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回 拼教玉碎殲強敵 始信金堅是舊情 文 / 梁羽生
連城虎正在和帥孟雄說話,忽見一個老婆婆捧看茶盤顫巍巍地走到他的面前,說道:「連大人,請用茶!」
帥孟雄大力詫異「咦」了一聲,說道:「賀大娘,你,你怎麼啦……」話猶未了,賀大娘己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接下去說道:「幾個小丫頭都偷偷去玩了,沒人侍候貴客,只好由我倒茶啦。」
連城虎一時還未想到其中另有蹊蹺,聽了帥孟雄那樣說話,只道這個賀大娘是個有身份的老僕人,連忙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正要接過茶杯,賀大娘手腕抖顫,那杯熱茶潑到連城虎身上。賀大娘佯作驚惶,伸手替連城虎揩抹。連城虎甚是尷尬,說道:「不要緊,你老人家請回去吧。」說話之間,賀大娘的手指已是裝作毫不經意的從他手腕拂過。
官場規矩,第二次給客人送茶,那就是主人送客的表示。因此賀大娘進去之後,連城虎就起立告辭。
連城虎是替宰相送禮來的,依禮帥孟雄應該送出大門,不料剛剛送下台階,只見史白都匆匆趕了出來,說道:「連兄,慢走!」
連城虎怔了一怔,說道:「史幫主有何見教?」
史白都道:「請連兄指教幾路點穴手法!」話猶未了,伸手就向連城虎抓來,竟是一招極為厲害的大擒拿手法!
連城虎大吃一驚,駢指斜戳,正中史白都的虎口。史白都手腕一翻,卻立即抓著了他的脈門。
帥孟雄道:「史大哥,你,你怎麼啦?」心想。」你們雖然是相熟的朋友,這個玩笑也未免開得太過份了。」
史白都哈哈一笑,鬆開了手,說道:「連兄恕罪,非是小弟膽敢無禮,只因連兄諱疾忌醫,小弟為了挽救連兄,只好如此冒犯了!」此言一出,連城虎登時嚇得面如土色。
帥孟雄此時已知其中走有蹊蹺,說道:「哦,原來連大人是有病在身麼?」
史白都笑道:「不是病,是中了人家的暗算。不過連兄也不用驚慌,剛才給你送茶的那位老婆婆,是天魔教的高手,她擅於使毒,也擅於解毒!」
帥孟雄吃驚道:「連大人中了毒麼?」
連城虎期期艾艾,不敢回答,史白都代他答道:「據賀大娘說,他中的毒,若無解藥,三日之後,定將毒發身亡!他剛才點中我穴道,手指稀浮無力,看來賀大娘所說,決非恫嚇之辭!」帥孟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史白都剛才的舉動,乃是在試一試連城虎的內功。
史白都笑道:「連兄,咱們都是老朋友了,你有什麼為難之事,咱們慢慢商量。」
帥孟雄道:「不錯,賀大娘是不方便到客棧給你治病的,請你在這兒留下,咱們也可以方便說話。」
史、帥二人半推半擁的把連城虎擁入密室,史白都便即問道:「連兄,你不必瞞我了,你那兩個隨從是假冒的吧?你是不是受了他們暗算,以致為他們挾待?」
連城虎雖有棄暗投明之心,但心志也還不是十分堅定的,此時情知隱瞞不過,心想:「既然有賀大娘可以給我解毒,我就不必依靠李敦了。」竟然一五一十地招供出來。
史白都聽了,又驚又怒,說道:「哼,原來是這兩個小子!」
帥孟雄哈哈笑道:「難得他們自投羅網,這次定叫他們插翼難逃!連大人,你在這裡歇歇,待我們擒了那兩個小子,就叫賀大娘給你解毒。」言下之意,竟是要把連城虎留作人質,連城虎暗暗叫苦,後悔已經遲了。
帥孟雄與史白都走入後堂,帥孟雄說道:「史大哥,多虧你識破了敵人的奸計,厲南星這小子想必是為令妹而來,哼,在我成婚的前夕,他居然還敢來此胡鬧,我不把他化骨揚灰,難消我胸中之氣!」
史白都道:厲南星這小子盜了我的玄鐵寶劍,我也正是恨不得把他化骨揚灰!還有李敦這小子也極可惡,他本來是我的記室,竟然盜了我的寶物叛我,我也同樣不能將他放過。待會兒我親自到客棧捉拿他們!」
帥孟雄道:「為什麼不現在就去?」
史白都道:「這兩個小子決計料想不到咱們已經識破了他們的奸計,在這西昌城中,諒他們也逃不掉。」
帥盂雄道:「敢情史大哥另有緊要之事?」
史白都苦笑道:「也不是什麼緊要之事,咳,咳,說來不好意思,舍妹當真是孩子脾氣……」
帥孟雄吃了一驚道:「對這婚事,她、她要反悔麼。」
史白都道:「這倒不是,舍妹是求帥將軍兩樁事情。」
帥孟雄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哈哈笑道:「只要令妹應允與我成婚,夫妻如同一體,莫說兩樁,十樁我也可以答應。」
史白都道:「她要將軍大開城門,與民同樂。另一樁她要討一枝令箭。」
帥孟雄道:「為什麼?」史白都道:「她要放一個小丫頭回去了。」當下將史紅英所要求的這兩件事情,再加詳說。
帥孟雄聽了笑道:「原來是這樣兩件小事,請你回去告訴令妹,我遵命就是!」
史白都倒有點放心不下,說過:「大開城門,不怕有人混進來搗亂麼?而且進城的人,你還得讓他們吃喝呢,這個太不划算了。」
帥孟雄笑道:「城中戒備森嚴,普通的老百姓誰敢進來?進來的人又誰敢要我請他的客?」
史白都道:「只怕也有一些迫於生計的小百姓,要進城來做買賣。」
帥孟雄道:「我叫手下嚴加盤查,倘有江湖人物混進來,須瞞不過我那些精明幹練的手下的眼睛。而且咱們口頭上答應了令妹,倘若發現有什麼不安,難道不會隨時關閉城門麼。」史白都哈哈笑道:「對,對!我到底是直心眼兒,遠不如將軍的隨機應變。」
帥孟雄道:「倒是令妹想要放出的那個小丫頭,咱們卻是不能不防。」
史白都道:「將軍思慮周密,是該提防些兒。這小丫頭是自小賣身給我家的,平日倒無可疑的行跡,武功也不高強。但舍妹迫不及待的要放她回去,這就有點可疑了。但舍妹之意,對此責甚是堅持,這枝令箭是給她還是不給?」
帥孟雄笑道:「當然給她。今妹若是有什麼圖謀,倒可以從這小丫頭身上得到線索呢!」史白都作出心領神會的神氣說道:「不錯,這是將計就計的妙法,咱們可以派一個人跟蹤她,多謝將軍提醒我了。」其實帥孟雄顧慮的這層,史白都也是早已想到了的。
史白都得到了滿意的回答,當下便即告辭。帥孟雄道:「可要我派幾個得力的幫手麼?」史白都道:「這兩個小子尚未知道我已經發現他們的秘密,我此去出其不意,定然手到擒來。人去多了,反而打草驚蛇。」
帥孟雄道:「好,那我就在這裡靜待佳音了。」
史白都自侍武功,即使厲南星有玄鐵寶劍在手,打起來的話,他也可以穩操勝算。至於李敦,他更不放在眼內。何況客棧裡也有不少好手,厲、李二人又無防備。
史白都滿肚密圈,逕奔客殘。不料到了客棧,卻已不見厲、李二人。客棧的管事說道:「這兩個人吃過晚飯,就出去了。他們說是出去隨便逛逛就回來的。」
史白都道:「好,那我就在這裡稍等片刻,你趕快派人找他們回來。」
不料等了一個時辰,仍然不見厲南星和李敦回來。派出去找他們的人陸續回來,也都是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
原來史白都以為他們沒有防備,其實他們是早已有了防備。此刻他們已躲在李敦相熟的一個在西昌城中「臥底」的人的家裡了。
史白都等到二更時分,仍然不見李、厲二人回來,情知中計,亦是無可如何,只好吩咐客棧的衛士出去嚴加搜索,心想:「他既是為紅英而來,諒他也不會便即逃走。」
第二天一早,史紅英向哥哥討了令箭,並討兩匹坐騎。史白都道:「要兩匹坐騎做什麼。」史紅英道:「我送她出城!」
史白都皺了眉頭,說道:「你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怎好拋頭露面?」
史紅英道:「誰不知道我是一個曾經闖蕩江湖的女子,怕什麼拋頭露面?帥孟雄答應我打開城門,我還要到各個城門巡視一遍,看看他是否陽奉陰違呢?」
史白都拿她沒有辦法,說道:「好,我陪你同去!」史紅英冷笑道:「你放心不下,怕我逃走麼?哼,我若要逃走,也不與你一同來西昌了。」
史紅英一在街頭出現,登時轟動全城。軍民人等,爭著出來看新娘子。雖然有將軍府的衛士前呼後擁,不許閒雜之人擋道,但在史紅英所過之處,街道兩邊連屋頂上也都擠滿了人,只是不能接近史紅英而已。
到了城池,只見城門果然大開,出出進迸的人雖然不多,也是川流不息。有一輛騾車剛好進城、車上有一個老人,六七個女子,守城的兵士正要盤查,看見史紅英到來,連忙上前迎接。
史紅英道:「這是些什麼人?」守城的軍官答道:「是一班女樂,將軍府總管請來助興的。」史紅英冷笑道:「既是一班女子,又是將軍府請來的,你們還要盤查,對付老百姓你們更不知是如何的刁難了!哼,這樣還何必打開城門,乾脆關上好了。」
正因為這個班子的確有將軍府的請帖,二來又有史紅英出頭干涉,那個軍官諾諾連聲,便即放這輛騾車,不再盤查。混在這個班子裡的何綵鳳與公孫燕方始鬆了口氣。何綵鳳抹乾額角冷汗,說道:「好在彭巨嶸和連城虎沒有親來盤查,又這麼幸運的剛好碰上了將軍的新娘子!」她怎知彭巨嶸已經喪命,連城虎正被囚禁,哪裡還有心思記起這件小事。
公孫燕悄聲說道:「我聽說這位六合幫幫主的妹妹與她的哥哥不大相同,卻怎的就甘心做帥孟雄的新娘子了?」何彩風道:「不必管她,咱們要對付的只是帥盂雄。」公孫燕道:「她若是一心從賊,明天我順手也送她一柄飛刀!」
不說公孫燕與何綵鳳竊竊私議,且說在紛鬧之中,史紅英忽聽得耳邊似有人小聲說道:「接住!」史紅英又喜又驚,只覺微風颯然,她已把飛來的東西接到手中,輕輕一捏,是個紙團!
史紅英接過紙團,生怕給人發覺。慌忙藏入懷中,遊目四顧,只見她的哥哥正在和守城的軍官說話,背向著她。牡丹、芍葯兩個丫頭在她側面,神色如常。周圍的衛士每個人都是刀出鞘劍,嚴密戒備,看情形這些人都是絲毫未覺,否則早已是化作一團了。
但史紅英也找不到那個向她拋擲紙團的人。
「這人發暗器的功夫當真是神出鬼沒,如果不是他先打個招呼,連我也絲毫沒有發覺。巧今之世,有誰有這樣的功夫呢?」
更令得史紅英驚駭的是這個人深不可測的傳音入密的內功,她回想剛才的經過,那聲音細若游絲鑽入她的耳中,就似貼著她的耳朵說話,但說話的人卻不知是在何處?「傳音入密」的功夫還不算很難,內功有根底的人部可以將聲音送到遠處,只是距離有較遠較近之分而已;但難就難在說出的聲音只讓一個人聽見,旁邊的人,內功若不是在說話那人之上,便毫無所覺。這不是普通的「傳音入密」,而是一種特異的「天遁傳音」的功夫。
史紅英一片茫然,心裡想道:「難道,難道當真是他來了?」
出了城門,史紅英把令箭交給芍葯,說道:「今日一別,此後只怕相會無期。祝你一路平安,有情人終成眷屬。」芍葯道:「小姐謄自深重,祝你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話中有話,旁人只道她是祝賀史紅英與帥孟雄的婚事,只有史紅英自己明白芍葯祝賀的是誰,苦笑道:「只怕我沒有你這樣的福氣。」
史白都道:「好了,可以回去吧。」
史紅英與芍葯揮淚而別,回到住所,關上房門,把那個紙團打開來一看,只見裡面裹住一口銀針,針尖卻是黑黝黝的。鋪平了紙團細看,上面還寫有十二個蠅頭小字:「我已來,毋驚恐。此毒針,留備用。」正是金逐流的筆跡。史紅英大喜過望,心想:「果然是他來了。但他從來不用喂毒的暗器的,這毒針卻是從何而來?難道厲南星也來了麼?他們兩人已經見了面,這毒針是厲南星交給他的。」
史紅英猜對了一半,金逐流和厲南星全都來了,但他們二人卻未曾見面。
這支毒針是金逐流在揚州大鬧六捨幫總舵之時,給賀大娘暗算,打在他身上的那支毒針。後來李敦用磁鐵給他吸出來的。金逐流收藏起來,原意是向賀大娘報復的,現在,恰恰派上了用場。
史紅英又驚又喜,心中想道:「金逐流不愧是我的知己,他已經知道了我假意答應婚事,為的是要行刺帥孟雄。我正愁無法下手,有了這支毒針,可方便多了。」
話分兩頭,且說芍葯出城之後,快馬疾馳,跑了一程,那匹坐騎忽然越走越慢,再走一會,竟然口吐白沫,走不動了。原來史白都給她的這匹坐騎,是暗中下了藥的。
此時正走到荒僻的山野之地,芍葯雖無江湖經驗,見坐騎倒斃,亦已知道不妙。心念未已,只聽得蹄聲急驟,騎馬已經追上山崗,來的正是史白都最親信的香主董十三娘。
芍葯慌忙跑入林中,董十三娘喝道:「跑不了啦,還不趕快給我站住。」
芍葯強自鎮定,說道:「董香主,原來是你,我還怕是強人呢。你來得正好,我的馬不知何故死了?」
董十三娘冷笑道:「你若是乖乖聽話,我倒可以送給你一匹坐騎,讓你回家。」
芍葯道:「董香主有何吩咐?」
董十三娘道:「把小姐給你的東西交出來!」
芍葯掏出了一把銀子,說道:「這是小姐給我做路費的,董香主你拿去不打緊,我在路上可沒得用了。」
董十三娘怒道:「誰要你的銀子,有書信沒有?」
芍葯道:「那來的書信?你是知道的,小姐房中又沒有筆墨。」
董十三娘道:「小姐有什麼的話交代你。」
芍葯面上一紅,訥訥說道:「這個、這個……」董十三娘喝道:什麼這個那個,快說……」芍葯作出害羞而又無可奈問的神氣說道:「小姐知道我與表哥有婚姻之約,她、她體貼我,這、這才……」
董十三娘冷笑道:「誰問你的私情?我是問小姐的私情!她要你給誰通風報情?」
芍葯道:「沒有呀!」董十三娘哼了一聲道:「不給你一點顏色瞧瞧,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跳下馬來,辟辟啪啪地打了勺藥幾記耳光,芍葯忍著疼痛,只是不說。
董十三娘怒道:「賤骨頭倒是很硬,好,且待我搜了出來,再慢慢地折磨你!」出指點了芍葯的麻穴,便即搜身。
芍葯的身上除了銀子之外,並無其他東西。董十三娘冷笑道:「你不說我把你的衣裳盡都剝光!」嗤的一聲,撕裂了她的一件衣裳,芍葯叫道:「你把我一劍殺了吧,何苦這樣的辱我!」她依然不肯招供,看神氣顯然已是十分害怕。
董十三娘道:「哪有這樣便宜!」「嗤」一聲,又撕裂了她的中衣。芍葯尖叫一聲,暈了過去。一塊折成方形的香羅手帕跌了出來。
董十三娘拾起手帕,正待打開來看,忽聽得暗器破空之聲,來得極快,董十三娘竟然躲避不開,給一枚小小的石子打著了手腕。手帕嗖的掉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人影已是旋風船地撲到!
董十三娘這一驚非同小可,抬頭一看,只見那條人影已經撲到她的面前,來的人是別人,正是她的冤家對頭金逐流。
原來金逐流早已潛入樹叢,他拋了那個紙團給史紅英之後,本來就想回居所的。但心裡一想:「紅英這樣鄭重其事地送個丫頭出城,其中定有緣故。」心想:「我想得到的史白都一定也會想得到。紅英在她哥哥看管之下,是不能保護這個丫頭的了。我既然猜到了她的心意,豈能袖手旁觀?」為了避免給史白都發現,他繞過第二座城門後偷出城。因此耿擱了一些時候。而還能夠及時趕到。
董十三娘深知金逐流的輕功極是高明,遠遠在她之上,料想要躲也是躲不開了,既然躲避不開,只好把心一橫,和金逐流拼打。
劍光鞭影之中,只聽得「嗤」的一聲,董十三娘的腰帶給金逐流割斷,董十三娘滿面通紅,罵道:「賊小子,膽敢調戲老娘!」金逐流嘻嘻笑道:「這可是你老人家錯怪我了,我金逐流縱然好色,也不會調戲你老人家啊!嘿,嘿,只因你老人家善會剝人家的衣裳,我這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豈有他哉!」
董十三娘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是她還未曾罵得出口,金逐流倏地就欺到了她的身前,五指如鉤,向她肩上的琵琶骨抓下。董十三娘霍地一個「鳳點頭」,長鞭唰地掃了回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瞬息之間,金逐流的兩隻指頭已是鉗著她的衣領,身形一旋,把她的一件外衣剝了下來。董十三娘也好生了得,左肘一撞,金逐流縱身躍起,捲回來的長鞭從金逐流的腳底掠過。金逐流倒不敢再抓她的琵琶骨,半空中一個觔斗避開了她的肘錘,輕輕巧巧地落在一丈開外。笑道:「你撕爛了人家的衣裳,不要賠麼?我這是主持公道,你老人家可休要想歪了。」
口中說話,人已到了那丫頭的身邊,給她解了穴道。說道:「董香主的身材和你差不多,這件衣裳你一定合身。」
芍葯穿上了董十三娘的衣裳,心中痛快之極,說道:「金大俠,你給我打她兩記耳光!」
董十三娘大怒喝道:「我拼了這條性命不要,也非殺你這臭丫頭不可!」
金逐流長劍揮舞,把董十三娘所發的暗器全部反打回去,董十三娘逼得步步後退,金逐流哈哈笑道:「虧你身為六合幫的四大香主之首,恃強欺弱,自己也不覺得害羞麼?哼,有我在此,你想要殺人,又焉能夠?」話猶未了,一揮長劍,匹練般的劍光又捲到了董十三娘的身後。董十三娘反手三鞭,好不容易才解了一招,但長鞭又已給金逐流削去了一段。
董十三娘在金逐流的劍光籠罩之下,想拚命也無從拼起,心裡一涼,但求速死,驀地回轉劍鋒,向自己的胸口便戳。不料她求生不得,求死亦是不能。說時遲,那時快,金逐流已是欺到她的身前,奪了她的短劍。
董十三娘叫道:「我要死你也不許我麼?」金逐流笑道:「用不著死。」中指一彈,正中董十三娘虎口的「關元穴」,董十三娘長鞭墜地,渾身酸軟,動彈不得。
金逐流道:「你不是首惡,死罪可免;但你恃強凌弱,活罪卻是難饒!」左右開弓,辟辟啪啪地打了董十三娘四記耳光。回過頭來,笑間芍葯道:「夠了麼。」芍葯連呼痛快,笑夠之後,這才說道:「金大俠不要再打她了,小姐有話叫我跟你說呢。」
金逐流把董十三娘拋入亂草叢中,他點的穴道是要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自解的。回過頭來,只見芍葯已經拾起那條香羅手帕。
金逐流道:「小姐是叫你出來找尋我的麼?」
芍葯道:「正是。她叫我向丐幫打聽你的消息,想不到在這時就遇見你了。」
金逐流笑道:「我剛才在城裡已經見了她了。我還偷偷的寫了幾個字拋給她呢,只可惜沒有機會和她說話。」
芍葯道:「這可真是巧極了,我也正是替她捎信給你的。」
金逐流道:「是麼,信在哪裡?」
芍葯將香蘿手帕遞給金逐流,說道:「就寫在這條手帕上。」接著說道:「小姐也曾猜想你可能已到了西昌的,所以她今天才特地藉口送我出城,在城中露面。不過,她也恐防你沒有來,因此又寫了這封信。」
金逐流聽得史紅英用心如此周密,大為感動。當下解開那條香蘿手帕,只見上面有幾行鮮紅的小字,這是用指甲蘸了胭脂寫的,蘿帕一解,幽香撲鼻。
手帕上寫的是:「生非男子,願作荊阿;死亦鬼雄,無慚知己。豈荊璞之輕沽,悲浦珠之難返。知我者其唯君乎?嗟嗟,掏水中之月,只接清輝;雨天上之花,但聞香氣。思未敢言,誰能邀了心同所願,苦喚奈何?但句奉呈,聊表衷曲。」
後面附一首七言絕句,詩道:「願作荊軻誓入秦,何慚流水通知音。此生已矣他生在,猶有寒梅一片心。」
這封信是史紅英表明自己的心事的,含有兩段意思。前一段解釋她為何「嫁」給帥孟雄:「我雖然不是男子,也願意傚法荊軻那樣做個刺客。荊軻當年是為報燕太子丹知遇之德,行刺秦始皇;我則是為了不辜負你的期望,來行刺帥孟雄。我本是無暇璞美玉(荊璞),哪會輕易出賣自己呢?我的用心你是應該懂得的。」
第二段則是向金逐流訴說她的情思:「我是拼了一死來行刺帥孟雄的,只怕是不能合玉珠還,重回到你的身邊了。唉,我有意和你結交,大家的心事雖然都沒有說出來,相信你也會明白的吧?但只怕咱們的緣份,卻是如水月鏡花般的虛幻了。」
這封信寫得情意纏綿,金逐流讀來不覺潸然淚下。尤其讀到「掏水中之月,只接清輝;雨天上之花,但聞香氣。」兩句,更是悲從中來、難以斷絕,覺得自己實在糊塗,對不起史紅英。
這兩句寫得十分含蓄,含有兩層意思。史紅英把他們的交情比作水中之月,天上之花。「水中之月」雖然掏不到手,但也「接」到了明月的「清輝」;天上雨花,這是美麗的神話,天上的花是不會落到人間的,但當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也似乎到了這個境界,聞到了花的香氣。這一層的意思影深表仰慕之情;第二層的意思卻是埋怨金逐流沒有將自己的情意坦白地說出來了。不過雖然沒有說出來,她也是知道的。「清輝」已接,「香氣」己聞,這就是表示她己經知道了。但雖然知道,也還是說出來的好。她用上一個「只」字,一個「但」字;就隱隱含有埋怨金逐流的意思。
寥寥十數字中,有思慕,有幽怨,更有無限癡情。淚眼模糊中,金逐流彷彿看到史紅英緊鎖雙眉的影子在他面前搖晃,不禁歎了口氣,暗自想道:「我何嘗不想向你傾吐心曲,只因我知道厲大哥對你也是一片癡情,而我又還未知道你對我竟是情深如此,唉,金逐流呀金逐流,你真是糊塗,男女之愛,純出自然,豈能當作貨物一樣讓給人呢?」
「信」寫得含蓄,一層一層的意思要細加咀嚼才體會出來,但那首詩卻就寫得十分明顯了。第一句「願作荊軻誓入秦」,這是重複信中的意思,不必解釋。第二句「何慚流水遇知音」用的是「鍾期已遇,秦流水以何慚?」的典故,直陳她是把金逐流當作知己,不怕向他吐露心事。第三句「此生已矣他生在」,那就更是大膽的直吐胸臆了,「今生我是不能和你做夫妻了,這心願但願在來生償還吧。」第四句「猶有寒梅一片心」,把這番情意加深一層,「今生雖然不能和你做夫妻,但我欺霜做霜像梅花一樣的精神,死了也還是存在的,這心事你是應該明白啊!」
若在平時,史紅英這片深情,是決不會這樣大膽向金逐流傾吐的,只有在她決急一死的時候,這才敢於寫出來。
芍葯道:「金大俠,你哭什麼呢?哭又有什麼用,你應該設法救我們的小姐啊。」她不解金逐流因何流淚,只道金逐流是在傷心於死別生離。
金逐流霍然一省,說道:「不錯,我應該回去設法救你家小姐,你也應該趕快走了。」芍葯那匹坐騎已經中毒死了,幸好有董十三娘留下的一匹坐騎,芍葯便乘了她的坐騎,疾馳而去。
金逐流將那方香蘿手帕貼肉收藏,香蘿手帕卻在他的心頭。心中也不禁感到甜絲絲的。可是在他滿懷喜悅之中,忽地就有一個念頭升起:「紅英對我一片深情,但厲大哥卻未必知道。在他的心中,只怕還是一種情願的錯把紅英的友誼當作了愛情呢!」
金逐流看了那方詩帖,過去的種種誤會都已冰消,一切也都瞭然於胸了。他知道史紅英對厲南星的感情純是友誼,對史、厲那次的「婚事」,不必史紅英向他解釋,他也猜想得到史紅英的用心,對她完全諒解。
可是想到了那樁「婚事」,金逐流心上的一個「結」仍是未能解除。「那樁婚事」事實已自證明是史白都擺下的圈套,用來誘騙厲大哥上當的。紅英之所以假意答應婚事,料想也是因為厲大哥是我的好反的緣故,她當時孤立無援,假意答允婚事就對以和厲大哥聯手對付她的哥哥。但當晚他們才入『洞房』史白都的伏兵已出,她的這番用心,卻不知已經和厲大哥說了沒有。厲大哥是和她行了禮的,名份上紅英還是他的妻子,我怎能奪『嫂』為妻?即使可以向他解釋,但我卻又怎生開口?唉,這不但要使厲大哥難以為情,我,我也不願他心受創傷的啊!」
金逐流哪裡知道,那日的「婚禮」,史紅英是用一個丫頭替她拜堂;厲南星不但早已盡悉其中原委,而且正是深自抱愧,特地趕來西昌,想找金逐流說明此事的。
可惜,他雖然知道了金逐流已經到了西昌,卻是無法與金逐流見面。
且說厲南星與李敦那晚從客棧逃了出來在李敦一位朋友家中,這人名叫關大倫,是義軍派在西昌「臥底」的一個人,在將軍府中擔任一個不大不小的差事。正因為他在將軍府中有個掛名差事,那晚在城中大加搜索的官兵,在他的家中只是略略一看,並沒仔細搜查,厲、李二人這才得以躲過。
史紅英送芍葯出城,以「新娘子」的身份在街上拋頭露面,此事轟動全城,厲、李二人躲在關大倫家中也知道了。厲南星料想金逐流一定會在出紅英所經之處出現的,可惜他卻不能出現。
中午時分,關大倫帶回來一個消息,說道:「李大哥,你可以放心了,大嫂已經平安進了城啦。她是混在樂家的班子裡進來的,進城的時候,正好碰著史紅英出城,得以免受盤查。另外還有一個人也跟她混了進來,李大哥,你猜清這個人是誰?哈,只怕你也料想不到!」
李敦聽說妻子已經平安進了城,心裡甚為高興,笑道:「跟她一起來的,那一定是個女子了。是竺尚父的女兒竺清華嗎?」關大倫道:「不是,是紅纓會總舵主公孫宏的女兒公孫燕。哈哈,這你可沒有料到吧?」
李敦又驚又喜,說道:「真是沒有料到。公孫舵主也到了大涼山麼。」
關大倫道:「這倒不知。不過有他女兒來到,亦已可令史白都膽寒了。」要知紅纓會乃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幫會,勢力還在六合幫之上,公孫宏的女兒若是挺身而出,相助義軍,史白都自是不能不顧忌三分。
關大倫道:「咱們的人已經和樂家班子接上了頭,大嫂也知道你是在我這裡了。不過我為了謹慎起見,還是請她暫時不要來此看你,你不會怪我阻攔你們夫妻相會吧?」
李敦笑道:「小心為上,這是應該的。關大哥請別取笑。」
關大倫又道:「不知怎的,厲大哥到了西昌,這件事她們也知道了。但和她們接頭的那一人,如不知道厲大哥也是在我這兒、她倒還請他打探厲大哥的消息呢。」
李敦詫逍:「拙荊從未見過厲大哥,她卻是怎地知道的?」
厲南星道:「公孫燕是從大涼山來的,想必是她告訴了李大嫂。」
關大倫笑道:「這位公孫小姐倒是很掛念你呢,要不要告訴她你在這兒?」
厲南星搖手道:「我看不必多此一舉了。」李敦也道:「不錯,她們雖然是受聘而來,但一定也是有人監視的,咱們的人不宜和她們多通消息。」
厲南星知道了公孫燕已經來到西昌之後,心緒甚不安了。這一晚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暗自想道:「她一定是瞞著竺尚父偷偷的來找我的,咳,想不到她對我竟是如此關心,不惜為我冒性命之險!只可惜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恐怕是要辜負她的心事的了。」話雖如此,但厲南星一閉上了眼睛,公孫燕那嬌憨可愛的影子就在他的眼前搖晃。
第二日己是到了帥孟雄結婚的「吉日」,婚禮定於中午舉行。厲南星、李敦二人扮作關大倫的隨從,跟著他進了將軍府。
將軍府擠滿了本地官員與各方賀客,禮堂外面是一個大院子,東面有一台戲上演,西面則是說鼓書和清唱的樂家班子,另外花園裡還有幾台戲。自問沒有資格進禮堂觀禮的人,都集中在院子和花園裡看戲聽歌。
關大倫等人擠到了院子,只見周圍已經佈滿了便衣衛士。關大倫是在將軍府當差的認得這些衛士,其令得他們吃驚的是,在禮堂門口,站著一個六合幫的香主董十三娘。
在董十三的兩旁站立的是青符道人與圓海和尚,這三個人都是金睛火眼的注視著每一個進入禮堂的人。厲南星湧到了台階下面,正好聽得圓海粗聲粗氣地說道:「金逐流這小子化了灰我也認得,他若敢來,我捨了命也得替你報昨日之仇。」董十三娘道「你嚷什麼?是要出我的醜嗎!哼,我只怕這小子不來!」圓海道:「是,是,你不許我說話我就不說好啦!」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咕噥一句道:「也難怪你生氣,你昨天吃的虧委實是太大了!」
原來董十三娘給金逐流用重手法點了穴道,本來是要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自解的,史白都等不見她回來,派了青符、圓海兩人來找,找著了她,替她解了穴道,這才能夠及時趕到。她吃了如此大虧,當然是不肯把金逐流放過了。帥盂雄得知金逐流確實已到西昌,心裡也不禁暗暗吃驚,因此也就更加強了防備。
夫大倫本人是有資格迸禮堂觀禮的,但卻不便帶隨從進去。董十三娘等人在禮堂門口虎視耽耽,李敦和厲南星雖然業已改容易貌,也怕瞞不過她的眼睛。無可奈何,只好放棄進入禮堂的打算:在院子望假裝看戲,混進了人叢之中。
厲南星又驚又喜,心裡想道:「逐流果然是來了,禮堂看守得這樣嚴密,他若是已經混入禮堂,一定會給人發現。裡面既然沒有鬧事,想必他是在這院子之中。」手上戴起了金逐流父親給他的那個戛玉戒指,希望金逐流見了這個戒指,認出是他。同時他自己也在暗中留意院子裡的客人。
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像金逐流,也沒有形跡可疑的人擁到他的身邊。厲南星好生失望,心想:「逐流一定會來的,卻怎的還不見他來呢?」
此時樂家班子的姑娘都已排列台上,李敦的妻子何綵鳳正在說鼓書。李敦擁到了台下,厲南星等不見金逐流,也只好姑且聽書。
公孫燕用青布包頭,手抱琵琶,扮成一個班子裡的姑娘。她雖然化了裝,但那雙靈活的眼睛,厲南星一看就認出來了。
厲南星正在盤算用什麼方法和公孫燕打個招呼,忽聽得哨吶聲響,鼓樂齊鳴,鞭炮辟辟啪啪的爆了起來。新娘的花轎已經抬到府門。
史白都護送妹妹緊跟在花轎後頭,院子裡的客人閃開條路,史白部把妹妹扶出花轎,一個伴娘一個丫頭一先、一後的牽著新娘步入禮堂。這個丫頭就是史紅英那個心腹廠鬟牡丹。她是下了決心來與史紅英同生共死的。正是:
主婢同心闖虎穴,要將熱血灑華堂。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問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