片瓦礫。「一柱擎天」雷震岳是不會在桂林等他回來的了。
三個月後,陳石星踏人了雲貴高原。這三個月來,他有空便練雲浩給他的拳經刀譜。拳經上附錄有修習內功的法門,陳石星早晚兩次,按照心法的指示,自行練功。好在他曾跟爺爺學過一點入門的吐納功夫,天資又極聰穎,修習上乘的內功心法!居然也能無師自通。經過了三個月的時間,雖然對上乘的內勸僅,能說是略窺藩籬,但比起從前,卻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不過張丹楓那幾頁無名劍法的圖譜,他根本看不懂。
這一天他來到一個小鎮,天色已晚,鎮上只有一間簡陋的小客棧,陳石星便到那間客棧投宿。陳石星離家的時候,只帶兩套衣裳,三個月來,忙於赴路,無暇縫製新衣,身上穿的衣裳已是相當襤褸了。加以他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滿面風塵,背著一個三尺多長古色斑讕的匣子,和一具破舊的行囊,形狀顯得頗為古怪。店主是有點勢利的人,見他求宿,不覺皺了皺眉,說道:「小店規矩,房飯錢請客官先付。」陳石星道:「好的,多少錢我給你就是。」不料一摸衣袋,卻是不禁一呆。原來他的碎銀子早已用完,只有幾文銅錢和雲浩給他那些金豆。
店主人道:「房錢算你三錢銀子,加兩頓飯錢,算你一整數,只要一兩銀子好了!」
陳石星道:「我沒有銀子,不過。」
店主人沒有聽他說完,就勃然作色,說道:「你只有幾文銅錢,就想來白食白住,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陳石星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雖然沒有銀子,卻有金子?」店主人可吃了一驚,睜大眼睛說道:「你有金子,拿來看看!」
陳石星掏出一顆金豆,說道:「這顆金豆給你,大概總值一兩銀子吧?」從前的貴州,雖然有個「貴」字,卻是出名的窮省份。俗語有云:「天無三日晦,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其窮可想而知。這個小鎮位於雲貴高原的山區,小客棧的客人,大都是販夫走卒,哪曾見過一個有金子的闊綽客人,連這個勢利的店主人,也是未曾見過金子的。
店主仔細打量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哪敢相信他拿出的真是金子,冷笑他說道:「你拿一粒小小的黃銅來騙我,當我是傻瓜麼?」
陳石星道:「這是真的金子,不信你可以到錢莊兌換銀錢的。」
店主人道:「我可沒有功夫去跑一趟縣城!」
陳石星道:「可是這是真的金子呀!你有空才換掉不行嗎?」
店主人哼了一聲,說道:「就算是真的金子,我也不知你是怎樣得來的。我們做小本生意的人規規矩矩,可不敢惹下官非。」越說越是難聽,就差「賊贓」二字沒有說出來了。
陳石星不禁惱了起來,怒道:「你以為我是偷來的麼?」
店主人道:「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有這樣說。總之,我只要銀子,不要金子!沒有銀子,你就給我滾出去,別在這裡胡混了!」
陳石星又羞又氣,但想自己何必和這店主人一般見識,於是忍住了氣,也不和他吵鬧,說道:「好,你不相信這是金子,我走,我走就是!」
忽聽得有個人說道:「小哥,你發這樣大的脾氣幹嗎?鎮上只有這家客棧,你到哪裡投宿?別人也不敢收留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的。還是回來吧,待我幫你說一說情。」
原來是兩個住客走出來看熱鬧,一個是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另一個卻是勾鼻深目的虯髯大漢,看形象不像是漢人。叫陳石星回來的那個是中年漢子。
陳石星道:「我又不是叫化子,用不著向他乞求。」話雖如此,他還是停下腳步了。那漢子道:「當然,當然,誰敢看輕你老弟呢?不過老闆既然是不要金子,而你也不能勉強他的,是嗎?不如這樣吧,你拿一件東西給他抵押如何,反正你的金子隨時可以換回銀子取贖的。這不是兩全其美麼?」陳石星道:「我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抵押。」那漢子道:「你這個匣子是什麼東西?」
匣子裡裝的是陳石星家傳之寶的古琴,怎能放心拿去抵押,當下說道:「是一張爛琴,我想這位老闆大概也是不肯要的。」
那漢子道:「拿出來看看也不妨吧?」
陳石星畢竟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沉不住氣,暗自想道:「我要是不拿出來給他看,只怕他們當真以為匣子裡藏的是賊贓了。」
那個不似漢人的虯髯漢子見了這張古琴,目不轉睛的注視。那個短小精悍的漢子亦是怦然心動,不過臉上的神色卻是絲毫不露。
店主人哼了一聲,說道:「你這爛琴拿來作柴燒最多值十文銅錢。嗯,你那背囊裡有什麼東西?」
背囊別的東西不打緊,緊要的是雲浩的那柄寶刀。陳石星由於恐怕掛在腰間太過露眼,故而藏入背囊,心裡暗想道:「古琴還可以給人看,這寶刀可是不能給人看的。」當下故作惱怒,說道:「我寧願在街頭露宿,也不受你的氣。不抵押了。」店主人冷笑道:「諒你的背囊裡也不過幾套爛衣裳,我才不稀罕你呢,滾吧!」
陳石星正待要走,那勾鼻深目的虯髯漢子將他攔住,說道:「小弟兄,何必與他一般見識?」說的漢語,甚為生硬,果然一聽就知不是漢人。
與此同時,那短小精悍的漢子亦把一塊銀子拿了出來,遞給店主,說道:「你稱一稱,這塊銀子大概總有一兩吧?多出來的給你!」
店主怔了怔,說道:「你替他付賬?」
那漢子笑道:「寶號的規矩,想必不會禁止我替朋友付帳?」
店主人道:「客官取笑了,我們做生意的豈有把財神爺爺往門外推的道理?」其實他要陳石星一兩銀子的房飯錢,已經是多要幾倍的了。像這樣簡陋的客棧,供應兩餐粗飯,房錢飯錢不過三錢銀子而已,他剛才多要,乃是有意為難陳石星的。
那漢子笑道:「這位才是真正的財神爺,你還不趕快把財神爺爺請回來,給他一間上房?」
店主人得了銀子,臉色登時兩樣,連連打拱,賠笑的說道:「大人不記小人過,相公,剛才我沒禮貌,得罪了你,你可不要見怪。小店正好還有一間上房,就與這兩位客官的房間相鄰,你請進去歇吧。」陳石星不屑和他計較,把一顆金豆拿了出來,對那漢子說道:「多謝,你替我付帳,這顆金豆,請你收下。」
那漢子道:「區區的一兩銀子,算得什麼?你要是還給我,那就是不把我當做朋友了。」好像忘記剛才還要陳石星拿出東西作抵押了。
陳石星道:「萍水相逢,我豈能要你破費。」那漢子哈哈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我是誠心交你這個朋友的。」驀地想起剛才的事,卻有點不好意思。這才強自辯解道:「本來我早就想替你付這筆帳的,只是我怕你不樂意受人之惠,所以,所以……」
陳石星聽他這麼說,倒是不便強要他收下金豆子,於是說道:「多謝兄台高義,不勝感激。青山綠水,後會有期,小弟定當圖報。請兩位回房歇息吧,我已經累得你們太費神了。」說罷打了一個呵欠。他是恐怕這兩個漢子當真就要借這機會和他攀交,那時他可是說謊也難,不說謊也難了。
陳石星學大人的江湖口吻說話,聽得那個漢子暗暗好笑,俱是想道:「諒你這個初出道的雛兒,也飛不出我們的掌心。」那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小兄弟,你一路奔波想必累了,你也早點歇吧。」陳石星吃過晚飯,關上房門,納頭便睡。他吃飯的時候還在害怕那兩個漢子會來找他閒話,不料那兩個漢子比他更早就關上了房門,果然沒有來打擾他。
陳石星躺在床上,心裡想道:「這兩個漢子倒是好人,我可不能平白受人之惠。待他們熟睡了,我把一顆金豆偷偷塞入他們的行囊便是。」但跟著又再想道:「但這樣好不好呢。他們是把我當作朋友的,我這佯做,反而顯得我看重錢財了。」
他想不出一個報答的好辦法,不覺神思漸漸睏倦,正在朦朦朧朧就要入睡的時候,忽地嗅到一股香氣,吸進鼻中,登時更加渴睡,陳石星吃了一驚,連忙一咬舌尖,定睛看時,這才發覺窗子給人弄穿了一個小洞,洞口隱約可以見著一點火星,香氣就是從那小孔噴入他的房間來的。陳石星心道:「好呀,居然有人暗算我這窮小子!」
正是:
窮途猶自多災難,如此蒼天太不平。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