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回 心腹互猜疑 雙魔進酒 同門齊聚集 聯劍誅凶 文 / 梁羽生
了因雖服了解藥,但未及運氣調元,便是一場惡戰,解藥壓制不住,毒藥慢慢發作,知道不能久戰,一個翻身,掄開禪杖,直打出去。弓箭手發一聲喊,羽箭紛飛,那裡射得他中,片刻之間,給了因打出大門,大聲罵道:「年羹堯你這人娘賊,撞在洒家手裡,一杖打斷你的狗腿!」一腳把年家大門踢爛,呼呼兩杖,把大門左右的石獅子也打碎,這才揚長而去。
了因走後,年羹堯下來一看,只見滿地斷箭,不禁心驚。雙魔道:「給他走脫,如何是好?」年羹堯道:「我即刻上摺奏他,皇上不會信他的話。我再叫車辟邪和董巨川拿他,諒他逃不出我的掌心。」
了因打出年家,越想越氣。躲上附近山頭,打坐一會,把毒都逼發出來,心道:「自己孤掌難鳴,再找這小子報仇,也打他們不過。不如回京去稟告皇上,把他這大將軍撤了,然後再找他算帳。」了因一心還以為允禎能替他主持公道,氣憤憤的獨往北行。
馮琳那晚從復壁暗門中逃走之後,也向北行,第二日到了新安,沿途見路人來往,無不對自己注視,心想:我一個單身女子,難怪受人注意。殊不知她之所以受人注視,乃是生得太美之故。馮琳又想:了因這一班人都出來了,想必放我不過。我還是改裝了吧。這時已將到鎮上,忽聽得背後馬鈴之聲,馮琳一看,只見一個中年書生,面白無鬚,五短身材,穿得頗為華麗,一身錦衣,甚是奪目。看來像是個公子哥兒,心道:「這人的衣服真好看,我今晚偷他的改裝便是。看他走進一間客棧,也跟著進去。掌櫃的急忙招待,問道:「這位大爺,你們要一間房還是要兩間房。」那書生道:「什麼?」回頭一看,見一個絕艷少女跟在後邊,始知店主誤會,笑道:「我一個人呢,怎住得兩間房。」店主也笑道:「我還以為這位小姑娘是同你一路來的。」馮琳啐了一口,店主道:「姑娘莫怪,年時不好,很少單身的女子投宿。」那書生要了一間上房,馮琳也要一間,店主人皺起眉頭,若然是賣藝跑江湖的單身女子也還罷了,馮琳穿的卻是富家小姐的衣裳,店主起了猜疑,不敢讓她住宿。馮琳道:「怎麼?你欺負我沒錢嗎?」掏出兩粒金豆,摔在櫃上,店主人忙笑道:「豈敢豈敢,小店簡陋,我是怕你姑娘賺棄。」急忙也替她開了一間上房。
睡到半夜,馮琳悄悄起來,躍上瓦面,跳過鄰房,伏耳一聽,裡面寂無聲息,啞然暗笑道:「這書生又不是江湖上的行家,何必這樣小心謹慎?」捏碎窗格,飛身進去,摸到床邊,拿起錦衣。床上的人忽然一聲冷笑,跳了起來,反手一勾,就把馮琳的手腕勾住!馮琳沉肩縮肘,迅速用了一招「漁夫解綱」,把手脫了出來,那書生噫了一聲,駢指一戳,好像長著夜眼似的,戳的竟是後頸「天柱」要穴。
昏黑之中,那書生認穴不差毫釐,當然是高手無疑,若在半年之前,馮琳定然被他點倒。書生出手如電,點到之時,忽覺軟綿綿的,手指陡然一滑,歪過一旁,馮琳反手一掌,和那人右掌接個正著,馮琳給他掌力一帶,幾乎跌倒,而那人頗似出乎意料之外,給馮琳的掌力一震,急忙惜力飄身,飛過房中那張桌子,靠門一站,「咳」的一聲,燃了火石,微微笑道:「我早料你會來的了,坐下來,坐下來,咱們好好談談,別驚動了店中的人。」馮琳行藏敗露,甚為尷尬,只好依言坐下。
那書生將火石點燃了桌上油燈,笑道:「以你的相貌武功為何要做小賊?」馮琳道:「你怎麼會料到我來偷你?」那書生道:「自碰見你後,你就緊跟著我。這點都料不到,我還能在江湖上行走嗎?哈,不過,你可走了眼了,我雖然衣著華美,那是我素性如此,我囊中所有,其實不值你一偷。你若缺錢使用,我可送你一錠黃金,再多就不行了。」馮琳笑道:「誰要你的黃金?」解開外衣上面的兩粒紐扣,露出一圈珍珠頸練,煙僧生光,那是皇府珍品,每粒珍珠,都是一式大小,又圓又大。只這串珍珠,便足值百兩黃金。那書生吃了一驚,饒是他見多識廣,也摸不透馮琳來路。
那書生想了一想,驀然手摸劍柄,厲聲說道:「你不是黑道上的女英雄,想必是公門中的女高手了?失敬,失敬!」馮琳噗嗤一笑道:「什麼黑道白道,我是一概不知!」那書生道:「那你來做什麼?」馮琳道:「你這套衣裳值多少錢?賣給我吧!」書生一愕,猜不透她的用意,不知她是玩笑還是正經。馮琳道:「我就用這串珍珠買你的衣服,你總不吃虧了吧?」書生怒道:「你是誠心來胡鬧了?」馮琳道:「誰有工夫和你胡鬧?」書生看她說話神氣,不像是開玩笑,便道:「送你一套衣裳也算不得什麼。請問尊師是哪一位?姑娘大名可肯見告麼?」馮琳又是嗤的一笑,道:「咱們萍水相逢,何必查根問底,再說我的師尊多著呢,怎能一一說給你聽。」書生道:「你要男子的衣裳做什麼?」馮琳道:「你給不給,不給我便走了。」那書生在武林中甚有名氣,摸不清馮琳來歷,心有不甘,微微一笑,站起來道:「你有本事,就走出去好了。」馮琳心想:「要打架我可不怕,可是驚動了人,卻不大好」。便道:「說給你聽也不打緊,你可不許亂說出去。」書生道:「這個自然。」馮琳道:「我的父親是個大強盜,他逼我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所以我便逃跑出來,但他耳目眾多,我怕被人看破,只能改裝逃避。」
馮琳說的當然是謊話,可是這麼一說,卻恰巧和魚娘之事暗合。那書生出神的看著她,忽道:「你今年幾歲?」馮琳道:「你真沒禮貌,問人年歲幹嘛?」那書生哈哈笑道:「好,不問,不問。你的來歷也不必告訴我了。咱們心照不宣。」
馮琳道:「你願不願賣一套衣裳給我?」書生道:「我送給你。」馮琳大喜道謝。那書生又道:「我的技業雖然粗疏,在江湖上還有些朋友。你明日和我同行好了。保管大江南北,黑道上的人,誰也不敢對你動手。」馮琳心想:這書生口氣好大,我倒要看看他是何等人物,便也笑著答應。
這書生不是別人,正是白泰官的師弟,在獨臂神尼門下排行第六的李源。他是湖南的世家公子,十年來足跡不出兩湖。最近得到甘鳳池的傳書,要他在清明之日,到邙山祭掃師傅墳墓。並說明這是同門的一次大聚集,不能不來。因此李源才單身北上。
李源雖然多年來足跡不出兩湖,同門之間,卻是互通聲氣,對白泰官這事,隱有所聞,聽了馮琳的話,疑她就是魚娘。可是看她只是十幾歲的幼女,而白泰官之事,五六年前已燴炙人口,傳遍江湖。據此看來,魚娘不應如此年輕。但轉念一想:女子駐顏有術,聽說八妹呂四娘就一直像個廿一歲左右的少女。那麼魚娘若得異人傳授,保著青春面貌,也不足為奇。心道:「不管她是不是魚娘,我且和她同走一程,後日可到邙山,只要碰著週二哥或甘七弟一問,定可知道。
第二日馮琳換了男子服飾,買了一騎健馬,果然隨著李源同行。路上兩人各自出言試探,馮琳乖巧之極,李源哪裡試得出來。走了一程,兩人下馬休息,在樹蔭下聊天。李源道:「江湖上武功好的女子屈指可數,除了呂四娘外,就該數到魚娘了。」馮琳微微一笑,心中大不以為然。李源又道:「你的武功也算得是上上的了。我看你縱算比不上呂四娘,也總可比得上魚娘。」馮琳又是微微一笑,道:「你見過她們兩位嗎?」李源一怔,道:「沒有見過。」這話確是實言。馮琳笑道:「你既未見過她們二人,又怎知她們武功深淺,胡亂來比呢。」李源本是出言試她,不料給她問倒。強笑道:「雖然沒有見過,可是聽江湖上朋友所談,也總可知個大概。你見過她們嗎?」馮琳笑道:「我倒真的見過,呂四娘的武功,那是人中少有。魚娘雖會武藝,卻不見得如何。」馮琳的話也是實言。她前年在杭州「三潭印月」之時,曾見過呂四娘與魚娘和了因動手。李源聽她大讚呂四娘而貶低魚娘,越發懷疑她就是魚娘本人。正想出言再試,馮琳忽道,「快走,快走!」李源抬頭一看,見一個胖和尚提著禪杖大步走來,正是自己的大師兄了因。李源吃了一驚,了因已大聲喊道:「六弟慢走,咱們快有十年不見了啦!」馮琳見李源不走,心想我若一走,馬上就要給了因看破。他武功極強,奪馬追來,我定逃走不了,也便故作鎮定,閒閒的倚在樹旁。心中盤算脫身之計。
李源十年來未見過了因,但從同門口中,對了因近年的行事,卻是瞭如指掌。心中暗暗叫苦。了因道:「師弟,你好?這位朋友是誰?」李源武功,同其他六位同門一樣,大半出於了因所授,雖然知他已是背師叛道,還是恭敬的問好。答道:「托庇平安。這位朋友是路上碰到的。」了因「哦」了一聲,定睛注視馮琳。李源道:「聽說師兄近年得意。」了因道:「晤,你們做師弟的很不高興是嗎?」李源不敢答話,了因仍然望著馮琳,李源心中頗怪馮琳不懂槓湖禮節,走過去對她道:「這位是我的師兄了因,你過來見見。」馮琳把手一揚,驀然飛出三柄匕首,一柄射李源坐馬,兩柄卻射李源,李源大吃一驚,猝不及防,閃開一把,卻給另一把射中左肩,撲通倒下,馮琳飛身跳上馬背,用匕首在馬臀一插,那馬負痛狂嘶,飛奔而去!
原來馮琳聽得李源與了因兄弟相稱,心中暗想:若不快逃,片刻之後,他們師兄弟一說明白,我就糟了。她年紀雖小,計謀卻多,知道了因武功極高,飛刀定然射他不中,所以改射李源。心想:他師弟受了刀傷,他定然無暇追我。馮琳想得不錯,可是卻無辜傷了李源。
了因見馮琳上馬飛奔,追之不及。果然先救治李源。了因對馮琳的毒刀來歷,甚為清楚,囊中雖無對症的解藥,但立刻替李源剜肉療毒,用大內的金創聖藥敷上,也可保無事。了因倒不是特別痛愛這個師弟,而是想把他醫好之後,逼他聽自己的話,隨自己入京。了因投了允禎之後,六個師弟,無一從他,他深覺顏面無光。李源在江南七俠中的名氣,雖不如甘鳳池與白泰官之大,但逼得他從順,總可挽回一點面子。免得江湖上的朋友嘲笑,說他自命是「江南七俠」之首,連自己親手教過的師弟都不跟他。
了因替李源解了外衣,剜肉療毒,手有所觸,心念一動,搜索李源懷中物件,在貼身內衣之內,搜出了一個臘丸,了因是江湖上的大行家,把臘丸掐碎,裡面藏有一張字條,取出一看,卻原來是湖南曾靜,寫給岳鍾琪的密函。曾靜和岳鍾淇的父親乃是朋友,這封信是勸岳鍾淇在取得兵權之後,舉兵抗清的。信中還抬出岳姓的先賢岳飛,勸岳鍾淇學岳飛的模佯,抵抗異族侵略。了因雖然識字無多,意思卻還看得明白,冷冷笑道:「瞧不出這位公子哥兒還會來這一手。」繼而一想,岳鍾淇乃是年羹堯的副手,有了這封密件,便可作為憑證,連年羹堯也扳倒他。心念此仇可報,不覺大喜。這時了因心思已變,只想把李源押到北京領賞,他順不順從,倒無關緊要了。
過了一陣。李源悠悠醒轉,只見了因手中拿著那張字條,嘻嘻冷笑,得意之極。李源冷汗直流,知道事情已敗露,拚命跳了起來,了因一聲冷笑,輕輕一推,便將李源推跌地上。
了因喝道:「你幹什麼?」李源嚷道:「師兄,你是不是漢人?」了因道:「是漢人又怎樣?」李源道:「是漢人就該把這張字條還我。」了因「呸」了一聲,道:「你乖乖的隨我到北京去。」李源又道:「你完全忘記了師父的吩咐麼?」了因狂笑道:「師傅既死,我就是你們的師傅。」李源怒道:「好哇,了因!你把我殺了吧!」了因道:「你要死還不容易,只是你也知道我的手段,你想我用分筋錯骨的手法,把你煎皮拆骨;還是想我用點穴的手法,讓你落個全屍,而且還可以再活三日?」這兩種手法都是極厲害的刑罰,分筋錯骨慘於碎剮凌遲,但若被他用毒辣的手法點穴,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碎剮凌遲還要痛苦。李源出身富家,不覺心悸。了因見他面色慘白,笑道:「你想清楚沒有?」李源曾讀詩書,想起「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兩句,膽氣頓壯,斥道:「不必多言,我若怕死,也算不得是江南七俠了!」
了因一聲獰笑,把李源拉近身邊,抬起蒲扇般的大手,照李源後頸捏下。李源瞑目待死,但聽得了因笑道:「可惜今日以後,江南七俠,就只剩下六人。你口口聲聲要遵師傅的遺訓,就讓你去見師傅吧!哈,此地離邙山已近,你要不要我將你葬在師傅墓旁?」李源心念一動,想起明日可到邙山,又想起一眾同門,都在邙山聚會。再想起慘死雖無足俱,但若有一線生機,也不該放過。了因手指已觸到他的頸骨,停了一停,李源大聲嚷道:「師兄,我還是聽你吩咐。」了因哈哈一笑,鬆開了手,心道:「這個公子哥兒,果然經不起我的一嚇!」李源道:「我隨你到北京去,但請你不要牽累曾老先生。」了因「哼」了一聲,道:「晤,這個以後說吧。只要你乖乖聽話。我也許可以手下留情。」了因又問起馮琳何以會和他一道,李源依直說了,了因知他十年來足跡不出兩湖,料他所言非假。不再多問,押他上路。
第二日中午時分,經過邙山下,了因耳聽山下的黃河水聲轟鳴,眼看崤山邙山,迎面矗立,想起當年在此山習技的往事,不覺遊目四顧,回憶舊日遊蹤。李源忽道:「師兄,今日是什麼日子?」了因道:「誰耐煩去記。」李源道:「今日正是清明節呀!」了因一算,果然不錯,道:「是清明又怎麼樣?」李源道:「師傅死後,小弟屢次想來掃墓,都因家事羈絆,未能前來。心中慚愧已極。今日清明佳節,恰恰經過此山。小弟求師兄開恩,准我上山一拜。」了因面上一紅,想起師傅死後,自己也從未來祭掃過。了因對獨臂神尼之死、雖然漠不關心,但獨臂神尼到底是他的恩師,既然經過此山,又恰值清明節日,也油然起了掃墓之心,慨然說道:「好吧,咱們就上山一拜。」牽著李源的手,直上邙山。
邙山春日,風景絕佳,山花遍地,有紅裡參白像大紅瑪瑙的茶花;有桃紅花瓣包著金絲花蕊的杜鵑花;有青絲花蕊鑲著乳白花瓣的報春花。密密叢叢,滿眼都是。走了一陣,已到主峰,山峰上掛下的瀑布,在麗日下灑起金色珍珠的泡沫。了因雖然貪戀繁華,到此也不禁精神一爽。抬頭一望,還記得前面那座突出的山峰,就是當年師傅教自己輕功的地方,只因為自己幼年時根基扎得不好,輕功總練不到登峰造極。那邊流泉飛瀑之旁的大石,卻是自己試杖之地,石上留下的杖痕想必還在。了因邊想邊走,不多一會,和李源攀到峰頂。
山頂上,獨臂神尼所養的黑白二雕在空中盤旋飛鳴,似乎是出來接客。了因叫了聲:「小黑小白」,黑白二雕呼的一聲從了因頭頂掠過,了因道:「咦,小黑小白也不理我了!」驀然想起自己今年已近六十,離開邙山也有二十多年了,「小黑小白」也應當改稱「老黑老白」了。
二雕出現,季源精神一振,走過兩行槐樹夾著的山道,墓園遙遙在望。了因忽道:「咦,那邊有人。想是那位同門也上來祭掃了。」話聲未停,呂四娘和甘鳳池突然現出身形,了因驟吃一驚,翻身便抓李源,李源早已跳開,呂四娘撮唇一嘯,黑白二雕凌空擊下,了因大怒,這黑白二雕竟然聽呂四娘的話來攻擊自己;禪杖盤頭一掃,喝道:「你這兩個扁毛畜生也來期我!」二雕震於他的威勢,一掠下又飛起,就在這瞬息之間,呂四娘已一劍飛前,陡然把李源搶走。
了因氣紅了眼,呂四娘微微一笑,山頭上高高矮矮,三五成群,不但六個師弟一個不缺,連關東四俠和鐵掌神彈楊仲英等人也都來了。二師弟周潯冷冷說道:「了因,你也來麼?」
李源和同門見過,始知剛才搶救自己的就是師傅的關門徒弟呂四娘,十分驚訝。甘鳳池看出他肩臂受傷,問他所以,李源一一說了,甘鳳池極為憤怒,對周潯道:「二哥,他貴人事忙,那還有閒心到此掃墓,他是押六哥到京請賞,路經此地,六哥求他『恩准』上山,他怕『犯人』脫逃,所以才跟上來的。」了因面色紅裡泛青,禪杖一揮,把一塊石頭打得粉碎,怒道:「鳳池,你現在對誰說話!」甘鳳池扳臉不答。周潯道:「難得你今日到此,請到師傅墓前說吧。」
了因心中盤算脫逃之計,提起禪杖,傲然前行,片刻之後,到了墓園,只見墓園碑上寫著「前明公主武林俠尼之墓」十個大字,左下角寫著門人:周潯、路民瞻、曹仁父、白泰官、李源、甘鳳池、呂四娘立。卻無了因的名字。了因禪杖頓地,怒道:「立這墓碑是誰的主意?上面的字是誰寫的?」
甘鳳池道:「是我派人徵求了一眾同門的意見,鳩工建立的。墓碑上的字是大家公決推路三哥寫的,怎麼樣?」了因道:「為何你不向我請問?墓碑上又為何沒有我的名字?」甘鳳池閉口不答。周潯道:「咱們一眾山門都已齊集,現在依次行禮。」七個人排成一隊,由周潯領前,正擬行禮。了因一躍而前,呼的一掌把周潯推開,搶在前頭。說時遲,那時快,呂四娘凌空躍起,搶在墓前,橫劍一封,冷冷說道:「我們同門祭掃,敬辭外人參預。你要跪拜,應等我們祭過之後。這點規矩,你都不懂麼?」
了因大叫道:「反了,反了!我入師門之時你還未出世,你倒干涉起我來了!」周潯躍上一塊岩石大聲說道:「獨臂神尼門下弟子公決,在師傅靈前祭告,逐出叛徒了因,趁各位武林前輩在此,今日昭告天下!」了因陡的跳上石巖,呂四娘已搶先一步,立在周潯身邊。周潯續道:「叛徒了因背師叛道,弟子等今日稟承師尊遐訓,清理門戶。願各位武林前輩作證。」周潯說罷,甘鳳池喝道:「了因,你還要我們動手嗎?」江湖上替死去的師傅清理門戶,第一步是先由同門公決,把叛徒逐出門牆;然後才鳴鼓而攻,逼他在師傅靈前自決,自己給自己定罪,自己給自己執法,罪情重大的,就得自裁。若他自己所定之罪過輕,同門可以糾正。若他不服,則同門中不論哪個都可殺他。今日了因自投羅網,江南七俠便得在一日之內,將兩件事都並在一起辦了。
了因嘿嘿冷笑,突然反身一躍,禪杖在半空舞了一道圓圈,路民瞻白泰官急忙閃避,了因一掠衝出,跑上左邊山峰。那邊正是關東四俠等外賓觀札之處,曹仁父的女兒曹錦兒與魚娘一道,正伏在石上,低聲談論,了因突然衝到,魚娘驚叫一聲,抽刀旁躍,曹錦兒首當其衝,給了因一手抓著,大聲喝道:「誰敢上來!」
甘鳳池雙瞳噴火,高叫道:「了因,你要不要臉?臨死還欺侮小輩!」了因哈哈大笑,把曹錦兒旋空一舞,冷笑說道:「曹仁父,你一大把年紀,不應與他們一般見識,你出來說句公道話!」
曹仁父在同門之中名列第四,年紀卻是最長,比了因大兩歲,曹錦兒乃是他獨生女兒,痛愛異常。他曾為了女兒遠遊回疆,求易蘭珠收錦兒為徒。易蘭珠不肯答應,但後來仍然教了她一路劍法和幾手絕招。這時曹仁父見女兒在了因手中,心痛之極,顫聲說道:「了因,你還是人嗎?」了因嘿嘿冷笑,曹仁父鬚眉掀動,道:「同門的公決,絕無差錯,你就是殺了錦兒,我也要說你是叛徒!叛徒!」罵聲中了因突然尖叫一聲,一手將曹錦兒擲下深谷!甘鳳池的匕首和白泰官的梅花針都向了因飛去,但哪裡打得中他!
眾人齊聲驚叫,曹仁父幾乎暈倒。呂四娘倏然躍下山谷,了因面色青白,叫道:「好哇,你們這班小輩都來暗算我了。」甘鳳池怒不可遏,拔刀衝上,看看就要和了因相鬥。半山腰裡衣袂風飄,白泰官道:「咦,八妹上來了,她抱著一個人。」轉眼之間,呂四娘抱著曹錦兒冉冉升上,曹仁父趕上去接,呂四娘道:「沒事兒!」曹仁父把女兒抱在懷中,見她手足擦傷,羅裳染血,但還活著。不禁喜極而泣。
原來曹錦兒性頗剛烈,不甘受了因挾持,她武功雖然遠遠不如了因,但在危急之時,卻記起易蘭珠教的一手救命絕招,纖足向上一勾,踢中了因的寸關尺脈門要害,了因逼得向外一擲,幸得呂四娘輕功卓絕,跳下去把她腳後跟撈著,救了上來。
這時,了因的殘暴更激起公憤,甘鳳池首先喝道:「了因,你這懦夫,居然還有面目站在這裡嗎?」了因以英雄自居,斥道:「我是懦夫?你敢不敢上來和我決一死戰?」甘鳳池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為非作惡,卻不敢自行定罪,又不敢領受刑罰,不是懦夫是什麼?」了因大怒,道:「好,大家都到師傅墓前,我倒要看看你們有什麼能為?」了因雖然大言炎炎,其實卻是色歷內茬,他正在想好一套說辭,要在極險之中找出生路。
了因提著禪杖,走到師傅墓前,搶佔了一塊高地,冷笑說道:「你們邀了這麼多武林朋友來此,我雖死何懼!」甘鳳池道:「胡說,我們清理門戶,絕不假手外人!」了因心中稍安,又道:「你們七人,除了呂四娘外,其餘六人,可全經我親手教過,你們說要清理門戶,我也清理門戶,我好壞都是你們的師兄,算得是你們的一半師傅,你們今日聚眾犯上,情同弒師,我先要懲罰你們,看看你們從我這裡學到的一點技業,能不能將我打死?」武林中最為講究尊師重道,有「一日為師,百年為父」之語,了因以「半師」自居,要求先和他教過的師弟較量,武林中確是有這規矩。不過了因的情形與一般不同,他是背了師傅遺訓,背國叛師,這是最大的罪名,就是師伯師叔等長輩犯了,師侄也可親手殺他。甘鳳池等本可不理,同呂四娘圍攻,可是聽他的口氣,明明是說他們六人不是他的對手,周潯首先說道:「好哇,讓你死得瞑目,就依你劃出的道兒辦吧!」呂四娘道:「我與你可無同門情份,今日你要逃生,萬萬不能!」了因怒道:「我若第一場就輸了,任由你們定罪,我若贏了,再和你這賤婢較量。」在同門之中,他最忌憚呂四娘,可是心想:若然單打獨鬥,卻準能贏她,所以用說話把她擠出之後,馬上禪杖一掄,高叫道:「好,你們來吧!」呼的一聲,驟向周潯打去,先下殺手!
周潯在同門中雖然位列第二,武功卻不精強,抽戟一架,兩隻臂膊全都麻了,甘鳳池龍騰虎躍,右手單刀一招「撥雲見日」,橫斫過去,左手一勾,展開擒拿手法勾了因脈門,左虛右實,明知克他不住,用意不過是在掩護周潯。了因溜滑異常,避強攻弱,禪杖一立,把甘鳳池的單刀震開,呼的一掌擊出,明取正面的甘鳳池,暗擊左翼的路民瞻,周潯滑步揚戟,戟尖已堪堪刺到了因後腦,了因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身軀一矮,禪杖向後一推,噹的一聲,把周潯的天方畫戟震得脫手飛去,左掌一按,拍到路民瞻前心,白泰官一躍而上,虎頭刀迎面劈下,白泰官在同門之中,除了了因與呂四娘外,武功僅次於甘鳳池,寶刀一劈一晃,使出盤龍刀法,頓時在了因面前泛起一團銀光,了因逼得撤掌防身,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手段與白泰官周旋,左手禪杖一蕩,掃開了同時攻到的幾條兵器。李源臂傷未癒,揮七節鞭向了因下盤纏打,了因禪杖一絞,七節鞭纏在杖上,了因大喝聲:「去!」暗運內力一震,李源的七節鞭竟然被震得斷為三截。李源大驚,躍出***,周潯已把兵器拾起,揮戈再戰,曹仁父道:「六弟,你歇歇吧。」李源牙根一咬,道:「同進同退,不殺此賊,誓不罷休!」解下腰帶,舞得矯如游龍,纏腕拂面,展開的仍是軟鞭招數。李源在同門之中,武功與白泰官不相伯仲,只是氣力較差,更兼受傷之後,所以剛才吃了大虧。現在改用腰帶作為軟鞭,腰帶全不受力,不怕震斷,在兵器上先不吃虧,盤旋纏打,雖然不能致了因死命,也收了牽制之功。曹仁父痛恨了因入骨,他使的是獨門兵器鐵琵琶,可以鎖拿兵刃手腕,內中又藏暗器,這時拼了老命,了因也不敢不防。
這一戰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了因把一身絕技,全都施展出來,只聽得呼呼轟轟,周圍數丈之內,都是風聲,功力稍低的,兵器部給杖風震歪,失了準頭。但周潯等以六敵一,此呼彼應,了因也不容易各個擊破。加上甘鳳池天賦異稟,臂力沉雄,僅僅略在了因之下,論武功也差不了許多,他和白泰官力攻中路,敵著了因的禪杖,滅煞他的鋒芒。曹仁父與路民瞻力攻左翼,每到危急之時,曹仁父就按鐵琵琶放出裡面的暗箭;李源與周潯則力攻右翼,配合牽制。六人分成三組,把了因圍得風雨不透。
山上群雄看得怵目驚心,看到緊張之時,真恨不得拔刀助戰。可是這乃是別人清理門戶的內部之事,外派的人可不能插手。呂四娘氣定神閒,倚在樹邊觀戰,時不時發出微笑。玄風道:「看來江南六俠,勝不了他們師兄,第二場只呂四娘一人,更難取勝,這凶僧可能死裡逃生了!」
楊仲英道:「他若連勝兩場,咱們等他下山之時,再行兜截。咱們是為武林除害,與他們清理門戶無涉。」柳先開一笑說道:「老前輩不必擔心,等下請看呂四娘出手。」關東四俠之中,柳先開領教過呂四娘的本領,對她甚有信心。
這一戰打了一個時辰,周潯等六人都覺了因功力比前猶勝,了因也感到六個師弟今非昔比。激戰中了因漸覺額上見汗,氣喘心促,兩邊仍是不分勝負。了因暗道:「不好,自己本來以耐戰見長,但此時此際,卻不應與他們久戰了。杖法一變,連下殺手。甘鳳池與白泰官拼了全力,尚可抵擋得住,其他四人已不敢欺身進逼,了因呼的一杖,把甘白二人的兵器,全都盪開,大聲喝道:「住手!這一場算是扯平,兩無勝負,我要見見那賤婢的功夫,看她這些年來有多少進境?」他這說話仍然是以掌門師兄自居,說完話後,拔身跳出***,橫杖當胸,雙目盯著呂四娘。
這一戰了因固然耗了不少氣力,周潯李源等也已疲倦不堪。甘鳳池心想,纏鬥下去,十九可操勝券,但同門之中,必有一二人因過勞而受內傷,算作扯平也罷,抱刀退下,表示同意。周潯白泰官等也相繼退下。呂四娘盈盈一笑,飛身躍進場心。
了因定了定神,喝道:「這一仗我若勝了,彼此不許尋仇。」這話其實已有一點氣餒。呂四娘笑道:「敬依尊命!」刷的一劍刺去。了因禪杖一翻,一招「翻江倒海」,如蚊龍般直捲過來。周潯與曹仁父李源三人都未見過這位小師妹的本領,見了因見面便下毒招,都吃了一驚!甘鳳池道:「無妨!」但聽得呂四娘一聲長嘯,左足朝杖頭一踏,藉著這一踏之勢,整個身子翻騰起來,疾如飛鳥,呼的一聲,掠過了因頭頂,身形未落,霜華劍在空中一旋,已使出「鵬搏九霄」的招數,照了因的禿頭猛刺下來!山上群雄大聲叫好,了因禪杖一抖,掠空而上,一招「舉火撩天」,把呂四娘的寶劍逼開,暗暗吃驚:這賤婢的功夫比以前又高許多了。
呂四娘見了因久戰之後,餘勢未衰,不敢怠慢,把玄女劍法使得神妙無方,劍勢如虹,著著進擊。了因掄動禪杖,見招拆招,見式拆式,也是有攻有守。
打了半個時辰,未分勝負。了因又是吃驚,又是後悔:哎,早知如此,適才斗那六人,就不該多耗氣力。呂四娘看他已有怯戰之意,劍招越發催緊,真的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了因咬實牙根,大喝一聲,使盡內家真力,杖影如山,把呂四娘的劍光裹住!
周潯等又是大吃一驚,看了一會,但見一縷銀光,好像在千萬根杖林的包圍之下穿來插去。已看不清那個是了因,那個是呂四娘了。
原來呂四娘早料到終須要與了因決戰,所以除了劍法更加精研之外,在仙霞嶺五年,又潛修內功,把師傅傳的與得自易蘭珠所指點的內功竅要,悉心研習,經過五年,內功大有進境,和了因相比,已差不了多少。而了因經過剛才一戰,氣力耗了一半,此消彼長,呂四娘不但在輕功劍法上佔了上風,即在內家功力的較量上,也盡可和了因打成平手了!呂四娘以前輸給了因的地方,就在功力不如他的深厚,現在功力方面拉成平手,呂四娘已是放膽進攻,毫無顧慮。
本來以了因的本領,即處下風,也還可戰半日,偏偏他心情焦躁,力求速戰速決,使出全力,拚命進擊,呂四娘以逸待勞,乘暇抵隙,一味游鬥,約莫又打了半個時辰,了因漸露疲態,酣戰中群雄聽得一聲長笑,了因拖杖敗逃,原來已被呂四娘刺瞎一眼。
呂四娘輕功卓絕,那容得他敗裡逃生,身形一起,後發先至,攔在了因前面,劍光霍霍,把了因又逼得倒退回來!
了因這時儼如一頭負傷的猛虎,禪杖呼呼掄開,狂衝猛打。甘鳳池叫道:「八妹小心!」呂四娘定神應付,劍似彩蝶穿花,步若靈貓撲鼠,身如柳絮輕揚,了因禪杖到東,她避到西,了因禪杖到南,她避到北;可又不是一味閃避,就在閃避之時,也仗著絕妙的身法,一口劍連連閃擊。又激戰了好久,群雄正看得眼花撩亂,但聽得了因慘叫一聲,僅剩的一隻眼,也給呂四娘刺割了。呂四娘跨步揉身,橫劍一抹,待把了因人頭割下,猛然一想,他到底曾是師傅首徒,指點過自己六個師兄的武藝,應該落個全屍,劍到中途,突然改變手法,劍尖在了因脅下的要害穴道輕輕一點,了因大叫一聲,禪杖呼的擲出,臨死一擲,勁道仍是大得出奇,呂四娘扭身一閃,那禪杖插入對面石壁,只露出短短的一截杖頭。
了因絕頂武功,只因一念之差,走入歧途,以致落得在師傅墳前慘死,群雄無不吁嗟歎息,引為鑒戒。甘鳳池想起他當年替師傳藝,在獨臂神尼墓前歎道:「若你肯遵師傅遺訓兒,何至落得今日下場」眾人商議,把他埋在師傅墓旁,立碑說明此事,使後世之人,永以為戒。眾人推定由呂四娘執筆,呂四娘走進獨臂神尼生前所住的石室,和路民瞻共同斟酌碑文。甘鳳池獨坐一旁,默然不語,忽聽得外面似有人聲,呂四娘也驚覺,急忙推門出去。走到墓地,渺無人蹤,但了因的首級,已經不見。正是:
正喜邙山誅叛賊,又驚白口失頭顱。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