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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八女同來生異事 七年流落剩沉哀 文 / 梁羽生

    蝸角浮生換,悵年來車塵馬跡,天涯望斷。青塚寒鴉啼未了,淒絕此情難浣。更還有幽閨舊伴,死別生離同一恨,夢魂驚,猶似聞低喚。清淚滴,鴛枕畔。

    深情負盡長遺怨,此生緣,鏡花水月,都成空幻。彈劍狂歌臨絕塞,雲海蒼茫人遠,挽冰河洗滌塵絲亂。往者如斯隨逝水,後來人應得如心願。慇勤祝,噓寒暖。

    ——調寄金縷衣

    「紅燭未殘人已杏,情天難補恨綿綿。」自從經過了那一場情變之後,江湖上就再也沒有人見過金世遺,春去春來,花開花落,到如今已是整整七年了。

    他與厲勝男的哀艷故事傳遍了武林,識與不識,都在為他歎息,當然各人的感想有所不同,有的人一直憎恨厲勝男,認為是厲勝男害了金世遺;有的人則在她死後原諒了她,甚至為她的癡情感動;也有些人是知道金世遺與谷之華曾有過一段戀情的,他們卻為谷之華而感到不值。在他們看來,金世遺和谷之華本來是一對最理想的武林佳偶,都是厲勝男的不好,拆散了這對美滿的姻緣。他們把厲勝男之死也當作是她「工子心計」的表現,他們認為:厲勝男自知在情場上難與谷之華角逐,所以才用死來贏得她死後的愛情。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議論紛壇。但有一點相同的是:武林人士對金世遺的看法都已變了,沒有人再把他當作:「魔頭」,大家都在懷念著他,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做出一番事業。

    在金世遺的朋友之中,除了谷之華之外,想念他想念得最深的人,乃是江南。

    這一日是一個天朗氣清的初秋佳日,江南一早起來,照著往日的習慣,帶他的兒子到花園練武。他的兒子就是在金、厲情劫那一年生的,如今也已是七歲了。江南自幼給陳天宇的父親買作書僮,他本來姓什麼,已不知道,一直被人喚作「江南」,他也就以「江」為姓,給他兒子起了個名字,叫做江海天。

    楊柳青只有一個女兒,捨不得和女兒分開,因此將江南招贅來家,這個家也就是她的父親——當年名震北五省的「鐵掌神彈」楊仲英的故居。後花園這個練武場也是楊仲英生前佈置的,一一應練武器械,樣樣俱全。周圍花樹圍繞,背山面湖,風景幽美。

    江南看兒子練了一套猴拳,咧開了嘴樂哈哈道:「好,你這娃娃居然比爸爸還聰明,不用我教第二遍。」江海天體出一根小指頭,在他臉上一刮,江南道:「嚇,你為什麼羞起你爸爸來了。」

    江海天道:「媽說的……」

    江南道:「哦,我知道,你媽老是愛取笑我,說我歡喜吹牛是不是?不過,我今天是誇讚你,算不得自己吹牛是不是?哈,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是從來未曾正式投過師,習過藝的,我的武功呀,都是一點一滴從別人那裡偷來的,想當年你陳大伯……」江海天道:「我知道了。我已聽你說過許多遍了。先是跟陳大伯學,後來跟蕭公公學,再後來嘛,就該說到金大俠了。」

    江南搖了搖頭,道:「好,不說了,不說了,咱們正正經經練功夫。孩子呀,今天我要教你一樣很難練的工夫——翻觔斗!」江海天道:「翻觔斗?」意思似乎是要說:「我天天都在翻,用得著練嗎?」

    江南笑道:「你別看輕這翻觔斗的功夫,這跟你們娃娃們亂翻一通可不同呀!這是金大俠教我的呀,哈,想當年……」孩子「噗嗤」一笑,江南道:「好,不說了,不說了。呀,不行,不行,這話我還是要說。孩子呀,你固然比我聰明,但你的命也實在比我好得大多了,你一生出來就有人教,待到你學完了你爸的玩藝,我還要送你到金大俠那裡去學!」這話大約是江南第一次對兒子講的,孩子登時樂得蹦跳起來,說道:「真的?你又說不知道金大俠在什麼地方?爹,你不是哄我的吧?」江南大笑道:「到底逗得你說話了。」

    原來江南做了父親之後,愛說話的脾氣依然未改,他天天對著孩子,孩子又不會討厭他,但是,他說話一多,就沒有孩子說話的份兒,久而久之,反養成了孩子沉默寡言的性格,恰恰和他父親相反。但孩子的天性活潑,碰到了高興的事情,還是要樂得直嚷出來的。

    江南道:「爸爸幾時哄過你來,金大俠答應過收你為徒的。你在襁褓之中,他曾經來看過你,摸過你的骨格,說你是一塊上好的練武材料哩。」江海天道:「這個你也說過了,我要問的是,金大俠,他——」

    江南道:「哦,你要問的是金大俠現在何方是不是?你不要擔心,金大俠的話像金子一般,說過了就值價,決不有假。縱然們找不著他,你長大了他也會來找你的。你這個師是拜定了。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練吧,練吧!我先翻給你看!」

    江南一個觔斗翻過去,驀然間「呀」的一聲叫了起來,將兒子嚇了一跳!

    原來江南一個觔斗翻過去,忽見花樹叢中,似有人影移動,定睛看時,竟是一個女子。

    江南吃了一驚,叫道:「你是誰?」那少女臉上蒙著一層輕紗,緩緩的從花叢中走出來,步法十分古怪,輕盈飄忽,竟似腳不沾塵,像個幽靈一般。

    江南連問兩聲,那女子都不回答。江海天叫道:「爹,這邊也有人。」江南望過去,不但他兒子所指的那個方向有人,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出現了同樣服裝的女子。

    江南也是曾經過許多大風大浪的人,驚心動魄的場面也見過不少,而且他的武功,經過了金世遺的指點,也早已進入一流之列,定了定神,心中想道:「我平生與人無仇,怕她們作甚?」但話雖如此,這四個女子來得太過詭異,江南對著她們,竟是不自禁的有點兒感到害怕。

    那四個女子踏進了練武場,各自在一方站定,仍然一聲不響。江南鼓起勇氣問道:「喂,你們究竟是什麼人?是來找誰的?海兒,叫你婆婆和母親出來。」他的岳母楊柳青是武林前輩,與各大門派,差不多都有點交情,這四個女子江南全不認識,因此想叫岳母出來看看。

    東首那個女子忽他說道:「我們是來找你的,並非要見你的岳母大人。」江南道:「我不認識你們,你們找我做什麼?」那女子道:「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卻認識你。今天到來,是特地看你練武的。」

    江南道:「多謝,多謝,想不到我這幾手不像樣的三腳貓功夫,也居然有人賞識了。只是,你們這樣來法,卻是有點古怪。不過,我素來好客,不管識與不識都一樣歡迎。但是主客之間,總得通個名姓呀。你們先進去喝一口茶,歇一歇,談一談,然後咱們再到這個練武場子如何?」

    西首那個女子笑道:「人人都叫你多嘴的江南,果然不錯。哪來的這麼些廢話?」江南道:「哎呀呀,俗語道:禮多人不怪,我靖你們喝茶,又不是得罪你們,怎的反惹你們討厭了?」那女子道:「我們不是討厭你,只是想快點看你練武。」江南道:「那也得我心甘情願呀。與女人打交道是有點有理說不清,呀,我還是叫絳霞來陪你們聊一聊吧。」

    東首那個女子淡淡說道:「你的妻子和岳母麼,我們早已有人進去拜見了。不用你請她們出來。」話猶未了,忽聽得楊柳青的聲音在裡面大叫道:「豈有此理!你們是些什麼人,為什麼亂闖進我的家來?你們當楊家是好欺負的麼?」

    東首那個女子笑道,「你的岳母怎的這麼凶呀,比你更難說話。」江南叫道:「娘,你們先別打架,問明白了再說吧!」

    只見楊柳青披頭散髮,執著彈弓,已是追了出來。鄒絳霞也仗劍相隨。楊柳青出來一看,見場中還有四個一式打扮的女子圍著她的女婿,不覺一怔,問道:「怎麼,這些人是什麼人?你認識她們的嗎?」江南道:「就是因為我不認識,所以才要問呀。」楊柳青道:「真是糊塗,你不認識,為什麼放她們進來?」

    江南叫道:「不是我放的呀,她們說、說……」話猶未了,楊柳青已拉動弓弦,僻僻啪啪,一頓彈子向這群女子打去。罵道:「糊塗,糊塗,你可知道她們在裡面幹些什麼?簡直就是一群強盜!」原來那四個女子是在鄒絳霞房內翻箱倒筐,被楊柳青母女發現,趕出來的。

    楊家的神彈絕技非同小可,連珠發出,有如冰雹亂落,有個女子閃避稍慢,被彈子擦傷了額角,這女子怒道:「老虔婆,你當我們是怕你麼?」身形一晃,一溜黑煙似的忽地向楊柳青衝去。楊柳青的第一批彈子已經發盡,來不及換,展開家傳的「全弓十八打」武藝,則的一聲,弓弦便向那女子的手腕拉下,這一下若給拉實,那女子的腕脈便要給她割斷,成為殘廢。

    哪知這女子的身法竟是十分怪異,一飄一閃,竟然直欺迸楊柳青的懷中,攏指一拂,只聽得楊柳青「哎喲」一聲,那把鐵胎弓還在作著下劈之勢,身軀卻似一座石像一般,動也不會動了。就在這同一的時間,鄒絳霞也已給另一個女子用點穴法制伏。

    江南的武功雖然早已到了第一流境界,但他心性和平,本來就不想與這班女子動手。此刻他待要動手,但是岳母和妻子己然落在敵人手中,他投鼠忌器,一時之間,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兒子卻不知什麼顧忌,大叫大嚷道:「你們為什麼欺侮我娘!」向他母親奔去。江南正在叫道:「海兒回來!待爹爹和她們說。」他的兒子也已給另一個女子擒著,那女子輕輕撫他的頭髮笑道:「好孩子,我們並無惡意,你娘好好的沒有損了半根毫毛,你放心。我給你糖吃。」江海大扭轉了臉,叫道:「我不吃你的糖,你放我的母親和婆婆。」

    江南道:「好,你們既然並無惡意,為何不肯解開她們的穴道?」東首那女子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岳母的脾氣,解開她的穴道,咱們還得安靜嗎?我們的點穴法對她並無傷害,你不用為她擔心。你將你的看家本領好好的練一練給咱們瞧吧,練得好,我就放她。」

    江南雖是心性和平,卻也不甘為人所辱,心裡想道:「這樣迫我練武給你們瞧,這不是存心將我當作猴兒戲耍嗎?」當下躊躇莫決,站在場心,神情甚是尷尬。

    西首那黑衣女子似是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說道:「怎麼,一個人不好意思練麼?好,我陪你練,給你喂招。」

    「喂招」是武林術語,廣義來說,是指同一家的招數互相切磋琢磨;狹義來說,根本就是指師徒或同門兄弟的練習。江南聽了,下覺又是一愕,心道:「我且看你怎樣給我喂招?」

    他心念未已,那女子一束腰帶,忽地一個觔斗倒翻過來。雖說會武功的女子比較豪放,但總有一份少女的矜持,所以「滾地堂」「燕青十八翻」之類的功夫,只有男人才敢使用,以女子而大翻觔斗,休說江南從未見過,連聽也未曾聽過!

    尤其奇怪的是,這女子倒翻觔斗的身法,竟與金世遺授與江南的大同小異、她翻觔斗的姿勢比江南還要好看,在半空中接連兩個轉身,倏地就翻到了江南的面前,而且連裙子也未飄起。

    江南「咦」了一聲,叫起來道:「你怎麼也會這樣翻觔斗,喂,喂,是誰教給你的?」

    那女子喝道:「接招。」根本就不答覆他的問話,一個觔斗翻到他的面前,立即雙手齊張,十指如鉤,倏地向他抓下。

    江南大為驚駭,這一抓正是喬北溟武功秘復中「陰陽抓」的功夫,金世遺前幾年到過江南家中一次,曾將秘籍上的功夫,揀容易學的教過他十多套,這陰陽抓的功夫也是其中之一。

    黑衣女子這一抓勁道十足,雙掌發出兩股剛柔不同的力道,一出手便把江南的身形籠罩在十指之下,若是給她抓實,便有性命之危!江南驚疑不定,但這時卻已無暇多間,急忙使出金世遺教給他的破解之法,左手五指也向那女子抓去,右手卻從時底穿出來,翹起中指,彈那女子的曲池穴台

    那女子喝道:「好!」身形一飄一閃,踏的是「天羅步法」這種步法江南還未練得到家,一抓抓空,那女子已繞到他的背後,使出「印掌」的功夫,按到江南的背心。

    江南反手一掌,將那女子震開,他無意傷害那個女子,只用了五成內力,可是那女子的招數卻極為狠辣,一招緊似一招,江南被她纏得心中煩惱,暗運護體神功,故意賣個破綻,那女子一掌擊中他的背心,登時被他反彈出去,「蓬」的一聲,重重地跌了一跤。

    南面那個白衣女子道:「好,我也來給你喂招!」江南喘息未定,那女子已經來到,衣袂飄飄,長袖一拂,用的竟然也是秘籍中的鐵袖功夫。江南識得厲害,連忙一個觔斗倒翻開去,避了她這一拂。

    那女子如影隨形,跟蹤追到,江南在地上一個盤旋,那女子三拂不中,江南暮然躍起,呼的一聲,從她頭頂掠過,叫道:「喂,喂,且慢,且慢,你們的功夫究竟是誰教的?」

    那女子道:「你管我是誰教的?」江南身形正要落地,她雙掌一圈,又已是一招「撐椽手」攻了上來,江南心中有氣,這招「撐椽手」是他曾經學過的,當下也把雙掌一圈,將那女子的雙掌當中分開,叫道:「你的功夫是否金大俠教的,若然咱們是同出一源,還比什麼?」

    那女子雙眉一豎,說道:「什麼金大俠?在我們的眼中,他只是個害人的魔頭!」天下沒有徒弟罵師父的道理,她這麼一罵,當然表明了她們的武功並非金世遺所授的了。

    這幾年來,武林中正派人士都已把金世遺當作義俠同道,無人再說他是魔頭。卻不料這個女子依然這樣罵他,江南一聽,怒火上衝,喝道:「你胡說,不看你是個女子,我就打你耳光。」

    那女子冷笑道:「我偏要罵,看你如何?你這樣護他,只有自己吃虧。」追上前來,向江南著著搶攻,拆到二十來招,江南暗運小大星掌力,粘著了她的雙掌,喝聲:「去吧!」掌力一吐,登時把她震出三丈開外。江南到底是心地善良,雖然氣惱她辱罵金世遺,卻仍然手下留情,只是令她受點疼痛,跌了個四腳朝天。

    第三個女子躍進場中,她在兵器架上取下了兩柄長劍,將一柄拋給江南,說道:「我來領教你的劍法。」不待江南答話,長劍一晃,便即進招。

    江南的劍法卻不是金世遺教的,他學過的有蕭青峰所教的青城劍法,有陳大字所教的冰川劍法,不過,都未學全,但他得金世遺指點,已領會了上乘劍法的精義,將這些零零碎碎的劍招貫串起來,別出心裁,卻也居然成了一家劍法。

    那女子的劍法甚為奇詭,可是也似乎未曾學全,拆到了三十招左右,被江南用了一個誘著,一劍削斷了她的衣袖,那女子「咦」的一聲,便即退下,說道:「劍法不必再試他了。姐姐,你出去較量他的點穴功夫。」第四個女子應聲而出,一出手便是五指連彈,彈指之間,遍襲江南的十三處大穴。

    在當今的點穴名家之中,本領最高的也只能在一招之內連點對方七處穴道,只有喬北溟的武功秘復才有一招連點十三大穴的不傳之秘。這女子若是在什麼武林大會之中,顯露這手功夫,當能震世駭俗,可是用來對付江南,那卻是等子在孔子貧前賣文章,在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江南從金世遺那兒學會了十多種功夫,其他的也還罷了,這點穴功夫他已是盡得了金世遺的真傳,金世遺不但將秘籍上的點穴法教了他,而且還教了他毒龍尊者的獨門點穴手法。除此之外,江南又曾從黃石道人學過顛倒穴道的功夫,對點穴與防禦點穴的運用,除了金世遺之外,可以說他己是武林的第一人。

    江南有意將她捉弄,肩頭一縮,讓那女子的指尖點中他腋窩的「狂笑穴」,江南一個觔斗翻開,格格笑道:「喂,喂,你別這樣!我最怕抓癢!」

    這「狂笑穴」是人身死穴之一,一被點中,全身發軟,若然不得及時解救,就要狂笑至氣絕而亡。現在江南笑是笑了,但卻並非狂笑,而且他還能夠接連翻兩個觔斗,這女子雖然還未算得是武學的大行家,見此情形,也知道她的點穴法未曾生效了。

    那女子怔了一怔,罵道:「你開什麼玩笑?」江南笑道:「你知道我怕癢,你偏要抓我的腋窩,我不說你也還罷了,你卻怎的顛倒說我,這是你和我開玩笑啊!」

    那女子乘他不備,摹地用天羅步法欺近他的身前,駢指一戳,戳向他胸前「璇璣穴」。這璇璣穴也是死穴之一,而且比「狂笑穴」被點中更為危險,「狂笑穴」被點中不至立即氣絕,而「璇璣穴」被點中卻要立刻身亡。

    那女子本來無意將江南置於死地,她這一招只是試試江南,看他如何應付,哪知江南非但不躲,反而挺胸迎上,那女子縮手不及,「卜」的一下,正正點中了他的「璇璣穴」,江南大叫一聲,撲通便倒。

    那女子正在後悔,江南突然一躍而起,笑道:「你也給我躺下吧!」伸手一點,那女子果然應聲而倒。東首那個女子跑出來扶起同伴,但卻無法給她解穴,驚起來道:「說是與你喂招,你怎的把她殺了?」

    江南笑道:「誰說她是死了?你瞧!」他手指一彈,一粒石子飛出,那女子給他彈中,登時手足活動過來。叫道:「好,你這點穴法果然神妙,夏姐姐,你去試他的綿掌功夫。」

    第四個女子又走進場,江南氣道:「怎的你們總是糾纏不休?」

    那女子斥道:「休說廢話,看掌!」身形如箭,倏地便到了江南面前,一掌拍下,看似輕飄飄的,但一股潛力卻似暗流洶湧,突然襲來,正是「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

    江南無可奈何,只好振起精神,和她對打。江南的內功造詣比她高深,拆到了三十二招,江南一掌將她震退,可是江南也已經累得有點兒氣喘了。

    這群少女不待他有歇息的機會,第五個第六個又接續而來,第五個女子用小擒拿手和他對打,第六個女子則將幾種怪異的武功交替來用,其中有江南學過的,也有未學過的,江南應付得非常吃力,但終於還是將她們打敗了。

    江南連敗了她們六人,發現她們每人都有一樣專長,有些功夫,江南雖然不識,卻知道是出自一個源流,那就是喬北溟武功秘籍。江南猛地心中一動,叫道:「我知道你們的來歷了,你們是,是……」

    話猶未了,最先來到的、站在東首的那個黑衣女子又已到來,冷冷說道:「你知道什麼?休得饒舌!」江南道:「你怕我揭你們的底細不是?好吧,我知道了也不說就是。」那女子冷笑一聲:「我怕你什麼?來吧,這是最後一場了,且看看你的內功已到了什麼境界?對不住,我們可要兩個一齊上啦。」

    那女子欺近身前,摹地就是一掌,幾乎就在這同一的時刻,江南猛覺勁風颯然,又一個女子攻了到來,橫掌向他擊下。這少女來得快極,武功似是同濟之冠。

    江南雙掌一分,左右抵禦,只聽得「啪啪」兩聲,四掌相交,竟釉著了。

    那兩個女子同時進迫,江南但覺她們的手掌其冷如冰,不由得心中一凜,想道:「原來她們也練成了修羅陰煞功,但以此功力看來,大約最多是第五重的境界。」金世遺因為修羅陰煞功太過陰毒,雖知其法,卻不肯練,江南當然更不會了。但是他曾得到金世遺傳他的上乘內功心法,這七年來用力頗勤,對正邪合一的內功途徑,已是初窺藩籬,雖然還未談得上登堂入室,卻還可以勉強應付這兩個女子。

    可是,時間一久,寒氣侵入他的身體,漸漸擴散。江南但覺血液都似乎炔要凝結起來,只得盡展所學,默運玄功,與她們對抗。那兩個女子也怪,每當察覺他有不支的跡象之時,便放鬆一陣,然後加緊施為,如是者數次之多,過了大約一個時辰,江南漸漸氣衰力竭,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

    左面那黑衣女子笑道:「讓他小病一場,你看這懲罰夠了嗎?」右面那白衣女子道:「論理來說,這小子侮辱了咱們的教主,只叫他小病一場,懲罰還是太輕。不過,念在他今天陪咱們練了許多場功夫,又有姐姐你替他說情,那也就算了吧。」兩個女子同時撤掌抽身。江南渾身乏力,雙腿一軟,不由得坐在地上。

    那白衣女子道:「這小子一向饒舌,咱們得要他一件押頭。」那黑衣女子道:「不錯。好,你這小子聽著:我們走了之後,你可不許將這件事對別人說。你若是到處去胡亂托人,追查我們的底細,那我們可要對你不客氣啦。」

    江南歎口氣道:「禍從口出,今天我總算知道啦。以後我什麼也不說了。」那黑衣女子道:「你話是如此,我卻信你不過。你的兒子,我們暫時將他帶去,要是沒事,過了幾年,再還給你。」

    江南大驚道:「這怎麼使得?喂,喂,縱算是我得罪了你們,卻關我兒子什麼事?」他掙扎著跳將起來,可是那群女子已經呼嘯而去,他的兒子也給帶走了,江南要越過牆頭去追,卻是力不從心,碰著圍牆便跌下來,隱隱還聽得他的兒子在叫著爹爹。

    楊柳青兩母女的穴道尚未解開,江南盤膝坐了一會,精神稍稍恢復,走過去看,幸而那女子用的不是重手法點穴,而江南叉是點穴的大行家,內力雖未恢復,時間不過稍長一些,終子也給岳母和妻子解開了穴道。

    楊柳青穴道一解,立即便罵他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已經是做了爸爸的人了,卻怎的還是這樣糊塗?這班妖女不約而來,你就應該先把她們擒下,她們的武功都不是你的對手,你不待她們合圍,便行動手,最少也可以先擒獲三兩個作為人質,她們還敢胡來嗎?你卻一場一場的與她們比試什麼功夫,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好啦,如今丟了我的外孫,我看你如何去我回來?」

    江南身上所中的陰煞寒毒,還來不及運功驅除,牙關兀自打顫,被他岳母一罵,更是氣沮神傷,面如白紙。鄒絳霞炫然淚下,低聲說道:「娘,不要再罵他啦。事已如斯,罵也沒用,咖得想個辦法才好。」

    楊柳青看她女婿可憐,消了怒氣,說道:「這幾個女子是什麼人?為何她們說你侮辱了她們的教主?」江南道:「依我看來,她們似乎就是當年厲勝男帶上天山的那八名隨身侍女。她們說我侮辱了她們的教主,大約是指我當時曾罵過厲勝男。」

    鄒絳霞恍然大悟,說道:「怪不得我看她們好生眼熟,原來是厲勝男那八個丫頭。原來厲勝男生前還曾做了什麼教主。哼,她生前作惡多端,死後還留下了這群妖女貽禍人間。南哥,你是受了她們的傷啦?」

    江南道:「不打緊,稍稍受了點陰寒之氣,明天就沒事了。」鄒絳霞扶他回房歇息,家中雜物丟滿滿地,一片凌亂。

    楊柳青氣憤未消,說道:「你瞧,咱們的家都幾乎給這群妖女毀了。楊家從未曾受過這等恥辱!江南,你調治好了,拿我的親筆書信上天山見唐曉瀾去!」鄒終霞道:「如何應付,待明天慢慢商量。」她是怕兒子落在她們手中,若然請出武林前輩干預,只怕會對兒子不利。

    江南喃喃說道:「她們因為我曾罵了厲勝男,要作弄我,這也罷了,我卻不明白她們為何要到咱們的家裡來搗亂。」

    楊柳青因為脾氣暴躁,她的武功終生都不能進入一流境界。但她出身武功世家,見多識廣,江湖人物的伎倆都瞞不過她。她想了一想,說道:「這有什麼奇怪?江南,你以為她們與你比武,僅僅是要捉弄你麼?」

    江南道:「娘,依你之見如何?」楊柳青道:「她們每人都只擅長一樣功夫,大約厲勝男也未曾將喬北溟秘復上的功夫都教給她們,而是每人只教一樣。厲勝男死後,她們互相琢磨,但也仍是一鱗半爪,難窺全豹。她們以為你曾得金世遺的真傳,說不定秘瘦也在你這裡,所以才來搜索。後來搜不出什麼東西,又見你所會的也是有限,這才罷了。依我看來,她們與你比武,正是要套取你的功夫,以補充她們的不足。」

    楊柳青這番推論,江南也覺得合情合理,心裡想道:「這樣一來,江湖上豈不是又要掀起風波?若然她們仗技胡為,我所會的功夫都已給她們騙去,我也有過錯了。」他既傷心兒子的失去,又憂慮此事的後果,好生不樂。鄒絳霞勸慰他道:「你身體要緊,先得調養好了,然後才有辦法可想。」

    江南的內功己有了很深的造詣,那群女子以為他最少要小病一場的,結果他靜坐運功,只是過了一個晚上,便已完全恢復。

    第二天楊柳青母女與他商量,楊柳青是寧折不屈的脾氣,主張江南上大山去請唐曉瀾出來追究此事,鄒絳霞卻怕事情鬧大,打草驚蛇,反為不妙。江南道:「我們當然不能受她們的恐嚇,兒子也一定要找回來。不過,在還有辦法可想之前,卻不必去麻煩唐大俠,令到天下武林震動。」

    楊柳青道:「你有什麼辦法?」江南道:「我看這件事情,最好還是請金大俠幫忙。這幾個女子乃是厲勝男的丫頭,用的又是喬北溟秘籍上的功夫,也即是與金大俠有些關聯。縱然撇開我與他的交情不談,這事他也不能不管。」

    鄒絳霞皺了皺眉,說道:「你話雖說得有理,卻怎知你的金大俠現在何方?」江南道:「我想先上氓山訪谷之華,再到蘇州尋我的義兄陳公子,他們兩人或許會知道金大俠的行蹤。而且即算找不到也總勝於不去找呀。」

    楊柳青想了一想,說道:「好,也不妨多方設法,金世遺那兒也是一條路子。若是你打聽不到他的下落,你再上天山去吧。我這封親筆書信先交給你,你隨時可以去見唐曉瀾。其實依我看來,請唐曉瀾相助,那是踏實可靠得多。」原來楊柳青曾經是唐曉瀾的未婚妻子,後來雖然婚事不成,交情仍在。現在唐曉瀾已成為身負天下武林重望的大宗師,在楊柳青的內心,還是把他作為自己的驕傲,這種情緒,在不知不覺中便會流露出來。計議己定,江南當日便即離家,經過了五日的旅程,到了氓山東面的一個小鎮,地名新安,離氓山尚有一百多里,正是幾年之前,他和陳天宇在這裡遇見厲勝男的地方。其時天色已晚,江南存著一份懷舊的感情,找到了當年他曾住過的那間客店投宿。

    客店的生意以乎不怎麼好,有幾間房子空著,江南問了一問,他以前往過的西首的那間廂房也還未曾租出,便要了這間房子。店小二奉承他道:「你一定是本店的老客人啦,這是本店最好的客房之一,不久之前,有一位客人到這裡投宿,也是指定要這間房子。」拿了鎖匙,便帶江南去斤這間客房。

    江南大感興趣,連忙問道:「是什麼人?」店小二道:「是一位很闊氣的官太太,坐轎來的。」江南相識的人雖然不少,但卻沒有官太太身份的人,一聽之後,興旺索然,心中想道:「或者這只是偶然的巧合,何足為奇?」原來他還以為可能是金世遺呢?一聽說是位官大太,他記住妻子叮囑他不可多話,便不再問下去了。

    店小二猶在啼啼叨叨,說那官人人如何如何闊氣,只打賞便是一錠成色十足的大銀。江南正臼聽他說話,忽地有一個人匆匆從過道那邊走來,撞了江南一下,哎喲一聲,向後退了幾步。江南定睛一看,只見是個小廝模樣的年輕人,青衣小帽,衣裳倒是光鮮,江南正要道歉,卻見東首那間廂房,已出來了一個衣裳華麗的客人,罵他那個小廝。

    那少年罵道:「小三子,你怎的老是這樣莽撞,走路也不帶眼睛,還不快向這位客官賠罪。」江南本是書僮出身,對這小廝頗為同情,連忙說道:「些須小事,何足介意,嗯,小兄弟,沒有碰傷你吧?」那小廝道:「沒有,沒有。客官呀,你氣力好大!」

    店小二笑道:「聽你這口氣,你好像還在埋怨人家呢。」那小廝忙道:「不敢,不敢。唉,其實都是你的不好。」店小二詫道:「你碰著人家,怎麼反推到我的頭上來了?」

    那小廝道:「公子早就吩咐你們準備晚飯,你到現在還未送來,公子叫我去催,咳,你想想,若是你早些開飯,我怎會心急去催,我若不心急,又怎會碰了這位客官?」店小二笑道:「聽你說的。倒好像還有一番歪理呢!」

    這時,那少年公子早已回到自己的房中,店小二卻恭恭敬敬的對著他的房門說道:「稟公子,公子吩咐的那幾樣小菜,已叫廚子小心去做了,一時未能弄好,還望公子恕罪,就快要送來了。」

    那少年公子在房內應道:「知道啦。我不過是叫小廝去看看,看你們準備得如何,並非等著來吃,是他自己心急。」店小二道:「公子,你放心,材料都是選最上乘的。」

    那公子道:「既然如此,小三子你也不必到廚房去了。回來吧,別嘮嘮叨叨的,叫人罵你是個多嘴的小廝!」江南聽了,大不舒服,但轉念一想,心道:「普天之下,做公子爺的人,大約都是這樣對待下人的,動不動就罵,說得不好還要打入呢,像我的義兄陳公子,那是極少數的例外。嚏,他又不知我的出身,他罵他的小廝,我瞎猜疑作什麼?」

    可是這一個疑心剛剛消散,另一件更大的懷疑隨即又湧到心頭。江南雖說是胸無城府,到底也有一些江湖經驗,這時不由得心中想道:「這條肖道絕非擁擠,就只有我和店小二兩人,這個小廝就算走路不帶眼睛,也不該就碰上了我?再說,我是個練過武藝的人,耳聰目明,今番怎的糊里糊塗的就給他碰上了,真是奇怪!」

    他回想當時的情景,突然發現那小廝撞到跟前,自己正要閃開,卻仍然閃不過他這一撞,那小廝的身法的確有點怪。再一回想,那個少年公子在對他的小廝發話的時候,兩隻眼睛卻望著自己,而他的雙眼也是的的有神,從他眼神看來,這公子似乎也是練過武功的。

    店小二開了房門,請江南進去,江南取出了一錠銀子,說道;「你隨便給我弄一兩個酒菜,多了的給你。」這錠銀子足有十兩,店小二眉開眼笑,連忙說道:「好,我給你老弄一樣本店最拿手的叫化雞,你老還有什麼吩咐?」

    江南道:「我食量不大,有一隻叫化雞儘夠了。嗯,我素來歡喜結交朋友,你可知道那公子是什麼人?」

    店小二道:「那小廝稱他做文公子,名字麼卻不知道。看樣子他家裡很有錢,大約是出來遊學的。咱們店子裡有兩個最好的房間,一間就是你老要的這個房間,另一間就是他們主僕兩人住的那個東廂套房。你猜他是怎麼付房金?哈,那才真是叫做闊氣呢,是一顆金瓜子!最少也值十兩以上的銀子呢!對啦,你們兩位都是闊氣的少爺,正該結交結交,我給你們說去!」

    這店小二也是個多嘴的人,可是他除了誇讚那文公子闊氣之外,別的就不知道了。江南見打聽不到什麼東西,連忙說道:「不必你去說,我若是要和他認識,我自己會去拜訪。」店小二道:「是,是。你們是同等身份,你老一來就親去拜訪,那更顯得禮儀周全。」店小二受了他十兩銀子,喜得眉開眼笑,拍了一頓馬屁,才去給他備飯。

    江南吃過了晚飯,想去拜訪那文公子,遲疑了一陣,心中卻又想道:「我自己有事在身,何必多找些閒事來理,何況這文公子與我氣味又不相投。」他獨自一人,悶坐無聊,過了一會,不知不覺的又想起了那文公子主僕二人的可疑之點,終子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心中想道:「我去偷偷張望一下,總不礙事吧?」

    主意打定,過了二更時分,江南換了一身黑色的衣裳,偷愉的從窗口出去,他的輕功,雖然還不算頂兒尖兒的角色,但在江湖上也是少有的了。他從屋頂過去、踏著瓦片,瓦片兒一點聲響也沒有,料想不致被人發覺,大著膽兒,到了文公子那問房的屋頂,便用一個「金鉤倒捲簾」的姿勢,雙足勾著屋簷,偷偷從後窗張望。

    忽聽得那文公子說道:「小三子,我心驚肉跳,只怕有小賊來偷東西,你拿那個箱子給我看看,看東西還在不在裡面?」那小廝道:「箱子還在枕頭底下,公子,你放心。」那文公子道:「不,我要再看一看,點一點,才能安心睡覺。」

    那小廝在枕頭底下拿出了一個紅漆木箱,丁方不到一尺,提在手中,卻似沉甸甸的。那文公子將箱子緩緩打開,登時寶氣珠光,耀眼生顆,把一個在窗外偷看的江南,看得膛目結舌,眼都花了。

    正是:

    多金季子誰人識,卻向山東道上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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