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難得名山聆雅奏 誰知仙窟遇魔頭 文 / 梁羽生
少年擊劍更吹蕭劍氣蕭心一例消
誰分蒼涼歸掉後萬千哀樂集今朝
中年才子耽絲竹儉歲高人厭薜蘿
兩種俯懷俱可諒陽秋貶筆未宜多
——龔定
像一枝鐵筆,撐住了萬里藍天。巨匠揮毫:筆鋒鑿奇石,灑墨化飛泉,地是在有「山水甲天下」之稱的桂林,是在桂林風景薈萃之區的普陀山七星巖上。
人是四海聞名的俠土,是大同武學世家、明英宗正統年間曾經中過武狀元的雲重之子雲浩。
雲浩站在七星巖的峰巒高處,馳目騁懷,水色山光,奔來眼底,不禁逸興遄飛,浩然長嘯。
「群峰倒影山浮水,無水無山不入神。」桂林的山水,有和別處很不相同的特色。山都是石山,平地拔起。好似每一座山峰都是從天外飛來,千巖竟秀,各不相連。水都是澄碧清冽,游魚可數。而且有山必有水,高處望下去,一條條迂迴曲折的江流,便似翠帶飄瑤,在群峰之間穿插。
星移物換,滄海桑田。據地質學家的論斷:桂林在泥盆紀以前本是大海,後來因地殼變化,成為陸地,由於經過一次非常劇烈的震劾,受到強大無比的壓力和張力使地殼斷裂褶曲,造成奇怪複雜的地形。之後,經過無窮歲月的風化作用;漸漸構成近山的平原。只有那地質堅硬,不易風化的石峰,仍然微岸的突出地面,形成了峭拔秀麗的群山。而在這種地質的水流,由於經過砂石的過濾,也就顯得特別澄清了。
「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蕭。」雲浩恍如人在畫圖,不由得由衷讚歎道:「韓愈這兩句詩,用來吟詠桂林風景,當真一點不錯,單大哥約我在此相會,也真是雅人雅事,但為什麼他還不來呢?」
抬頭一看,紅日已過中天,眼前的美景雖是怡人,雲浩的心裡,卻是不禁有點兒焦急了。
原來他對桂林的山水,雖然是慕名已久,已不得有個機會暢遊;但這次前來,卻並非僅僅為了桂林山水。
他要在桂林會晤一個老朋友,也要在桂林結識新朋友。
老朋友是和他有近二十年交情的單拔群,以八八六十四路皤龍刀法與七十二把大擒拿手馳譽江湖,人稱「金刀鐵掌」。
不過他和單拔群相交雖近甘年,最近一次的見面,也是五年之前的事了,正由於多年沒有見面,是以單拔群約他在桂林相會,他便不辭間關萬里,遠道奔來。
尚未見過面而想要結識的新朋友則是桂林本地人氏,在中原的名頭雖然不及單拔群響亮,在西南五省,卻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人稱「一柱擎天」的雷震岳。
這「一柱擎天」的綽號是有個來由的。在桂林王城的當中有座獨秀峰,伊如一柱擎天,自古以來,列為桂林八景之首,等於是桂林風景的標誌,西南的武林人士尊稱雷震岳為「一柱擎天」,乃是拿他來和獨秀峰相比。
雲浩登高望遠,只見獨秀峰矗立於桂林群山之中,空靈挺秀,群峰環拱,巍然聳立,不倚不偏,彷彿是眾山的首領,名為「獨秀」,確是毫不誇張。想起最後一次和單拔群見面,單拔群和他談起「一柱擎天」雷震岳,曾把一首題為「詠獨秀峰贈雷大俠」的七言樂府給他看,開頭四句是「森森劍戟千峰立,截壁臨江當桂北。西南一柱獨擎天,庇盡桃源避秦客。」以峰喻人,極盡傾慕之致。
雲浩心裡想道:「單大哥稱道的人,一定不會是浪得虛名。我也曾聽得人家說過,雷震岳仗義疏財,許多在別處站不住腳,跑到桂林來投奔他的朋友,都曾得過他的照顧。可惜我還有大事在身,否則托庇於擎天一柱之下作個桃源中的漁夫,過這一生,倒也不錯。」想起單拔群一來,他就可以和「一柱擎天」雷震岳結識,不禁大為興奮。可是單拔群為什麼還不來呢?紅日已漸漸西斜了。
單拔群是和他約好在拂曉的時分,在普陀山天鞏峰的懇巖上見面,看罷日出,再同遊人間仙境的七星巖的。
*(七星巖古稱「碧虛巖」或「棲霞洞」,有天下第一奇洞之稱,在天譏峰半山之上。)
*(明太祖洪武二年——一三六九,朱元漳封他的侄孫朱守廉為靖江王,鎮守桂林,洪武二十六年,朱守謙在王宮外面,建築了一座周圍三里的王城,獨秀峰被圍在王城的範圍裡,自那時起,一柱擎天便矗立在王宮之中,成為桂林八景之一。靖江王位一直傳到明朝崇幀未年亡國為止。)
這個安排高雅奇趣,他是感到深得吾心的,但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個白天了,單拔群還沒有來。
和單拔群相近二十年的交情,雲浩深知他的為人,他除非不說,說過的話,他就要做到。
但為什麼還不來呢?
「難道是在途中遭遇了什麼意外?」雲浩不覺有點惴惴不安,眼前的美景,也無心欣賞了。
但轉念一想:「單大哥去年剛從天山回來,僕僕風塵,又到涼州去了。猜想這次他是從涼州趕來赴約的。萬里長途,途中耽擱那麼一天兩天,也是平常之事。以他的武功,我又何須多慮?」
正當他胡思亂想這際,忽聽得隱隱似有琴聲,隨著山風,吹進他的耳朵。錚錚之聲,忽高忽低,若隱若規。倘非他是練過梅花針之類暗器的人,聽覺特別靈敏,幾乎疑是水聲。
雲浩伏地聽聲,琴聲竟然好像是從山腹之中傳出,混合了山壁的回聲,那琴韻更給人添了幾分神秘的感覺,雲浩初時詫異,繼而恍然大悟:「是了,想必是有人在七星巖裡彈琴。」
「間關鶯語花底滑」,琴聲初起,曲調輕快,好像是把雲浩帶到了江南,在江南春暖花開的時節,陶醉於「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春色裡。
「幽咽流泉冰下灘」,曲調一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好像從春暖花開的時節,忽然把雲浩帶到了木葉搖落的秋天。蕭瑟之感,瀰漫胸際,雲浩但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幾乎忍不住就要潸然淚下。
曲調再變。「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空出刀槍鳴!」琴韻激昂,恍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激起了雲浩胸中的豪氣,聽得更是如醉如癡,不知不覺之間,雲浩步下懸巖,便想向那琴音來處尋覓。
忽聽得有人叫道:「客人,你可是要游七星巖麼?」雲浩如夢初醒,抬眼看時,只見一個手執火炬的村夫,在山坡上向他招呼。琴聲這時也忽然聽不見了。由於七星巖常有遊人,是以當地的土人多有以作嚮導為業的。雲浩剛從懸巖上走下來,才給這個嚮導發現。這個嚮導繼續說道:「天色將晚,客人,你要游七星巖的話,可得趁早了。」
雲浩心裡想道:「單人哥不知今大會不會來?洞中這位雅士,可也值得結交。」他是個酪愛音樂的人,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奇妙的琴聲,聽了嚮導的話,不覺怦然心動,當下說道:「請你等一等。」
雲浩轉過身子,背向村夫,伸出中指,在右壁的當眼之處,劃出一支箭頭,指向下方,力透指尖,入石三分。心裡想道:「單大哥當然識得我的金剛指刀,看見我劃的箭頭,以他的精明,自必也會想到我是已經進入七星巖內遊玩了。」
留下標記,雲浩便請那嚮導帶路,問他道:「你可是剛剛從洞裡出來麼?」
「不錯,大概是一支香的時刻之前,我剛送走了兩個遊客。」嚮導答道。
「你可聽得有人在洞裡彈琴?」
那嚮導詫道:「沒有呀。你聽見了麼?」
雲浩更是詫異,「不錯,琴聲剛歇,你怎麼沒有聽見?」那嚮導想了一想,忽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了。七星巖裡有個無底深潭,據說可以通到漓江去的。水流的音響清脆有如琴音,你聽到的想必是水聲。」雲浩疑真疑幻,「水聲哪能有這樣好聽?」
不知不覺,來到了七星巖的前山入口之處,只見洞口高敞非常,約莫縱二十尺,橫七十尺。雲浩吃了一驚,說道:「這麼大的山洞,我還是平生僅見。」
嚮導說道:「古老傳說,據說有一次為了躲避兵災。桂林全城的男女老幼,全部躲進七星巖裡,七星巖也還容納得下呢!」
跟著說道:「七星巖內分,六洞天,兩洞府。由第一洞天即可分為兩路進入洞中,左入大巖,右入支巖,各有不同的景致,兩路可以會合於第二洞天的『須彌山』,然後從第三洞天的『花果山』出口。客人,今天你恐怕是不能遊覽全洞了,你想游哪一路?」
雲浩說道:「你是識途老馬,你替我安排好了。」
嚮導知道了他是第一次來游七星巖,便道:「好,我帶你走第一洞天大巖這條路,從『玉豁洞府』出口吧。」
踏入洞口,嚮導忽地笑道:「客人,我給你講解洞中的景物,你老可別見怪。」
雲浩詫道:「見怪什麼?」
嚮導說道:「好,那請你抬起頭來!」
雲浩莫名其妙的抬起頭來,只聽得那嚮導緩緩說道:「這是七星巖的第一景,名為烏龜抬頭。」雲浩一看,果然酷似,不覺為之失笑。
待到踏進洞中,饒是雲浩曾經遊遍名山,也是不禁為之目眩神迷,好像一下子就進了神話的世界!
全世界的珊瑚、翡翠、琥珀、玉石似乎一下子「堆」到了眼前!說是一「堆」,這只是霎時的印象,仔細看時,卻又不禁驚詫於神工鬼斧,匠心獨運的安排了,原來那是石鐘乳構成的各種奇景。
雲浩曾經到過雲南潞南縣的石林,心裡想道:「像這樣的景物之奇,恐怕只有石林才能與之相比。若論聚石筍而成林,石林的『氣派』似乎較大,但石林卻沒有這樣大而又這樣瑰麗的巖洞,論起峰巒空靈之媚,洞室幽邃之巧,則石林又似乎不及大地了。」那嚮導口講指劃,這裡是「老君台」,分開裡是「鯉魚跳龍門」,這裡是「雪羅漢守洞門」,那裡是「露滴石筍」。當真是移步換景,目不暇給。
「老君台」在「第一洞天」左側的高崖上,有石頗似老者,據說是道家始祖老子的化身,坐在那裡「鎮巖」。
「鯉魚跳龍門」以景狀物,不用解說。「雪羅漢守洞門」是石鐘乳白色的漿液,滴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白色「羅漢」,站在「老君台」下,面向洞門,「露滴百筍」,則是在「羅漢洞門」的內進,地上排列著整整齊齊的三根石筍,巖頂也同樣的齊齊整整的排列著三根石筍,遙遙用對,似乎還有著一顆顆的露珠正在要滴下來。原來地上的石筍,就是巖頂上的石乳,經過無數萬年滴下來而成的。
雲浩笑道:「洞中的景物這樣多,咱們恐怕只有選擇來看了。」本來他踏入洞中,就留心聽那水聲的,但聽來聽去,水聲雖似琴聲,卻可以斷定絕對不是他剛才聽到的那個可成曲調的奇妙琴聲。雲浩暗自想道:「七星洞這樣大,那個高人不知是躲在哪個角落彈琴。這嚮導沒見著他,卻以為是水聲了,人生遇合,恐怕都要講究一個緣份,今天能不能碰見這個高人,看來也只能看看我是有緣無緣了。」
洞中景物實在太過迷人,雲浩不知不覺的就專心洲覽起景物來,洞中不但是移步換景,還是許多歷代的文人墨客的題刻。那都是極為珍貴的,罕得一見的真跡。例如「第一洞天」,就有宋代名詩人范成大的「碧虛享銘」,此外還有唐人所書「棲霞洞」三字榜書,以及梁安世、方信孺諸名家的題刻。再進去還有劉克宣、解縉等人的題詩。
劉充宣的詩寫道:
「往聞晉老言茲洞深無際
暗中或識路塵外別有世
幾思維人事齋糧窮所詣
棋終出易迷炬絕人難繼
孤亭渺雲端於焉山休憩
憑高眺城闊擾擾如聚蚋
盡捐渣滓念遂有飛舉勢
山靈娟清游雨勢來極銳
濛濛濕莎草邑邑涼松桂
瞑色不可留悵望巖扉閉」
雲浩心裡想逍:「這首詩描了山容,卻還沒有繪出洞中奇景
嚮導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客人不用擔擾,我帶的火把,足夠半天用的。就算火把都燒完了,我閉上眼睛,也能找到出路。」
雲浩跟著嚮導繼續前行,瀏覽了幾處景物,那嚮導拿出幾包酥糖,說道:「客人,請你嘗嘗我們桂林的酥糖。」雲浩說道:「怎好意思要你請客?」嚮導笑道:「這又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了?一文銅錢可以買幾包呢。不過,雖然不值錢的賤物,倒很好吃。還有一個好處,能抵肚餓。我有時沒工夫吃午飯,就拿它充飢的。」
酥糖是相當有名的桂林特產之一。雲浩也曾聽人說過,當下道了個謝,接了過來,只見那酥糖是用黃色竹子包封,拆開封皮,就有一股香酥的味兒直衝鼻孔。嚮導把扁方形的糖卷由外面拉開來,變成一長條,然後一節一節地吃。雲浩學他的吃法,把酥糖送進口中,細加咀嚼,只覺香不太濃、味也不膩,香甜得恰到好處。不覺讚道:「果然好吃。」嚮導笑道:「外地人只知道桂林三寶是腐乳、馬蹄(一種生果)和三花酒,知道酥糖的人可就不多了。」
雲浩說道:「對,實在應加上酥糖,號稱四寶才對。」
那嚮導似乎很高興雲浩欣賞他的酥糖,說道,「客人。難得你喜歡吃,請再吃一些。」雲浩笑道:「好東西可不能吃得太多,才有餘昧,我知你今天還沒有吃中飯,對麼?留給你自己吃吧。」嚮導笑道:「我多著呢,你盡量吃,你只吃一包,也不能說是太多。」雲浩見盛情難卻,只好再吃一包。
轉過了彎,眼睛一亮,只見淺紅色的巖壁上,出現一組乳白色的石雕:迎面懸掛著一頂帳帷曳地的紅羅帳,那圓圓的頂圈,捎疊拖垂的帳紗,彷彿隨時會迎風飄蕩,真是令人驚歎於造物之奇,它竟然只是一座招瓣形的鐘乳石,嚮導笑道:「你再仔細看看帳中人物。」把火把湊近去讓雲浩看個清楚。這一看不由得更是令雲浩目瞪口呆,比起帳中人物的奇麗無侍,外面的石雕又簡直算不了什麼了。但見紅羅帳裡,恍然有仙子一人,坐在漢白玉砌成的寶座上,冰紈霧鬢,長裙曳地,翠帶迎風,秋水盈盈,含情如有所待。這神態,丹青妙筆,恐怕也畫不出來。
雲浩目眩神迷,呆了一會,心裡想道:「據說姑姑從前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可惜我沒有見過年輕時候的姑姑。」驀地想起自己的女兒,他的女兒雲瑚,今年剛滿十六歲,長得很美,雲浩只獨生一個女兒,極疼愛她。「爹爹常說瑚女很有姑姑當年的幾分影子,或許瑚女也還沒有這個石美人之美,但石美人不會說話,不會撤嬌,卻遠遠不如我的瑚女可愛了。」想起自己活潑可愛的女兒,雲浩不覺口角掛著微笑,頓興思家之念了。
那嚮導吃了一驚,抓著雲浩的手搖了搖,說道:「客人,你怎麼啦。」雲浩霍然一省,說道:「沒什麼呀,你以為我——」
那嚮導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笑道:「客人,我還只當你是著了迷呢。過去也曾發生過好幾樁遊客在這石像之前變得癡癡迷迷的事。」
雲浩一面走一面想道:「這石像潔白無暇,她的美只是令人感覺莊嚴聖潔,豈能有絲毫邪念?不過說到情癡,我的姑夫倒可以算得世上罕見的癡清漢子了。當年他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折磨,才能和姑姑結為夫婦。姑姑死了之後,他獨自幽遁石林,十多年來,從未踏出過石林一步,只是鑽研劍法。嗯,這次若見著0了單大哥,我倒要替姑夫了卻一重心事。」
原來雲浩雖然也是一個四海聞名的俠士,但比起他的姑夫,不論名氣以及武功,都是差得甚遠甚遠。他的姑夫乃是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張丹楓,早在四十年前,張丹楓和他的妻子雲蕾雙劍合壁已經是天下無敵了。張丹楓故事;詳見拙著《萍蹤俠影錄》。
張丹楓的大弟子霍天都也是一個武學奇才,不僅得了師父的衣缽真傳,還有什已的創造,師徒倆開創了一個新的劍派。霍天都住在天山,張丹楓為了成全弟子的後世之名,功成不居,卻讓弟子做開派的第一任掌門,這個新的劍派,就名為「天山派」。經過霍天都二十年的艱苦經營,天山派日益興旺,人材輩出,雖然是僻處西陲,已是足以和中原的四大劍派——少林、武當、峨嵋、青城——抗衡了。不過由於僻處西陲,知道「天山派」的人當然還是不及知道中原四大劍派的人多。張丹楓則樂得以閒雲野鶴之身,邀游天下。他的妻子雲蕾最喜歡雲南石林這個地方,是以張丹楓在妻子死後,獨自隱居石林,一者思念愛妻,二者借這世外桃源,窮研劍法。石林與天山相隔數萬里,張丹楓在石林隱居之後,也沒有回過天山了。
去年雲浩曾到石林見過姑夫,張丹楓告訴他,他正在鑽研一種境界極高的上乘劍法,這種劍法既沒固定的招式,也不遵循劍法的常規,而是融匯各家,自辟躡徑的,當時雲浩問他這套劍法叫什麼名字,張丹楓笑道:「既無固定的招式,也就不必要非給它定名不可了。你若喜歡,就叫它無名劍法吧。可惜我雖然潛心研究了十年,這套劍法可還未曾完成,但願天假以年,再有三年的時間,或許我才可以完成一套完整的劍法。」
雖沒全部完成,但張丹楓把這大名劍法演給他看,一鱗半爪,亦已足以令他五體投地,歎為生平僅見了。張丹楓已有七十多歲年紀,雲浩不免想到:萬一張丹楓有什麼不測,這無名劍法豈非失傳?當下委婉說出心中的顧慮,間張丹楓為何不把弟子招來?
張丹楓道:「我只怕時日無多,哪能抽出功夫到天山去?天都主持一派,我也不想他拋開正事到這裡來。再說,若是委託別人傳訊,這個人也是難找。」於是雲浩自告奮勇,願意替他擔任這個傳訊的人。張丹楓道:「我知道你的事情也很忙,上天山亦不容易。反正我的無名劍法尚未成功,不如這樣吧,我把現在業已得到結果的這一部分抄個副本給你,將來倘若能夠全部完成,而天都又不能夠在我身邊的話,我就把它藏在石林劍池旁邊的劍峰之上。」
到了雲浩辭行之日,張丹楓把抄好的副本給他,另外,將擬定埋藏劍譜的地點,也畫了一個圖給他,對他說道:「這件事你也不必急於辦妥,只要有機會能送到天山派弟子的手上就行。副本可以作為憑情,天都一見,必然知道這是我所自創的劍法無疑。」原來他這「無名劍法」複雜奇異,有圖無式,倘非武學有極深造詣,見了這個劍譜,只伯也會當作是平庸的武師胡亂畫出來和人家開玩笑的所謂「劍譜」。雲浩受張丹楓的重托,本來想親自去一趟天山,不幸恰是給張丹楓料中,由於他是成名的俠士,與中原的武林同道還有一些未了之事,不能抽出身來。
單拔群和他有多年的交情,單拔群的為人他是絕對相信得過的,而且恰好單拔群又是霍天都的好朋友,去年才從天山回來的,是以他打算趁著這次約會,把張丹楓付託給他的事情托單拔群。單拔群亦是閒雲野鶴之身,要去天山,比他容易。
七星巖裡不見日光,但料想也是將近黃昏的時候了。雲浩無心聽嚮導的講解,暗自想道:「單大哥不知來了沒有,要是他看見我所留的標證,一定會跑到洞裡來的,據他說他曾經游過幾次七星巖,不用嚮導,也能進來。哈,要是他突然在洞中出現,那才妙呢?」
忽聽得水聲叮咚,果然像是琴聲。嚮導說道:「客人小心,千萬不可滑倒。下面是無底深潭。」雲浩拾一顆小石子拋下去,果然很久很久,方才聽得見石子丟在水上的聲音。
潭在左岸邊懸掛著張魚網,網兒又斷了一截。嚮導的解說頗有奇趣,說道:「左邊『魚網』,右邊『魚塘』,三十年一撒,五十年一收。年代久了,漚霉了魚兜!」潭的右岸有明初才子解給題的一首七言律詩,寫道:
「早飯行春桂水東,
野花榕葉露重重。
七星巖窟髯***,
百轉縈迴徑路通。
右溜滴塗成物象,
古澤深處有蚊龍。
卻歸為恐衣沾濕,
洞口雲深日正中。」
雲浩笑道:「要是潭底真有潛龍,潛龍被困深潭,永世不能見天日,那才叫做倒媚呢。」
嚮導笑道:「蛟龍是不會有的,但人若是掉了下去,骨也沒處打撈,那也等於是給蛟龍吞掉了。」雲浩忽覺腹中有點隱隱作痛,他內功深湛,二十多年從沒生過病,不禁有點奇怪,「難道是我中了瘴毒,但這洞中好像並無瘴氣。要是有瘴氣的話,就不可能天天都有遊人了。」
好在只是隱隱作痛,並非痛得厲害,雲浩默運玄功,吐一口濁氣,登時恢復了精神。雲浩問道:「潭底有沒有瘴氣?」
嚮導笑道:「山明水秀的地方,怎會有瘴氣?我每天都是要從潭邊經過的呢。客人,你是不是覺得有點什麼不妥?或許是你不習慣的緣故,在洞裡久了,感到有一些悶吧?」
雲浩也不敢斷定自己是否中毒,心想:「以我的內功造詣,即使錯吃毒藥,也害不到我,何況瘴氣?或許是偶然腹痛吧?」
正自思疑不定,忽聽得琴聲又起。這次可不是水聲而是真的琴聲了。琴韻幽揚,似乎是一個魔術師的手,把他帶入了一個恍惚迷離的境界,聽得他心神如醉;這可不正是他剛才聽到的琴音?
雲浩忍不住就叫道:「你聽,這不是有人在彈琴麼?就在那邊,那邊!你帶我過去找那個人!」話猶未了,忽地眼前一片漆黑。原來是那嚮導手中的火炬突然滅了!雲浩慣經陣仗,臨變不驚,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聽得背後暗器破空之聲,迅即反手一彈,使出「彈指神通」的功夫,把一枚透骨釘彈落無底深潭。
嚮導叫道:「是誰惡作劇打滅我的火把?哎呀,救命,救命。」跟著有失足滑倒的聲音。急切之間,不容雲浩仔細思量,只道那嚮導果然是已經遭人暗算,下面是無底深潭,跌下去焉有命在?雲浩狹義為懷,豈能連累一個無辜的村夫為自己送命?
雲浩聽聲辨向,一躍過去,抓住那個嚮導的足踝,將他拉起。
不料奇變突生,那嚮導跌迸他的懷裡,猛地雙掌一擊,雲浩胸口如中巨錘,翻身便倒。
嚮導笑道:「下去餵蛟吧!」加上一腳,要把雲浩踢下深潭。
雲浩喝道:「看是你下去還是我下去?」身軀陡地反彈起來,發出金剛掌力。
雙掌相交,聲如郁雷。雲浩一個踉蹌,盤龍繞步閃過一邊。那嚮導悶哼一聲,也是閃過一邊,仗著熟悉地形,躲在石筍後面,哈哈笑道:「雲家的金剛掌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你今日要想逃出我的手心,可是千難萬難了!」他的聲音也突然變了,根本不是桂林本地人的口音,聽來鏗鏗鏘鏘,宛如金屬交擊,十分刺耳!不問可知,這人是假冒本地人來作雲浩的嚮導的。
雲浩與他拼了一掌之後,陡然間又覺胸中煩悶不堪,幾欲作嘔,連忙吸一口氣,默運玄功,促使氣血暢通,凝神待敵。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雲大俠,剛才我給你的酥糖很好吃吧?可惜這酥糖的『滋味』,卻是先甜後苦的!嘿嘿,你現在明白了吧,你要生出此洞,唯有乖乖地聽我的吩咐了!」雲浩這才知道剛才吃的酥糖乃是毒藥。雲浩吐出一口濁氣,說道:「我與你無冤無仇,因何暗算我?」那人又再發出金屬交擊般的笑聲,說道:「我與你無冤無仇,與張丹楓卻是有冤有仇!」雲浩喝道:「你是誰?」
那人躲在石筍後面,緩緩說道:「你沒有見過我,但想必你也應該知道我的名字,我是厲抗天!」
雲浩吃了二驚,喝道:「你就是喬北溟的弟子厲抗天?」心裡想道:「怪不得他能夠下毒害我!」原來喬北溟是數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大魔頭,不但武功卓絕,而且擅於使毒。以雲浩的內功造詣,尋常的毒藥原是害他不得。恆厲抗天乃是喬北溟唯一的衣缽傳人,由他親自下毒,那又當別論了。
厲抗天哈哈笑道:「不錯,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想當年,我的師父傷在張丹楓劍下,我也幾乎性命不保。我們師徒,給張丹楓迫得無法立足中原,唯有逃亡海外。你說這樣大的仇,我能夠不報嗎?」雲浩不禁又是一驚,「聽他這樣說法,難道喬北溟這老魔頭還沒有死?」
原來四十年前,張丹楓是天下第一劍客,喬北溟是天下第一魔頭,正邪不兩立,兩人曾經幾次交手,互有勝負,最後一次,在嶗山絕頂決鬥,張丹楓以新創的天山劍法,擊敗喬北溟。喬北溟身上連中七劍,滾下山坡,厲抗天搶了他師父的屍體,躍入海中。當喬北溟倒地之時,已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何況那日海上的風浪又大,是以在場觀戰的群雄,都以為即使厲抗天能夠逃生,喬北溟則必定是準死無疑了。果然這件事情過後,江湖上誰也沒再聽到喬北溟師徒的消息。歲月如流,到了四十年後的今天,不但這件事情已是為人淡忘,連喬北溟、厲抗天師徒的名字,武林中人知道的亦已無多了。
厲抗天似乎知道雲浩的心思,哈哈笑道:「張丹楓以為我的師父已經死了,豈知我的師父吉人天相,如今他還活在人間呢。老實告訴你,我就是奉了師父之命,回來給他報仇的!」
雲浩斥道:「那你應該去找張丹楓報仇才是?」
厲抗天道:「張丹楓他還活著嗎?他在什麼地方?」
雲浩冷笑道:「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你想要報仇,你自己找去。哼,就只怕你沒有這個膽量。」要知張丹楓正在潛心研究劍法,最忌外人騷擾,是以雲浩寧可自己擔當,也不願把張丹楓的住處洩漏。
厲抗天哈哈一笑,說道:「你這話倒是說得對了,不錯,一來我是因為找不著張丹楓,二來找著了他,我只怕也還未能是他對手,所以我唯有找你了。誰叫你是他至親的內侄呢?嘿嘿,據我所知,張丹楓的妻子死了後,你就是他至親至近的人了。他的弟子霍天都遠在天山,也還不如你和他親近。」雲浩冷笑道:「虧你好歹也還算得是一個人物,不敢去碰張丹楓,卻來暗算於我,真是卑鄙!」厲抗天笑道:「我只是為了避免與你鬥個兩敗俱傷,大家都沒好處。如今你吃了我的酥糖,在這酥搪之中,我是混合了酥骨散的。你應該知道,服了我這酥骨散,你就會骨軟筋酥,要想和我拚命,那也是決不可能的了。好,話己說明,你是要死還是要生,全憑你自己了,只要你肯聽我吩咐,我就給你解藥。」
雲浩運氣三轉,真氣凝聚丹田,冷笑說道:「劃出道兒來吧!為何不敢站出來和我說話!」說罷,一聲長嘯,四壁響起回聲,震得厲抗天耳鼓嗡嗡作響,他這一聲長嘯,倒不是用來向厲抗天示威的,心裡想道:「不知單大哥已經到了沒有,要是他已經到了約會之處,定能聽得見我這嘯聲。」
厲抗天耳鼓嗡嗡作響,不禁吃了一驚,這才知道雲浩的內功深厚,竟還在他估計之上。但雖然有點吃驚,卻還是有恃無恐,當下冷笑說道:「你的獅子吼功,功力確是不弱,可也還嚇不了我。好,你要我劃出道兒,那你洗耳恭聽吧!」
雲浩見他身形一現,立即撲上前去,他隨身佩帶的寶刀已掣在手中,左刀右掌,刀削敵腿,掌劈敵胸,只聽得「噹」的一聲,黑漆的石窟之中火花四濺!
雲浩的寶刀斫著了一個精銅鑄成的獨腳銅人。這獨腳銅人是喬北溟當年所用的兵器,傳給厲抗天的,厲抗天事前把銅人藏在石筍後面,他將雲浩引到潭邊方始發難,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他可以在潭邊的這根石筍後面,隨時取用兵器。厲抗天見自己的兵器抵擋得住雲浩的寶刀,放下了心,冷笑說道:「雲家刀法,果然名不虛傳。但我的銅人卻也未必輸給你的這柄寶刀。」說話之間,銅人的長臂點向雲浩胸口的「璇璣穴」,黑暗之中,認穴竟是不差毫黍。
雲浩何等武功,焉能給他點著?在亂石叢中,一個「盤龍繞步」,聽風辨向,已是立即避招進招了。厲抗天把銅人舞得呼呼風響。劈頭打下。雲浩暗運內家真力,寶刀在銅人身上只是輕輕一劃,但聽得聲如鳴鐘擊鼓,銅屑紛飛,銅人身上,又添上了一道傷痕。與此同時,雲浩也覺得一縷極為陰寒之氣,瞬息間便傳到了他的掌心,透過了他的手少陽經脈。雲浩心頭一震,「聽說喬北溟當年以第九重的修羅陰煞功和隔物傳功的本領稱霸武林,看來,這兩種功夫,厲抗天如今都已得到了他的衣缽真傳了。」雲浩猜得不差,不過也只是猜中一半,厲抗天的「修羅陰煞功」只練到了第七重,「隔物傳功」的本領也只是僅及乃師的一半。要是他有喬北溟當年的本領,雲浩武功再強一倍也是難以抵擋。雖然只及師父一半,厲抗天使出了「隔物傳功」本領,把陰煞之氣,透過了雲浩的手少陽經脈,雲浩原先服下的酥骨散的毒性,亦已給它引發。
雲浩一面要運功抗毒,一面要對付強敵,不覺漸漸有了頭昏目眩之感,心裡想道:「我要是獨自在靜室運氣療傷,不受旁人騷擾的話,最少可以一個時辰,如今要內抗毒、外禦敵,恐怕最多只能半個時辰了,我必須速戰速決!」
雲浩呼的一口氣噴將出來,厲抗天但覺撲面冰寒,但這股寒流瞬即過去,接著便感到有如春風撲面,竟自有點懶洋洋的感覺,厲抗天心頭大駭,「想不到雲浩的內功竟是深厚如斯!」原來雲浩是把侵入體內的陰寒之氣,以上乘內功,一口氣噴將出來的。厲抗天先感寒冷,後感溫甜,其故在此。溫和的是雲浩本身的純陽之氣。
當下雲浩採取速戰速決的打法,一刀快過一刀,厲抗天也把獨腳銅人舞得拔風也似!
但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震得四面石壁回聲不絕,回聲匯合,有若郁雷!雲浩這柄定刀有斷金切玉之能,刀鋒一劃,銅人便是一道「傷痕」!不過片刻,銅人身上已是傷痕斑斑,碎片紛飛,不過厲抗天熟悉這七星巖的地形,騰挪閃展,隨意而為,不愁碰著那些尖削的石筍。是以雲浩雖然佔了上風,急切之間,想要傷他,卻是不能。
正在雙方捨死忘生,施展平生所學,這黑暗中激鬥之際,忽聽得「鏗鏗鏘鏘」之聲在潭邊又響起來,雲浩初時以為是那個洞中高士,又在彈琴。繼而一聽,不是水聲,不是琴聲,卻是彈奏琵琶的樂聲。說是「樂聲」,但聽進了耳朵裡,心頭上卻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厭煩之感!雲浩一聽,便知來者定是邪派高手。
既是邪派中人,那就十九是厲抗天的同黨了,他期待的是老朋友單拔群能夠及時來到,想不到卻是敵人及時來了。果然琵琶之聲未絕,說時遲,那時快,只覺微風颯然,黑暗中已是有物向著雲浩飛來,雲浩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寶刀一立,把暗器碰落,原來是一枚透骨釘。
雲浩喝道:「你是何人,偷施暗算?」那人笑道:「任你見多識廣,難道不知道我這一門的鐵琵琶,乃是連著暗器使用的嗎?」
「鐵琵琶?鐵琵琶?」雲浩驀地想起武林前輩曾經和他談過的一個武林怪傑,這人名叫尚和陽,還是在張丹楓之前成名的人物,為人介乎邪正之間,在張丹楓成名之後,他就不知蹤跡了,尚和陽手創鐵琵琶這種外門兵器的獨特打法,似乎並沒傳人,他和張丹楓是否結過樑子,雲浩也不知道。這個人既然會用鐵琵琶,想必不是他晚年在江湖上失蹤之後所收的弟子,就是他的尚未為人知道的後人了。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從石筍叢中閃出,鐵琵琶夾著勁風,居高臨下,已是朝著雲浩的天靈蓋猛砸下來,雲浩聽風辨器,寶刀一揚,和那人的鐵琵琶碰個正著,響起一片極為難聽的金屬交擊的噪聲,雲浩越發感到心頭煩躁。他的寶刀劈不開對方的鐵琵琶,對方的鐵琵琶也砸不壞他的寶刀。雙方真力一觸,大家都是禁不住身形一晃,顯然這人的功力在厲抗天之上,不在厲抗天之下,和雲浩幾乎旗鼓相當。
如此一來,雲浩以一敵二,可就更難對付了。何況他還中了酥骨散之毒;時間多過一分,他就多加一分不利。
劇鬥中,雲浩氣力漸感不支。那人的鐵琵琶腹內中空。藏著如透骨釘、梅花針之類體積較小的暗器,和雲浩作繞身游鬥,忽而遠攻,忽而近襲,暗器源源不絕的從琵琶腹內發射出來。「嗤」的一聲響,一枚透骨釘擦肩飛過,把雲浩的衣裳穿了一個小孔。
厲抗天喝道:「莫說你打不過我們二人,就算是打得過,你中的毒也就快要發作的了,你當真不要性命了嗎?頑抗無益,我勸你還是依從我的話吧!」雲浩澀聲說道:「你要我依從什麼?」
厲抗天道:「尚兄,反正他是逃不出咱們掌心的了,讓他有點功夫考慮吧。」那人說道:」好,你和他說個明白、看他識不識得好歹。」兩人收了兵器,一左一右的站在雲浩旁邊,仍然採取夾攻之勢。厲抗天緩緩說道:「張丹楓不在天山,必定是躲在什麼地方,精研劍法。我已經得到消息,你最近曾經見過張丹楓,他是不是把他的最新劍譜,交了給你。」
雲浩這才知道,原來他們要的是張丹楓的無名劍法。不覺心頭一震:「怎的他們消息如此靈通?我到石林探訪姑夫的事,去前只和單大哥一人說過,那也是好幾年的事了。而成行則是去年的事,單大哥是決不會向別人洩漏的。是誰告訴他們的呢?」
厲抗天道:「怎麼樣?你是想要劍譜還是想要性命?」
雲浩淡淡說道:「我又不是天山派的弟子,他縱有最新的劍譜,也只能傳給他的弟子霍天都。」厲抗天冷笑道:「他不是傳給你,是要你轉交他的門人。因為你是他的至親,他能夠相信你。你以為我們不知道麼?」
「他怎麼能夠知道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可是連單大哥也不知道的呀?」雲浩不禁大為驚奇了。此際他頭暈目眩,無法仔細去想。原來並不是有誰知道這個秘密,而是因為喬北溟和厲抗天師徒曾與張丹楓半生作對,深知他的脾氣性情,厲抗天既然知道雲浩是最後一個見過張丹楓的人,自然猜想得到張丹楓的劍譜必定是托他轉交門人。因為張丹楓也不想自己晚年的心血失傳的。
雲浩趁這機會運功阻遏毒氣上升,索性和他們多磨一些時候,說道:「令師不論好歹,聽說他當年世是以武功天下第一自負的,對嗎?」厲抗天道:「他老人家本來是武功天下第一,和張丹楓的最後一戰,不過是因為他先斗了少林三大神僧,才給張丹楓僥倖得勝而已。」
雲浩冷笑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的用字不當了。令師並非自負,而是他的武功當真天下第一了?」
厲抗天傲然說道:「這還用說?要不是他那年傷了元氣,他早已親自找張丹楓報仇了。張丹楓當年不過仗著三大神僧之助,僥倖勝他而已,真正論起武學修為,張丹楓如何能夠和他老人家相比?」
雲浩哈哈大笑,厲抗天怒道:「你笑什麼?」雲浩說道:「我笑一個自命武功天下第一的人,卻要千方百計,謀奪別人的劍譜。」
厲抗天道:「你懂什麼?他老人家是要把張丹楓的劍譜拿來,指出其中錯誤,好令天下英雄知道,張丹楓不過是浪得虛名。」
雲浩哈哈笑道:「可惜!可惜!可惜令師不在此地!」
厲抗天道:「他在這裡又怎麼樣?難道你膽敢和他較量?」
雲浩笑道:「我怎敢和他相比?不過他要是在這裡的話,倒是可以和這裡的石壁比比。我看他老人家的臉皮,一定比這裡的石壁還厚!」
厲抗天老羞成怒,正要發作,那姓尚的忽道:「厲大哥,別上他的當,讓他拖延時候!」
厲抗天霍然一省,說道:「對,咱們還是回到正題來吧!」
那姓尚的魔頭撥動琵琶,發出極其難聽的聲音,說道:「姓雲的,時間到了,你答不答應?」
雲浩剛剛調勻氣息,心神又給擾亂,不覺煩躁起來,真氣似要渙散。
忽聽得叮叮咚咚之聲,在巖洞的一角,琴聲又是隱隱傳來。美妙的琴聲「沖淡」了噪耳的琵琶聲,雲浩好像服了一股清涼劑似的,心境一片平和,重又歸於寧靜。
厲抗天喝道:「不要再彈了,再彈可休怪我把你連人帶琴都拋下潭去。」
那人似乎很怕厲抗天,琴聲戛然而止。
雲浩吸了口氣,運功三轉,淡淡說道:「你們要我答應什麼?」
那姓尚的魔頭道:「我要你自廢武功,然後交出張丹楓的劍譜!」
雲浩冷笑道:「哦,還要我自廢武功?」
那姓尚的魔頭道:「自廢武功,總勝於掉了性命!」
厲抗天冷冷說道:「雲浩,你要明白,我要取你性命,易於反掌,你落在我的手上,我有十八種酷刑讓你一一去嘗,每一種酷刑都要比自廢武功更為難受十倍,你信不信?」
那姓尚的魔頭又道:「我現在開始數,數到三時,你若還不自廢武功,我就來替你動手!一,二——」
他和厲抗天都是武學的大行家,雲浩是決不能弄假自廢武功的。
是拼著丟了性命還是屈辱求生,雲浩必須立即決定了!
雲浩歎了口氣,說道:「好吧,我依你們!」
厲抗天哈哈笑道:「對啦!這才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雲浩說道:「我先給你劍譜,然後自廢武功,行吧?」
厲抗天諒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便道:「好,也行。把劍譜放在地上。」
雲浩說道:「拿去吧!」忽地把手一揚,好像是把一本小冊子拋下深潭。黑晴中看得不很清楚,厲抗天和那姓尚的只道他拋的當真是劍譜。
那姓尚的魔頭和他距離較近,百忙中無暇思量,飛身一縱,便想搶救劍譜。
與此同時,雲浩亦是飛身縱起,陡地喝道:「下去吧!」呼的一掌擊出!
那姓尚的魔頭倒是粗中有細,早已料到雲浩會襲擊他。不過,他卻沒有料到雲浩在中毒之後,武功還是這樣高強。
他左手揮出腰帶,卷那在半空中緩緩落的「劍譜」,右手拿的鐵琵琶向雲浩攔腰便掃。
他以為雲浩非得倒縱避開不可,哪知雲浩這一掌依然是迎面劈來。
「噹」的一聲有如鐵桿撞鐘,那精鋼所鑄的琵琶竟給雲浩一掌打凹,琵琶腹內的暗器如雨紛落。那姓尚的魔頭武功雖強,也是禁受不起他的金剛掌力,好像斷了線的風箏似的,墜下懸巖!
在這性命俄頃之際,這姓尚的魔頭揮出腰帶,捲著一根橫空伸出的石筍,身子懸在半空,急得大叫:「厲兄,快來救我。」
厲抗天正在提起獨腳銅人向雲浩擊去,哪裡還能顧他死活。
雲浩運刀如風,把厲抗天殺得只能招架,猛地欺身直進,左掌疾劈,喝道:「你也給我下去!」
眼看這一掌就可以把厲抗天打下深潭,不料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候,雲浩忽覺虎口一麻,竟然力不從心!
原來他剛才擊毀鐵琵琶之時,中了一枚淬過劇毒的梅花針,此時在真力大耗之後,不但毒針發作,酥骨散的毒也一併發作了。
雙掌相交,厲抗天身形一晃,雲浩卻不由自己的連連後退,只覺得渾身無力,腳步虛浮,一步踏空,登時也像剛才那姓尚的魔頭一樣,從懸巖上直跌下去!厲抗天呆了一呆,哈哈笑道。「終於是你喂大魚!只可惜張丹楓的劍譜陪你同葬魚腹!」
雲浩墜下深潭,心裡卻有一絲快感,「無名劍法你們始終沒有得到,我總算也還對得住姑丈!」原來他剛才擲下深潭的,乃是單拔群寫給他的一封信。不過張丹楓付託他的事情,他卻是無法做到了,從十幾丈高的懸巖上跌下去,「咚」的一聲,雲浩頭下腳上直衝水底,登時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浩漸漸有了知覺,眼睛睜不開,耳朵卻聽到了美好的琴聲。正是那個引誘他踏進七星巖的琴聲!
雲浩試一試動動手腳,半點氣力都使不出來,身體竟似完全僵硬了。想要說話,喉頭也發不出聲音,雲浩不禁心中苦笑:「我這樣不成了死人麼?」不過他的知覺卻是漸漸恢復了,記起自己是跌下深潭的,而現在則是躺在床上。心想:「想必是那位彈琴的高人救了我,可惜我看不見他——也不能和他說話。」
只聽得那人一面彈琴,一面曼聲吟道:
「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纍纍枯第、茫茫夢境,玉侯螻蟻,畢竟成塵。載酒園林,尋花巷陌;當日何曾輕負春。流年改,歎圍腰帶剩,點綴霜新。交親散落如雲,又豈料而今余此身。幸眼明身健,茶甘飯軟,非惟我老,尚有人貧,躲盡危機,消殘壯志,短艇湖中閒採藥。吾何恨,有漁翁共醉屋,谷友為鄰。」
這是南宋愛國詩人陸游晚年寫的一首詞(詞牌名「沁園春」),表面似有甘於隱逸,不免頹唐,其實卻是滿腹牢騷,大有壯懷未展,無可奈何之慨。雲浩暗自想道:「傷心人別有懷抱,看來這位高士,恐怕還是一位大有來歷的人物呢!」
他的眼皮終於能夠稍稍張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白髮蕭疏的老頭,侍立在老頭旁邊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那少年道:「爺爺,這人好像醒來了,你瞧,他的眼皮在動呢。」那老翁道,「只怕又是像昨天那樣,眼睛雖然張開,卻是毫無知覺,恐怕連自己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雲浩這才知道自己躺在這裡已經不止一天,心裡苦笑道:「我知道我是誰,就只不知道你是誰?」
那少年道:「真是可怕,他這樣躺著已經是三天三夜了。爺爺,你懂醫病,能救他嗎?」
老翁歎了口氣,說道:「他身上的毒針我已給他拔了出來,但他另外中的一種毒,我卻無法解救。」
那少年好像大為著急,說道:「這麼說,他是不能活了?」
老翁說道:「我不知道。好在他的內功深厚,但盼他能夠自己慢慢復原,星兒,你不要再問了,待我彈琴給他聽,我的琴聲或許有助於他的生機復萌。」
只聽得琴聲充滿祥和之氣,正是那日雲浩給那姓尚的魔頭弄得心神紛亂之際所聽到的琴聲。不過那日聽到的只是片段,厲抗天就不許老翁再彈下去。
雲浩心境平和,漸漸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一切煩憂,都好似隨著琴聲飄散。
曲調在他不知不覺之中一變,變得更為歡愉,更為輕快。好像是情人的隅隅細語;好像是知己的款款深談,又好像是燈前兒女笑盈盈,一家子在享天倫之樂。
琴聲忽然停止,雲浩如夢初醒的恢復了知覺,有說不出的舒服,真氣緩緩在體內流轉。但還是不能動彈,還是不能說話。
那少年道:「爺爺,你彈的是廣陵散嗎?」
雲浩吃了一驚,心道:「怎麼,難道廣陵散尚未失傳?」
原來「廣陵散」乃是琴曲名,《晉書·嵇康傳》說:「嵇康將刑東市,索琴彈之曰:昔袁為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吝惜不肯教他)廣陵散如今絕矣。」想不到自主相傳早已失傳的「廣陵散」,這個老翁竟然會彈。
那老翁道:「不錯,是廣陵散。」
那少年道:「爺爺,你為什麼不彈下半闕?」
雲浩正在心想:「嵇康在臨終之際彈奏廣陵散,似乎該是充滿哀傷才對,怎的他的曲調卻是如此歡愉外?」
心念未已,只聽得老翁回答他的孫兒道:「下半闕太過淒愴,對他非但無益,反而有害。」
那少年道:「原來如此,我也不忍聽下半闕呢。不過,感人之深,似乎還在下半闕。你彈奏的時候,我不想聽卻又不能不聽呢,爺爺,你幾時可以教我?」
老翁說道:「將來再說吧。」忽地歎了口氣,說道:「廣陵散其實還是讓它失傳的好。」
那少年道:「為什麼?」
老翁沒有回答孫兒這個問題,卻接著說道:「一般的讀書人只道廣陵散定當淒涼無比,其實並不完全如此。有高山才顯出平地,有歡樂才襯出哀傷,嵇康受刑之時,他思念的是好友,想起昔日的歡樂,才有『廣陵散如今絕矣、!』的悲歎。是似琴曲的前半後半大不相同。」
那少年道,「咦,爺爺,你說呀說的,怎麼流出眼淚來了?」
老翁說道:「我雖不殺怕仁,伯仁為我而死。這個人是因為被我的琴聲所迷,那天才踏進七星巖的。要是不能將他救活,我死了也要遺憾!」
那少年道:「爺爺,我不許你說喪氣的話,人家稱你做琴仙,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你還會彈琴治病,爺爺,你每天都彈琴給他聽,助他復原,他一定不會死的。」
老翁道,「但願如此。」替雲浩把了把脈,半響說道:「是像好了一些,不過大概尚未曾慚復知覺。」
那少年道:「爺爺,你救活了他,他一定願意和你做朋友的。」
老翁笑道:「這又關你什麼事了?」
那少年說道:「你不是說他武功很高嗎?我們做了朋友,我請求他教幾手功夫,想來他一定會答應的吧?」
老翁笑道:「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但你可忘記了我教過你的施恩不能望報話了,何況我對他不能說是施恩,只能說是補過。」
那少年道:「我知道,所以我本來想拜他為師的,也不敢存這奢望了。但要是朋友的話,彼此幫忙,那就說不上是什麼報答不報答了。」
由於那少年談起朋友之義,雲浩不禁想道:「單大哥不知來了沒有?但一柱擎天雷震岳是本地人,要找他卻是容易。他最愛朋友,和單大哥又是至交,要是他知道我受了傷,一定會來照料我。可惜我現在還不能請他們將我送到雷家。我若能托庇雷家,那就不致連累他們祖孫了。」
正是:
西南一柱獨擎天,庇盡桃源避秦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