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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回 變生幽谷 文 / 梁羽生

    檀羽沖聽她說的真摯,不由得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悲傷,他不忍說自己已受了重傷,只怕不活久長的事告訴鍾靈秀,當下忍著眼淚說道:「好吧,你既然願意跟我。那就走吧!走到那兒算好兒!」

    他想起娘親的心願自己已無法替她完成,自己想要結交的江南俠義道都已是「仇人」了,正如鍾靈秀說的那樣,如今他只有一個小姑娘願意陪他了。思念及此,不禁悲從衷來,難以斷絕,放聲歌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大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突然一口鮮血吐了現未,檀羽沖己再也不住,倒下去了。

    鍾靈秀這一驚非同小可,抱著檀羽沖的身子搖了搖,叫道:「大哥哥,你別嚇我,你醒醒你醒醒呀!」

    檀羽仲沒有給她搖醒,他的眼睛也閉上了,不過心臟還沒有停止跳動。

    但他雖然尚未氣絕,鍾靈秀卻已是束手無策了,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本來還是需要別人照顧的,有什麼辦法救活檀羽沖呢?難道眼睜睜的就看著他死亡!

    她抱著檀羽沖哭道:「大哥哥,你可不能拋下我,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忽地只見一條人影,飛快跑來,轉瞬到了她的前面。

    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玉面妖狐赫連清波。

    原來她早已看出檀羽沖受了重傷,正因為她放心不下,這才又去而復回。

    「你的大哥還沒死,你走開,讓我瞧瞧他傷得怎樣?赫連清波說道。

    鍾靈秀拔出短劍,攔在檀羽衝前面,喝道:「不許你搶走我的大哥哥!」

    赫連清波微笑道:「小姑娘,你對你的大哥哥倒是忠心得很呀!不過,我不是來害你的大哥哥,我是他的朋友。」

    鍾靈秀道:「我認得你,你是玉面狐狸,你說什麼我也不會相信。你害我大哥哥害得還不夠慘嗎?虧你還有臉皮說是他的朋友!」

    赫連清波黯然道:「你說得不錯,他的確是已經和我絕交,不再把我當作朋友了。我不怪你罵我,但你保得住你大哥哥性命嗎?」赫連清波冷冷的問鍾靈秀。

    鍾靈秀心中一動,雙眼望著她道:「你能夠救活他?」

    赫連清波道:「我沒有把握,不過,最少我要比你多一點把握。小姑娘,你已經為你的大哥哥盡了心力了,你走吧!」

    鍾靈秀握緊手中短劍,喝道:「你給我滾開,我才不相信你的花言巧語呢,你不過是想搶走我的大哥哥罷了,我告訴你,我寧願和我的大哥一起死掉,也不願意他不死不活的落在他的仇人的手裡!」

    赫連清波見她那副堅決的神氣,噗嗤一笑,說道:「我偏不滾開,你怎麼樣?你保護得了你的大哥嗎?」

    鍾靈秀道:「我知道打不過你,但有我有他身邊,你可休想碰他一下,除非你先把我殺掉!」

    赫連清波道:「我不殺你,我也不要搶走你的大哥哥,我但不要你的東西,我還有東西要送給你呢?」

    鍾靈秀喝道:「誰要你的東西,你給我……」一個「滾」字未曾出口,赫連清波已是上來奪她的劍了。鍾靈秀「唰」的一劍刺出,赫連清波道:「小姑娘的劍法倒是不差,不過,只憑你這點本領,可還保護不了你的大哥哥!」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一個空刀進掌,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就奪了鍾靈秀的短劍,隨即點了她的穴道。赫連清波扔下短劍,走過去坐在檀羽沖身邊,把躺在地上的檀羽沖的上半身扳起來,讓他的頭枕著自己膝蓋,一面把脈,一面仔細察看他的傷勢,鍾靈秀被點了穴道,身子不能動彈,口也不能說話,只能雙眼滿含怒意的盯著赫連清波。

    赫連清波把一顆藥丸納入檀羽衝口中,說道:「小姑娘,你哥哥所受的內傷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的多,現在我給他服下的是一顆大內珍藏的小還丹,這丹藥有去瘀生新,培元固本之效,在治內傷方面,和少林寺秘製的小還丹是不相上下的,但是否能夠保全你大哥哥的性命,可還要看他的運氣。第一,不能讓他意氣消沉,第二,還得有個人悉心調護他,兩者俱備,或者可以令他漸漸好起來,否則,只是能夠讓他拖延一些時日罷了。小姑娘,我說的話,你應該聽得懂吧?」

    鍾靈秀當然是聽得懂的,這番話的意思無非是說檀羽沖需要一個真正愛他的人,守在他的身邊,給他鼓勵為他護理而已,這個人不用說就是赫連清波自己了,鍾靈秀口裡說不出話,心裡己是在罵:「說來說去,不過是要搶走我的大哥哥罷了,真不要臉,這妖狐把我的大哥哥害成這樣,居然還敢以他的紅顏知己自居。哼,我的性命已經操在你的手上。你何不把我一起殺了更為乾脆?」

    是啊!她是已經給赫連清波點了穴道的,赫連清波本可為所欲為,為何不殺掉她呢?為何還要拔導借口來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呢?

    她隨即想到:「是了,她怕殺了我,即使她能夠救得活大哥哥,大哥哥也決計不會原諒她。她自己問心有愧吧?」

    她正在心裡罵赫連清波,只見赫連清波已經把檀羽沖輕輕放下,走到自己面前了。

    赫連清波走到她的面前,目不轉睛的打量她,她也瞪著雙眼盯著赫連清波,她罵不出聲,只能用眼睛表示她的敵意。

    赫連清波「噗嗤」一笑,說道:「小妹妹,你的心裡是在惱我,恨我對不對?嘿嘿,你越惱我,我越高興?」

    她好像越說越高興,忽然伸出手來,向鍾靈秀的面龐慢慢貼近。鍾靈秀氣得雙眼翻白,心裡叫道:「最好你一掌打死我,我可不能讓你侮辱!」她以為這個「玉面妖狐」沒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恐怕最少也要打上耳光了。

    那知赫連清波只是在她的粉臉上輕輕捏了一下,接著又笑道:「真是我見猶憐,檀羽沖有你這樣一個好妹妹那也是他的福氣。嘿嘿,我知道你惱我恨我,是怕我搶走了你的大哥哥,我早已說過我不會搶你的任何東西的,你這傻姑娘怎麼還吃我的乾醋!」

    鍾靈秀說不出話,但自己也感覺得到,臉上是好像有點發燒了。她在罵赫連清波「亂嚼舌頭」,只不過—一她自己也分辨不出,她這樣惱恨「玉面妖狐」是不是含是一點爐忌的成分?

    赫連清波說道:「你的哥哥受的重傷,我本來是放心不下的。但如今我則是放心把他交給你了。」

    這幾句話倒是大出鍾靈秀意料之外了。

    難道這玉面妖狐並不是如猜想那樣;以檀羽沖的紅顏知己自居,而是認為她才是麼?

    她心念末已,只聽得赫連清波又在笑道:「你怕我也好。恨我也好,討厭我也好,我答應了要給你的東西還是要給你的。」

    她拿出一個錦盒,放在鍾靈秀的腳下,說道:「盒子裡是一支千年的老山人參,要不要隨你。不過,你的大哥哥恐怕要過許多天才能夠自己吃東西,倘若沒有這支人參就保不了他的性命。」

    跟著她又拿出一面腰牌,放在錦盒旁邊,說道:「這面腰牌也是給你大哥哥的,由你替他保管。路上倘若碰上公差查問,你可以把這面腰牌拿給他們看,他們就不會找你的麻煩了。你若有所需,他們還會供應你呢,因為這面腰牌是可以證明你大哥哥是在王府當差的。王府的出差人員是有限期的,你可以說你的大哥哥是請假回家探親,不幸在家中生了病,為怕誤了期限,你這個做小妹妹的只能護送他回京。當然,我只是舉個例而已,以你這樣聰明,怎樣編造說辭,本來是用不著我教你的。好了,我要說的都已說了,我也要走了。嘿嘿,小妹妹,你還在惱我不?你惱我也不打緊,只求你悉心看護你的大哥哥。其實,這也不用我囑咐你的了,我把他交給你,我是可以完全放心走了!」她帶著笑替鍾靈秀解開穴道,轉過身,飄然而去。很快,連影子也不見了,只有笑聲還在遠處隱隱傳來,唉,她的笑聲怎的好像充滿著無可奈何的淒涼意味。

    穴道解開,鍾靈秀是已經可以活動了,但不知怎的,她還在發呆。

    剛才她還是滿肚皮的氣,恨不得把玉面妖狐罵得痛快淋漓的,現在她可以罵出聲了,可是她又不想罵了。

    不知怎的,她倒是好像有點同情起「玉面妖狐」來了。

    她首先走過去看她的「大哥哥」,檀羽沖仍在昏迷,不過心臟的跳動已是不像剛才那樣微弱了。

    但雖然如此,檀羽沖的傷勢之重也還是令得她忐忑不安的。

    赫連清被那兩句話還留在她的耳邊:「你的大哥哥是否能保全性命這還要看他的運氣!」

    她在一日之間,盡失親人,本來是指望「依靠」「大哥哥」的,想不到現在卻是易位而處,必須由她來照顧「大哥哥」了。她能夠挑得起這副擔子嗎?有感於造化弄人,她不禁心頭苦笑了:「那玉面妖狐倒是說得不錯,今後我只能求老天爺保佑我的運氣好了。」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幸虧」命運安排她擔當這件大事,令她無暇去悲痛了。否則以她小小的年紀,又怎受得起這突如其來的,一日之間盡失親人的大打擊。

    檀羽沖的心臟還在跳動,但仍是氣若游絲,當務之急,必需讓他這微弱的生命能夠延續下去。

    她拾起赫連清波留下來的錦盒,打開一看,果然是一支粗如兒臂的人參。

    可不可以相信這個「妖狐」呢?狐狸是以狡猾出名的,她會不會在這人參上弄什麼手腳?

    她不懂得分辯人參的真假,但有一樣她是懂得的,她是女人,玉面妖狐也是女人,她懂得分辨另一個女人事情的真假。

    她的眼前幻出玉面妖狐的影子,玉面妖狐好像還在注視著她,帶著那副無可奈何的笑容,她的疑懼也好像給這笑容溶化了。

    「玉面妖狐」或者是個環女人,但她決計不會害我的大哥哥!她終於相信了玉面妖狐了。

    但檀羽沖臉部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沒有知覺,當然也不會咀嚼,他怎麼能夠吃人參呢?

    她想到一個辦法,但這個辦法,可有點令她難為情的。

    但她可不能不顧大哥哥的性命啊,她在心裡自己對自己說道:「我不是叫他做大哥嗎?我叫他做大哥哥,就應該當他是親哥哥一樣。我還要避什麼賺呢?」

    為了保全大哥哥的性命,難為情的事也要做了。

    她用短劍削下一段人參,先把人參放在自己的口中嚼爛,再撬開檀羽沖的嘴巴,好像母親把嚼爛的飯團餵給自己的孩子一樣,餵給她的大哥哥嚥下。

    「假如這不是人參,是毒藥的話,那就讓我和大哥哥一起死吧!」她想。

    過了半枝香時刻,她沒有死,精神反而似乎好起來了。檀羽沖呼吸的氣息也好像比剛才粗壯一些,像是在酣睡之中,睡得更安穩了。

    她試試伸拳踢腿,覺得自己的氣力雖然未能恢復如初,但背個人走路大概是可以了。

    也幸虧她在把人參嚼爛喂檀羽沖吃的時候,自己也「略有得益」,這才有精神可以支撐得住。但她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又是在一場劇戰兼且受了極大的刺激之後,抱著一個大人走路,走了一程,漸漸也覺得疲憊不堪了。

    忽聽得有人「咦」了一聲,說道:「哪裡來的小姑娘?」

    只見山坳處轉出一個人來,穿著竟是金國軍官的服飾。

    這軍官走到她的眼前,睜大眼睛看她,笑道:「哈,還是一個標緻的大姑娘呢!這人是誰,你抱著他?是你的情郎還是你的丈夫?」

    鍾靈秀忍著氣道:「胡說八道,他是我的哥哥。」

    那軍官笑道:「是你的哥哥嗎?我還為是你的丈夫呢?這麼說,你還是黃花閨女了!」咧開滿嘴黃牙,笑嘻嘻的竟然捏了她的臉頰一下。

    鍾靈秀板著臉道:「你知道我的哥哥是誰?」

    那軍官笑道:「是天王老子嗎?」

    鍾靈秀道:「他不是天王老子,不過,或者他的官職比你高些,你看這面腰牌。」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王府人員。完顏長之可是金國權勢最大的王爺!從完顏王府出來的人,即使是邊關總兵也要奉承他的。這個軍官,不過是個小小的「佐領」,最小要連升幾級,才能達到總兵的地位。

    軍官看了腰牌大吃一驚,說道:「你的哥哥是在完顏王府當差的?」

    鍾靈秀道:「你以為這面腰牌是假的嗎?」

    這個軍官是從邊關出差回來的,他在邊關曾經不止一次見過完顏王府的腰牌,當然一看就知道是真的了。

    但他心裡還是不能無疑,說道:「小姑娘,聽你的口音,似乎是江南人?」

    鍾靈秀知道他的心思,說道:「不錯,我們兄妹是家在江南的,但江南人氏,難道就不能到王府當差嗎?」完顏長之的手下,奇才最能之士甚多,漢蒙回藏,各個地方的人都有的。

    那軍官道:「令兄好像不省人事的樣子,為了何因?」

    鍾靈秀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剎時之禍福,我也想不到他突然在途中患病。」

    那軍官道:「令兄這次南歸,是為了公事還是為了私事?」鍾靈秀道:「哦,你在審問我嗎?」

    那軍官道:「不敢。我們都是為了王爺效力的,我只是想幫令兄的忙而已。比如說,他的公事假如沒有辦妥的話。」

    鍾靈秀道:「私事呢?」

    那軍官道:「當然可以同樣幫忙。」

    鍾靈秀抬頭來,問道:「前面那座山叫什麼名字?」

    那軍官道:「叫翠屏山,你瞧那四方形的山峰,是不是像一面屏風?」

    鍾靈秀作出霍然一省的模樣,叫起來道:「是翠屏山,這就好了!」

    軍官道:「什麼好了?」

    鍾靈秀道:「我有個世伯,就是在這座翠屏山上隱居的。」

    軍官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望向鍾靈秀的目光不覺帶著幾分疑惑,心裡在想:「既然有親友住在這裡,為什麼你現在才想起來?」

    鍾靈秀道:「他是先父的好朋友,我小時候他來過我家裡一次,以後就沒有見過他了,要不是我發覺前面那座山峰是像一道屏風,我還想不起來呢?聽先父說,他的武功雖然不高。醫道卻是相當高明的。」不著痕跡地答覆了這軍官的疑問。

    那軍官去了疑心,說道:「這敢情好,那麼,你的意思是——」

    鍾靈秀道:「當然是就近求醫好了。你可以幫忙送我的哥哥上山麼?」

    軍官看前面那座翠屏山,距離雖然不遠,山卻甚高。心想:「要爬上這座山恐怕最少也得花我半天工夫,來回就得耽擱一天。不過,總勝於背她的哥哥走一百多里才能回到邊關。我為了幫完顏王爺的人耽擱行程,料想總兵也不會怪我。」說道:「多謝姑娘賞面,我自當效勞,但,姑娘你走得動嗎?」

    鍾靈秀又餓又累,一咬牙根,說道:「走不動也得走!」

    那軍官老於經驗,一瞧就知道鍾靈秀是餓得發慌,說道:「山這樣高,我可得吃點東西才走得動呢。姑娘,如果你不嫌粗糙的話,請你也吃一點吧。」

    他的乾糧倒是很豐富,有炒米,有乾果,有糕餅,還有肉脯。鍾靈秀也不和他客氣,開懷大嚼,吃了個飽,抹抹嘴笑道:「實不相瞞,我今天連一杯水也未進過口呢,多謝你這些好東西。」

    軍官打開一個葫蘆,說道:「難得姑娘喜歡,請常面喝一點酒吧。」

    鍾靈秀道:「我不會喝酒。」

    那軍官道:「這是馬奶酒,不會喝醉的。不過,它對恢復氣力,倒是很有功效。」這馬奶酒是他從家鄉帶回來的,雖然不是名酒,他卻極其珍惜,要不是為了巴結鍾靈秀的緣故,他還捨不得自己喝呢。

    鍾靈秀料他不敢在酒中下毒,說道:「好,那就讓我嘗嘗。」她其實是能喝酒的,一喝就喝了半葫蘆,馬奶滋補,喝了這半葫蘆的馬奶酒,果然氣力又恢復了幾分。

    軍官背起檀羽衝往前面走,他在從軍前本來是個獵人,登山如履平地。初時他怕小姑娘跟不上他,後來一看,鍾靈秀走得比他還快,他也就邁開了大步了。

    鍾靈秀練過一點內功;一面走一面運用「行功」來調勻氣息,越走越覺精神,過了一個時辰,她已經是在不知不覺間恢復如初了。

    那軍官沒有練過內功,他背著個人,邁開大步,初時健步如飛,漸漸就慢下來,來到了半山,不知不覺已是氣喘如牛。

    此時無色已近黃昏,他是個有經驗的獵人一看山上沒有炊煙升起,沿途也沒有發現曾經有人走過的跡象,不覺疑心再起了。

    「山上似乎沒有人家,你當真記得你是有個世伯住在這山上嗎?」軍官問道。

    鍾靈秀道:「是先父告訴我的,我怎麼會記錯。到了山上,慢慢找,總可以找得著他的。」

    軍官道:「恐怕還要走一個時辰呢!」

    鍾靈秀道:「你走累了,是吧?好,那就先歇一歇再走。」

    軍官把檀羽沖放了下來,檀羽沖不知是否受了震盪的關係,雖然未醒,卻說起話來了。原來在夢中他還在千柳莊廝殺,他是在發夢囈。」

    「柳老賊,你好狠毒!」「小妹子,你快走,別理我!」

    他在罵「柳老賊」,那軍官可不是糊塗蛋,一聽就知,他罵的這個「柳老賊」,不是柳元甲還能是誰?

    他一知上當,立即就抓檀羽沖,可是他想不到的鍾靈秀亦是早已想到了,檀羽沖一發夢囈她立知不妙,搶快一步,攔住那軍官,笑道:「也用不著這樣就走呀,你多歇一會兒吧。」

    那軍官喝道:「臭丫頭,敢耍弄我!」張開大手,向她抓下。

    鍾靈秀一閃閃開,說道:「你真的要迫我和你動手麼?我勸你還不是快快走了的好,我可不想殺你!」

    軍官冷笑道:「憑你這丫頭也能殺我?」長掌搗出,呼呼挾風。鍾靈秀一來確是不想殺他,二來氣力是比他弱,不敢硬接,見他來的兇猛,只好又再退後幾步。

    軍官喝道:「臭丫頭,知道厲害了吧?若要我燒你性命,快快從實招來,這人是什麼人?」鍾靈秀笑道:「我不是早已告訴了你嗎,他是我的大哥哥。」

    軍官想道:「你還不說實話,我先殺了你這個假哥哥!」

    鍾靈秀道:「你敢我的哥哥一根毫毛,可休怪我不客氣了。」

    她阻攔那個軍官,用輕靈的身法,避招進招,覷個真切,駢指加戟,點那軍官胸口的「膻中穴」,點是點中了,可惜不是很準,只點著穴道旁邊,那軍官只覺胸口一麻,但卻未至於不能動彈。

    這軍官是邊關總兵的衛士出身,他雖然不懂點穴,但也見過這門功夫的。胸口發麻,大吃一驚,心裡想道:「若不先下手為強,只怕當真要死在這丫頭手上。」登時拔出腰刀,惡狠狠的向鍾靈秀砍來。

    鍾靈秀空手抵擋不住,只好也拔出短劍和他廝殺。那軍官砍不著鍾靈秀,卻給鍾靈秀一劍削去他的半幅衣袖。鍾靈秀喝道:「念在你送我大哥哥上山的份上,我放你走,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軍官已經耽擱了一天行程,那肯輕易罷休,心想:「此人定是要犯,捉他回去,我還可以將功補過。否則如何向總兵交待?」他情知打不過這個「丫頭,一個轉身,腰刀向檀羽沖砍下。喝道:「臭丫頭,你要不要他的性命!」

    「噹」的一聲,這一刀劈著地上的石頭,他本來想嚇一嚇鍾靈秀的,鍾靈秀大驚之下,短劍飛出,插入他的後心。軍官大叫一聲,撲到檀羽沖身上,扼著檀羽沖喉嚨。但他被一刀傷著要害,氣力飛快消失,鍾靈秀跑過來一腳將他踢開,把檀羽沖扶起來探一棵他的鼻息,見他還在呼吸,驚魂方始稍定。回頭看時。只見那軍官己倒在血泊之中,死了。

    鍾靈秀雖曾在於柳莊中經過一場血戰,但親手殺人卻還是第一次,她內心甚感歉疚,對那軍官的屍體拜了一拜,說道:「你莫怪我恩將仇報,我不殺你,我大哥哥的性命可不能保全。」取了那軍官的乾糧,背起檀羽沖繼續登山。

    到了山頂,只見雲封霧繞,不禁又是歡喜,又是有點擔憂:「這地方可真是避難的最好所在,倘若能夠和大哥哥在此渡過一生,我也心滿意足了。只是這點乾糧,過幾天就會吃完,怎麼辦呢?隨即想起母親的話:「娘親常說在山靠山,在水靠水,什麼地方都可以養活人的。我有兩隻手,不相信就會餓死。」但想起母親,卻禁不住又是一陣心酸了。她的淚水滴在檀羽沖臉上,說道:「大哥哥,你說得不錯,從今之後,就唯有咱們相依為命了。我這個小妹子還是需要你的照顧的,你可得快點好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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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羽衝開始有了知覺,只覺有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伏在他的身上,他慢慢張開眼睛。

    鍾靈秀正在把嚼碎的人參餵給他吃,那支粗如兒臂的人參只剩下小指頭粗細的一截了。

    她見檀羽沖張開眼睛,又羞又喜,站起來道:「好啦,大哥哥,你醒來了。」

    檀羽沖感覺有甘涼的液體流入他的咽喉,定了定神,說道:這是什麼地方?」

    鍾靈秀道:「是在翠屏山上」

    檀羽沖的身體仍然僵硬,只有眼睛可以轉動,看著竹和茅草搭的屋頂,說道:「這家人家是什麼人家?」

    鍾靈秀道:「不是別人的,是咱們自己的家,你看好不好?」

    檀羽沖道:「啊,原來是你搭起來的,我沉睡了幾天了。」

    鍾靈秀道:「你已經有七天七夜不省人事了,真是嚇人。大哥哥,你餓不餓?」

    檀羽沖吃了一驚道:「真的嗎,我已經昏迷了七天?小妹子,真是辛苦你了。我還未感覺餓呢,你給我吃了什麼?」

    鍾靈秀臉上一紅,說道:「是嚼爛的人參,我只能這樣餵給你吃,你不嫌骯髒吧?」

    檀羽仲身體不能轉動,兩顆淚珠卻已奪眶而出,說道:「好妹子,我未能照顧你,反而累你為**勞。好妹子,你真是比我的親妹子還親。我,我不知應該如何報——」

    鍾靈秀掩著他的嘴,不許他把「報答」二字說出來,說道:「大哥哥,你既然把我當作親妹子看待,那還何須說什麼客氣話呢。說客氣話,就是把我當作外人了,大哥哥,你要安心養病,不可胡思亂想。別忘了你有一個妹子,她需要你照顧的日子還長著呢。」

    檀羽沖心中感動,笑道:「小妹子,經過這場患難,你好像一下子就長大許多了。好,大哥哥聽你的話,病好了就帶你去看北國風光。」

    鍾靈秀道:「你剛剛醒來,別說太多的話,你歇一歇,我給你準備今晚的晚餐,七天來你滴水不進,今晚也該吃點東西,可不能淨餵你吃人參了。」

    檀羽沖說道:「你到哪裡弄晚餐去?」

    鍾靈秀道:「這你就別管了。瞧我的本事吧。」

    她出去不到一個時辰就回來,手中提著一尾鮮魚。

    「大哥哥,今晚我弄魚羹給你喝好不好?」「小妹子,你果然好本事,哪裡弄來的鮮魚?」

    鍾靈秀笑道:「你忘記我是漁家女嗎?打魚是我拿手本事。山上有個碧水潭,潭裡的魚可多呢,我不用網也可隨手拿起來。」

    她弄好魚奠,用一個早已製成的木匙,把魚羹餵給檀羽沖吃,他已經能夠開口說話,吃一點流質的東西是應無困難了。

    檀羽沖道:「這些用具都是你自己製造的嗎?」鍾靈秀道:「山上有的是竹木,就地取材,用之不盡。我閒著沒事,用木頭做了杯盤碗碟,用竹子做了筷子、椅子,還編了竹蓆,只是缺欠了一個鍋,只好把一個扁平的水壺,把壺口弄寬來充鐵鍋煮物。」

    檀羽沖道:「啊,你真能幹,那水壺又是哪裡弄來的?」

    鍾靈秀道:「你別只是讚我,這魚羹好不好吃。你吃飽了,我再把水壺的事情慢慢告訴你。」

    檀羽沖讚道:「小妹子,你弄的魚羹真好吃,比我在西湖樓外樓吃過的著名宋嫂魚羹還好吃!」

    鍾靈秀粉臉綻出花朵似的笑容,說道:「大哥哥,你是討我喜歡的吧?」

    檀羽沖道:「真的沒有騙你,這是我有生以來吃的最好的東西。」

    鍾靈秀道:「那也是因為你餓了的緣故。」

    檀羽沖忽然輕輕歎了口氣。

    鍾靈秀道:「大哥哥,你在想什麼心事?」檀羽沖道:「沒什麼。」

    鍾靈秀道:「那你因何歎氣?不是想心事,就是嫌我這魚羹不好吃了。」

    檀羽沖道:「這魚羹的確比西湖的宋嫂魚羹好吃,我只不過因它而生一點小小的感觸罷了。」

    鍾靈秀道:「什麼感觸?難道不可以對我說嗎?」

    檀羽沖道:「西湖真是個好地方,只可惜我今生是不能再到西湖了。你本來家住西湖邊,我也累得你有家歸不得了。」

    鍾靈秀道:「只要你和我在一起,這個荒山就勝過西湖。但大哥哥,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事了。」

    檀羽沖道:「你知道什麼?」

    鍾靈秀道:「你是不是因為和江南的俠義道鬧翻,心中還在悔恨?」

    這句話說中了檀羽沖的心事,他禁不住苦笑道:「豈只鬧翻,我還殺了他們的人呢。」

    鍾靈秀道:「我懂得你的難過的。因為我也曾被迫殺人。」

    她把殺了那個軍官的事情,告訴檀羽沖,說道:「這個扁口大水壺就是那個軍官的,我利用他幫了我的忙,吃了他的乾糧,拿了他的東西,結果我還是殺了他。」

    檀羽沖道:「你是為了保全找的緣故才殺他。」

    鍾靈秀道:「不管這筆帳怎麼算,我只是想你明白,有時真是會被迫殺人的。」

    檀羽沖默然不語,半晌說道:「只怕別人不會像你這樣,設身處地,為我著想。」

    鍾靈秀道:「咱們但求問心無愧,又何必定要別人諒解。」檀羽沖道:「你不理會別人,別人可理會你,除非咱們從此不在江湖露面。」

    鍾靈秀道:「大哥哥,你捨不得外面的繁華世界?」

    檀羽沖道:「你看我是戀幕繁華的人麼?富貴、繁華,在我都不過如雲煙過眼。我只是漸愧自己一事無成,辜負了娘親和師父的期望。」

    鍾靈秀畢竟年紀還小,未能理解他的胸中抱負,聞言笑道:「只要你捨得,那不就成了嗎?咱們在這山上隱居,避開那些人也就是了。待你養好了傷,咱們還可以選一處風景最好的地方建一間石屋,你打獵,我捕魚,無憂無慮的過日子。你說可好?」

    檀羽沖心灰意冷,苦笑說道:「我現在連指頭都不能動一根,哪裡還能行走江湖?你說的那種日子是我連想也想不到的。就只怕你想得太如意了。」

    鍾靈秀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檀羽沖道:「就只怕我有心無力。我這條性命是檢回來的,也不知能活到幾時?能夠活下去,也只怕要變成殘廢,還說什麼我打獵、你捕魚?」

    鍾靈秀道:「大哥哥,你會長命百歲的!」

    檀羽伸笑道:「我長命百歲,那你的麻煩可就大了!」

    鍾靈秀道:「你若真的變成殘廢,我就服侍你一生。我不怕麻煩,你不要我服侍,我才難過呢,就怕你對著我討厭。」

    情真意誠,檀羽沖是不忍傷她的心,笑道:「我現在才懂得,古人把聰明伶俐的女孩子比作解語花,那真是有道理的,小妹子,有人陪著我,我若還感到寂寞,那我就是最不知足的人了,不過你也有一點不好」!鍾靈秀一怔道:「哪一點不好?」

    檀羽沖道:「你虐待一個人!」

    鍾靈秀道:「哦,我虐待誰?」

    檀羽沖道:「虐待我的小妹子!你只知照料我,卻不顧自己,這點最不好,我已經吃了魚羹,你還沒有吃東西呢?」

    鍾靈秀笑道:「你怕我沒東西嗎,你少操心!」

    檀羽沖道:「你好像只拿了一條鮮魚回來。」

    鍾靈秀道:「我還有好東西呢。」

    檀羽沖躺著,身子不能動彈,看不見她的動作,只聞得一股香氣。

    「好香,是什麼東西?」檀羽沖問。

    鍾靈秀道:「是山芋。這山上可吃的東西多呢,有野生的果子,有俯拾即是各種菌類,但是能充飢的還是野生的山芋。烤熟了,香噴噴的比白米還好吃。

    檀羽沖道:「真的,我都給你說得垂涎了,只可惜我現在還吃不動它。」

    鍾靈秀道:「你想吃東西,那就會很快好了。不過——」

    檀羽沖道:「不過什麼?」

    鍾靈秀道:「吃的容易,穿的難,我隨身帶的包袱,在千柳莊丟的。」

    檀羽沖道:「我的背囊呢,我殺出千柳莊的時候,好像沒有丟的,不知可還在否?」

    鍾靈秀道:「還在。」

    檀羽沖道:「我還有三套衣裳,身上穿的一套,背囊還有兩套。你可拿去替換。雖然不稱身,反正沒人瞧見。」

    鍾靈秀笑道:「你不是麼?我比你瘦小,穿上你的衣裳,那形狀一定滑稽可笑。」

    檀羽沖笑道:「我是你的大哥哥,你穿上什麼衣裳,男裝也好,女裝也好,我都覺得好看。」

    鍾靈秀道:「對,我也不是穿給別人看的,只要你說好看就成。」她喜孜孜的繼續說道:「住下去再想辦法,我會紡紗織布,我也懂得裁衣裳。」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真是樣樣皆能。憑著你這雙手,要是在這裡住上十年八年,只怕荒山也會變成樂園。」

    鍾靈秀道:「多謝大哥哥誇獎。」心想:「現在,這個荒山已經是我們的樂園了。」

    檀羽沖道:「但還不一樣,你雖然也懂,我卻想讓你多懂一些。」

    鍾靈秀道:「是哪一樣?」

    檀羽沖道:「是武功,你已經殺了一個軍官,難保沒有第二人來的」

    鍾靈秀全憑機智,殺掉那個軍官,想起此事,心中猶有餘悸,說道:「對,學好武功,就不怕壞人欺侮了。大哥哥,待你養好傷,就教給我吧。」

    檀羽沖道:「我現在可以教你!」

    鍾靈秀道:「現在?」

    檀羽沖道:「不錯,現在,現在我的身子雖然不能動,我的口還能說話,我可以口授武功,先傳你內功心法,內功學得好了,以後學招數可以事半功倍!」

    從那天起,檀羽衝開始口授武功。鍾靈秀人極聰明,本來是深奧複雜的上乘武功心法,她幾乎也能一點即通。不知不覺的過了三個月。她的內動已經頗有基礎了。

    但檀羽沖卻好得很慢。他的內傷實在太重,經過三個月的調治,也未能下地,只不過可以坐起來而已。他的一雙手還好一些,也可以屈伸了,一隻腳卻是依然僵硬,動不了分毫。

    他雖然沒有說,鍾靈秀也可以看出他內心焦急和鬱悶。鍾靈秀想盡辦法逗他高興,給他唱江南小調,還拿起他的玉簫吹給他聽。檀羽沖最喜歡她吹簫,但在聽得入神的時候,也常常會露出茫然若失的心情。鍾靈秀七竅玲瓏,懂得他心中的感受,「大哥哥要是有一天能夠自己吹蕭,那就好了!」

    果然如她所願,有一天她聽見了檀羽沖的簫聲。

    這一天她從潭邊洗衣服回來,遠遠的就聽見了悠揚的簫聲。吹的是一首正在江南流行的小曲,是由辛棄疾的一首新詞《南歌子》譜成的。這支曲子,也是鍾靈秀昨天才吹過給他聽的。鍾靈秀心道:「大哥哥真聰明,一聽就會。」耳聽簫默念曲詞

    「世事從頭減,秋懷徹底清。夜深猶送枕邊聲,試問清溪底中未能平?

    月到愁邊白,雞先遠處鳴。是中無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曉有人行?」

    有人解釋這首詞:「夜深人靜,枕邊傳來幽咽跌宕的溪水聲,這彷彿在為人間傾訴不平。這時早已有人側聽著遠處的第一聲雞叫,愁看著腳下蒼白的月色,開始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為生活辛苦奔忙了。他們並非為了追名逐利,竟也難得片刻安閒,詩人從深夜的溪流,聽出了人間的不平之鳴,由山前的早行人,發出了耐人尋思的詰問!」(引自劉乃昌的《辛棄疾論叢》)

    辛棄疾的詞有雄壯的一面,也有恬靜的一面,這首「南歌子」是比較屬於「恬靜的」。雖然在恬靜之中也隱藏著關情民間疾苦的不平。但可惜作曲的人卻未能體會詞人的深意,這支曲子,是被處理成幽雅抒情的小調的。不過檀羽沖的簫聲還是把詞中隱藏的那種憂鬱的心情吹出來了。或者他也未體會得那樣深,他只是吹出了自己心中的憂鬱。

    鍾靈秀忽道:「大哥哥,你有沒有銀子?」

    檀羽沖道:「你要銀子做什麼?」

    鍾靈秀道:「山南十里外有個小鎮,有了銀子,就可以換些東西回來。你天天吃山芋,我怕你吃厭了,買點米面回來,咱們就可以做年糕、包餃子、做大餅還可以做油條了。」

    檀羽沖笑道:「現在大概才不過立秋吧,你就想吃年糕了。」

    鍾靈秀道:「你的衣裳也破舊了,該換一換啦。」檀羽沖道:「我也想你換上新衣,但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鍾靈秀道:「為什麼?」

    檀羽沖道:「小鎮做的都是熟悉人買賣,你是個臉孔陌生的外地人,而且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你一去買東西,馬上就會給人注意。」鍾靈秀道。」誰說我要買東西?」

    檀羽沖道:「咦,這不是你剛才自己說的嗎?」

    鍾靈秀道:「你聽錯了,我說的是換,不是買。」檀羽沖道:「這有什麼分別?」

    鍾靈秀道:「分別可大呢,買東西必須面對面的講價錢,換東西嗎,買賣雙方不見面也行的。價錢也沒個譜兒。不過,當然我是不會少給人家的。」

    檀羽沖道:「啊!原來這樣,我懂了。你說的『換』是介乎買與偷之間。」

    鍾靈秀道:「怎麼說是偷,雖然我是不問而取,那家人家做的可是賺錢生意。」

    檀羽沖道:「你把銀子放下,拿走東西,第二天人家發現了,豈不是更要鬧得沸沸揚揚。」鍾靈秀道:「那小鎮我雖然沒有住過,但我知道這一帶的風俗是和邊關那邊的漢人風俗相同的。」

    檀羽沖道:「這裡本來是宋國的地方,住的又都是漢人,風俗當然相同了、但懂風俗和你要東西又有什麼關係?」

    鍾靈秀道:「這裡的風俗是迷信狐仙的,那家人家得到了好處,多半會以為是狐仙所賜、不會說出來的。而且即使不信狐仙,他得了好處,怕人追究,說不定反而招來禍殃,料想他也會瞞住別人。」檀羽沖歎道:「想不到你的人情世故也居然比我還懂。但可惜—-」鍾靈秀道:「你沒有銀子?」

    檀羽沖道:「我只有金於,是一顆顆的小金豆。」鍾靈秀笑道:「是金子更好了,俠盜出手也不會這樣闊綽的,人家更以為是狐仙了。」

    檀羽沖道:「你去就去,可得千萬多加小心!」鍾靈秀道:「你放心,要不是我試出我的輕功已經大勝從前,足夠資格做飛賊的話,我還不敢打這個主意呢。」

    這晚她穿上檀羽沖一套黑色的衣裳。當作夜行衣,施展輕功下山,天未亮就回來了,果然「換」來了許多東西。檀羽沖道:「你沒被人發現。」鍾靈秀道:「你怎麼對徒弟這樣沒有信心?」檀羽沖再問:「外間有甚風聲?」

    鍾靈秀道:「換東西雖然不比偷東西。但也是偷偷摸摸,我怎敢去打聽什麼消息?」

    檀羽沖道:「兩夫妻躲在房間也會談論的。」

    鍾靈秀道:「可借你的小妹子膽子小,初次出道,只怕被人誤會,當作偷兒,要是房間裡還聽得有聲音的話,我就只能溜之大吉了。」

    檀羽沖默不作聲,頗似有悵然之感。

    鍾靈秀道:「大哥哥,你好像還未看破紅塵呢。」

    檀羽沖道:「我也不是想要理會外間的事,只不過悶得發慌,聽聽外間的新鮮事兒,也好解悶。」

    鍾靈秀道:「哦,原來你是每天對著我,覺得膩了。」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說到哪裡去了,說老實話,昨晚你走了之後,我還怕你不再回來了呢。」

    鍾靈秀笑道:「你若不討厭我,我到死的那天也不會離開你。」

    檀羽沖歎道:「我已是個廢人了,你年紀這樣輕,倘若真的要你服侍我一生,我倒真是寧願早點死了的好。」

    鍾靈秀道:「不許你這樣說,你現在不是已經一天天好起來麼?」

    檀羽沖道:「你不知道,我的奇經八脈都受了傷,尤以足少陽經脈受傷最重,要想打通經脈,先得一步步恢復內功,談何容易,這半身不遂之症,恐怕是治不好的了。」

    鍾靈秀道:「我聽得一個大夫說過,病人越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他就會好得越快,這叫做安心養病是良方,你信不信?」

    檀羽沖道:「好,那麼從現在起,我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一嗯,我可是不想專讀聖賢書的,那就一心專等魚羹吧。你的魚羹我是百吃不厭的。」

    鍾靈秀道:「大哥哥,你兩耳不聞窗外事,終有一天、魚羹也會吃厭的,剛才我和你說笑的,過兩天我再下山替你打聽消吧。」

    其實她早已知道了外間的一個消息的了,就因為害怕檀羽沖未能「看破紅塵」才不敢告訴他。

    正當她小心奕奕地拿起一把剪刀放入她的百寶袋的時候忽然聽得店主人在臥房裡歎氣。跟著就聽到了一段夫妻對話。開頭是妻子在問,丈夫在答。

    「三更半夜,你不睡覺,唉聲歎氣,卻為何來?」

    「我怎麼睡得著啊,你知不知道,又要抽壯丁了。」

    「抽壯了也不關咱們的事呀,咱們只有一個兒子,不是說獨子可免的嗎?而且咱們的孩子還未成年。」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的規例改了。」

    「怎麼改了?」

    「三丁抽二、兩丁抽一。過去二十歲才算成年,現在是十八歲就算成年了。」

    「哎喲,咱們的孩子今年可剛好是十八歲。但你不是已經超過了四十五歲麼?從四十五歲到五十五歲的,即使抽中了,要服勞役,也不用離開本鄉土的。」

    「現在不同了,從十八歲到五十歲都算壯了。我今年是四十八歲,還差兩年才能免役。」

    「啊呀,那麼你們父子二人,總得有一個要抽去當兵打仗了。」

    「不錯,你總算明白了。不過也不—定要去打仗,多半是當民夫。」

    「當民夫的更慘,被人像畜牲驅趕鞭打,咱們的孩子怎受得這個苦,上了戰場民夫死的一定比兵士更多!」

    「我倒寧願當民夫不願當兵,給金虜當兵是要打漢人的,漢人怎能去殺漢人?」

    「好呀,你喜歡當民夫你就去當吧,我可不能讓孩子迭死!哼,你這幾根老骨頭只怕也熬不起。」

    「誰說我喜歡去當,我只是說倘若不艱避免,兩者任擇其一,那我唯有拼著多受苦楚去當民夫,死了也對得起良心。」妻子聽出一點」苗頭」,忙問:「你是不是還有辦法可想。」丈夫說道:「辦法不是沒有。做官的誰不愛錢,咱們只要花得起錢,就可以請他買人頂替,不過恐怕要大大破財了!」

    「你試探過沒有?」

    「價錢也開出來了。銀子一千兩!」

    妻子鬆了口氣,說道:「你還不趕快答應。」

    丈夫歎道:「一千兩銀子,你當是容易掙的嗎?咱們這間雜貨店頂多也不過值二千兩銀,去了一半了!」

    妻子道:「銀子要緊,還是性命要緊?莫說半間。就是整間雜貨店送掉,倘能保得你們父子平安,那已是要叩謝神恩了。」

    鍾靈秀聽了店夫妻的對話,心裡想道:「他們還有辦法可想,那些拿不出銀子的窮人家可是逃不過骨肉分離的災難了。唉,金虜抽壯了抽得如此緊急,恐怕就要南侵了,這消息可不能讓大哥哥知道!」她知道檀羽沖最擔憂的就是這件事情。

    她在這間雜貨店拿的東西大概只值六七兩銀子,卻放下了五顆金豆,五顆金豆可以換五十兩銀子有餘。

    她第一次對檀羽沖說謊,雖然掩飾的好,神態也還有點不大自然。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在想什麼?」

    鍾靈秀笑道:「沒什麼,大哥哥,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做了蝕本生意,你的一大把金豆,我都給你花光了。」

    檀羽沖笑道:「金子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衣裳。你換來的東西都是我想要的,再多花一點金子,我也說值得。」

    鍾靈秀道:「你瞧這匹綢緞好不好,我行給你縫兩件衣裳。」檀羽沖道:「先給你自己縫吧。我也不用綾羅綢緞,只需要粗布衣裳就行。」

    鍾靈秀道:「我拿回來的綢,也足夠咱們每人縫兩三套呢。」檀羽沖笑道:「又不是穿出去作客人,在這荒山裡穿給誰看?你鍾靈秀道:「你穿給我看,我也穿給你看呀。你不喜歡看見我穿得漂亮嗎?,」

    檀羽沖道:「喜歡,當然喜歡。」這句話他是帶著笑容說的,但笑容卻也掩不住他那黯然的神色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鍾靈秀做糕餅、縫新衣、制傢俱,還復抽出時間練武,忙得倒是挺有意思。

    檀羽沖也在勤練內功,真氣漸漸能在丹田凝驟了,但還是未能打通奇經八脈,只能坐立,未能得動。

    這幾天鐘靈秀在山溪洗了衣裳回來,看見檀羽沖伏在新制桌子上「寫字」。沒有紙筆,他是用手指當筆,寫在培干的竹片上,那些竹片是鍾靈秀準備拿來做一張茶几的。

    說是寫字,其實是刻字。

    鍾靈秀走近去看,只見他在竹片上刻的字,筆畫整齊深淺如一,每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鍾靈秀喜道:「大哥哥。你的功力恢復了!這些字也寫得真是漂亮哦!檀羽沖道:「大概只恢復三分功力罷了,還差得遠呢。在竹片上寫字,有的人寫得很好,但我尚未習慣,書法也是未能講究的。」

    鍾靈秀道:「讓我瞧瞧。」拿過來看,只見他「寫」的是南唐中主李麂作的一首詞。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眚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桿。」

    鍾靈秀看了,默默不語。

    檀羽沖道:「怎麼樣,瞧出毛病了吧?」

    鍾靈秀道:「綠波就是碧波吧?」檀羽沖道:「不錯。」鍾靈秀道:「碧波也就是清波吧?」檀羽沖道:「咦,你究竟想說什麼?」

    鍾靈秀幽幽歎了口氣,說道:「大哥哥,你還在想念那位赫連姑娘?」玉面妖狐是複姓赫連,雙名清波的。

    檀羽沖呆了一呆,笑道:「小妹子,你的想像力真夠豐富,將來大有希望做個詩人。我只不過見一年一度又秋風,不免有點感觸,借南唐中主這首《攤破浣溪沙》,好比借別人的酒杯,以澆自己胸中的塊壘而已。」不過他雖然否認並非因為詞中「綠波」二字,聯想到「清波」,才寫這首詞,但心底卻是不禁自問:「我真的就能忘記了清波麼?」

    不錯,這些日子他是極力在抑制自己,不去再想赫連清波,但在不知不覺之間,赫連波的影子還是突然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的。他不想欺騙自己,但他不想傷了這小妹子的心,卻是不便直言無隱了。鍾靈秀笑了笑,說道:「大哥哥,即使你是在想她,我也不會生你的氣。」

    檀羽沖道:「她是王府的干格格,柳元甲背後靠山,也正就是她的乾爹,難道你不恨她?」

    鍾靈秀道:「我的爺爺死在千柳在,她是千柳在的半個主子,我對當然絕無好感,但我還是不能不替她說句公道話,她和柳元甲畢竟還是有所不同的!」

    檀羽沖想不到她會替赫連清波說好話,怔了一怔道:「依你看他們有什麼不同?」鍾靈秀望著他,過了半晌,說道:「大哥哥,有一件事情我本該早就告訴你的,卻一直沒有告訴你,那支人參,你知道是誰給你的嗎?」

    檀羽沖是全靠那支人參續命的,鍾靈秀怎會有那樣名貴的人參呢?他當然早就想到它的「來歷」是「可疑」的了,正因為他早已隱隱猜到幾分,這才沒有向鍾靈秀「查根問底」,此時聽得鍾靈秀提起,只好裝作方始省起的模樣說道:「出了千柳在,我昏迷了那麼多天,你不說我都幾乎忘了。對啦,那支人參是誰給你的。」鍾靈秀道:「不是給我的,是給你的。給你送這份厚禮的人就是赫連清波!」

    檀羽件雖然早就料到是赫連清波所為,但從鍾靈秀口中得到證實,他還是不禁呆了一呆。

    鍾靈秀緩緩說道:「柳元甲是有心害你,但她無心害你。或者她的行為曾經傷害過你,但她也曾經救過你的。不錯,她和柳元甲是完顏王府的人,但似乎還不能說他們乃是一丘之貉。這就是他們之間的不同!」

    檀羽沖呆了一會,心裡想道:「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她不但能幹,而且明白真理,許多大人恐怕都不如她。」

    鍾靈秀今天穿的是件新衣,裁剪合身,襯托出一個少女玲政浮凸的體態,檀羽衝突然發覺,她朝夕相處了半年有多的「小女孩」原來己是他不知不覺之間「成熟」了。不僅僅是「懂事」的那種「成熟」,而且是可以吸引男人注意的那種成熟了。他呆了一呆,心道:「啊,我可不能再把她當孩子了。」鍾靈秀道:「大哥哥,你不認識我嗎,這樣望著我?」檀羽沖道:「我真的有點這樣感覺,你好像一剎那間就變成大人了。」

    鍾靈秀嘟著小嘴道:「大哥哥,我最不高興你老是把我當作孩子。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已經滿十八歲了。」

    檀羽衝過:「真的嗎那麼我可要補賀你的生日了。」鍾靈秀心裡甜滋滋的,說道:「咱們剛才談的是赫連姑娘。你別裝作忘了。」檀羽沖道:「你要我說什麼?」鍾靈秀道:「我已經把真像告訴你了,你的性命最她救的。我也要你把真心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想要見她?」她望著檀羽沖,好像是要看他心底的秘密。

    檀羽沖道:「我與她恩仇早已一筆勾銷,我是不想再見她了。」鍾靈秀半信半疑,妙目斜睨,輕輕說道:「真的?」

    檀羽沖道:「她和柳元甲縱然不能說是一丘之貉,但無論如何,她和咱們總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即使我不把她當作仇人,也只能把她當作站在敵對一方的人了。」

    鍾靈秀聽得「咱們」二字,好像吃了蜜糖一樣,心中感到一股甜意,笑道:「大哥哥,你真的能夠狠得下心腸,把她當作敵人?」

    檀羽沖道:「說老實話,我是不想殺她的。就因為我不想殺她,所以我不願意再見她了。你明白嗎?」

    鍾靈秀望著他的眼睛,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大哥哥,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了,不過——」檀羽沖道:「還有什麼不過?」

    鍾靈秀道:「就只有我陪著你,年復一年的在這座荒山上往下去。你不會感到寂寞嗎?」

    檀羽沖道:「我有過一次感到非常寂寞的經驗,啊,那個寂寞之感是可怕極了!你想知道是在何時嗎?」鍾靈秀道:「當然想要知道啦,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吧。」

    檀羽沖道:「是在千柳在大戰的時候。更確切的說,是在江南大俠鐵筆書生文逸凡和柳元甲聯手夾攻我的時候!」鍾靈秀道:「不錯,那個時候,當真是你最危險的時候!」

    檀羽沖道:「不,那個時候,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根本就不去理會什麼危險不危險了。但是我可以不想到危險卻不能不感受到那異樣的寂寞!」他喘了口氣,繼續說道:「你知道我來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和江南的俠義道結交的,文大俠尤其是我想結交的朋友。在臨安的那段日子,一度我們也曾經交上了朋友了。柳元甲要殺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甚至赫連清波要和他串謀來對付我,雖然是我始料之所不及,我也還不是特別傷心。但文逸凡是我尊敬的朋友,想不到他對我的誤會如此之深,竟也要來殺我,而且是和柳元甲聯手殺我。當我看見他帶領的那班江南俠義道都已來到的時候,我只覺得這個世上已是沒人能夠諒解我了,天地之大,已是無我容與之地!我感覺到有生以來從所未有過的寂寞!」

    鍾靈秀嬌軀微顫,說道:「那個時候,我大概已經是在你的懷中昏迷過去的,但你應該知道,最少還不一個人相信你是好人,最少還有一個人是在關心你的啊!即使她那時候是已經沒有知覺,她也還是在關心你的啊,大哥哥,你在想什麼?你不是在笑話我說的話不合理路吧?」

    沒有知覺,還怎能「關心」別人。聽來似乎不合「理路」,但鍾靈秀卻是衝口而出,說得極為自然,檀羽沖也完全明白她的心意,絲豪地不覺得可笑。

    檀羽沖點了點頭,說道:「我懂,所以當我一張開眼睛,發現你在我身旁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不是孤立無援的了。」

    鍾靈秀喜道:「真的?」

    檀羽沖道:「寂寞在於心境,在千柳莊的時候。滿眼都是人,我卻如同置身鬼域!在這裡只有你和我,但荒山卻好像變成了樂園。」

    這剎那間,鍾靈秀愁眉盡展,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容光煥發,滿臉都是歡笑。「大哥哥,聽得你這樣說,我真高興!」不知她是否高興得忘了形,突然縱體入懷,抱著檀羽沖在他的臉上吻了一吻。溫潤的紅唇印在他的臉上,一股醉人的芳香透入他的心房。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襲擊」,令得他不知所措,他沒有氣力推開她(儘管他已經恢復了幾分功力),或者更確功的說,他根本就沒有想要推開她。這真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剎那間天地萬物都好像靜止了,他只聽了見了自己的心跳。

    為什麼會有這種奇妙的感覺?殺出千柳莊的時候,他曾經抱著她走過長路,在他昏迷的那七天七夜,鍾靈秀也曾背著他走上高山,也嚼咀爛人參餵給他吃,最後那次,他且是已經有了知覺的。一陣「迷茫」過後,兩人都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鍾靈秀站了起來,像是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失態忘形,羞紅了臉。檀羽沖沒有鏡子,看不見自己的臉色,但鍾靈秀的粉臉就像一面鏡子,看不見自己的臉色一定也是像她一樣。因為他也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是熱辣辣的了。

    奇妙的感覺是互相感染的,用不著說話,心靈已相通。為什麼會有這樣奇妙的感覺,他們也都明白了。因為此刻的鍾靈秀在他的眼中,已經不再是稚氣未消的「小妹妹」了,她是已經懂得面紅的少女了。而他在鍾靈秀的眼中,恐怕也不僅只是個「大哥哥」了,不過他們雖然都有感覺到這種感情上微妙的變化,卻是誰也沒有勇氣說出來。

    沉默片刻,檀羽沖笑道:「你不是要做大麼,對大哥哥還是這樣撒嬌?」鍾靈秀佯嗔道:「誰叫你仍然把我當作孩子,你越把我當作孩子,我就越發淘氣。」兩人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留下的那一點「尷尬」也在笑聲中化為烏有了。

    檀羽沖道:「說正經的,有一椿大事還得備辦呢,咱們可不能盡開玩笑了。」

    鍾靈秀一怔道:「哦,什麼大事?」

    檀羽沖道:「給鍾家大小姐補祝她的十八歲生辰呀!」鍾靈秀道:「說正經還是不正經,哼,大哥哥,你就知道和我開玩笑的。」其辭若有憾焉,其心則實喜之。

    檀羽沖道:「你不是說滿了十八歲就是大人麼,這還不是大事,還有什麼才是大事?」

    鍾靈秀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氣,這才開懷笑了起來:「大哥哥,你真好。多謝你還記得!」檀羽沖道:「你剛剛說過的我怎麼能就忘記呢?但可惜——」

    鍾靈秀連忙問道:「可惜什麼?」

    檀羽沖道:「可惜沒有美酒。」鍾靈秀道:「你瞧這是什麼?」從她的百寶袋中拿出一樽酒來。檀羽沖道:「這是江南的名酒『女兒紅』呀,我在臨安喝過的。你怎麼得來?」

    鍾靈秀道:「用你的一顆金豆換來的。我來給你配幾個小菜送酒。有新摘的竹筍和山雞,還有用另一顆金豆換來的臘肉和魚乾,你說可好?」

    檀羽沖笑道:「小妹子,這回你可真是做了蝕本生意了。本來是我要給你做壽的。如今我只出一張嘴,一切還是要勞你動手。」

    酒菜弄好,明月已掛松梢。

    檀羽沖喝了兩杯,若有所思,說道:「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是不是中秋已經到了。」

    鍾靈秀道:「我的生日是中秋前三天,已經過了兩天,今天應該是八月十四。」

    檀羽沖道:「嗯,那也差不多。」

    鍾靈秀道:「你喜歡中秋。就當今晚是中秋好了。大哥哥,你是不是因為每逢佳節倍思親而生感觸?」

    檀羽沖道:「我的親人只有你了,你就在我的身邊,何用思念?我只是想起蘇東坡寫的一首詞。」

    鍾靈秀道:「是不是蘇東坡在中秋之夜作的那首《水調歌頭》?」檀羽沖道:「你真聰明,一猜就中。」

    鍾靈秀道:「我在臨安跟爺爺賣唱的時候,每年中秋,那些達官貴人游西湖賞月,都喜歡點唱這首詞應景,我已不知唱過多少遍了。」

    值羽沖怕她提起爺爺易生傷感,岔開道:「那好極了,我吹蕭,你來唱。」

    鍾靈秀心頭一動,若有所悟,問道:「大哥哥,你為什麼想起這首詞?」

    檀羽沖道:「蘇東坡這首詞是為了懷念他的弟弟而作的。他自稱『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子由就是他的弟弟蘇轍。我沒有東西給你作生日禮物,就借他這首詞送給你吧。他是獨對明月,兄弟各在一方,咱們卻能同一處歡飲,勝他多了。」他和鍾靈秀異姓兄妹,話中之意,即是把異姓兄妹比作手足之餘。但另外一層的意思,亦即是兄妹就只能是兄妹了。

    鍾靈秀畢意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她可不會轉個彎去想那更深一層的意思,登時喜上眉梢,說道:「你這份生日禮物真是太好了,好,咱們就開始吧。」

    檀羽沖調勻氣息,按拍吹簫,鍾靈秀曼聲低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一曲奏罷,餘音裊裊。鍾靈秀細味同中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情意,不覺呆了。

    檀羽沖道:「小妹子,我吹得不好嗎?」

    鍾靈秀道:「你吹得好極了。真的,我不是和你說客氣話。」

    檀羽沖道:「見你不說話,我還以為你嫌我吹得不好呢。那你在想什麼?

    鍾靈秀總道:「大哥哥,恭喜你!」

    檀羽沖一怔道:「恭喜我什麼?」

    鍾靈秀道:「這支曲子是很難吹的,你能夠一口氣吹到底,圓熟如意,吹得好聽還其次,若非中氣充沛,你也吹不出來,這才是最可喜的。大哥哥,對於武學我雖然懂得不多,但從你吹的這支曲子也可以聽得出來,你運用丹田之氣,已是並無阻滯了,對嗎?檀羽沖笑道:「你果然是知音,不僅是音樂方面的知音而已。不錯,我近來得感覺似乎有點進境,但要想打通奇經八脈,那還差得遠呢。」鍾靈秀道:「有進境就好,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檀羽沖苦笑道:「就只怕慢到咱們的頭髮都白了的時候,我也還是要你扶著我走路。」

    鍾靈秀道:「那也很好啊,不正是就應了白頭偕老這句話麼?」驀地省起,這句話是形容夫妻恩愛的,不覺面紅過耳。

    檀羽沖替他解窘,微笑說道:「好呀,那麼到了明年今晚,還是你來唱曲,我來吹蕭。以後每年中秋,都是如此。」

    鍾靈秀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並非中秋。」檀羽沖道:「那咱們可以把八月十四當作中秋,就只是咱們兩個人的中秋。」

    鍾靈秀恢復常態,滿心歡喜說道:「好呀,那麼我的生日以後也改到八月十四才來慶祝,一切都像今晚一樣,那就更有意思了。但只怕——」檀羽沖道:「怕什麼?」鍾靈秀道:「就只怕你在我身邊吹簫,想的卻是千里之外的嬋娟。」

    檀羽沖失笑道:「千里共嬋娟,不是這樣解的。詞中的『嬋娟』是指中秋的明月,這個意念雖然是從『月中仙子』得來,但已不是指某一個佳人了。更廣義的說,詞中的嬋娟可以代表一切美好的事物的。蘇東坡因為和弟弟分隔千里,因此他的祝願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縱然相隔千里,也可以同享月華。」

    鍾靈秀道:「你說提詞的本意。我說的是眼前的事實。」

    檀羽沖佯作不懂,說道:「眼前的事實就只有我和你,咱們已經是在『此時此地共嬋娟』了。」

    鍾靈秀道:「如果咱們有一天分開呢?」

    檀羽沖笑道:「我是走不動的,除非是你拋開我。」

    鍾靈秀道:「你總有一天可以自己走的。當然我知道你也不會拋開我的,但只當作假設如何?」

    檀羽沖道:「若是咱們分開,我也會像蘇東坡懷念弟弟一樣懷念你。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鍾靈秀笑靨如花,說道:「大哥哥,多謝你善頌善禱,不過,我想——」檀羽沖道:「你想什麼?」

    鍾靈秀慢聲說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世事哪能永如人意,如今我也想通這層道理了。」

    她面上仍是帶著笑容,喟然歎道:「福有可享盡。如今我也不想奢求了。今晚得你替我補祝生辰,與我共享月華,我已經心滿意足。」

    他吃驚的看著她,「這孩子——啊,怎能說她還是孩子呢?」她不但成熟的像個大人,而且像是個歷盡風霜,飽經憂患的大人了。

    「大哥哥,多謝你。咱們乾了這杯!」

    他想不到鍾靈秀居然很能喝酒,鍾靈秀還沒有醉,他已經醉了。友

    植羽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他張開眼睛,忽然看見一個長得很秀氣的少年站在床前。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是宿酒未醒,醉眼看花?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不覺笑道:「我道是哪裡來的俊小子呢,原來是你這個頑皮丫頭。」

    鍾靈秀道:「這套衣裳是我瞞著你裁的,你瞧我扮得像不像?」

    檀羽沖道:「頭髮再剪短一些,嗓子再粗一些,我就可以把你當作小兄弟了。」

    鍾靈秀放大嗓門,粗聲粗氣說道:「大哥,你的早餐和午餐我都替你準備好了。早餐是山芋,加了糖又香又甜。午餐是一隻烤山雞,吃不完還可以留到晚上吃。」

    檀羽沖道:「你這是幹什麼?」

    鍾靈秀道:「咱們也應該添點東西了,今天是『外面人』說的中秋節,又是那小鎮的墟期,我想去湊個熱鬧,要打聽消息也容易一點。」

    檀羽沖道:「只怕剩下的金豆已經不夠你換東西了吧?」

    鍾靈秀道:「這次我是去買,不是去『換』,上一次我已經把一顆金豆換了十兩銀子,足夠我買東西啦。大哥哥,你想不想吃月餅。」檀羽沖道:「月餅吃不吃也罷,我可有點擔心——」

    鍾靈秀道:「這個地方是不會有人認識我的,而且別人都在忙著買東西過節日,也沒人有那閒心來注意我。市集越熱鬧,就越容易混得過去。」接著笑道:「上次我只能偷偷摸摸去換東西,雖然不是小偷,也像小偷一樣提心吊膽,好不氣悶。今兒我可以大搖大擺去趁墟了,大哥哥,你就讓我去舒展一下吧。」

    檀羽沖心裡想道:「好呀,你現在也懂得寂寞是什麼滋味了。與世隔絕,那日子總是過不慣的。」他本想指著她過去說過的話取笑她幾句,但轉念一想,這樣花樣年華的小姑娘陪伴自己忍受這空山寂寞,卻是不忍取笑她了。

    鍾靈秀走後,檀羽衝回味昨晚清事,心緒不覺有點不寧,不知今後是否還能與她兄妹相處。但想起她剛才還是那樣純真無邪的態度,又稍微心寬一些;心道:「或者只是我的多疑吧?」

    他本來每天一早就要練功的,但今天卻有點兩樣。早餐吃過了,午餐也吃過了,他還是悶坐窗前,浮想連翩。不知怎的,上次鍾靈秀下山,他雖心中掛念,但這一次他卻是更加盼望她能夠早點回來。日頭剛剛過午他就在窗前遙望了。「這是否只屬於兄妹的關心呢?」他忽地在心裡自己問自己,連他自己都感到懷疑了。他歎了口氣,心裡想道:「若是注定要發生的事情,防止也防止不來,只能一切都聽其自然吧。」

    正自情思惘惘的時候,他忽然好像聽到人聲。

    「秀妹不會這樣快回來吧?」他凝神細聽,聲音從屋後面的樹林傳來的,不只一個人。他雖然半身不遂,但內功已經恢復幾分,伏地聽聲,還是可以比常人聽得更遠。來的是三個人,邊走邊談:「那是誰的屍體?」

    「是咱們總兵的衛士。去年總兵差他上京辦一件公事,他順便告假還鄉,卻了年多,一直不見回來。」

    「你不會認錯?」

    「絕不會錯,他曾在作戰中受過傷,額骨被砍了一刀的。屍身雖然腐爛,額骨的傷痕還在。」

    「他的武功怎樣?」

    「在我們這個邊關,他可以算得是十名之內的勇士。」

    「如此說來,能夠殺害他的人料非等閒之輩了。」

    「你們不用猜疑了,依我看一定是那小子所為!」

    聽到此處,檀羽沖心裡想道:「原來秀妹去年殺的那個軍官給他們發現了。」又想:「這三個人雖然是一夥的,但身份卻好像各自不同。第三個人說的那個『小子』,恐怕就是指我了。」

    第三個人冷笑道:「你怕他是貝子,我可不怕。莫說他祖父那代早已成為欽犯,即使他還是世襲的貝子。我也不能買他的帳。」

    「不是怕他,但聽說皇上還是要用他的。」

    「你少擔心,他得罪了我們王爺,又做出這等叛國的為,皇上也庇護不了他的。有王爺撐腰,我們只管先斬後奏!」檀羽沖心道:「原來這個人是完顏王府的,怪不得他最猖狂!」

    第二人道:「但聽說你們的格格可是他的老相好呢?」

    「格格還能大得過王爺麼?何況她還只是干格格呢!王爺表面寵愛她,那是因為她還能替王爺辦一點事,但其實亦已暗派人臨視她的了,她若是敢替那小子出頭,她先就自身難保!不過,檀貝子的武功是非同小可的。」

    第二人打哈哈說道:「這層你們不用擔心,那日千柳莊之戰,他被我們莊主打了一掌,據我們莊主說,縱使保住性命,只怕也要變成一個廢人了!」

    檀羽沖料想逃不過,索性坐了起來,貌體悠閒地吹起簫來。

    簫聲一起,這三個人飛快的就來到了。但他們聽見檀羽沖的簫聲悠然自得,一時間倒也不敢魯莽從事。

    這三個人面面相覷,猜不透檀羽沖擺的是不是空城計。

    那王府武士冷冷說道:「檀貝子,這個地方怎能是你們貴人住得慣的?嘿嘿,即使你願意,我們王爺也不能讓你受委屈呀!實不相瞞,我是奉了王爺之命請你上京共享榮華的,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檀羽沖道:「哦,原來你是奉了王爺之命來請我的,很好,那麼就請你把一句話給我帶回去。」

    那武士道:「你說!」檀羽沖道:「請你告訴王爺,在我眼中,狗窩也要比他王府好些、」弦外之音,即是罵那武士不過是條狗罷了。

    那武士變了面色,「哼」的一聲說道:「檀羽沖,你當真敬酒不吃。要吃罰酒?」

    檀羽沖淡淡說道:「敬酒也好,罰酒也好,你都恐怕還沒有資格叫我喝吧!」

    那武士氣得雙眼發白,但他顧忌檀羽沖的武功了得,心裡想道:「他敢如此倔強,只怕所受傷未必有如柳元甲說的那樣嚴重!」怒在心頭,一時之間,也還未敢莽撞。

    第三個說話的是那個千柳莊的門客,他的額角有傷疤,在他陰測測發著冷說話的時候,牽動傷疤,越發顯得可怖。

    那門客陰測測的說道:「檀貝子,我也要多謝你,多謝你手下留情,只是給我留下這個傷疤。」

    這個門客就是那日在千柳莊之戰中,趁著檀羽沖和柳元甲交手,無暇兼顧的時候向鍾靈秀突施偷襲的那三個人中的一個。他頭上的傷疤,是檀羽沖用一枚銅錢打傷的。不過,比其他二人,他確實是已經算得「幸運」了。另外那兩個人,一個給檀羽沖用大摔碑手摔得半死不活,一個則業已死在鍾靈秀的手下。檀羽沖道:「你知道就好,難道你還要來討賞錢麼?」

    那門客喝道:「檀羽沖,你是門縫裡看人,忒也把人看小了!大丈夫帳目分明,你那枚臭錢,老子加倍還你!」

    一抖手,三枚銅錢向檀羽沖擲去。檀羽沖似乎慌了手腳,縮低了頭,錚、錚、錚三聲連珠響過,那三枚銅錢落在桌上,嵌成—個品形。那門客哈哈大笑,「檀羽沖,你在千柳莊的威風哪裡去了,怎的竟變作了縮頭烏龜?」

    這一來,那個王府武士,膽子登時壯了,心裡想道:「檀羽沖如果還有半分武功,焉能容忍如此侮辱?」喝道:「檀羽沖,事到如今,你還要裝模作樣嗎?給我滾出來吧!」

    檀羽沖苦笑道:「何必催得如此急,你聽我吹完這支曲子再走不遲!」那武士道:「哼,我倒要看你還不什麼花招?」他見檀羽沖好整以暇,畢竟還是有些顧忌。那門客卻是報仇心切,冷笑說道:「我已經知道他是裝模樣樣,還怕他作甚!哼,你怕他,我可不怕他!檀羽沖,你變成縮頭烏龜,老子也能把你抓出來!」他用的兵器是一個連著鐵鏈的鋼爪,放盡了可達三丈開外,一

    抖手,鋼爪飛出,檀羽沖一側頭、「卡嚓」一聲,鋼爪打著他坐著的那張椅背。

    這一抓雖然沒有抓傷檀羽沖,但已是迫使他「露了底」了,那武士心頭大喜:「原來他果然半身不遂!」他的功夫本來就比那門客高得多,怎能甘受那門客嘲笑,當下一聲大喝。「這杯罰酒,你是喝定的啦!」衝進茅屋,一刀就向檀羽沖劈下去!

    那軍官叫道:「刀下留人,不可胡來!」

    但已經遲了,武士那一刀已經劈下去了!不過,刀鋒稍稍偏了一些,他不是砍檀羽沖的腦袋,而是劈他右肩的琵琶骨。

    琵琶骨若給破碎,多好的武功,也要作廢。

    刀出若風,勢勁力猛,那軍官大驚失色,要阻止也來不及了。

    他只能盼望這一刀只是毀了檀羽沖的武功,而不至傷了他的性命了。

    檀羽沖好像給嚇傻了一般,還在吹簫,他避得開這一刀嗎?

    日落西山,鍾靈秀踏著晚霞回來。她的秀臉也像晚霞一樣艷麗。

    這天她在那小鎮做了一件自鳴得意的事情,想到開心之處,還忍不住要笑。

    忽聽得亨亨卿卿之聲,不像蟲叫,鍾靈秀有點奇怪,抬起頭望去。

    她剛抬頭來,陡地就聽得有人喝道:「咄,什麼人,給我站住。」

    只見有兩個人正好向她走來,一個是金國軍官的服飾,一個是額角有傷疤的大漢。

    軍官她沒見過,那個千柳在門客可是和她交過手的。她禁不住大吃一驚,不敢作聲了。

    她得檀羽沖傳授武功,將近一年,早已是今非昔比,她的吃驚,並不是害怕敵不過這兩個人,而是害怕給他們識破,那就會連累了檀羽沖了。那門客的足部好像是受了傷,走起路來一跛一拐,但還是走得很快。他走到鍾靈秀跟前,定著眼睛看她,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不說話?是啞巴嗎?」

    鍾靈秀正自心想:「裝啞巴倒是個好生意。」心念末已,只見那門客已在把腰刀拔了出來,冷冷說道「你想裝啞巴騙我,好,且待我砍你一刀試試,看你是不是啞巴!」

    鍾靈秀不知這是江湖上常用的恐嚇手法,心想可是不能讓他試的,便道:「你是生客,我沒有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

    那門客廳出她是捏著嗓子說話,越發疑也說道:「你是住在這山上的嗎?」

    鍾靈秀道:「我家三代都是在這山上打柴的,你是什麼人?」

    那門客哈哈笑道:「這下子你可露出餡兒了,這山上哪裡還有什麼人家?你是給那姓檀的小子來送食糧的吧?快說實話,否則我宰了你!」

    鍾靈秀心頭叫苦:「原來他已經知道我的大哥哥是躲在山上的了。」

    那軍官倒是不想多事,說道:「說不定密林深處是還另有人家,咱們未曾發現。」那門客道:「你瞧她這模樣像個打柴的麼?我瞧她倒是像個大姑娘!」鍾靈秀女扮男裝,雖然業已改容貌,但十分纖細,一看就知不是幹粗活的。

    鍾靈秀變了麵包,強作鎮定,喝道:「胡說八道,我沒工夫和你糾纏,讓開!」她用假嗓子說話,一急,裝男聲更加不像了。那軍官也是不覺起疑和那門客一樣盯著她看了。

    那軍官也看出來了,說道:「你的眼力不錯,果然是個女的。她是什麼人?」

    那門客道:「她就是那日和檀羽沖一起在千柳莊殺了我結拜兄弟的那個臭娘們!」說話之間,已是科開連著鐵鏈的鋼爪,呼呼風響,向著鍾靈秀肩上的琵琶骨抓下。

    鍾靈秀一閃閃開,喝道:「那日我的大哥哥已是手下留情,破你不死,你把他怎樣了!」那門客冷冷笑道:「你的情哥哥已經給我殺掉啦,沒人保護你了,你要活命,快快投降!」鍾靈秀不知真假,喝道:「你敢來害我的大哥哥,你投降我也不饒你!」

    那門客哈哈笑道:「臭小娘,好大的口氣,我先廢了你的武功!」他的鋼鐵爪,連著鐵鏈,抖開來可達三丈開外,又向鍾靈秀的琵琶骨抓來了!

    鍾靈秀這回可是出手不留情了,身形一飄一閃,用了個挪移手法,把鋼爪輕輕一撥,鋼爪轉了方向,飛回來反抓主人。那軍官連忙上來幫手。

    那門客做夢也想不到這小姑娘的武功己是今非昔比,來不及拋開鐵鏈,己給鋼爪抓住,痛徹心肺。他右腿本己受傷,站立不穩慘叫一聲,帶著鋼爪,骨碌碌的就滾滾下了山坡。那軍官撥出腰刀,反轉刀背,向鍾靈秀拍下。他還是只想把鍾靈秀打暈的。鍾靈秀使了一招空手入白刃的手法,一托他的肘部,反手就奪了他的腰刀。那軍官聽得同伴滾下山坡的慘叫聲,嚇得慌了,兵刃被奪,轉身就跑。

    鍾靈秀喝道:「你似乎比你的同伴好些,但也不能讓你活著回去,你認命罷!」把奪來的腰刀飛出,插入軍官的後心,軍官也帶著腰刀滾下山坡去了。

    鍾靈秀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趕忙跑回「家」中。

    天色已是入黑時分,她一回到家,就聞到一股血腥氣味,只見一具屍體倒臥在血泊中。

    鍾靈秀心頭卜卜的跳,無暇把那屍體翻轉來看是何人,顫聲道:「大哥哥!」這一瞬間,實是恐懼到了極點,好像等待了一個漫長的黑夜,「大哥還能回答我麼?」那屍體即使不是大哥哥,只怕他也受了傷吧?」

    迷底立即揭開,她心念未已、只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已在說道:「小妹子,你回來了麼。天已黑了,麻煩你點亮油燈。」

    鍾靈秀心頭一定,擦燃火石,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叫道:「大哥哥,嚇死我了,你沒事吧?」只見檀羽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衣裳滿是血漬,火光下是一片暗赭的顏色,令得鍾靈秀的一顆心又劇跳了,她的手一顫,火光熄了。

    檀羽沖笑道:「我要是有事,還能和你這樣說話麼?對不住,你給我買的新衣,被別人的血污了。」鍾靈秀喜泣,「嚶嚀」一聲,撲入他的懷中,說道:「都怪我回來遲了。大哥哥,你怎麼能夠殺掉這個人?」

    要知她今早出門的時候,檀羽沖還是只能扶著牆壁,走幾步的,她不大能想像一個半身不遂的病人,如何能夠殺敵?

    檀羽沖笑道:「在黑暗中說話我可不大習慣,你點了燈,我再告訴你吧。」他盡量說得平淡,但在鍾靈秀聽來,可還是驚心動魄!

    原來他正是因為行動不便,這才故意示弱,引誘敵人入屋捕他的。

    那門客的鋼爪抓著他坐的那張椅背,完顏王府那個武士衝進屋來,一刀向他劈下。檀羽沖半身不遂,但內功卻已恢復了五六分,一口罡氣從曖玉簫中吹出。要是那武士站在門外,他的罡氣還是未能傷及他的。此時的距離已居三尺之內,他的這口罡氣可立即見效了。武士只覺虎口一麻,鋼刀飛出去,人也摔倒在地上。與此同時,檀羽沖亦已滾過一邊,那張椅子給鋼爪抓了起來。

    那門客見武功比他高強的武士突然倒地,這一驚非同小可,慌亂中椅子砸下來,砸碎了那武士的腦袋。

    「我的運氣總算不錯。」檀羽沖微笑道:「只吹了一口氣,就收了殺雞警猴之效,把另外兩個也嚇跑了。」

    鍾靈秀笑道:「大哥哥,你不用擔心後患,那兩個人也都給殺了。」

    檀羽沖吃了一驚道:「你恰好碰上他們?」

    鍾靈秀道:「是呀,他們一見到我,就猜到我是給你送糧食的人,後來我的面目也給那個千柳莊的門客著破了。可笑,他們還以為我是從前樣的武功低微的小丫頭,卻不知我已經跟你學了一年的武功,雖然不敢說是名師出高徒,也是足以克制他了。」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帶了什麼東西回來呀?」

    鍾靈秀笑道:「大哥哥,我給你買了月餅回來了。我知道你不是怎麼喜歡吃月餅,但這是蘇州采之齊的月餅,風味與別不同,你試試看。」檀羽沖道:「哦,山村小鎮,也有采之齊的月餅賣麼?」

    鍾靈秀道:「不是買的,是別人送的。」

    檀羽沖詫道:「誰送給你的?」

    鍾靈秀笑道:「是金國的軍官送給我的,今天我幹了一件得意的事情,正要說給你聽……」

    原來她在那小鎮上碰上一隊北歸的金國軍官兵,那隊官兵的隊長見她跡可疑,截住她盤問。

    「我不想在鎮上生事,結果只好又亮出那腰牌做護身符了。那軍官也像上一次碰上的那軍官一樣;以為我真的是完顏王爺派來江南的人,對我畢恭畢敬。不但送我月餅,還送了我幾十兩銀子呢。」鍾靈秀笑道。

    檀羽沖笑道:「是你勒索他的吧?」

    鍾靈秀笑道:「你的金豆,我已經差不多給你花光了。他問我需要什麼,我樂得向他討點路費。」

    檀羽沖道:「那你就應該向他多要一些。口氣太小,他反會疑心你的。」

    鍾靈秀道:「怪不得他給了銀子,還好像有點過意不去的樣子。不過,他們是過路的官兵,惹不惹他疑心,那也不必理會它了。」

    檀羽沖沉吟半晌,說道:「今天來搜捕我的那三個人失蹤了,又發生你在小鎮碰上那隊官兵的事情,他們一定會追究的。只怕咱們是再也不能在這裡安居了。」鍾靈秀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但總還有一段時間吧?」

    檀羽沖道:「還有一段時間又怎樣?」鍾靈秀道:「大哥哥你已經能夠運用罡氣傷人,料想不久亦當可以恢復如初了吧?」檀羽沖苦笑道:「不錯,我的功力是已經恢復了一半,但想要打通奇經八脈,卻還不知何日方可完成?經脈未通,我仍是半身不遂的廢人,如何可以抵禦強敵?鍾靈秀道:「大哥哥,依你推測,他們的人,最快什麼時候才會來呢?」

    檀羽沖道:「這怎麼說得準,我只盼一個月的時間讓我加緊練功,那就好了。」

    鍾靈秀道:「好,那麼咱們博它一博,以半個月為期,到期限,如果你還未打通經脈,我就和你移轉到別的地方去。」檀羽沖苦笑道:「還有什麼地方可去,我也不想連累你一生。」

    鍾靈秀嗔道:「大哥哥,咱們不是早已說好,咱們這一生是只能相依為命的麼?你到現在還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已經不把我當作妹妹看待了?」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別著惱。我只是為你看。」

    鍾靈秀道:「離開你我還能活麼?你為我著想,就不許你說再分開的話。」

    檀羽沖心中感動,說道:「好吧,那咱們就賭一賭運氣吧。那三個人失蹤的消息傳到金京,最少也得有半個月的時間的,我依你就是。」

    其實,即使消息未傳到金京,完顏長之一樣也可以派人來到邊關查探的。不過檀羽沖卻是不想把這層憂慮對鍾靈秀說出來了。

    這天過後,檀羽沖和鍾靈秀都加緊練功,不知不覺,平安地過了十三天,檀羽沖已多恢復了兩三分,但奇經八脈,仍是未能打通。

    這天鐘靈秀在山溪洗衣裳,聽松風如詩,想起去年與檀羽沖在錢塘江同一條船逃出臨安,聽那驚濤拍岸的情景,不知不覺已是一年多,不覺心潮也像波濤起伏。

    忽聽得沙沙聲響,似是踏在鋪滿落葉的地上的腳步聲。

    鍾靈秀驚醒示來,抬頭看時,只見一個容貌艷麗的少女已經從樹林裡走出來了。鍾靈秀呆了一呆,陡地變了面色,跳起來就罵:「好個不知羞恥的妖女!」

    那女子比她吃驚更甚,說道:「你是什麼人,為何一見我開口就罵?」

    這句話的意思十分明顯,她是說她和鍾靈秀素不相識,因而對鍾靈秀的「開口大罵」,感到奇怪的。她臉上的神情,也正是說明了這一點。

    但偏偏任何人都聽得懂的說話,鍾靈秀卻誤解了。原來這個美貌少女,乃是赫連清家三妹妹中的二姊赫連清雲,鍾靈秀卻誤認作三姊妹中的大姊赫連清波。她只罵「妖女」,不罵「妖狐」,已經是念在赫連清波對檀羽沖曾經有過贈參活命之恩,罵得比較「客氣」的了。

    她只當這「玉面妖狐」乃是反過來譏諷她不知羞恥。

    鍾靈秀冷笑道:「我和他是結拜兄妹。你呢?你卻還敢厚著臉皮,自認是他的好朋友嗎?」

    赫連清雲道:「哦,他又是誰?」

    鍾靈秀冷笑道:「別裝蒜,你是不是來找我的大哥哥的?」

    赫連清雲猜到幾分,說道:「你的大哥哥就是檀羽沖吧?這一年來——」

    鍾靈秀道:「不錯,這一年來我就是和他住在一起的。除我之外。他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你!」

    赫連清雲啼笑皆非,說道:「真的嗎,我還不知道他是如此憎恨我呢?但就算是我來找他,見不見是他的事,那也不能說我是不知羞恥啊!」

    鍾靈秀道:「你自己說過的話都忘記了麼?當時你是怎麼說的?」

    赫連清雲道:「我也記不起我是曾經說什麼了,你說來給我聽聽。」

    鍾靈秀怒道:「我還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厚臉皮的人,大哥哥已經和你一刀兩斷,你也曾親口答應過我。不再來找我們的麻煩的了,為什麼還要再來?世間多少男子,你找別人去吧?」

    聽到此處,赫連清雲心裡已是明白七八分了,暗自想道:「敢情她是把我認錯認作大姊姊,她怕我搶走她的大哥哥,人生最難的是患難中的知已,這一年中他們荒山相處,聽她的口氣,恐怕早已不止於兄妹之情了。嗯,檀羽衝倒是好福氣,因禍得福,得到了這樣一個純真少女的愛情,我也用不著擔心他沒人照料了。」但不知怎麼的,在欣慰中,亦有點「酸溜溜」的感覺,連她自己也察覺了。心中霍然一省,不禁面紅耳赤。鍾靈秀冷冷的注視她,說道:「好,你懂得羞恥就好,你走吧!」

    赫連清雲道:「丐幫的尚幫主!」

    鍾靈秀呆了一呆,說道:「丐幫的幫主來了?」

    赫連清雲道:「尚幫主只是請我替他帶這一句話來給你的大哥哥,他大概不會來這裡的。他現在山東萊蕪,你的大哥哥身體好了,可以到萊蕪去見他。但最好容貌改一下;千萬不可給別人知道。」

    鍾靈秀呆了片刻,驀地冷笑道:「丐幫的幫主即使想見我的大哥哥,料想也不會托你這個妖女來替他傳話吧?聽你的口氣,倒好像是尚幫主的心腹似的。」

    赫連清雲正容道:「信不信任從你,但這件事和你的大哥哥關係重大,務必請你轉達。即使你當作笑話說給他聽,那也無妨!」

    她的神態非常莊重,鍾靈秀本來是把她當作「玉面妖狐」的,此時卻忽然有著她好像「變了個人」的感覺。

    赫連清雲已經走了,鍾靈秀還在發呆。

    「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話,那就一定是丐幫的幫主已經知道大哥哥所受的冤屈,方始要約會他了。丐幫的尚幫主料想是不會用詭計騙大哥哥上當的,我該不該告訴他呢?」

    「不對!不對!尚幫主不會騙人,那妖女可是會騙人的。我怎能上她的當,幫她騙大哥哥下山!」

    「但她說得那麼誠懇,可又不像騙人的樣子。咦,奇怪,怎的她好像和去年我所見的那個她有點不同?但到底是什麼樣的不同,我又說不上來。」鍾靈秀對赫連清雲說的那番話半信半疑,正自心思不定,忽聽得有人說道:「姑娘,你真聰明,好在你沒有上了這妖女的當。」一個身材魁梧的黑衣漢子出現在她的眼前,不知用什麼時候鑽出來,鍾靈秀竟絲毫也沒有察覺。「別吃驚,我是你大哥哥的朋友。」那黑衣人說道。

    「你剛才就在這裡的嗎?」鍾靈秀問道。

    「不錯,我一直是跟著那妖女的。」黑衣人回答。「你既然是大哥哥的朋友,又知道那妖女是意圖對大哥哥不利,為何不制止她作這騙人的勾當呢?」

    「姑娘,你知道這個妖女是什麼人嗎?」

    「我知道她是完顏王府的干格格!」

    「對啦!那你想想,我怎麼意得起王府的干格格。何況,我也未必打得過她。所以,我只能暗中窺視了。」鍾靈秀聽他說得有理,但仍有所疑,於是又再問道:「你既自知惹不起她,為何又敢大著膽子跟蹤她呢?」

    那黑衣漢子說道:「為朋友兩助插刀,若是到了追不得已的時候,惹不起也要惹了。比如說,假如她剛才要對你不利的時候,那當然就要出手幫你了。」鍾靈秀道:「多謝。請問你目下意欲如何?」那黑衣人道:「你們的行藏已經給這妖女發現,這個地方,你們是住不下去的了。我想幫忙你們逃到另一個地方去,請你幫我去見你的大哥哥吧。」「請問貴姓大名?」那黑衣人道:「你的大哥哥見我自然就會知道。小姑娘你別多疑,要是我想騙你的話,我不也可以隨便捏個假名嗎?」鍾靈秀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對!你未曾見到我的大哥哥,自也不免有點顧忌的。我相信你,請跟我來吧。」突然反手一揚,三枚銅錢閃電飛出。三枚銅錢都打中了黑衣漢子的麻穴。

    原來鍾靈秀是假裝相信那個黑衣漢子的說話,她出手之時,心裡想道:「大哥倘若有這麼一個好朋友,為何從來不見他和我提起!好,我且拼著受大哥哥責怪,先點了他的麻穴。如果他真的是大哥哥的好朋友,我再向他陪罪不遲。」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這三枚銅錢,雖然都打中了那黑衣漢子的麻穴,但只聽得錚錚聲響,三枚銅錢卻又都給反彈回來了。幸而鍾靈秀輕功不弱,騰挪閃展,這才沒有給飛回來的錢鏢打中。那黑衣漢子冷笑道:「你這鬼丫頭頭倒會使詐,好呀,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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