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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八回:同命相憐疑幻夢 幽情互慰結知交 文 / 梁羽生

    華天風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也只能希望他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了,他們都有一身武功,雖然不習加性,總比常人體質強壯,能夠忍受饑寒,未必就會喪命。只要被水流衝到岸邊,或者碰到過路的人,那就有救了。」江海天心想,在這荒山冰谷之中,哪會有過路的行人,至於希望水流把他們衝到岸邊,這更屬渺茫之事。但事已如斯,急也急不來了。

    華天風口裡安慰江海天,心中也是難過之極,雲瓊兄妹是跟他出來的,倘有三長兩短,他將來有何面目再見雲召?雲瓊兄妹的內功遠不如唐努珠穆,得救的希望比唐努珠穆還要渺茫。

    說到責任的重大,雲召是將兒女付託給他的!心情的沉重,華無風比江海天更甚,不過他是歷盡滄桑,飽經憂患的老年人,遇上事情,卻要比江海天這樣的初出茅廬的少年鎮定多了。

    江海天方寸已亂,一切都由華天風作主,離開了險地之後,江海天道:「難道咱們就只能聽憑天命,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華天風道:「你意下如何?」江海天道:「求義父指點。」華天風道:「你得把信息告訴唐努珠穆的家人。」江海天定了定神,想起了谷中蓮,說道:「不錯,珠穆本是為他的妹妹而來的,不管我這師弟是生是死,我都應該先把他的妹妹找到。」

    華天風道:「我與你分道揚鑣,這裡無路可通,我要翻過這座山追蹤冰河的源頭,萬一發現他們,我可以立時將他們救治。」江海天道:「乾爹,你一個人翻山過嶺,我不大放心。」

    華天風道:「我平日採藥,山路是走慣了的,翻過這座山不比剛才上靈鷲峰那樣要冒奇險,你盡可放心。海兒,你一個人到昆布蘭國,人地生疏,他們兩國又正有著糾紛,你要找的是馬薩兒國的公主,到了昆布蘭國,只怕周圍都是你的敵人,你更得小心在意!唉,本來你先回到馬薩兒國,把這消息帶給珠穆的大哥葉衝霄要好一些,但他妹妹的事情也是急不容緩的,而且此地又已是昆布蘭國的國境了,我也不想阻攔你了。總之,你一切都得自己小心。」

    兩人彼此關心,互相叮囑,最後也只能分道揚鑣,華天風臨分手時說道:「我要是找到他們會趕到昆布蘭國的京城與你相會。你此去也請順便打聽打聽你碧妹的消息。」江海天道:「不勞囑咐,我自會留心。」但他心裡可感到一陣慚愧:「義父對我如此關懷,實在比我對碧妹的關懷還多得多!」

    江海天悵帳惆惘。獨自前往昆布蘭國,按下不表。

    且說唐努珠穆在洪流之中掙扎,好不容易竄出水面:吸了口氣,一個浪頭打來,又遭沒頂。幸虧他內功深厚,換了口氣,便可以不少時候,在激流急湍之中,他始終緊緊地抱著雲壁,不敢放鬆,每次竄上水面換氣之時,也帶著雲壁露出頭來。

    水底比水面暖和得多,因為深水最寒冷的時候也經常保持著攝氏四度,所以只有上層結冰,下面是永遠也不會結冰的。因此雲壁雖然功力較弱,還不至於凍僵。

    唐努珠穆不懂水性,在激流急湍之中,心裡發慌,功力雖高,漸漸也感到筋疲力竭,腹中又饑又渴,雙眼也漸漸發黑了。

    雲壁在他懷抱之中,最初還會掙扎,過了一會,竟是全無動彈。

    唐努珠穆心頭發冷,「難道我們二人竟然命喪於斯?我死了不打緊。卻累了雲姑娘了。」心念未已,忽覺水流漸緩,原來已流出了兩峰夾峙的窄谷,河面寬廣,地勢平坦,水流當然就沒有那麼湍急了。

    深水中有條怪魚游來,發出閃閃的螢光,原來是冰河中獨有的一種魚類,名為「珠魚」,身長不及一尺,卻有二百粒左右能放光的骨珠,就如遍佈明燈一般。唐努珠穆正感飢渴,但卻不敢生吃這種怪魚,他藉著「珠魚」所發的光,抓到了一條河鰻,掙扎著竄出水面,忽見面前有一塊巨大的浮冰,再往前面,浮冰更多,一塊接著一塊,就似水面上搭起了一條浮橋,一直連到陸地。原來冰河到了此處,已遠離了那座火山,空氣寒冷。浮冰已是甚為堅厚,再在前面,連河面都結冰了。

    唐努珠穆心中大喜,精神一振,咬著河鰻,騰出二隻手來,抓著那塊形似磨盤的堅冰,猛地一個翻身,將雲壁帶上了浮冰,當下吸了口氣,施展輕功,好在河面浮冰遍佈,兩塊浮冰之間,最多的距離也不過一丈,唐努珠穆雖然精疲力竭,騰身縱躍,還勉強可以對付過去,不消多久,他抱著雲壁,己是安全到了陸地。

    唐努珠穆將雲壁放了下來,喚了兩聲「壁妹」,雲壁雙眼緊閉,面色青紫,絲毫也沒反應,只見她小腹鼓脹,顯然是被灌進了許多冰水了。

    唐努珠穆顧不得疲倦,更顧不得男女之嫌,當下就給雲壁推拿,過了一會,雲壁喉頭咯咯作響,唐努珠穆握看她雙腳,倒提起來,雲壁吐出了腹中積水,雙眼也才慢慢張開,但仍是氣息奄奄,說不出話。唐努珠穆一掌貼著她的背心,以本身真氣輸送進去,助她血脈流通,又過了半響,雲壁這才「嚶」然一聲,叫了出來。

    唐努珠穆柔聲喚道:「壁妹,醒來,醒來!」雲壁張開了眼睛,茫然問道:「我這是做夢麼?這是什麼地方?」唐努珠穆道:

    「是像一場惡夢,好在已經過去了。」雲壁漸漸恢復了記憶,說道:「啊,我記起來了,我被那姓文的惡賊所擒,地面突然裂開,洪水湧出……哦,穆哥,我明白了,是你將我救起來的!你把那惡賊打死了麼?」唐努珠穆道:「不用我動手除他,他已經遭到報應了!我看著他被你的哥哥一掌打翻,隨即沉沒在漩渦之中了。」

    雲壁聽得驚心動魄,忽地叫道:「不好!」唐努珠穆道:「怎麼?」雲壁道:「你可有看到我的哥哥麼?在咱們被洪流捲了之後。」唐努珠穆道,「咱們已然脫陡,我想你哥哥大約也會安然無事的。」雲壁憂心忡忡,說道:「我哥哥不會游水的,除非有人救他。」

    唐努珠穆笑道:「我也不是不會游水嗎?但咱們畢竟還是上了岸了。」雲壁心情稍稍放鬆,說道:「但願他也像咱們一般逢凶化吉。」她神智尚未完全清醒,一時間還未想到唐努珠穆之所以能夠脫險,乃是由於他本身功力深湛的緣故,而唐努珠穆舉自己為例,也是有意要如此安慰她的。

    雲壁醒來之後,唐努珠穆當然不好意思再抱著她了,她離開了唐努珠穆的懷抱,又冷又餓,身體漸漸發抖,唐努珠穆道:

    「我捉到一條河鰻,這裡無法舉火,你忍著點兒,把它生吃了吧。」雲壁顫聲說道:「我,我不敢。」

    唐努珠穆笑道:「你閉了眼睛,捏著鼻子。」他將那條河鰻一片片撕開,送進雲壁口中,讓她慢慢咀嚼。河鰻功能補氣行血,雲壁雖然覺得腥味難受,但餓不擇食,也只好閉著眼睛,把它生食了,腹中一飽,精力漸漸恢復,便覺得暖和了許多,只是衣裳全濕,怪不好受。

    雲壁張開眼睛,見那條河鰻已只剩下一堆魚骨,歉然說道:

    「你怎麼不吃一點兒,全都給我了。」唐努珠穆道:「我不餓。」其實他也感到腹中飢餓,只是他內功深湛,卻還可以勉強得住。

    唐努珠穆留心觀察周圍的環境,只見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除了冰雪和石頭之外,什麼都沒有。唐努珠穆暗暗吃驚,心想:「可到哪裡去找食物充飢?還有壁妹的衣裳也要替換。」他知道河中有魚,但他剛剛脫險,思之猶有餘悸,且又已是力竭精疲,怎敢再跳進冰河冒險?

    正在心裡發慌的時候,忽聽得一縷簫聲,隱隱約約的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音細而清,抑揚頓挫,十分動聽。雲壁精神一爽。說道:「你聽,有人吹簫,說不定這裡有人家呢!」

    唐努珠穆卻不由得吃了一驚,這簫聲遠遠傳來,卻聽得清清楚楚,顯然這人的內功非比尋常。這也還罷了,更令得唐努珠穆驚奇的是,那人所吹奏的曲子,正是唐努珠穆在靈鷲峰上所曾經聽過的,那白裘少年臨走時所吹過的那支。

    唐努珠穆暗自尋思:「想不到這神秘少年也在這兒,卻不知華姑娘是否也給他帶到此間來了?」隨又想道:「這少年不知是友是敵?雖然從種種跡象看來,他對華姑娘是盡心看護,應該是個好人,但究竟江未摸清他的底細,人心難測,總還是小心一點為妙。何況他又是和天魔教的副教主同在一起,我若貿貿然去求他們相助,倘若他們忽然翻臉,匯師兄不在這兒,我的氣力又未曾恢復,決計不是他們對手,我吃虧不打緊,只怕還要連累了雲姑娘。」

    雲壁道:「穆哥,你在想些什麼?這裡若有人家,那咱們就是絕處逢生了,你還不高興嗎?」唐努珠穆道:「壁妹,那邊有個巖洞,你躲進洞裡,等我回來。我要看清楚是甚人家,才放心讓你也去。」雲壁笑道,「我的衣裳裡外全都濕了,這個樣子怎好去見生人?你叫我去我都不去呢。你至緊要給我借一套衣裳回來。」

    唐努珠穆陪雲壁進入巖洞,洞裡倒很潔淨,只是風從洞口吹人,風勢很大,唐努珠穆道:「壁妹,你覺得好些嗎!冷不冷?」雲壁盤膝打坐,笑道:「我吃了那條河鰻,暖和多了,我正想吹乾我的衣裳。穆哥,你沒有吃過東西:我倒是擔心你跑不動呢。」

    唐努珠穆笑道:「你顧慮得是,那麼我也先練一會功吧。免得半路暈倒,你在這裡空等。可就要乾著急了。」其實唐努珠穆功力深厚,即算絕食幾天,他也還禁受得起,「不過,他要提防意外,卻不能不先恢復幾分功力。

    金世遺傳給他的內功甚是神奇、尤其在他服食了天心石之後,天心石是熱性最烈的藥物,與他本身的內功結合,早已練成了一股純陽之氣。他盤膝而坐,默運玄功、不消多久,頭頂上就似有一個蒸籠一般,散發出熱騰騰的白氣。衣裳漸漸干了,雖然還是感覺飢餓,但已遠遠不似剛才的難受,功力也恢復了幾分。雲壁在旁,好生羨慕。

    唐努珠穆活動活動了手足,說道:「好,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來。」這時已是午夜時分,白雪皚皚,映著月光,周圍景物,似是蒙了一層薄霧輕紗,雖然隱約朦朧,卻也可以看見。唐努珠穆在雪地上施展輕功,過了一個山拗,地氣似乎暖和許多,前面有十幾株樹木,再過一會,樹木後面的房屋也看得清清楚楚了。

    這一排房屋倚山修建,氣勢不凡,屋頂所愉的全是琉璃瓦,在明月積雪之下,更顯得金碧輝煌。唐努珠穆暗暗納罕,尋思:

    「這少年不知什麼來歷,真是古怪得緊!在靈鷲峰上他獨住冰屋,在這裡卻又有王宮一般的屋宇。我且先摸一摸他的底細再說。」

    蕭聲再起,唐努珠穆雖然不甚通曉音律,也聽得出那是一支哀怨纏綿的曲子,心想:「這少年有什麼心事?莫非他是為華姑娘起了相思?」這簫聲等於給他引路,當下唐努珠穆施展絕頂輕功,飛進了圍牆,很容易的就找到了吹簫人的所在。

    那座房子的後面有一棵大樹,雖然枝葉光禿禿的,但也還可以藏身。唐努珠穆躲在樹上,往下一瞧,不覺愕然!

    只見吹簫的竟然是個女子,這時她正在放下玉簫,曼聲吟道:「非關借別為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迫方回:無多掩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自古同心終不懈,羅浮塚樹至今哀。」這是當代詩人黃仲則的一首名詩,唐努珠穆習過漢學,雖不甚精,也約略聽得懂那詩中之意,詩中說的是一個癡情女子,一心要追隨他的心上人;但卻終於不能不分離。詩人懷念他的紅顏知己,盼望她舊燕歸來,可是卻只怕未必能如所願了。

    唐努珠穆心頭一震,看了又看,儘管這女子改了服裝,狙從聲音笑貌,卻仍然可以認得出來,不是別人,正是那靈鷲峰上所見的少年,連她手中所持的那支玉簫也是一模一樣。

    唐努珠穆剛從一個惡夢中醒來,如今又似墜進一個恍惚迷離的夢境中了:「想不到『他』、『他』竟然是個女子!」

    要知唐努珠穆為了他妹妹的緣故,也似江海天一樣,希望華雲碧另締良緣,而那靈鷲峰上的少年,正是他們希望之所寄,那少年救了華雲碧,要是他們二人愛上,那也正是順理成章之事,江海天的難題也就可以不解自解了。哪知他們想得很美,卻不料那「少年」竟是女兒身!唐努珠穆不禁茫然若失,幾乎從樹上掉下來。

    這意外的發現令得唐努珠穆心神不定,一時間不知是進去見她的好還是就此走開。那女子放下玉簫,叫道:「瑪依!」一個侍女從裡間揭簾而出,笑道:「小姐,你深夜不睡,還是在為那位華姑娘操心麼?」唐努珠穆恍然大悟,這才想到那一首詩所說的那個癡情女子,與華雲碧目前的情況正是甚為相似。那女子淒然說道:「華姑娘是很可憐,但天下可憐的女子,也不止她一個。」

    那侍女道:「嗯,小姐,我知道你也有著心事。公主怎麼樣了?」那女子道:「我正在等待她的消息,說不定等下會有人來。

    瑪依,我不方便走開,你給我去一趟。」那侍女道:「請小姐吩咐。」那女子道:「你去看看他們醒了沒有,可不許驚動他們。」

    那侍女道:「我知道。要是他們醒了?」那女子道:「你偷偷聽他們說些什麼,回來告訴我。」那侍女「撲哧」一笑,說道:

    「這樣的妙事,虧小姐想得出,將來可不知道華姑娘是埋怨你呢,還是感激你呢?」那女子笑道:「你要知道,那就快些兒去看看他們的動靜吧。」

    唐努珠穆聽了,疑雲驟起,不禁暗自尋思:「她用的是『他們』二字,其中有一個已知道是華姑娘了,可不知道另外一個卻又是誰了?」好奇之心大起。待那侍女走了一段路,他就從樹上下來,悄悄的跟在她的後面。

    唐努珠穆怕她發現,不敢走得太近。只見那侍女穿過迴廊,繞過假山,走到了園子當中的一個小湖旁邊,停下了腳步。這小湖是人工開闢出來的,湖中有個小島,島上有間屋子。湖上有浮冰片片,但卻也有朵朵青蓮。那是一種異種蓮花;在冰天雪地之中也能開放的。

    冰湖之中青蓮盛開,倒是一種罕見的奇景。但唐努珠穆卻是無心觀賞,只是想道:「既沒有船,也沒有橋,可怎麼過去?

    華姑娘想必就是被囚在那間屋子裡面了。那女子將她囚在這兒,自是防備她逃走的,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在靈鷲峰上,她對華姑娘小心看護,到了這兒,卻又似敵人一般防範,真是古怪透頂、令人莫解。」

    心念未已,只見那侍女掏出一條繩索,振臂一揮。呼的一聲,那條繩索橫過湖面,索端有個尖鉤,鉤著了對面的一棵樹。

    那侍女將繩索的另一端在這邊的一端樹上打了個結,手攀繩索,捷若猿猴,很快的就到了對岸。唐努珠穆心道:「這侍女的武功倒也不弱。」那侍女一到對岸,就把繩索收回去了。那條繩索本來是在樹上打了個結的,那侍女的手法甚為奇妙,到了那邊,只見她將繩子輕輕二抖,結子便即解開,長虹一般的掣了回去。

    湖面雖然不是十分寬廣,但從岸邊到那小島,也有六七丈寬,唐努珠穆即算功力恢復,也不能一躍而過,何況他現在由於飢餓的緣故,氣力只及原來的三成?這時那侍女已走到那座屋子門前,她根本不知後面有人,毫無警戒,全神貫注的將耳朵貼著窗子偷聽。唐努珠穆暮地得了個主意,折下兩枝樹枝,先把一枝拋進湖中,立即騰身飛起,在半空中打了個觔斗,落下來時,腳尖正點著那枝樹枝。

    唐努珠穆仗著超妙的輕功,腳尖一點樹枝,鞋底未濕,身形已是迅又掠起,再拋下第二枝樹枝。原來他是怕湖商的浮冰太薄,難以借力,故而改用樹枝墊腳的,這兩枝樹枝就等於兩塊踏板,唐努珠穆兩個起落,使飛過了這六七丈寬的湖面。當他第二次躍起,人在半空,腳尖尚未著地之時,便聽得屋內傳出一個驚喜交集的女子的聲音,疊聲叫道:「海哥,海哥!」正是華雲碧的聲音,這雖在唐努珠穆意料之中,也自好生歡喜,心想:「這次終於找著華姑娘了。」

    那侍女全神貫注的偷聽屋內的動靜,唐努珠穆差不多走近她的身邊,她才驀然發覺,還未曾叫得出聲,唐努珠穆出手如電,已是迅即以「隔空點穴」的功夫,點了她的穴道。

    就在此時,只聽得一個帶著苦澀味道的男子聲音說道:「我是雲瓊,華姑娘,你還認得我麼?」華雲碧「啊呀」一聲叫了起來,「怎麼是你?咦,這是什麼地方?我是在做夢麼?你又是怎麼到了這幾來的?」敢情是雲瓊已醒了多時,而華雲碧則剛剛才醒。雲瓊大約是因為浸在冰河之中,為時過久,說話帶著重傷風的鼻音,因而就顯得有些苦澀的味道。不過,也許是因為華雲碧一醒來就將他錯認作江海天,他感到滿不是味兒。

    華雲碧在這屋內那是唐努珠穆早已料到了的。但雲瓊也在這兒,卻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這一瞬間,他也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雲瓊道:「只怕這真是一個荒唐的怪夢,我分明記得我是掉進冰河了的,糊里糊塗的一覺醒來,我就躺在這裡了。奇怪的是我的衣裳已換了套干的,你又在這兒,我以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原來你也一點不知!華姑娘,我不是有心闖進你的屋子的。」

    華雲碧道:「這並不是我的屋子,咦,這麼看來咱們都是受了人家的擺佈了。」雲瓊道:「你打開門看看,外面是什麼地方?」過了一會,他自己在自言自語道:「奇怪,這房子是沒有門的。」

    這是一間十分堅固的石屋,裡外都找不到門台唐努珠穆心想:」敢情這又是像靈鷲峰上的那間冰屋一樣,是要從地道進去的。」他本待出聲叫喚,但聽得華雲碧說到那「擺佈」二字。他心中一動,卻又忍著了。心想:「怪不得那侍女說她小姐,這樣的惡作居也虧她想得出,嗯,不過,這也未必是惡作劇呢。」

    忽聽得華雲碧說道:「我倒有點想起來了!」雲瓊連忙問道:

    「怎麼?」華雲碧道:「似乎有一個白衣姑娘是時時在我身邊的!」

    雲瓊甚是納罕問道,「怎麼說是似乎?」華雲碧道:「我一直迷迷柵糊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了,似乎有許多人來看過我,有我爹爹,有仲叔叔,有你們兄妹,還有,有江海天。」雲瓊笑道:「這全是夢境。」

    華雲碧道:「不錯,那白衣姑娘也是這麼告訴我的,說這是夢境!唉,我是像在做著無休無止的夢,什麼都弄糊塗了。是夢是幻?是假是真?我都已不能分辨,那白衣姑娘到底是真人還是幻影,我也不敢斷定,所以只能加上『似乎』二字。」

    她忽地「哎喲」一聲叫了起來,雲瓊嚇了=跳,原來是她用力咬了一咬自己的指頭,說道:「很痛,很痛,現在大約不是夢了!」

    雲瓊道:「你的爹爹,你的海哥,這些人都是你夢中所見的幻影,唯有那個白衣姑娘,我看一定是個真人,就是她救了你的。」華雲碧道:」不錯,我也是這麼想。我還想起了,她曾經對我說過好些話。」雲瓊連忙問道,「你還記得她對你說的那些話嗎?」

    在這瞬間,華雲碧又是悠然存思,茫然若夢,似乎根本聽不見雲瓊問她什麼,雲瓊一時急了,也顧不得冒昧,不自覺的便搖了搖她的手臂,說道:「華姑娘,你怎麼啦?」

    房中有時紅燦,用玻璃的燈籠罩住,燭光吐艷,華雲碧的雙頰也顯得一片暈紅,她忽地似是在夢中醒來,說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爹爹和海天他們都是幻影?」雲涼笑道:「因為這半個月未,我天天都和他們在一起。」華雲碧似喜似驚,說道:「你和他們在一起的?嗯,他們怎麼啦?」雲瓊道:「說來話長——」正待將所經歷的事情細說。華雲碧忽又露出恍惚迷離的神氣,說道:「你說是幻影,怎麼就似不久之前。我分明聽得海天在大聲叫我,那好像不是夢?」

    雲瓊道:「那的確不是夢。我不知今天是什麼日子,我也不知我自己昏迷了多少時候,但最近的事情我還是記得的,也許是昨天,也許是前天,你的爹爹和江海天曾經上過靈鷲峰,他們懷疑你在那靈鷲峰上。敢情這是真的,你是在靈鷲峰上聽到江海天的聲音了!」

    華雲碧道,「你們怎會到那兒來的?那靈鷲峰在什麼地方?」雲瓊道:「我和海天他們一同到昆布蘭國來的,我聽說那靈鷲峰是在昆布蘭國與馬薩兒國交界的地方……」華雲碧忽又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了,江海天他是要往昆布蘭國去看他的蓮妹的。」聲調蒼涼,唐努珠穆在外面偷聽,雖然看不到她,也想像得出,她這時候一定是一臉失望的神情。但唐努珠穆也在奇怪:「她怎麼會知道的?」

    唐努珠穆心念未已,只聽得雲瓊已是將他心裡想問的說話問了出來:「你是怎麼知直的?」

    華雲碧目中蘊著淚光,哽咽說道:「海哥的心上只有他的蓮妹,這是我早已知道的了。」雲瓊想問的乃是她怎麼知道谷中蓮現在昆布蘭國,卻不料華雲碧答非所問,吐露了她心底的哀傷。

    雲瓊呆了一呆,頓時間也給觸動了愁懷,只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華雲碧一瞧,只見雲瓊眼角也蘊有淚珠,更增傷感,不覺問道:「你是陪伴海天去尋谷中蓮的嗎?」雲瓊澀聲說道:「不,我和妹妹都是來找尋你的。我、我早已是不想再見谷中蓮了。」華雲碧眼淚滴了下來,低聲說道:「多謝。我只道這世上除了我爹爹之外,已是無人再記得我了。」

    流淚眼觀流淚眼,傷心人對傷心人,這剎那間,兩人都是同樣心情激動。雲瓊不知不覺的又握著了她的手,說道:「一棵草有一滴露珠,一把鎖有一把鎖匙,天地萬物都是各自有各自的緣份,如今我是懂得了。你或許也會知道、我曾經對谷中蓮有過深深的傾慕,不瞞你說,當我知道她心上另有了一個人的時候,我也曾經是很難過的,但現在我卻是為他們高興了,要是他們都感到幸福,我也就感到幸福了。」雲瓊是為了安慰華雲碧,也是為了安慰自己,但這卻也是他心中不知想了多少遍的說話,說來端的真情流露,誠摯感人。

    這剎那間,華雲碧宛如受了當頭棒喝,心中雖然還是難過,但卻豁然「悟」了。本來這種感情的「死結」,是最難解開的,巧的是雲瓊和她正是同樣的遭遇,同樣的心情,說出的話來,也就格外能夠聽得入耳,鑽進了她的心靈深處。

    華雲碧淚如雨下,也不自覺的緊緊握著雲瓊的手說道:「多謝你指點迷津,你瞧。我現在也很高興了。」她滿臉淚痕,但雲瓊卻可以感覺得到,這已經是「雨過天晴」了。陰霾佈滿的天空,本來是應該有一場大雨,才能使得烏雲消散,恢復晴明的。

    屋外的唐努珠穆這時也忽地恍然大悟:「原來那白衣女子如此擺佈,是有著這般的深意存在。姑不論他們將來如何,最少他們現在已是並不孤獨了,在感情軟弱的時刻,最需要同病相憐的人互相安慰,他們的苦惱,也必將大大消減了。」

    唐努珠穆初來的時候,本是想與他們見面的。此際他明白了那白衣女子的用心,反而不願驚動他們了,他在地上拾起了那條繩索,輕輕的就離開了這間屋子。那侍女給他所點的穴道,是過了一個時辰便可以自解的,暫時也不必理會。他用那侍女剛才用過的方法,揮索飛過湖面,迅即回到對岸。正是:

    天下有情成眷屬,姻緣湊合巧安排。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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