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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回 柔情似水最難禁 文 / 梁羽生

    李逸推琴而起,道:「壁妹,你回來了?」這十多天來,他得長孫壁悉心調護,甚為感激,加以長孫壁的父親又是前朝老臣,故此他早已要長孫壁莫拘君臣禮節,改口以兄妹相稱。

    這一回頭,但見長孫壁柳眉微蹙,如有所思,與她平素的神態大不相同。李逸怔了一怔,問道:「有什麼不好的消息麼?」原來李逸雖在病中,仍很關心徐敬業起兵的消息,長孫壁每天便到鎮上一趟,女扮男裝,扮成一個書生模樣,在茶館裡喝茶,聽茶客們「擺龍門陣」(四川土語,「閒談口」之意),以便替李逸打聽消息。

    長孫壁道:「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消息。不過,我有一個疑問,自己愚味難明,想請殿下指教。」李逸笑道:「你這樣聰慧,還有什麼難明之事?」長孫壁微笑道:「說到聰明,婉兒妹妹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我哪算得上呢。」李逸道:「你再謙虛,我可不敢和你說話了。」

    長孫壁道:「我偶然想起一個古怪的問題,你若不笑話我,我便問你。」李逸道:「妙極,妙極!咱們閒來無事正好擺擺龍門陣,你說吧。」長孫壁道:「我今日偶然聽到一個笑話,說是一個江洋大盜,被推出去斬頭,劊子手刀法極好,刀出如風,輕輕一削,便將人頭斬下,那人頭在地上兀自道:「好刀,好刀!你說這個被斬的人是聰明還是愚蠢?」

    李逸呆了一呆,立即笑道:「這當然是愚蠢了,不過我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樣的人,被殺了頭還會對劊於手的刀法讚不絕口。這定是那些妙想天開的人編出來的。」長孫壁道:「我看這樣的人多著哩,不過殺他的人未必是用刀罷了。」說到這裡,忽地「噗嗤」一笑,說道:「或許是用一聲嬌笑,或許是用一縷柔情……於是那人即算死了亦自對那劊子手念念不忘!」

    李逸何等聰明,立知其意。心道:「我剛才在琴音中表露出對武玄霜的傾慕,想是給她聽出來了。」不禁豁然一省,想道:「她雖是借題發揮來譏諷我,這番話卻說得甚有意思,不管怎樣,武玄霜總是我的敵人,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過等於劊子手罷了,然而她真的是劊子手麼?」

    李逸呆了好一會子,這才稍定心神,緩緩說道:「多謝你指點,你比我聰明多了。嗯,今天真的沒有什麼重要的消息麼?」長孫壁道:「你剛才問有沒有不好的消息,沒有,但卻有一個特別的消息。」李逸道:「什麼消息?」長孫壁道:「我聽得茶客談論,說是武則天要考女中賢才。」李逸道:「這有什麼特別?武則天做了女皇帝,要選幾個女人做官亦是應有之義。」長孫壁黯然說道:「可是那道詔書卻聽說是婉兒代筆的,婉兒做了武則天的四品女官了!」

    李逸心頭一震,急忙問道:「他們是怎樣說的?」長孫壁道:「我隔鄰的茶客是兩個秀才,他們剛從長安歸來,在茶館裡高談闊論,說的便是婉兒的事情。據他們說武則天任用婉兒做四品女官,專職替她掌管文陵,武則天還特別為她在宮中設宴,召請許多學士入宮做詩,婉兒在一支香的時刻便做了十首詩,又快又好,將那班學士都壓倒了。武則天這才說出婉兒便是上官儀的孫女,令他們驚愕不已。這是上個月的事情,據說現下婉兒已是才名鵲起,名震長安,人人都知道本朝發現了一位才女,有一些拍馬屁的官兒還上表向武則天恭賀呢!那兩個秀才,說得津津有味,他們也將這件事情當作本朝「佳話」,還誇讚武則天敢於任用仇人的孫女,豁達大度,當真是人主的胸襟呢!」李逸面色一片慘白,雖然他早已聽過武玄霜的預測,仍然覺得這是不可想像的事,身負血海深仇,立誓要去行刺武則天的上官婉兒,卻竟會做了武則天的女官!

    長孫壁道:「殿下,你怎麼啦?」李逸黯然不語,移步窗前,想起了他初見上官婉兒之時,彼此互伶身世,同聲慨歎過:「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見天京神器,竟屬他家!」這樣的話,怎料到別來未久,連她也歸了武則天了!想到傷心之處,李逸當真是欲哭無淚,欲語還休。

    迷茫中忽覺有秀髮拂眉,柔夷在握,只見長孫壁輕輕握著他的手掌,柔聲說道:「我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事情,但他們卻又說得那麼確鑿,待你完全好了之後,咱們到長安去探聽一下,好嗎?」李逸低聲道:「我寧願永不戳破這個疑團。呀,若是真的,那,那怎麼好?」

    長孫壁眼圈一紅,與李逸靠得更緊了。李逸稍稍將頭移開,只聽得長孫壁在他耳邊說道:「婉兒與我情同姐妹,若是真的,我怎樣也要把她勸回來!」李逸道:「若是勸不回來呢?」長孫壁道:「若是勸不回來,我就當她,當她死了!殿下,我知道你極傷心,我的傷心也不在你之下,但你是龍子龍孫,又是英雄豪傑,大丈夫應當提得起,放得下,難道天下之大,就再也沒有第二個知己了嗎?」

    李逸心頭一蕩,回過頭來,正好與長孫壁的眼光相接,但見長孫壁面上一紅,放開了手,這剎那間,李逸幾乎想抱著她痛哭一場,但立即又強行抑制,但怕這樣一來,更增加了長孫壁的誤會。一個武玄霜、一個上官婉兒,已給了他無窮煩惱,豈可再添上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

    迷茫中忽聽得有人大聲喝道:「你是誰?你幹什麼?」兩人甚地一驚,從窗口望出去,只見一個道士正向著他們這間靜室走來,夏侯堅那兩個藥童在後面大聲喝止!

    這道士年約五旬,穿著一襲淡青色的道袍,留著三絡長髯,態度從容,頗有幾分瀟灑出塵之概。李逸心道:「夏侯堅世外高人,他這兩個藥童卻怎如此不懂禮貌?未曾問明來歷,便先歷喝人家。」夏侯堅的花園裡花木蔥寵,籐蘿纏繞,那道人分花拂葉,不理那兩個藥童,逕自前行。李逸方自覺得這道人奇怪,心念未己,忽聽得長孫壁說道:「你瞧這道士真有邪門!」李逸這時方才發覺,但見經他的手撥過的花草,片刻之間,便枯萎焦黃,李逸大吃一驚,這才明白那兩個藥童為何要大聲歷喝。

    那道士腳尖並不離地,步履甚是安詳,但轉瞬之間便到了靜室外面,那兩個藥童追得氣喘吁吁,大聲喝道:「再不止步,我們可要不客氣啦!』那道士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毫不理睬,前面那個藥童折了一枝樹枝,喝一聲「打!」。把手一揚,但見那枝樹枝,已斷成七截,每截三寸來長,他們用發暗器門釘的手法,七段樹枝,如箭疾射,而且每一枝都是對準那道人的穴道。李逸方在心中讚道:「好手法!」說時遲,那時快,只貝那六枝「木箭」,都射到了道人身上,剛剛沾著他的道袍,便紛紛掉落,好像是他的道袍抹了油一般。李逸心中一凜:「原來這怪道土竟會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內功練到爐火純青之境,身體每一部份都可以借力打力,敵人沾著衣裳,便會跌翻,故名「沾衣十八跌」,這道士連射中穴道的暗器,也可以借勁彈開,那更是這門功夫的箇中高手了。

    另一名藥童見他身中七支「木箭」,仍是安然無事,一發急使出猛勁,抓起了一塊假山石,少說也有兩三百斤,心中想道:「你縱有沾衣十八跌的武功也難以將這塊大石彈開!」這時那道士又行近了靜室幾步,那藥童大喝一聲,使盡吃奶氣力,將大石對準他擲去,那怪道士哈哈一笑,說道:「來得正好,不必我費力氣打門了!」只見他腳步一旋,伸出了兩根指頭,手腕一抬,那塊大石正迎面打到,他兩根指頭在石頭旁邊一擦,那塊大石本來是從他的左側邊打來的,這時被他雙指一帶,竟然改了方向,逢向那間靜室的紅漆木門撞去,「轟隆」一聲巨響,木門登時碎成了無數小塊。李逸急忙退到牆角,抓起寶劍。

    那道士立即闖進,盯著李逸與長孫壁兩人,雙眼露出怪異的光芒。臉上罩著一層淡淡的紫氣,神情仍是那麼瀟灑,但卻令人心驚肉跳,那道士盯了一眼,忽地指著李逸說道:「奇跡,奇跡,你中了我兩個徒兒的碎骨錢鏢與透穴神針,竟然能活到如今!」李逸與長孫壁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這個怪道士看來不過五旬,竟然會是惡行者與毒觀音的師父!李逸強攝心神,施禮問道:「請問老前輩到來,有何指教?」

    那怪道士瞅著李逸說道;「我特來看看夏侯堅金針拔毒的本領。哼,你快把衣服脫光,讓我驗一驗看。」李逸出身高貴,即在江湖之上,也是人人對他優禮有加,那忍受得了這般侮謾,不禁勃然大怒,斥道:「妖道出言無禮,你欲見識金針拔毒的本領,理該去拜見金針國手本人。」

    那道士被他斥罵,並不生氣,又瞅了李逸一眼,淡淡說道:「夏侯堅我當然也要見的,但我生來性急,卻想先來看看你是怎麼能活到如今的。喂,你自己不除衣服,要長者給你代勞麼?」驀然邁前一步,伸出手臂,疾的向李逸當胸一抓,李逸雙眼圓睜,拔出寶劍,一個滑步回身,反手就是一招「神龍怒目」,這一劍乃是崑崙劍法中的一記殺手絕招,劍尖刺敵人的「神庭穴」,劍鋒截敵人的手腕,劍柄撞敵人的胸膛,一招三式,又快又狠!那道士微微一笑。既不見他跳躍閃避,也不見他出手反擊,只是不疾不徐的向前跨上一步,拿捏時候,妙到毫巔,李逸這極厲害的一招三式,竟然都落空了。

    李逸大吃一驚,但見那道士已到了他的面前,一雙眼睛好像就要貼到他的面上,詭異之極!李逸不假思索,倏的又是一招「玉女投梭」,劍尖晃動,剁他咽喉,兩人相距不到三尺,李逸心想縱然傷不了他,至少也可以迫得他退後。那料這怪道士竟是凝立不動,說道:「原來你是尉遲炯的徒弟,劍法不俗,不過卻奈我何!」眼看劍尖堪堪刺到,那道士仍是神色不變,忽地伸出雙指,迎著劍鋒便是一推,李逸心中想道:「任他本領通天,究是血肉之軀,怎能擋得我的寶劍?這妖道雖然無禮,也不宜便傷了他的性命。」稍一躊躊,忽聽得「錚」的一聲,那道士在劍上一彈,雙指一移,驀地夾著劍脊,李逸但覺虎口一麻,就在這電光石火的霎那之間,寶劍已給他劈手奪去!

    那道土傲然一笑,擲劍於地,再跨上一步,李逸急忙使個「陰陽雙撞掌」,使出渾身氣力,想把道士推開,手指還未沾對方,便聽得「嗤」的一聲,李逸的上衣已給他撕為兩片,露出了雪白的胸脯。那道士側目斜瞧,怪聲叫道:「真是奇跡,夏侯堅果然把你醫好了!好,不過我還要親自再試一下他的本領…待我再打你一掌,看他能不能醫?」李逸一擊不中,未及變招,那道士長袖一捲,早把他雙手嵌住,有如一道鐵箍,把李逸箍得動彈不得。但見他高舉右手,鮮紅的掌心轉眼間就變成深紫,透出一層黑氣,再一轉眼整塊手掌都變了黑色。道士哈哈一笑,手掌慢慢下移,向他胸膛印去。

    忽聽得一聲尖叫,長孫壁喊道:「休得傷我殿下!」聲到人到,一撲就撲在李逸身上。

    長孫壁突然撲來,怪道士也頗感意外,「咦」了一聲,說道:「好一個膽大的小姑娘,你想送死嗎?走開!」長孫壁緊緊抱著李逸,望也不望那道士一眼,失聲罵道:「臭道士,我就是死了也不走開!」那怪道士伸出五指,卻並不是真個抓下,只在她的雲鬢邊輕輕一招,把鼻子湊上去一聞,蕩聲笑道:「好香,好香!比起你來,我的確是個臭道士了。哈,像你這樣一位吹彈得破的美人兒,我還真捨不得下手呢!」他已運起了毒掌神功,雙掌觸人立死,這時真個不敢碰長孫壁一下,想了一想,突然拔下館髦的頭鈕,隔著衣裳,便向長孫壁腋窩一點,他是想把長孫壁點倒之後,然後再拿李逸試驗他的毒掌。

    就在這千鉤一發之時,忽地有一絲銀光一閃,「叮」的一聲,將怪道士那根頭鉻打歪,怪道士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終於把你引出來了!」夏侯堅罵道:「你這老不死的牛鼻子,你自命是一代宗師,怎的如此下流?」

    那怪道士放開二人,這才回過頭笑道:「咦,你這一代高人,怎麼出口便罵人?我憐惜標緻的小姑娘,就等如你愛護好看的花草一般,這也算得是下流麼?」夏侯堅道:「以你的身份,欺侮小輩,還不算是下流?」那怪道士道:「我沒有存心欺負他,只不過想試試金針拔毒的本領。」

    夏侯堅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那怪道士道:「我自信我秘製的毒藥暗器,天下無人能解,卻不料給你解了。這也許是我那兩個徒弟功力太差,暗器的毒性也未夠厲害之故。我再打他一掌,若然你還能在三個月內將他治好,我就服了你了。」夏侯堅皺眉說道:「以人命作為兒戲,傷天害理,莫此為甚!」那怪道士仰天大笑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貂狗,怎見得天公的心腸就必然是慈悲的呢?你忘了我的道號嗎?其實我並不立心作惡,我只是順其自然,天有雷霆之威,也有雨露之德,你自稱世外高人,卻怎這般迂腐?我拿他試下毒掌,若是你醫好了,那就是醫術上的一大成就,若是他給我打死了,那也就證實了我的確為武學添了絕世奇功。所以我的試驗,不論是成是敗,不論是你高明還是我高明,總之都大有益處。一條人命,算得了什麼?」

    原來這怪道士名叫「天惡道人」,在邪派之中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尤其他對自己的喂毒暗器和毒掌功夫,更自負是世上無雙。不過他卻絕不肯輕易出手,這回因為聽到了夏侯堅竟能把李逸醫好,所以才急著要起來一試。須知他是使毒的第一高手,他又怎容得世上有人能克制他?

    夏侯堅聽了他這番歪理,知道辯也無用,心中想道:「我三十年前與他相會之時,他是這般形貌,三十年後,仍然未見衰老,功力之深,可想而知。」再看一眼他那雙深黑色的手掌,夏侯堅饒是金針國手,也不禁暗暗驚心!

    天惡道人怪眼一睜,冷冷說道:「夏侯老弟,你的金針帶來了沒有?我可要試啦!」作勢便要向李逸撲去,夏侯堅攔在他的面前,叫道:「道兄且慢,我有話說。」天惡道人道:「你想勸我改變主意,那是萬萬不能。」夏侯堅道:「不,我也想見識見識你這絕世無雙的毒掌功夫,不過這位李公子他的傷還未盡;你就是一掌將他斃了,也顯不出你的厲害,怎能證實你的毒掌是世上無雙?」天惡道人怔了一怔,道:「你這話也有道理,但迫切之間,卻那兒去找一位高手來給我試掌?」夏侯堅微微一笑,說道:「我不敢以高手自居,但自問這幾根老骨頭還夠堅硬,就由我接你一掌,試試如何?」

    李逸剛才在生死傾頃之際,忽然得長孫壁捨身相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迷亂,長孫壁與他並坐床上,兀自緊緊的倚偎著他,柔聲軟語,替他壓驚,根本就不理會天惡道人還在身旁,也不理會他與夏侯堅說些什麼,好像在這斗室之中,只有他們二人似的。李逸與她耳鬢廝磨,少女身體特有的香甜氣息,一縷縷的傳入他的鼻觀,芳沁脾腑,舒服之極,但卻又令他惶惑不安,心中想道:「我萬不能再惹煩惱,並害人家煩惱了!」心神稍定,急忙把眼光移開,只見夏侯堅負手而立,坦然的站在無惡道人面前,正拼著以血肉之軀,來試天惡道人的毒掌!

    李逸大吃一驚,跳起來道:「夏侯老伯,這樣不行,還是讓我來試吧。我傷了有你來醫,你若傷了,天下哪還能找出第二位金針國手?」天惡道人冷笑道:「你這小子太不自量,你現在就是送上來自願挨打,我也不屑拿你試掌啦!」長袖一揮,將李逸卷翻,「啪啦」一聲,仍然將他摔回床上,卻向夏侯堅笑道:「不錯,我正該拿你試試,你的武功雖然不是天下第一,也算得有數的高手了,至於你的醫術,那卻的確是天下第一的,拿你來試,最好不過!」

    夏侯堅道:「我若能接得住你的毒掌。這又如何?」天惡道人歪著眼睛反問道:「有甚如何?」夏侯堅道:「我若接得你的毒掌,敢請你以後將這種邪毒的功夫收起,不再用來害人。」天惡道人笑道:「我才不這麼笨,為你立這種誓約,受你的拘束,你若真能接我一掌,毫無傷損,那只是證實我的功夫還未練得到家,待我練好之後,再找你來一試便是。」夏侯堅道:「在你未練好之前呢?」天惡道人道:「那我當然無顏再用。」夏侯堅一想,雖然不能禁他永遠不用,但最少可以拘柬他幾年,而且李逸的性命那是定可保全的了,於是便坦然說道:「好,就這樣吧。請你發掌!」天惡道人雙掌一搓,紫黑色的掌心竟自發出騰騰熱氣,忽地呼的一掌,向夏侯堅的胸膛便即拍下。

    但聽得「蓬」的一聲,如擊敗草,夏侯堅退後三步,天惡道人也給他的反身之力,震得上身微微搖晃。這剎那間,李逸與長孫壁手心都捏著一把冷汗,緊張得連呼吸都透不過來。但見天惡道人與夏侯堅迎面而立,彼此都目不轉睛的打量著對方,過了半晌,天惡道人冷冷說道:「你好?」夏侯堅微微一笑,說道:「多承關注,我這幾根老骨頭尚幸而無事,你好嗎?」李逸見夏侯堅的面色已漸漸慚復正常,聽他的聲音中氣也還充沛,這才鬆了口氣。

    天惡道人好生驚詫,他從夏侯堅這一掌反震之力,試出了他的內功深湛,確實是有點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但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毒掌,不但掌力可以開碑裂石,毒力之猛,更可以直透臟腑,縱算夏侯堅的內功再好,也總應該有毒性發作的狀況,但現在已隔了一盞茶的時刻,夏侯堅的面上竟然沒有透出半絲黑氣。目光也還是那樣炯炯有神。他卻不知,夏候堅心中的驚詫,其實並不在他之下。夏侯堅這時也正在默運玄功,收斂體內的毒氣。

    天惡道人打量了夏侯堅一會,忽地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真有你的。不過,我可還未認輸。」夏侯堅道:「我不是已硬接了你的一掌麼?」天惡道人道:「我就不信你末受內傷,焉知你不是只能堅挺一時,想將我騙過,我偏偏不走。看看你結果如何?」長孫壁暗暗叫苦,想道:「這魔頭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夏侯堅雙眼一睜,道:「我可沒功夫陪你,你要怎樣才能相信?」天惡道人道:「咱們不如乾乾脆脆,各以本身的武功再比一場,若然你還能夠接我百招,我立刻認輸便走。」夏候堅冷笑道:「拳來腳往,這豈不成了市井之徒,咱們要比試功夫,也用不著這種俗子凡夫的辦法。」夏侯堅這番說話,在李逸聽來,似乎已露出一點怯意,心中暗道糟糕,只怕天惡道人更要乘機威脅,定要和夏侯堅過招。哪知這一番話順帶將天惡道人捧了一下,天惡道人聽來十分受用,心想以彼此武學大師的身份,確實不必在拳腳上來顯功夫,想了一想,便笑而問道:「你有甚別緻的方法?好吧,剛才是你聽我的,禮尚往來,現在我也為你劃出道來,我一准依從便是。」

    夏侯堅隨手在床頭拿起了一條繩索,那是長孫壁帶來準備替李逸包紮衣韌用的,夏侯堅將繩索一拋,道聲:「接著!」天惡道人接著了繩索的一頭,道:「如何比試?」夏侯堅道:「我也不信你未受內傷,我可以從繩索這一端聽出你的脈膊,想你善於使毒,這樣聽脈的方法,你也應懂得。」天惡道人笑道:「好呀,非但可以這條繩索聽出脈息,還可以藉此較量內功,你的辦法,我同意了!」

    長孫壁很是奇怪,她以前聽父親說過,宮中的后妃在生病之時,太醫奉詔替她們診脈,照例是不能用手指接觸她們的肌膚的,只能用一根絲線,纏在她們的脈門上,太醫隔著珠簾,用三隻指頭接著絲線的另一端,據說如此,便可以聽出脈息了。如今夏侯堅與天惡道人各執繩索的一端,聽對方的喘息,想必便是這個方法,但繩索要比絲線長得多粗得多,那更是神乎其技了!而且他們還要用這條繩索來較量內功,這樣的比試辦法,長孫壁更是見所末見,聞所未聞,真不知如何較量?

    但見夏侯堅與天惡道人盤膝而坐,各自靠著一邊牆壁,那條繩索給他們拉得筆直,兩人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好像老僧入定的模樣,過了大半個時辰,仍是動也不動。長孫壁莫名其妙,甚為納罕,看李逸時,忽見他眉尖打結,現出憂急的神情。長孫壁再仔細看時,只見那條繩索微微顫抖,靜室內沒有一絲微風,夏侯堅的長髯卻忽然飄拂不安,長孫壁雖然不識其中奧妙,看這情形,夏侯堅卻低處在下風。

    過了一會,李逸的神色也漸漸恢復自然,就在這時,只見繩索跳動了一下,無惡道人那淡青色的道袍也微微起皺,好像一湖平靜的春水,忽然被微風蕩起了漣漪。

    原來這時正到了吃緊的關頭,兩人各以上乘的內功通過繩索,試探對方的反應,天惡道人感覺出夏侯堅的脈息越來越弱,正自高興,忽然夏侯堅的脈息好像完全斷絕,連一絲絲的波動都感不到了,按說到了這個時候,夏侯壁已應該氣絕而死,但奇怪得很,他的內力還是綿綿密密,不斷的從繩索中傳過來,天惡道人大吃一驚,摸不到夏侯堅的深淺,心頭禁不住微微一凜,幾乎把持不住。就在這剎那之間,主客勢易,給夏侯堅佔了上風。

    天惡道人急忙凝神運氣,力圖反擊,情形與剛才大大不同,但見那條繩索不住的跳動,漸漸竟像跳繩一樣。繩索不住的打著圈圈,長孫壁看這兩人,仍是各自盤膝而坐,垂首閉目,各以三隻指頭扣著繩索的一端,指頭並未擺動。顯見那繩索的跳動,乃是由於內力的震盪所致。

    這時兩人都感到對方的脈搏散亂,各自凝聚真力,作最後的一擊,這情形連長孫壁也看出來了,但見那條繩索不住打著圈圈,刮得地上的灰塵飛揚,呼呼風響,陡然間那條繩索繃得緊似弓弦,「力勒」數聲,從中間斷成了十幾段。天惡道人道:「佩服,佩服,你接了我的毒掌,功力居然還足與我相持,我認輸了!」拋開斷繩,立刻走出這間屋子,轉眼之間。只聽得他的嘯聲已在百步之外。夏侯堅仍然盤膝坐在地上,未敢移動。

    李逸知道夏侯堅正在調停呼吸,活血舒筋,不敢去驚動他。長孫壁道:「咦,我好似聞到一股腥臭的氣味。」李逸想道:「難道那天惡道人在室中留下了什麼毒物?」忽聽得門外又有腳步聲響,李逸與長孫壁乃驚弓之鳥,急忙拔劍起視,原來卻是那兩個藥童。

    但見他們一個捧著香爐,一個捧著淨瓶,爐中焚的不知是什麼異香,香氣夙氰,一嗅之下,便令人氣爽神清,心胸寧靜。過了片刻,夏侯堅雙目一張,徐徐起立。連聲說道:「好險,好險!」捧著淨瓶的那個藥童已伺候在他的身邊,夏侯堅取出一枚金針,在左手中指之尖一剁,將毒血擠出,幾乎注滿了那個淨瓶。在他靠過的牆壁上則留下了一團黑印,肌紋隱現,好像一是他背上竄有濃墨印上去的一般,李逸這才發覺那股腥臭之氣便是從牆壁上這團黑印發出來的。那兩個藥童,放下了香、爐,取出鐵鑿,鑿下了那幾塊磚頭,夏侯堅吩咐道:「將這幾塊磚頭和這個銀瓶,都拿到山後埋了,要埋得深些,還要記住不可靠近山泉。」

    李逸不禁駭然,問道:「那天惡道人的毒掌怎的這般厲害?」夏侯堅道:「要不是我早有防備,今日早已命喪他的手中。」長孫壁道:「你與他比拚內功,不是贏了麼?」夏侯堅道:「不算得贏,我是把他嚇走的。」長孫壁道:「你先受了一掌,還能和他相待了個多時辰,他贏不了你,那當然應該算是你贏他了。」夏侯堅道:「就算是贏,也贏得僥倖之極!」李逸請道其詳,夏侯堅道:「我聽得藥童說是他來,預先服下了半瓶的解毒靈丹,再穿了一件極薄的金絲軟甲,這才出來和他賭賽。哪知他的毒掌傷害之處,竟然遠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體內的毒氣,幾乎收斂不住,後來他還要和我比試,我便將計就計,想出了那個辦法,和他比拚內功,他的功夫非常霸道,若然真個動手過招,我接不滿百招,但若彼此柔鬥,我的內功卻要比他稍為精純。我便借他從繩索中傳過來的內家真力,發散我體內的毒氣,牆壁上那團黑印,便是這樣來的。但仍然不能發散淨盡,所以在他走了之後,我仍須再運內功,將餘毒凝聚指尖,這才擠得於乾淨淨。」長孫壁聽得膛目結舌,夏侯堅微笑道:「還不止此呢,為了這場比賽,我不但損了三年功力,而且今後要變成禿子了。」

    將帽子揭開,搖一搖頭,但見滿頭頭髮,盡都變成碎未,隨風飛散。李逸內功已有根底,知道這是真氣耗損太甚所至,下拜說道:「老前輩為了小侄如此犧牲,活命之恩,沒齒不忘。」夏侯堅道:「這算不了什麼,我這幾十年,苦修苦練,本來就準備了要和他比試一場的。」他見李逸這樣惶恐不安,有一件事情還不好意思說出來,原來他穿的那件寶甲也給天惡道人的掌力震裂了。

    長孫壁道:「世上竟有這般厲害的人,我以前做夢也想不到。」夏侯堅道:「武林中有話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話半點不錯。天惡道人的毒掌舉世無雙,若論到武功也還未必是天下第一呢。」長孫壁道:「別的人我不怕,最怕碰到天惡道人那兩個徒弟,尤其是那個毒觀音,她會笑嘻嘻的冷不防就給你一枚透穴神針。我爹爹和殿下就幾乎給他們害死。別的人武功有多高也總有個道理好講,這兩個魔頭真是不可理喻,隨時都會出手傷人。」夏侯堅道:「不錯,你們現在都和天惡道人的門下結了冤仇,他們又認得你們的相貌,天惡道人在這三兩年內也許不會出來,他這兩個徒弟卻正在掀風揭浪。將來你們在江湖上行走,確是要小心提防。」長孫壁道:「我就不知道該如何提防?」夏侯堅道:「這樣吧,將來你們走時,我送一些易容丹給你們,可以隨你們的心意,改變容貌。」長孫壁笑道:「好啊,好啊!不過最好現在給我,我這幾天每天假扮男子,到茶館去打聽消息,想是扮得不像,好些茶客都在盯著我呢!」夏侯堅笑道:「既然如此,等下我叫藥童拿來,並教你怎樣使用便是。」長孫壁大喜拜謝,原來她知道夏侯堅有此妙藥,早已打算問他要了。

    夏侯堅臨走之時替李逸把了把脈,說道:「再靜養一天,明天你便可以完全好了。嗯,我算一算日期,谷神翁去接你的爹爹,明天也應該回來了。」後面這幾句話乃是向長孫壁說的。

    夏侯堅走後,長孫壁微微一笑,說道:「我爹爹最大的心願便是能見唐室中興,明天他若到來。見到殿下,一定歡喜得很。」李逸喧然歎道:「只怕我擔不起中興的擔子了。」長孫壁頓了一頓,又道:「只是他聽到婉兒的消息,卻不知怎樣傷心呢!」李逸心如亂絲,黯然無語。長孫壁看他一眼,低聲說道:「我不該在殿下面前提起婉兒……」眼圈一紅,將下面的話嚥了回去,李逸心弦顫抖,不知怎樣答她,恰好這時,一個藥童將易容丹帶來給長孫壁,解了李逸的窘。

    藥童給李逸講易容丹的用法,長孫壁感到新奇有趣,不厭求詳的問來問去,李逸坐在一邊,如有所思,並不插話。藥童走時,長孫壁見李逸似有償憊,便亦告辭,走到門前,忽又回頭笑道:「你該換一件衣裳了。」李逸想起適才被天惡道人抓裂的衣裳,長孫壁撲到他的身上救他,不覺面上一紅,低聲說道:「多謝關心。」長孫壁想起一事,走回來將一盒易容丹放下,說道:「留一盒給你,也許過了幾天,咱們都用得著它呢。」說罷嫣然一笑,這才揭簾走了。

    這一晚李逸輾轉反側,無法安眠,到了午夜,忽然披衣而起,伏在案前,匆匆忙忙的寫了一封信。

    這封信是寫給長孫壁的,李逸想了許久、終於決定了上長安。是的,上官婉兒做了女官的消息,曾經令他傷心絕望,他甚至當作上官婉兒已經死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見她!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在這傷心絕望之中,蘊藏著對婉兒的深沉的懷念!他怕見婉兒,又渴想再見婉兒,他們身世相同,氣質相似,不管婉兒如何,他是把她當作平生唯一的知己的,正是由於這種矛盾的心情,他拼著遭受任何危險,也要到長安去一見婉兒。

    而促成了他這一決定的則是長孫壁,在他養病的期間,他雖然感激長孫壁對他的細心照料,卻只當作是兄妹的情誼,還未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今天卻驀然發現了她的情意,這令他迷憫,也令他惶恐不安,他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他留信給長孫壁,請她原諒自己的不辭而行,並勸她不要冒險也去長安,勸她留在夏侯堅家中陪伴她父親。然而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他沒有寫出來,他不願與長孫壁同行,其實是怕自己抑制不住自己,再一次惹下愛情的煩惱。他最後請她轉告夏侯堅,並多謝他的照料之恩與夏侯堅的再生之德。

    寫好了信,從窗口望出去,月亮正在天心,秋風吹來,已帶著些些寒意,有兩片黃葉吹落在他的幾前,他想起與上官婉兒初見之時,正是春花如錦的時節,那時他抱著復國的雄心,也正像春天的花朵一樣,充滿生氣,曾幾何時?轉眼間便是秋風蕭瑟,而他的心境,也感到似黃葉一般,飄零無依。

    他打開那盒易容丹,選了一種可以令面色灰暗的搽上去,打扮之後在銅鏡前一照,但見自己好像平白老了二十年,額上添了幾道皺紋,頭髮也有幾根斑白,他換了一件藍色的長衫,試嘔摟著背,踱了幾下方步,從鏡中看到的自己,活像一個科場失意的老儒生,幾乎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李逸心道:「這樣正好,即算混在長安鬧市之中,也絕不會被人識破我的本來面目了。」

    他輕輕打開房門,攜了古琴寶劍,悄悄出走,長孫壁住在花園東角的那座小房,他經過之時,便把那封信從窗口輕輕送進去。長孫壁正在夢中和李逸到了長安,見著了上官婉兒,長孫壁勸不轉婉兒,正在夢中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李逸可並不知長孫壁在發夢,聽到那聲歎息,呆了一會,終於不敢回頭!便走出了園子。

    他從那條小路走下山去,武玄霜那天正是從這條路上送他來的,松風掠過,依稀還似聽得那車輪的鐮鍵之聲。李逸情思侗侗,心事如潮,疾跑下山,不覺東方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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