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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回 浮萍驟散 文 / 梁羽生

    他們在在外搶了官軍的兩匹坐騎。

    進入山區,少女說道:「大哥哥,咱們可以歇一歇了吧。」檀羽沖道:「好」,下馬與那少女並肩而坐。

    少女道:「大哥多謝你幫了我的大忙,我還沒有請教你的貴姓大名呢。」

    檀羽沖道:「要不是你和哈必圖先打一揚,我也不能這麼容易就殺了他。咱們同仇敵愾,說不上誰幫誰的忙。」少女道:「你說呀?」

    檀羽沖道:「說什麼?」

    少女道:「你的姓名呀?」

    檀羽沖道:「姓名不過是個記號,我已經說了咱們誰也不用感謝誰,你還要知道我的姓名做什麼?」

    少女道:「他日相逢,我總不能老是叫你做大哥呀!」

    檀羽沖道:「咱們只是偶然相遇,好比浮萍驟散,兩片浮萍隨水飄流,一分開只是怕再難相聚了。」

    他是因為自己的身世有難言之隱,只怕在通道姓名之後,這少女還要盤根問底,故而不想和這少女進一步結交的。

    但這少女明艷動人,想到後會無期,他在說了這番話之後,卻也禁有點黯然。少女注視他的神色,但也沒有追問下去了。少女不開口,他倒是頗有歉意了,說道:「你在想什麼,不是怪我吧!」

    少女道:「你說得好,人生離合,本似浮萍驟散,我怪你做什麼?不過,我卻的確是在想著一件事情。」

    檀羽沖道:「什麼事情?」

    少女道:「你這支玉蕭真是一件寶物,可不可以借我瞧瞧?」

    檀羽沖笑道:「你是知音入,可惜這支玉蕭不是屬於我的,否則送給你都可以。」

    少女道:「那可不敢。」接過曖玉蕭,摩挲一會,忽地吹了起來。

    檀羽沖一聽,不覺大為詫異。

    原來她吹的這支曲子,也是他的師父最喜歡吹奏的一支曲子。他在心中按著節拍,默念歌辭。

    「洛浦風光爛漫時,干金開宴醉為期。

    花方著雨猶含笑,蝶不禁寒總是癡。

    檀暈吐,玉華滋,不隨桃李況春非。

    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

    甚至連吹奏出來的那種「韻味」,也是和他的師父一樣。蕭聲初起,相當輕快,好像帶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漸漸就有了淒涼的意味,不過在淒涼之中,也還是有著「期待」的。少女奏罷,說道:「班門弄斧,見笑了。」

    檀羽沖道:「原來你不但是知音人,還是此道高手呢?嗯,我說的不是客套話,你真是吹的很好。」

    少女笑靨如花,說道:「多謝」,把玉蕭交還檀羽沖。

    檀羽沖忍不住好奇心,遲疑片刻,問道:「不知教你吹這支曲子的人是誰,你可以告訴我嗎?」

    少女道:「你一定要知道嗎?」

    檀羽沖道:「不是。我只是一時好奇,隨口問問而已。」

    少女道:「不過,我倒想問你,知不知道一個人?」

    檀羽沖道:「什麼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

    檀羽沖吃了一驚,問道:「你因何要問我知不知道這個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是當今之世,蕭吹得最好的人。聽說他有一支玉蕭,吹出來的樂聲特別好聲,而且他這支玉蕭還可以當作兵器的。你的蕭吹得很好,你的蕭還可以當作兵器的,你的玉蕭同樣也是一件寶貝。故此我忍不住好奇,就要問一問你了。我想,你一定知道這個人的,是吧!」

    檀羽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卻反問那少女道:「你對耶律玄元倒好似知道得不少,請問你還知道他什麼?」

    少女道:「我還知道他是遼國的王子,不過卻是個私生子。他的武功和他的吹蕭一樣,都是世上無雙。可惜他樣樣都好,就是命運不好。他喜歡的女子嫁了別人,而且也是做了幾年王子,就遭受國破家亡之禍了。」

    檀羽沖驚疑不定,盯著她道:「你是誰?」

    少女道:「你不肯告訴我,卻要我告訴你?」

    檀羽沖默然不語,少女忽地笑道:「咱們交換好不好?」

    檀羽沖道:「怎麼交換?」

    少女道:「你告訴我什麼事情,我就告訴你同樣的事情。」

    檀羽沖道:「好,你先說。」

    少女道:「唉,你這個人真是半點也不肯吃虧。也罷,你不肯吃虧,就讓我先說。我複姓赫連,雙名清波。」

    檀羽沖道:「我姓檀,名羽沖。」

    少女道:「檀姓是金國的大姓,你是金國人吧?」

    檀羽沖道:「我不知道。」

    少女道:「這就怪了,自己是哪一國人怎的都不知道。」

    檀羽沖道:「也沒什麼奇怪,我的爹爹是金國人,媽媽是宋國人,你說我應該是金國人還是宋國人?」

    少女道:「原來如此。我是這遼國人,國為我的爹爹是遼國人,媽媽也是遼國人。」其實檀羽沖是早知道她是遼國人了,因為「赫連」也是遼國人的大姓。

    檀羽沖道:「怪不得你知道身份是遼國王子的耶律玄元,你是遼國的貴族吧?」

    赫連清波微笑道:「這似乎應該輪到你先說了吧?」檀羽沖心頭一凜:「我不想給她知道我的來歷,卻如何可以問她的身世?」要知他們是有約在先,對方告訴告訴他什麼事情,他就得告訴對方同樣的事情的。

    「恕我問得冒昧,你不願意說,那就算了。」檀羽沖道。

    赫連清波忽地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是貴族也好,是平民也好,國破家亡之後,還不都是一樣。不過,你若想知道,我告訴也無妨。我們這一家二十年前是住在燕京的一家普通人家。」說罷,好像有點害怕檀羽沖不相信的樣子,又再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

    檀羽沖半信半疑,好在他從對方的回答之中已經得到「啟發」,便即模仿赫連清波的口氣說道:「我們這家十年前是住在盤龍山上的一家普通獵戶,我的父母都是獵人。」同樣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他這話倒不能算是說謊,不錯他的祖父是金國的王爺,但逃至盤龍山之時,早已放棄了王位,他的父母的確是以打獵為生的。赫連清波道:「你肯相信我,我就相信你。你還想知道什麼?但這次總該輪到你先說了吧?」

    檀羽沖道:「好,我說。實不相瞞,你說的那位遼國王子耶律玄元正是我的師父,這支玉蕭也是他給我的。」

    赫連清波道:「我的武功和吹蕭都是我的娘親教的。」檀羽沖征了一怔,說道:「你吹的那支曲子也是令堂教的?」

    赫連清波道:「是啊,你覺得有什麼不對?」

    檀羽沖道:「沒、沒什麼。」

    赫連清波笑道:「你騙不過我的,我從你的眼神之中,看得出你覺得奇怪。」

    檀羽沖道:「只因我聽過師父吹過這支曲子,所以忍不住問問而已。

    要說是好奇,也未嘗不可。」

    赫連清波道:「好,那我就替你解開疑團吧。剛才我還未說完呢,不錯,這支曲子是家母教我吹的,但她也是有她的師父的呀。」

    檀羽沖道:「哦,令堂的師父是誰呢?」

    赫連清波道:「她是金蘭密友,也是住在她鄰家的一位姑娘。」

    「你的師父有個秘密,不知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在他未曾成為王子之前,他也是住在燕京的,和普通百姓沒什麼兩樣。」檀羽沖道:「我知道。」

    赫連清波繼續說下去:「那時,耶律玄元喜歡一位姓齊的姑娘,時常吹蕭給她聽。這位姓齊的姑娘就是家母的當年的好朋友,她們是比鄰而居的。」

    檀羽沖道:「哦,原來這樣。」

    「那時我還沒出生呢。」赫連清波繼續說道:「但家母倒是很想念這位性齊的姑娘的,聽說她後來改嫁了別人,你知道這件事情嗎?」

    「我,我不知道。」檀羽沖道。其實,他當然是知道的,這位「齊姑娘」,就是商州節度使完顏鑒的夫人,這位完顏夫人不但是他的師父的舊情人,和他一家也是有著特殊關係的。

    這是他第一次說謊,不覺得臉上有點熱。

    赫連清波似乎並沒注意到他的神情,說道:「你還要知道什麼?」

    檀羽沖不敢再問下去,說道:「沒什麼了。天色不早,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就此分手了吧?」

    赫連清波道:「你上那兒?」

    檀羽沖怔了一怔,說道:「我沒一定去處。」

    赫連清波道:「真的嗎,這可真是巧極了,我也沒有一定去處的。」

    聽她的口氣,似乎想和檀羽沖結伴同行。

    檀羽沖在知道了他和自己的師父也有一段淵源之後,對她更增好感,不過他身負國恨家仇,縱然是有好感,也不敢和她相處太深。因為即使不怕洩漏了自己的秘密,也怕連累了她。

    「我想先回到盤龍山祭掃爹娘的墳墓,不敢委屈姑娘作伴,咱們就此別過。」說罷,檀羽沖縱馬上山。他這樣說過,赫連清波也是不好意思跟他上山了。

    赫連清波強笑道:「你說得好,浮萍驟散本無端,這樣散了也好。」

    檀羽沖心頭一熱,忍不住衝口而出,說道:「但願兩片浮萍將來還有碰在一起的時候。」

    赫連清波已經跨上坐騎,下山去了。

    一在山上,一在山下,赫連清波的背影已經不見了,但檀羽沖仍然隱隱聽見了隨風吹來的她的一聲歎息。

    「浮萍聚散本無端」,檀羽沖的心裡不覺也是興起一片無可奈何的感覺,悵悵惘惘,獨自上山。

    赫連清波引起他的感觸還不只此。在他和赫連清波之間,是還有一條「紐帶」連繫著的,這條「紐帶」用現代的語言來說,亦即是「人際關係」。他不禁心裡想道:「這個世界也真是太細小了,想不到我母親的恩人,也是她母親的好友。」

    他對完顏鑒無好感,甚至可以說是有仇,因為她的母親是被完顏鑒的手下射殺的。但完顏鑒的妻子卻曾救過他們母子的性命,而且若沒有她的收留,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他們母子也的確是難以找到容身之地。

    但這個恩人,也帶起了他的妹妹。當時還未滿三歲的妹妹。

    當然他知道完顏鑒夫人帶走他的妹妹。是出於一番好意,但這個妹妹,他總是要找回來才行。

    他也知道師父的心事,師父雖然業已隱居深山,不問世事,決意要練成絕世武功。他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負都己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但他知道,他的師父還有一個拋不開的人,那人就是他的舊日情人,亦即是完顏鑒的夫人。

    完顏夫人是在七年前離開丈夫,耶律玄元不知她的下落,也沒打聽過她的消息。他的心事只有徒弟知道。

    為了找尋自己的妹妹,為了師父的相念,他都應該設法去打聽完顏夫人的消息。

    「不知完顏夫人是否已經回到燕京老家,可惜我剛才忘記了向清波打聽她的母親舊家的住址。她的母親和完顏夫人本是鄰居的。」

    他回到了七年前的舊家,所有的親人都已長埋黃土,他孑然一身,不禁愴然淚下。

    但不幸中之萬幸的是。他的父母和爺爺、外公(張炎)等人的埋葬地點是在兩面懸崖夾峙下的一個幽谷,是外人很難發現的隱秘之所,倒沒有受到破壞。

    四個親人,三座墳墓。為了怕別人發現,三座墳墓都沒敢立下墓碑,也不像一般墳墓的形式,只是三堆「土饅頭」。如今土堆上已是野草叢生了。左邊那一堆黃土埋的是他的「外公」張炎,中間那堆的是他的爺爺檀公直,右邊那堆黃土則是他的父母合葬。但除了他之外,又有誰能知道,這三坯黃土之下,埋葬的竟是金國的貝勒、貝子、大宋的義士和抗金名將岳飛的外孫女兒?天色忽地轉為陰沉,落下小雨。苦雨淒風,天公也似為他悲泣。檀羽沖撮土為香,在爺爺墳前稟告:「爺爺,我已經殺了哈必圖,替你報了仇了!」

    但真的報了仇麼,一陣冷風吹來,他從激動中恢復了清醒,他知道爺爺真正的仇人其實是金國的皇帝,哈必圖不過是奉命行事的奴才頭目而已。他的武功再好,這個仇只怕也是難以報。爺爺也未必希望他真的去殺了金國的皇帝替自己報仇。

    他心頭苦笑,轉過身在父母墳前跪下,說道:「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我沒有辜負的你的斯望;我已經跟師父學好武功回來了。你的教導,我絕不敢忘記。」他迎著苦雨淒風,走到「外公」墳前跪下,他已經知道這個「外公」並不是他的親外公,但這個外公對他母子恩重如山,而且也是最疼他的。他懷著悲痛與歉疚的心情,跪在張炎墳前說道:「公公,你對我們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是永難報答的了。你暫且在這裡安歇吧。

    你的心願我將來必定為你做到的。」張炎的心願是什麼,就是希望在他死後,屍骸能夠重歸故舊,安葬在他故主張憲的墳墓旁邊。

    他的這個心願,是在他的生前,告訴檀羽沖的母親的,檀羽沖的母親在她臨死之前,也還沒有忘記她這個義父的心願當作遺囑吩咐自己的兒子。

    張炎的故主張憲就是檀羽沖真正的外公。而檀羽沖亦已知道了母親的外公(亦即是他的外曾祖父)乃是宋朝的抗金名將岳飛。他的外公張憲不但是岳飛的女婿,也是岳飛手下的第一員猛將。

    外公和曾祖父他都沒有見過,他的母親也沒有見過。

    但他的母親生前卻渴望能夠回去祭掃他們的墳墓的。而檀羽沖對這兩個未見過面的早已死了多年的尊長,也懷著極其敬慕的心情的。

    媽媽留給他的傳家之寶還藏在他的身上,那是一個錦盒,錦盒裡藏的是一張色澤已變得暗黃的紙條。但在這張殘破的紙張上卻有岳飛親筆寫的一首詞,這張岳飛的筆跡是張炎捨了性命保存下來,在臨死之前交給他的媽媽,他的媽媽又在臨死之前交給他的。

    這首滿江紅詞,他早已熟記心中,用不著打開錦盒,拿出來看了。

    他站在風雨之中,手指觸摸錦盒,胸中儘是**,放聲吟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遙望南天,依稀可以想見他的外曾祖父當年策馬橫刀,高呼「直搗黃龍,與諸君痛飲」的豪情;檀羽沖不禁悠然神往。

    他從師父口中知道,害死岳飛的那個大奸臣秦檜亦早已死,如今岳飛的冤雖然還未得到皇帝正式下詔昭雪,但岳飛的墳墓則已是得到皇帝的默許在西湖旁邊建起來了。

    即使沒有母親的遺囑,他也是多麼的想到這位抗金名將的墓前,一致心中的悼念啊!

    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雨收雲散,但他的心情還是像風雨如晦之際的一樣淒迷。

    是南赴臨安,還是北上中都。

    他望向遠方,在想道自己要走那一條路。

    忽地看見山下塵頭大起,有一隊金兵押著一群「壯丁」經過,說是「壯丁」,有許多其實已是餓得面黃肌瘦的病夫了。兵士正在鞭打那些走不動的「壯丁」,強逼他們跟上隊伍。

    站在高山上的檀羽沖當然看不見「壯丁」的病容,鞭打的動作也看不見。但他卻聽得見他們哀號的聲音。

    有那麼多人希望過太平的日子,那就總有辦法可以阻止戰爭吧?他想。也唯有阻止戰爭,才能夠救那些人的苦難。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終於他下了決心,走下山去,走向北方。

    太陽重新從烏雲裡爬出來,烏雲漸漸消散,他心底的陰霾也漸漸消散了。

    眼底是「秋光」,心底卻是「春光」,是明媚的春光。

    赫連清波也正是在北上金京的途中。

    和檀羽沖一樣,此際她也正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不同的是,檀羽沖尚未知道她的來歷,而她則已是知道檀羽衝來歷了。

    「看來這個姓檀的少年,多半就是檀公直的孫兒了。」因為檀公直和耶律玄元有深厚的交情,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檀羽沖姓「檀」,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自是用不著檀羽衝自己說出來,她也猜得到他是誰了。

    她走的是一條山路,山色清幽,但她的心情卻是煩亂之極。

    她的煩惱正是由於業已知道檀羽沖的身份所致。檀羽沖既是檀公直的孫兒,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

    「這兩人乃是當今皇上最顧忌的人,檀公直聽說已經死了,但死訊還沒證實。耶律玄元這幾年來銷聲匿跡,也不知躲到哪兒。想不到我卻會在歸雲莊裡碰上他的徒弟。我本來只想懲戒歸元龍的,想不到又殺出一個哈必圖。我不想對哈心圖說明我的來歷,陽錯陽差,這姓檀的小子竟然變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這件事情,我可以瞞住皇上,但若是父王問起,我可怎能隱瞞呢?父王可正是要我打聽耶律玄元的下落啊!他雖然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卻是將我當作親生女兒一樣撫養的。

    「浮萍聚散本無端」不知不覺。她又想起檀羽沖和她說過的這句詩了。

    她唯有苦笑,除了苦笑,她還能怎樣呢?兩片隨著水漂流的浮萍,偶然碰在一起,再次相聚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我也寧願不再碰上他了。但他卻哪裡知道,我可並不是隨水漂流的浮萍,我只是操縱在別人手裡的風箏。不管飛得多高,飛得多遠,除非風穩的線斷了,否則我總是要回到別人的手中。」

    前面有座山崗,山路是繞著山崗而過的,山崗上有一個人,這個人好像被她的坐騎的鐵蹄踏地聲音驚動,回過頭來,望了一望。

    赫連清波本來是不在意的,但當她騎馬跑上這座山崗的時候,那個人忽然不見了。

    赫連清波本來是不把這個人放在心上的,但忽然不見了他,卻是不能不有點奇怪。

    要知她雖然不是縱馬急馳,但無論如何,馬總是比人跑的快的。她立馬山崗,向前路看去,也是不見那人蹤跡。

    「奇怪,這個人為什麼要躲我呢?」她忍不住好奇之心,辟啪的響了一下馬鞭,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裡?給我滾出來!」

    沒人回答,也沒人出來。

    原來這個人不別人,正是那曾經當過完顏鑒的衛士,後來卻變成了歸元龍門下食客的那個侯昆。

    赫連清波正在盤算用什麼方法逼他自動出來,忽然看見有二個人騎馬上山來,還未看清楚,便聽得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說道:「不錯,正是這個妖女!」

    赫連清波定睛一看,說話這個人原來是歸元龍的大弟子班定山。

    走在班定山前頭的是一個紅衣番僧。

    聽他們的語氣,紅在番僧是應班定山之請,前來追蹤她的。

    赫連清波不理會那個番僧,吟笑說道:「班定山在歸雲莊中,你已經對我磕過了頭,無須這麼多禮,再來送行。」

    班定山哼了一聲,說道:「小妖女,你知不知道這位大師是誰?他是送你上西天的,你死到臨頭,尚敢口出狂言。」說時遲,那時快,紅番一馬當先,已然來到。

    紅衣番僧喝道:「給我滾下馬來!」聲出掌發。兩人之間的距離還不廿八丈遠,赫連清波那匹坐騎己是如受鐵錘擊似的,一聲長嘶,四蹄屈地。赫連清波從馬背上飛身躍起。

    班定山正在給那番僧喝彩,讚他的劈掌功夫天下無雙,那知掌聲未絕,忽見紅衣番僧的坐騎,也似發了狂似的,向石崖衝去。紅衣番僧大驚,急忙跳下。

    赫連清波在半空中翻了個觔斗,雙足著地。不但姿勢美妙,而且是在番僧著地之後方始落下。

    紅衣番憎的坐騎撞在崖石上,握得腦漿塗地,登時死了。赫連清波的坐騎番僧的劈空掌力震翻,跌下懸崖,只聽一聲極為刺耳的淒慘嘶鳴,料想也是死了。

    原來番僧的坐騎,是給赫連清波的兩枚梅花針射瞎了眼睛。梅花針是最小的一種暗器,她又是在空中射出。紅衣番僧根本就防不到她還有這手功夫,不過,假如她不是射馬而是射人的話,則是絕計傷害不了那紅衣番僧。紅衣番僧有一身橫練功夫,一枚細小的梅花針即能穿破他的衣裳,也刺不進他的體內。

    班定山看得驚心動魄,慌忙躲過一邊。

    赫連清波神色自如,腳一沾地,便即笑道:「大和尚,想不到你的滾下馬來,滾得比我還快。大哥莫說二哥,彼此彼此,多勞迎候。」

    紅衣番僧哼了一聲,說道:「小妖女倒還有些鬼門道,但彫蟲小技,總是難登大雅之堂。」

    赫連清波冷笑說道:「大和尚老遠跑來做一個土霸的打手,歸雲莊的客廳也算不得是什麼大雅之堂吧?」

    紅衣番僧道:「你知道什麼,你若不是胡亂嚇唬人,我也不會來找你。」

    赫連清波莫名其妙,倒是不覺一怔,說道:「我嚇唬誰了?」

    紅衣番僧道:「你是誇口說你能夠用化血刀取人性命麼,我是特地來試試你這化血刀是真是假的?」

    「化血刀」是從天竺傳來的一種極為怪異的武功,名為「刀」,其實並非真刀,乃是以掌作刀。這種怪異武功用掌力發出,據說能令人血液中毒,病症一日一日加重,受盡諸般痛苦,方始死亡,因此也可說得是一種毒功和內功結合的毒掌。中了化血刀,身上會留下紅色的掌印和赫連清波那日留在歸雲莊那兩個門客身上的印相似,那日赫連清波為了恐嚇他們,是曾把自己的毒掌冒充為化血刀。

    赫連清波道:「好,要試就來試吧!看刀!」橫掌如刀,向昆布禪師劈去。

    昆布禪師哈哈笑道:「小妖女大言不慚,這是什麼化血刀?只是招式稍微相似而已,嘿嘿,你要見識真的化血刀,看我的吧!」

    話猶未了,忽見寒光一閃,赫連清波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是真的鋼刀,並非「掌刀」。

    原來她這把刀乃是「百煉鋼可以化為繞指柔」的真正寶刀,藏於袖子中,以掌勢作為掩飾,突然就亮出來的。

    昆布禪師吃了一驚,不過雖驚不亂,百忙中的一個「鳳點頭」揮掌反擊。這剎那間,他只覺得頭髮一片沁涼,刀鋒幾乎是擦著他的光頭削過。

    他那一掌也沒打著赫連清波。

    赫連清波被他的掌力蕩歪刀鋒,暗叫「可惜」,身隨刀轉,笑道:「我這把刀能飲你的血,怎麼不是化血刀?」口中說笑,刀法絲豪不緩,她展開繞身游鬥的打法,轉眼間就劈了六六三十六刀。昆布禪師被她制了先機,他那真的「化血刀」竟然還未能使得出來。

    戰到此際,昆布禪師驀地喝道:「小妖女,讓你見識真的化血刀吧?

    「

    右掌張開。掌心鮮紅如血,一股刺鼻的腥風令得赫連清波幾乎作嘔。

    原來他的「化血刀」尚未練到最高境界,在使用的時候,還要默運玄功的。

    但雖然如此,赫連清波已是禁受不起了。她僅著輕靈的身法,躲了幾招,越來越覺得胸中作悶,心裡想道:「久戰下去,我沒給他的化血刀劈倒,只怕也會暈倒。打不過還是跑吧。」

    就是此時,山坳那連有聲音傳來。

    「咦,那個女孩子好像是郡主。」

    「讓我過去看,你們不必多言!」赫連清波聽得這個熟悉的聲音,精神一振,連忙叫道:「大哥快來!」

    轉眼之間,那人已經來到。年約二十多歲,頭戴紫金冠,身披白狐裘,看來像是個貴公子,相貌和赫連清波卻不相像。在他後面還跟著兩個中年漢子,似乎是他的隨從。

    最令得昆布禪師驚詫的還是他手中拿的一根竹杖。這根竹杖晶瑩如玉,但可以看得出並非玉質。

    赫連清波道:「大哥,這禿驢欺負我!」

    那少年公子道:「好,你退下去,讓我教訓教訓他!」昆布禪師好生納罕,問道:「你是何人?」

    少年冷冷說道:「你管我是什麼人,你欺負我妹妹,那就不行!」赫連清波道:「對啦,大哥,我還告訴你呢。這秀驢是要用化血刀殺我的!

    「弦外之音,只「教訓」是不夠的了。

    少年公子道:「好,那我殺了他替你出氣就是了!」說到一個「殺」

    字,只見綠色的光華閃耀,他手中的那根竹杖己是好像毒蛇出洞似的,向著昆布禪師的咽喉刺了過來。

    昆布禪師怒道:「狂妄小子,我倒要看你如何殺得了我!」雙指一指,向竹杖彈去。「錚」的一聲,彈個正著。

    昆布禪師以為憑自己的武力,這一彈就可以把少年的竹杖彈出去。那知這個竹杖堅逾精鋼,他非但沒有把竹杖彈開,兩根指頭反而痛得好似給鐵錘砸了一下似的,要不是他練過金剛指的功夫,只怕指骨都要碎裂。

    昆布禪師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一個移形易位,反手劈出。這一掌已是用到八九分功力。少年也似知道他的厲害,不敢和他硬碰。立即把向前平挑的小花槍招數變為兩翼斜飛的判官筆招數。他這根竹杖,當真活像靈蛇,伸縮不定。昆布禪師一掌劈空,少年的竹枚已是在一招之內,遍襲他的七處穴道。

    昆布禪師使出渾身解數,好不容易避過他這一招,嚇出了一身冷汗,趕忙一個倒縱,躍出三丈開處,叫道:「你和這小妖女大概不是親兄妹肥!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事情?」

    少年冷冷說道:「我不必知道她做的事情,你做的事情我卻已見到了,就憑你罵這聲妖女,我就不能饒你。」口中說話,已是如影隨形,跟蹤撲上。竹杖起處,招招指向昆布禪師的要害穴道。

    昆布禪師思到:「我不傷他,性命先自不保?」可就不顧那麼多了。

    激戰中昆布禪師滴溜溜一個轉身,突然間好像平地上起了一片紅布,擋住了那少年的竹杖。他是脫下了身上所披的大紅袈裟,當作兵器。

    他的內功本來比這少年深厚,這件袈裟在他手中運用起來,勝於一面盾牌。

    少年的竹杖攻不過去,昆布禪師喘息已定,重新運起「化血神功」,喝道:「奸,你這小子不肯罷休,我就叫你也嘗嘗我這化血刀的滋味!」

    他左手揮舞袈裟,在袈裟掩護之下,出掌伺機襲敵,他的右掌可不是尋常肉掌,而是可以致命的「化血刀」。

    赫連清波裝作看不出危機所在,讚道:「妙啊,妙啊!想不到我和哥哥分手不過數月,他的驚神筆法已經練得精妙如斯!」

    年長那隨從道:「是呀,老、老主人就是因為小、小公子練成了驚神筆法,才把綠玉杖給他使用的。」

    「老主人」的稱呼還不算奇怪,但「小公子」的稱呼,一般人卻是沒有這種習慣的叫法。原來那隨從想說「老王爺」和「小王爺」的,被赫連清波一瞪眼睛,方始省悟,改了稱呼。

    昆布禪師一驚非同小可,顫聲問道:「令尊是誰?」

    少年冷冷說道:「憑你也配知道我爹爹之名字?」竹杖一挑,只聽得「卜」的一聲,昆布禪師那件袈裟穿了一個孔。原來他在大驚之下,內功己是不能貫注到袈裟上,少年趁這時機,頓時反奪先手。

    袈裟一破,當作盾牌的功力已是打了一個折扣。少年得理不饒人,驚神筆法霍霍展開,每一招都是很辣之極的殺手。昆布禪師在他狂風暴雨的急攻之下,又再陷於苦戰了。

    此時他已隱隱猜到這少年公子身份,但卻苦於不能分神說話。

    躲在岩石後面的班定山突然走了出來。

    他一出現,那兩個隨從就跑過來。赫連清波卻似在全神觀戰,一點不加理會。

    班定山認識其中一個隨從,連忙迎上前去,打個招呼道:「尊駕是濟王府的紐大人吧,久違了。可還記得在下?」「濟王」是完顏長之的自號。這名隨從名喚紐祜祿,正是完顏長之的一名侍衛。另一個隨從名喚阿爾金,和他職位相同。

    紐祜祿定睛一看,依稀似曾相識,怔了一怔,說道:「你是——」

    班定山道:「在下是洛陽虎威鏢局的班定山,十年前曾經到過王府送記禮的。」

    紐祜祿道:「哦,原來是虎威鏢局的班總鏢頭,我記起來了,那天還是我替王爺收下你的大禮的呢?」那天班定山除了送給王爺一份「大禮」

    之外,還有送給他的一份不大不小的禮物,所以他對班定山的印象也比較深刻,一說就記起來了。

    班定山道:「紐大人好記性。這位公子想必是小王爺吧?」紐祜祿道:「你不必管這位公子是誰,我只問你,你怎麼會跑到這裡?」

    班定山摸不清小王爺和赫連清波的關係,正在琢磨要怎樣說出來方始得當,昆布禪師己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摔袈裟,把小王爺逼退兩步,叫道:「小王爺,咱們是自己人。請恕小僧冒犯之罪,暫且住手,容小僧稟告!」

    班定山道:「哦,我怎麼會和你是自己人?」

    昆布禪師道:「小憎的師叔法號迦盧,在令尊的王府蒙受供奉己有十多年了。小僧也曾到過王府的,不過那時候小王爺年紀還小,恐怕記不起來了。」

    「小王爺」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你是迦盧士人的師侄,怪不得你會使化血刀。何事稟告,說吧?」

    昆布禪師道:「班定山和尊駕所說的話,小王爺聽見了吧!」

    小王爺道:「聽見,怎麼樣?」

    昆布禪師道:「卸林軍副統領哈必圖哈大人奉聖旨秘密出京,前兩天來到洛陽,此事小王爺知道否?」

    小王爺道:「你不必管我知不知道,有話你只管說下去!」

    昆布禪師道:「哈大人前天來到歸雲莊,賀歸莊主的六十大壽,想不到卻在歸雲莊裡,給人打死了。」

    小王爺佯作一驚,說道:「哦,有這樣的事?誰敢這樣大膽?」

    昆布禪師道:「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子,那小子和這位姑娘一同來到歸雲莊,又一同離開歸雲莊的。小僧不敢妄自揣測,不過看來他們似乎是相當熟識的朋友。」

    昆布禪師和班定山不同,他是知道完顏長之只有一個兒子,並無女兒的。故而說話就比班定山大膽得多,心裡想道:「這妖女頗有幾分姿色,料想是不知怎的小王爺給她勾搭上了,小王爺隱瞞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在人前便與她以兄妹相稱,但以小王爺的身份,天下佳麗何求不得。料想他也不會為了私情,把哈必圖被殺的這件大案也不追究吧?哈必圖可是他爹爹的副手啊!」

    小王爺果然說道:「真的嗎?倘若是真,這件事我倒不能不管了?」

    昆布禪師道:「怎麼不真?班定山是歸雲莊的大弟了,那天他也在場的。」

    班定山在那邊連忙回答:「稟小王爺,昆布禪師說的句句是真。小的想要稟告的那件大事,他已經替我說了。小王爺若還不信,可以到歸雲莊查問。」

    「這件事情是許多親眼見到的,洛陽的知府大人也是證人之一。

    小王爺道:「那小子呢?」

    昆布禪師道:「這我們就不知道了。小王爺想要知道那小子的下落,恐怕得問……」說話之時,眼睛朝赫連清波那邊望去。

    小王爺道:「好,我和你去問她。」

    昆布禪師心中大喜,不疑有他。那知小王爺趁他家無防備之際,反手一杖,突然向他戳去。

    「咕咚」一聲,昆布禪師連叫也叫不出來,就向後翻骨碌碌的滾下山坡。

    赫連清波吁了口氣,說道:「哥哥,幸虧你來得及時,這禿驢好不厲害!」

    小王爺道:「他已經給我點中死穴,你要不要看看他的屍體,方能安心?」

    赫連清波笑道:「給驚神筆法點中死穴,要是那人還能活的話,驚神筆法還稱的上是天下第一點穴功夫嗎?何況你用的又是武林異寶的綠玉杖,不用看了。」那個曾經做過完顏鑒衛士的侯昆,躲在亂石叢中,他是認得小王爺的,見小王爺如此心狠,禁不住渾有顫抖。

    好在還有一個比他發抖得更厲害的班定山,他的身體和石頭碰著的聲音,才不至於受到小王爺的注意。

    小王爺道:「這位班總鏢頭,你看咱們應該將他怎樣?」班定山顫聲叫道:「小王爺,饒命!」

    赫連清波笑道:「論理他曾向我磕過頭,我是應該饒他的。但他已知道你是小王爺,此事恐怕不大妙!」

    班定山叫道:「小王爺,你饒了我,今日之事,我絕不敢對人說半個字!」

    小王爺道:「割了你的舌頭我也不能放心,除非……」

    「除非」什麼,他好像還沒有想出來,尚在沉吟。

    隨從之一的紐祜祿最能體會主人的心意,說道:「我有辦法,我可以叫他變成白癡,失掉記憶。」

    小王爺道:「這個辦法不錯,就這樣處置吧!」

    班定山嚇得魂飛魄散,正要求饒,紐祜祿己是一掌打在他的「風府穴」,跟著一腳將他踢下山坡。

    「他要暈過去大約十二個時辰方能醒轉,要是沒碰上野獸將他吞食的話,他倒是還可以活命的。是死是生,要就看他的造化了。」紐祜祿道。

    小王爺道:「他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只不過因為郡主答應過饒他一命,我才讓你這樣處置他的。」說至此處,好像還有點不大放心似的,問道:「但你敢擔保這樣處置絕對有效嗎?」紐祜祿道:「稟王爺,我這一掌已經震斷了他的心脈!」小王爺哈哈大笑道:「這我就放心了。你的武功雖不及我,但班定山的武功更是遠遠不及昆布禪師,他給你劈斷心脈,即使能多活幾年,也是廢人一個了,哈哈!哈哈!」

    侯昆聽得毛骨悚然,心裡想到:「只有知覺的廢物,倒不如死了還好。」只盼小王爺和赫連清波快快離開。那知他們卻好像不急於離開,還是站那裡慢條斯理的說話。

    小王爺道:「我正是因為聽得哈必圖在歸雲莊被殺一事,方始兼程趕來的。妹子,你闖的禍可真不小啊!」

    赫連清波道:「我有什麼辦法,我總不能對哈必圖說,我是奉了父王之命來洛陽賣解的吧!」

    小王爺笑道:「哈必圖本是皇上的心腹衛士,去年才調來卸林軍當副統領的。這件事只怕皇上非得責成爹爹緝兇不可。」赫連清波道:「哥哥,你替我遮瞞遮瞞吧!你不說,父王就不會知道。」

    小王爺笑道:「你要我替你遮瞞,可有什麼好處給我?」赫連清波小嘴兒一撅,說道:「我已經把你當作親哥哥一樣了,還要怎麼樣?」

    小王爺也不好意思在人前打情罵俏,但仍是語帶雙關的說道:「我倒不是希望把我當成親哥哥。」

    赫連清波好像聽而不聞,只是催他:「你到底答不答應替我遮瞞,你不答應,我就不回去了。」

    小王爺這才笑道:「其實你即使告訴父王也沒事的,我擔保他罵也不會罵你。」

    赫連清波道:「為什麼?」

    小王爺道:「你一向聰明,怎的連這點也想不透?哈必圖是皇上的心腹,可不是父王的心腹啊。」

    赫連清波裝作恍然大悟,說道:「哦,我懂了,哈必圖來作御林軍副統領,說不定就是皇上派來——」

    她的「監視」二字尚未出口,小王爺忙即說道:「你懂了就好,別多說了。但有一件事我卻是必須問個明白,打死哈必圖的那小子是什麼人?

    「

    赫連清波道:「他沒有把來歷告訴我。據我猜測,他可能是耶律玄元的弟子。」小王爺道:「他叫什麼名字?」赫連清波道:「他說他叫張三。」

    小王爺道:「你給他騙了,張三怎會是他的真名?」

    赫連清波噗嗤一笑,說道:「我當然知道張三不是真名,但我和他還談不上相識,我又怎能問他:喂,我懷疑張三不是你的真名,請你將真名告訴我好不好?換了是你你也不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道出真名實姓吧?

    「

    小王爺笑道:「不錯,這倒是我的糊塗了。」赫連清波道:「且慢,我想搜一個人。」

    小王爺皺眉道:「那可得費多大功夫,不如快點殺了他吧?」赫連清波笑道:「我本來不想把一個無辜的人置於死地,但又怕他偷聽了咱們的談話,你既然這樣說,那我也只好狠起心腸了。說罷,掏出一顆球形的暗器,叫道:「大家趕快上馬!」暗器一摔,只聽得「乓」的一聲,發出一股濃煙。

    此時他們早已跨上馬背,迎著風向,避開煙霧,跑了。侯昆突然感覺一股奇怪的香氣,令他頭暈目眩。他閉了呼吸,一時間尚未至於暈倒,隱隱約約聽得赫連清波說的幾句話。

    「我用的毒香彈大概可以籠罩半個山頭,內功深厚的一流高手吸進少許或無妨,那傢伙見我就躲,料想絕不會是一流高手,那是非死不可的了。」

    不知是赫連清波這一行人跑遠了,還是侯昆的精神業已不支,下面小王爺說的話他就聽不見了。

    侯昆的確不是一流高手,但內功也還不錯,在這性命關頭,連忙爬出來,他也是想逆著風向。趕快離開這重煙霧。

    可惜他力不從心,只跑了幾步,眼睛一黑,地轉天旋,登時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侯昆忽然有了知覺。

    他覺得好像有人把一顆藥丸塞入他的口中,那個人的手掌還在他的胸口揉搓。藥丸嚥了下去,遍體生涼,有那人揉搓之後,更覺舒適無比。他不知是夢是真,眼睛慢慢張開了。

    「你是誰?這裡是地府還是人間?」他的聲音細如蚊叫,不過那人還是聽見了。

    那人說道:「好了,我已經替你打通經脈,你可以和我說話了。」

    侯昆重新張開眼睛,對他的救命恩人,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出乎他的意外,好像是一個還未滿二十歲的少年。

    更奇怪的是,這個少年他竟是似曾相識。

    他睜大眼睛,驚疑不定。禁不住重複問道:「你、你是誰?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似的?」

    那少年忽地笑道:「侯大叔,你不認得我了麼?你再想想!」

    侯昆「啊呀」一聲叫了出來:「你、你是沖哥兒!」這是檀羽沖的小名,他和母親往在商州節度行中那幾年時光,完顏鑒的衛士都是叫他做「沖哥兒」的。

    不錯,這少年正是檀羽沖。

    檀羽沖道:「過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因何換了裝,來到這兒?是完顏鑒派你來的嗎?」

    侯昆道:「我已經不在完顏將軍那裡當班了。說起來我正是因為那天的事內疚於心,故此在你離開節度衙門的第二天,我也偷偷逃跑了。」其實他之所不敢做完顏鑒的衛士,真正的原因乃是因為害怕耶律玄元再來尋仇。

    檀羽沖道:「哦,那麼這幾年你在什麼地方?剛才你是中毒昏迷的吧,這又是怎麼回事?」

    侯昆吶吶道:「這、這個、這個……」

    檀羽沖道:「侯大叔,你若是有什麼顧忌,我不勉強你說。」

    侯昆道:「沖哥兒,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麼能不和你說?不過、不過說來話長!」

    檀羽沖鑒貌辨色,心知他定有難言之隱,正在心中盤算,要不要對自己盡吐實言。檀羽沖心中一動,便即說道:「要是說來話長,那就慢慢再說吧。我想先向你打聽一個人。」

    侯昆道:「什麼人?」

    檀羽沖問道:「是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女子。」當下把赫連清波的容貌用言語描繪出來。」

    侯昆遲疑片刻,說道:「沖哥兒,請恕我的冒昧,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問?」

    檀羽沖道:「你儘管問好了。」

    候昆道:「請問你和那位姑娘是什麼關係?她是你的好朋友嗎?」

    檀羽沖問道:「我和她不過是三天前才相識的,恐怕還說不上是朋友。」

    侯昆道:「恕我多問,你是怎麼和這位姑娘相識的?」

    檀羽沖道:「說起來也是一次奇遇,我有個仇人和她為難,恰巧給我碰上。我曾和她聯手對敵。」

    侯昆呆了一呆。失聲叫道:「原來你就是那個人?」

    檀羽沖莫名其妙,道:「你說得是哪一個人?」

    侯昆道:「在歸雲莊裡打死哈必圖的那個年輕人,沖哥兒,請你不要瞞我,是你手的吧?」

    檀羽沖笑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不錯,這件事情是我幹的。

    「

    侯昆道:「曾經和你聯手對敵的那位姑娘,是不是複姓完顏?」

    這一問來得更其突兀,檀羽沖怔了一怔,說道:「複姓倒是複姓,不過她不是複姓完顏,而是複姓赫連。侯大叔,你因何這樣問?」

    侯昆道:「沖哥兒,我不知道你和這位姑娘交情深淺,但請你務必相信我的話。」

    檀羽沖笑道:「你還沒說呢,怎知道我不能相信你。」侯昆道:「因為我說出來的事情,可能是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的。」

    檀羽沖道:「我年紀雖小,碰到離奇古怪的事情卻不算少。你說吧,我相信你。」

    侯昆說了剛才所見所聞,檀羽沖雖然有點奇怪,知道:「想不到她有一個武功這麼高強的哥哥,我還未知道呢、不過,此事雖屬巧遇,但哥哥幫妹妹退敵,那也沒有什麼奇怪。」

    侯昆道:「你知道她的哥哥是什麼人嗎?」

    檀羽沖一怔道:「哥哥就是哥哥,還能是什麼人?」侯昆道:「他們不是親兄妹。」

    檀羽沖微有酸意,說道:「義兄妹也沒什麼奇怪。」

    侯昆道:「他這義兄復性完顏。雙名定國。」

    檀羽沖道:「完顏定國?」細想師父和他說過一些武功後起之秀的名字,卻似乎沒有這個完顏定國。

    侯昆道:「完顏定國這個名字或許你沒聽人說過,但他的父親你一定知道的。」

    檀羽沖道:「完顏定國的父親是誰?」

    侯昆道:「他的父親就是大金國的是叔,官封兵馬大元帥兼徹林軍統領的濟親王完顏長之!」

    檀羽沖這才大吃一驚,說道:「如此說來,赫連清波姑娘這義兄的身份竟是小王爺了。」

    侯昆道:「一點不錯,他是如假包換的小王爺。你是知道的,我的舊主人完顏鑒將軍是完顏王爺的侄兒,我曾經以完顏將軍衛士的身份,到過王府,這位小王爺,我是曾經見過不只一次的。絕不會認錯人的。」

    侯昆繼續說道:「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情。當今皇上最顧忌的兩個人,一個是令祖檀老貝勒,一個是令師耶律王子。完顏王爺就正是奉了皇上的密令要捉拿這兩個疑犯的人,而你和這兩人疑犯都有密切的關係!」

    檀羽沖道:「這件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了。」

    候昆道:「那你還不改變主意?」

    檀羽沖道:「有件事情,我可還是百思莫得其解。」

    侯昆道:「哪一件事情?」

    檀羽沖道:「赫連清波因何與我聯手對付哈必圖?而且在此之前,她已經大鬧歸雲莊了。」

    檀羽沖道:「我也不是想要和她結交,只是想把事情弄個清楚,她敢和我聯手哈必圖,此事你又如何看法?」

    侯昆道:「哈必圖和完顏王爺本來是面和心不和的。」當下把他偷聽到的「小王爺」那番話對檀羽沖說了出來。

    檀羽沖道:「不過在赫連姑娘未見到小王爺之前,她是尚未知道完顏長之有這猜疑的吧?」

    檀羽沖道:「如此說來,她敢於幫我殺哈必圖,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

    侯昆歎口氣道:「我知道赫連姑娘是你心目中的好人。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但我只是為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我只是、只是……」

    檀羽沖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的好。我也並不是不相信你的話,不過這些事情都是大出情理之外,我難免覺得有點奇怪。」

    侯昆道:「不但你覺得奇怪,有些事情,我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

    言語之間。不知不覺眼睛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好像心中還有餘悸。

    檀羽沖道:「你說是小王爺突然對昆布禪師下毒手的事?」

    侯昆道:「是呀!他那手段的狠辣,真是令我毛骨悚然!」

    檀羽沖心念一動,問道:「你可有親眼看見他的死亡?」

    侯昆道:「那時我躲在亂石叢中,連大氣都不敢透,怎敢偷看?不過據小王爺說,昆布禪師是給他點中死穴的,我也親耳聽見了他的屍體被踢得滾下山坡去的聲音,對啦!他的屍體料想就在附近,不會滾得太遠的。

    咱們去找尋他的屍體,不就可以證實了?」

    不料他帶檀羽衝去找昆布禪師的屍體,走到了山下,還沒發現。

    侯昆驚疑不定,說道:「難道是我聽錯了聲音的方向?」這座山雖然並不是很高大,但若要遍搜四方。也不是容易的事。

    擅羽沖道:「算了吧。即便找到了屍體,死人也不會說話。」

    侯昆忽道:「還有一個半死半活的人。」

    檀羽沖說道:「你說的是班定山?」

    侯昆道:「不錯,他給小王爺的衛士一掌震斷心脈,據說縱然不死,也要變成白癡。」

    檀羽沖皺眉道:「這和死人又有什麼分別?他變成白癡,記憶一定已經消失。雖是『活口』,也問不出什麼的。」

    侯昆道:「沖哥兒,令師武功絕世,你已得了令師衣缽真傳,不知可否用上乘內功,為他化開阻塞心脈的瘀血。」

    這樣,縱然不能令他恢復如初,也可令他恢復清醒,有如常人。

    檀羽沖沉吟片刻。說道:「我的內功還未練到這樣高的境界,姑且一試吧。」

    侯昆走到前頭領路,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臉上顯出躊躇莫抉的神氣。

    檀羽沖道:「侯大叔。你可是有甚為難之事?」

    侯昆道:「據那衛士說,班定山要在十二個時辰之後方始醒來,便卻不知是否一如他的所料。」

    檀羽沖恍然大悟,說道:「哦,你怕他現已經醒來,假如不是那衛士所料業已變成白癡的話,就會認出了你。」

    候昆道:「不錯,我和他雖然較好,但也不想給他知道。」

    檀羽沖道:「歸雲莊說不定也還會有人來的。侯大叔,你已經幫了我不少忙了,你先走吧。」

    侯昆道:「他是從這邊滾下去的,我想我不會記錯。沖哥兒,多謝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此去將隱姓埋名過這下半生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盼你能夠聽我忠言一句,最好別去京師,假如一定要去的話,也切莫沾意那位赫連姑娘了!」

    檀羽沖道:「好,我會把你的話時刻放在心上。」

    侯昆走後,檀羽沖施展輕功,半個時辰之內,搜遍了山腳方圓數里之地,卻沒見著班定山。「侯大叔該不會騙我吧?」

    按說心脈被震斷的人,是絕不能在幾個時辰之內自己行走的。他對侯昆的話不覺半信半疑了。

    「我的妹妹在完顏夫人那裡,即使不是為了查究清波的來歷,我也應該把妹妹尋找回來。」

    檀羽沖心意已決,不理侯昆臨別時的警告,終於繼續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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