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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回 絃索聲中來惡客 大明湖畔結良朋 文 / 梁羽生

    金逐流吃了一驚,忙用傳音入密的內功疊聲呼喚:「史姑娘,史姑娘!」空林寂寂,哪裡聽得到史紅英的回答。

    金逐流在樹裡找不著史紅英,走了出來,只見面前正是三岔路口,也不知史紅英走的是哪一條路?金逐流惘然若失,心裡想道:「看來她是有心避我的了。她有心避我,我是沒法找她的了。」要知道史紅英的輕功與金逐流不相上下,如今金逐流手上拿著一塊玄鐵,焉能追得上她?何況還不知道她走的是哪一條路。

    金逐流一口悶氣無處發洩,恨恨罵道:「都是那斑王八羔子胡說八道,把史姑娘給氣走了。」恨不得跑回海砂幫去把沙千峰和董十三娘痛打一頓,但轉念一想,沙、董二人都吃了他的大虧,沙千峰中了毒針,吃虧尤大,「好漢不打病夫,他們也算是受了應得的懲戒了。」這麼一想,心中之氣才漸漸平了下來,要不然依著金逐流的性情,即使明知眾寡不敵,也會跑回去大鬧一場的。

    金逐流的怒氣平息之後,冷靜一想,史紅英雖是避開了他,但她剛才不顧那些人的冷嘲熱諷與自己聯手對敵,顯然她對自己是有了一份頗為深厚的友誼。又想到她剛才和自己生氣,為的正是因為自己誤會了她和李敦的交情。也就是說,從這件事,已經可以清楚的表明了她和李敦不是情侶了。那麼這一次的會面也並非毫無所獲,最少已經拔清了他多日來籠罩在心裡的疑雲。金逐流想到了這層,不但怒氣平息,心中也轉而感到一陣甜意了。

    金逐流想道:「她只是因為給那班王八羔子胡說一頓,說得難以為情,這才避開我的。她是個爽朗的姑娘,過了一些日子,自然不會介意。日後相見,我先給她賭個罪便是。現在且先進京城辦正經事吧。」

    金逐流渡江北上,經過徐州進入山東,這一日到了濟南。濟南是個「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風景幽美的城市,金逐流一算日期,盡可以赴得上薩福鼎的壽辰,還可以有五六天的餘裕,心裡想道:「到了濟南,大明湖是不可以不去一遊的。」於是找個客店,歇了一宵,第二大一早,吃了早點,便去逛大明湖。

    大明湖在城的南邊,千佛山下。金逐流走到鴿華橋邊,雇了一隻小船,向對面劃去。湖平如鏡,千佛山的梵字僧做蒼松翠柏,高下相間,倒影湖心。又有那深秋的滿山紅葉,在朝陽下將湖水映得金碧,賽過工筆畫圖。端的是湖光山色,美不勝收。讚歎聲中,金逐流悠閒自在的倚舷獨嘯,賞覽山色湖光,樂也無涯。美中不足的,只是向舷下望,湖中只有他的孤影。

    金逐流正自倚舷興歎,忽聽得櫓聲咿啞,一隻小般風帆疾駛,過了他的前頭。金逐流眼光一瞥,隱隱看見艙中有個人的背影很是眼熟,小船過了之後,才驀地想起這人是曾經和自己交過手的那個紅纓會的香主宮秉藩,宮秉藩的小船疾如奔馬,轉眼間就過了前頭,他是背朝著金逐流的,金逐流看見他,他沒有看見金逐流。

    這個多月來,金逐流會過許多江湖高手,其中包括數大幫會的舵主在內。宮秉藩雖然不過僅僅是紅纓會中的一個香主,但若論真實的本領,他幾乎與文道莊不相上下,遠在金逐流所會過的那些舵主之上。尤其是宮秉藩的劍術自成一家,極為精妙,連金逐流對他的劍術,也是不能不有幾分佩服的。

    金逐流心裡想道:「宮秉藩不知是為了何事到這裡來?他們念念不忘於要搶六合幫的玄鐵,莫非是已經打聽到了我的行蹤,追我來的?卻何以只是一人?那日鬥劍,他雖然輸了一招給我,但也是我歸國以來所僅見的一位劍術高手了。紅纓會在江湖上的聲譽還不算壞,要是他肯化敵為友,這個人倒也不妨交交。嗯,且莫管他,過去再說。」

    小船過了大明湖,金逐流打發了船錢,走上岸來,卻已不見了宮秉藩的蹤影。金逐流漫步從湖邊走去,走到了「歷下亭」前,亭子裡懸有一副對聯,寫的是:「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這本是唐代詩聖杜甫「陪李北海宴歷下享」詩中的兩句,本地人覺得這兩句詩正是合風拿來作了歷下享的對聯。

    這歷下亭是濟南的一處名勝,遊人到此,都喜歡在享中小憩片刻,喝一喝灼突泉所泡的名茶,欣賞山色湖光。金逐流心望想道:「要是碰著了宮秉藩,就和他再鬥一次劍,碰不上我就自己遊湖。」遊山玩水和比武鬥劍都是金逐流所歡喜的事情,他抱著無可無不可的心情,也到亭中暫時駐足。

    忽聽得「咚咚」的梨花鼓響,宮秉藩未見,倒有兩個說書的父女來了。就在亭子旁邊擺下書壇,敲起鑼鼓,招徠觀眾。金逐流反正閒著沒事,於是隨眾去聽說書。

    說書的是個十六八歲的姑娘,淡掃蛾眉,荊欽裙布,姿色清麗。看似柔弱,但眉宇之間,則隱隱蘊著一股英氣,旁邊給她彈弦子的是她的父親,滿臉疙瘩,縱然不能說是「醜八怪」,和女兒比起來卻是大有天壤之別了。觀眾中有幾個輕薄的少年笑道:「想不到烏鴉也能養出了鳳凰。」

    旁人只是注意這兩父女的相貌美醜,金逐流心裡可是暗暗吃了一驚:「這兩父女一定是練過武功的,看來這漢子還是個內家高手哩!」

    那幾個輕薄少年的嘲謔,父女倆只當是聽不見,那滿面疙瘩的漢子調整了一下絃索,說道:「多謝列位看官捧場,我叫這丫頭孝敬列位兩段鼓書,唱得不好,請大家包涵。」那幾個少年油嘴滑舌地說道:「美人兒唱的曲子,不用說,那一定是好的。」

    那漢子也不動氣,抱拳一揖說道:「若然列位看官認為還過得去,那就請大家隨便賞賜賞賜。」當下,拿起三弦,錚錚琮琮的就彈了起來,小姑娘叮叮咚咚地敲響了梨花簡,律呂調和,忽地揭鼓一聲,歌喉逮發,唱的是「風塵三俠」中虯髯客與李靖紅佛結識的一段故事。

    這小女按拍輕歌,宛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聲聲宛轉,字字清脆,抑揚頓挫,入耳動心,柔和低唱之時,當真便以「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灘」,急亢高歌之際,忽地又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場子裡的人都聽得呆了,連那幾個油嘴滑舌的少年,也是大氣兒都不敢透,生怕漏過了一個音符。

    驀地裡「四弦一聲如裂帛」,歌聲戛然而止,餘音繞樑,兀是不絕如縷。過了半晌,眾人才轟然地叫起「好」來。金逐流心裡想道:「人說濟南的梨花大鼓乃是曲藝一絕,果然名不虛傳。」

    那漢子脫下帽子,正要討賞,忽聽得有人大叫道:「好,唱得真好!你不必在這裡討錢了,五文十文的沒有什麼意思,帶了你的閨女,到我們府中,向公子爺討賞吧。公子爺一歡喜,包你一生吃喝不盡。」

    那漢子面色一變,說道:「我和你們的公子爺素不相識,不敢踵府領賞。」那教頭哈哈笑道:「你們去了,不就認識了。嘿,嘿,你不認識我們的公子爺,我們的公子爺可早就認識你的閨女了!」

    金逐流一看,只見說話的這人是一個面肉橫生,好像教頭模祥的漢子,後面還跟著七八條大漢。金逐流心裡想道:「想必是哪一個惡霸的家奴,我且別忙打發他們,先看看這兩父女的手段。」

    這一夥人一來,滿場觀眾登時跑了個十之八九,只剩下那幾個油頭滑面的少年,遠遠的駐足而觀,指手劃腳的好像在看把戲。有一兩個還幫腔道:「嘿,嘿,張家的公子爺看上了你的閨女,你可是天大的造化到啦!」

    金逐流知道無須自己出手,但氣這群惡奴不過,有意和他們開開玩笑,隨手摸了一錠金子拋去,那漢子把皮帽一兜,接了過來,心裡好生詫異,但很快神色自如的淡淡地說了聲「多謝。」好像並不把他這錠金子放在眼內。

    這漢子不動聲色,那個教頭則已是勃然變色,大怒喝道:「好小子,你要和我家的公子爺比拚有錢怎麼著?」

    金逐流笑道:「不敢,我只是個窮小子,豈敢狗眼看人低呢!」這教頭剛才曾用過輕蔑的口吻,說是聽說書的看客,出手最多不過五文十文銅錢,如今金逐流就用雙關的說話答覆他,大大的諷刺了他一下。

    這教頭大怒,就要向金逐流撲來。金逐流搖搖手道:「哎呀!我可是不會打架的。」

    那說書的少女一忽地攔在他們兩人中間,說道:「我跟你回去拜見你的公子爺就是,你可不能遷怒旁人呀!」

    這教頭急著要把這少女帶回去,當下瞪了金逐流一眼,說道:「好,有這位姑娘說情,便宜了你這小子,走吧!」伸手拉那少女。

    那少女道:「拖拖拉拉,你當我是什麼人?我不去!」她手上的那柄鼓錘還未放下,鼓錘輕輕一敲,教頭的一條右臂登時麻木。這教頭大吃一驚,始知這少女身懷絕技,當下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了,他的右臂麻木,左臂就抓過來,使的是「鷹爪功」,而且加上了一記掃堂腿。

    少女眉頭一皺,說道:「我最恨狗杖人勢的奴才,你既然定要逞兇,不給你一點厲害瞧瞧,你也不知我的本領。去吧!」話猶未了,這教頭的一抓一踢,全部落空。陡然間只覺脖子疼痛,那少女已是抓著了他頸後的一團肥肉,把他如同捉小雞似的提了起來,一個旋風急舞,摔了出去。此時,她才剛好說出「去吧」二字。

    只聽得卜通、卜通的一連串好似木頭倒地的聲音,她摔出去只是那個教頭,倒在地上卻有五六個之多。原來少女是把這個教頭向著那幾個看熱鬧無賴少年擲去的,這一下,他們可就慘了,全都變作了滾地葫蘆。金逐流樂得拍掌哈哈大笑。

    那幾個無賴少年本來是站得遠遠的看熱鬧,距離少說也在十丈開外。這少女把一個百多斤重的漢子提了起來,摔到十丈開外。而且還把那幾個人盡皆打倒,這一手功夫露了出來,登時把那群惡奴嚇得魂飛魄散,只恨爹娘生少了兩條腿,發一聲喊,忙不迭地奔逃,轉眼間跑得乾乾淨淨。

    金逐流雖不怎樣驚異,但也覺得這少女的武功有點出乎他的意外。心裡想道:「這小姑娘年紀輕輕,外家功夫練到這個地步,也是很難得了。」

    這少女道:「爹,咱們不能隨便要人家的金子。」拿了那錠金子,正要還給金逐流。那漢子已在神色張皇地說道:「鳳丫頭,你闖了大禍了,快走,快走!」

    這少女扁了扁嘴,一副輕蔑的神氣說道:「大不了不過得罪一個土豪惡霸,怕他什麼?」那漢子道:「唉,你這野丫頭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那些人是不能招惹的,他們的好手還未來呢。你把金子還給這位相公,自們快走。再遲些就來不及。」

    這少女聽她父親說得如此緊張,心裡想道:「爹爹走南闖北,不知會過多少好漢,從未見他似今日這般害怕的。莫非那個土霸當真有點門道:「心裡有點驚疑,當下把那錠金子拋給金逐流,便自走了。

    那漢子回頭說道:「多謝相公厚賜,愚父女心領了,請相公也快走吧,免得受了牽累。」他口裡說話,腳步不停,好似生怕走遲片刻,就有大禍臨頭,因此也就顧不得禮貌了。

    金逐流也是頗感詫異,心裡想道:「這小姑娘都有如此本事,她的父親可想而知。為何這樣害怕?剛才那個教頭,不堪小姑娘之一擊,金逐流對這班豪奴當然是更加輕視。以為那個什麼「公子爺」縱然家裡還養有教頭,想來也不會比這個教頭高明多少。因為照常理而論,如果相差太遠,這個教頭還怎能在他的家中混得下去?

    心念未已,只見三騎快馬奔來,說書的這對父女剛好跑到湖邊,湖上的船家見了那三個一人來到,慌忙把船撐開,不敢做這對父女的生意。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三個人跳下馬來,就在湖邊將父女倆截住。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面如敷粉,顏若塗脂,手袖搖著一把白紙折扇,倒有幾分風流俊俏的樣子。跟在他身後的兩個人一高一矮,高的那個身材魁梧,滿頭禿得油光晶亮,「哼」了一聲,說道:「哦,原來是何老大,」矮的那個雙眸炯炯,兩邊太陽穴墳起,腰裡插著一對判官筆,一看就知是個內家高手。他沒有說話,只是打量著對方兩父女。

    金逐流心裡想道:「這個油頭粉面的少年想必就是那個『公子爺』了。他這兩個保縹看來功力不弱,不知比那教頭高明多少?」金逐流此時方知自己料敵過輕,但也還不是怎樣放在心上,於是就裝作看熱鬧的樣子,慢慢地走過去。

    只見那「公子爺」攔住了那個少女,折扇輕搖,微笑說道:「小可仰慕姑娘色藝雙絕,特遣家人前來邀請,請姑娘移玉寒舍,小可得以稍盡地主之誼,不料這些奴才不會說話,得罪了姑娘。小可這廂賠罪了。」

    那少女大刺刺的受他一揖,也不還禮,卻板著面孔說道:「我們父女是在江湖上賣藝混飯吃的,但卻還不至於那樣下賤,要去奉承富貴人家,登門侑酒。你硬來也好,軟來也好,我就是不去!你給我滾開!」

    那「公子爺」幾曾受過人如此奚落,他眉毛一揚,似乎要動怒的神氣,卻仍是賠笑說道:「姑娘言重了,小可是專誠來請姑娘的,豈敢把你當作下賤的藝人!」

    那少女道:「你的話說完了沒有,休再羅咳,我可沒有工夫與你瞎扯朗纏!」

    那「公子爺」落不了台,冷笑道:「姑娘這麼不給面子?對不住,你不去也得去了!」動手就來拉這少女。

    少女柳眉倒豎,斥道:「放肆!好,我倒要看你有什麼本領請得動我!」雙指挾著那柄小鼓錘,一個輪轉,閃電般的就向那個「公子爺」的虎口敲下。她剛才就是用這一手法打到那個教師爺的,如今依佯畫葫蘆的用來炮製這個「公子爺」。

    這一剎那,有兩個人同時叫道:「公子,小心!」「鳳兒小心!」一個是那禿頂的大漢,另一個是這少女的父親。

    話猶未了,只所得那「公子爺」哼了一聲,「小賤人不識抬舉!」折扇倏地張開,擋住了少女的鼓錘。

    鼓錘雖然不是鋒利的武器,可是一張白紙折扇,被鼓錘一敲,至少也應該穿一個洞。但說也奇怪,只聽得「卜」的一聲,「公子爺」的折扇不穿不爛,反而是少女的鼓錘脫手而飛!

    那矮子笑道:「不必擔心,這個雌兒不是咱們公子爺的對手。」

    金逐流這才大吃一驚,這「公子爺」的本領在金逐流的眼中雖然還算不上是什麼高明的功夫,但一個富貴人家的「公子爺」而能夠有這樣的功夫卻是出乎金逐流的意料之外了。

    公子爺一招得手,哈哈笑道:「姑娘,我勸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罰灑,還是跟我走吧。」

    口裡說話,手中的折扇一舉,雙指挾看扇柄,和那少女剛才使用鼓錘的手法一模一樣,扇頭向那少女的虎口敲下來。

    何老大眼看女兒受辱,明知打不過對方的三個人,也不能不拚一拚了。就在「公子爺」的扇頭敲下之際,何老大喝道:「天下有這樣橫蠻霸道的請客的麼?」聲到人到,五指如鉤,倏地就抓著了那個「公子爺」的扇頭,「公子爺」用力一奪,「啪」的一拜,折扇斷為兩截。

    那「公子爺」也是好生了得,折扇被奪,立即便是反手一掌。他雖是在受挫之餘,這一掌的力道還當真不弱,只聽得掌風呼呼,打得沙飛石走。

    雙掌相交,「公子爺」只覺得自己這一掌好似打到棉花堆裡似的,軟綿綿的毫不受力。忽聽得有人失聲叫道:「不好!」話猶未了只聽得「咋嚓」一聲,這「公子爺」的一條左臂已是給何老大拗脫了。

    原來何老大深知敵強己弱,要想脫險,非得把這「公子爺」抓作人質不可。這「公子爺」武功不弱,何老大若是和他硬鬥,非得在二二三十招升外,不易言勝。但莫說二三十招,只要容他過得三招,他那兩個保縹看出小主人抵敵不住便會上來幫忙了。

    何老大急中生智,使出巧妙的誘著,交掌之際,勁力全斂,待對方的力道使得足了,這才驀地裡真力一發,硬生生的把對方的手臂拗脫了臼,就如繃緊的弓弦突然斷折一般。這「公子爺」本領雖然不弱,如是缺乏對敵的經驗,何況何老大這一誘著,也是極為巧妙的上乘功夫,是以冷不防就著了道兒。

    何老大一招得手,心中大喜,揉身而上,接著便是一招大擒拿手法,只要給他抓著這「公子爺」的琵琶骨,這「公子爺」便決計逃不出他的掌握,那時敵方再強,也是奈何他不得的了。

    哪知何老大雖然是動作極快,也還遲了一點;就在他的手指堪堪要抓到這「公子爺」肩頭的時候,猛然間一股大力推來,逼得何老大變掌招架,那「公子爺」已是給人拉開。

    逼退何老大的這個人正是那個身材魁捂的禿頭漢子,何老大連用三招「拂雲手」,意欲以柔克剛,不料竟然克他不住。對方的掌力恍若排山倒海而來,他的「拂雲手」使出了上乘內功「卸」字訣,仍是難以化解,只可以勉強招架。

    金逐流通曉各家各派的武功,看了幾招,心中也是大大吃驚。原來這個禿頭雙子用的竟是正宗少林派的大力金剛掌功夫!金剛掌乃是天下最威猛的掌力,武學中雖有「以柔克剛」之說,但那也是指雙方是在伯仲之間的對手而言,如今何老大的功力顯然與對方頗有距離,焉能化解得了?

    把「公子爺」拉開的是那個目蘊精光的矮子,他接駁斷骨的手法極為純熟,轉眼間就把「公子爺」的脫臼接上了。這才吁了口氣,向「公子爺」請罪。原來他們深知這公子爺好勝,而他們也有自信可以在「公子爺」遇險之時,給他解救。但卻不料何老大使了那麼一招巧妙的誘著,雖然仍是將「公子爺」救了出來,卻已是令他吃了大虧了。

    那「公子爺」斷臼接好,一躍而起,氣沖沖地叫道:「我不把你這丫頭抓到我的手中,難解我心頭之恨!」那矮子知道小主人的武功遠在那少女之上,而何老大又已經給他的同伴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決不能騰出手來助他女兒,是以放心讓那「公子爺」與她相鬥。

    要知他和那個禿頭漢子都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雖然他們現在是做了豪門的保縹,身份還是要維持的,非到萬不得已之時,決不願意恃強欺弱,以眾凌寡。

    那少女正在為她父親著急,只恨自己插不進手去,那公子爺已朝她撲到。少女大怒,「嗖」的拔出一口柳葉刀,喝道:「好呀,你們擅會倚勢凌人,我斬你的狗爪子!」

    「公子爺」手腕一翻,根本就不把她這口柳葉刀放在眼內,一翻一拿,便是欺身直進,抓那少女的虎口,少女一刀劈空,皓腕險些給他抓著。

    「公子爺」出手便勝一招,心頭之氣消了幾分,哈哈笑道:「小娘子,你這話可是說得不對了。我們一個打你們一個,怎能說是倚勢凌人?哈哈,我還是空手鬥你的刀呢!」

    少女氣得七竅生煙、卻是做聲不得,只好咬緊銀牙,與他苦鬥。可惜她的武功畢竟是相差還遠,一路潑風刀法展開,雖是招招狠辣,卻竟然奈何不了對方。不過十數招,業已是險象環生。還幸虧那「公子爺」剛剛接好斷臼,只有一條手臂方便使用,否則她更難招架。何老大見女兒遇險,心急如焚,可是在對方的掌力籠罩之下,他想要脫身都難,怎麼可以救得女兒?他心裡越著急,手上的招數就越發亂了。

    金逐流心裡想道:「是時候了!」正要上去,忽見有個相識的人飛步上前,打了個哈哈說道:「彭寨主,今日怎麼有這樣好的興致和人打架?為的是什麼事情,可以說給兄弟聽聽麼?」這個人正是金逐流在湖中相遇的那個宮秉藩。金逐流心想:「且看這姓宮的是幫哪一邊。」

    何老大一聽宮秉藩的說話,聲音震耳,顯然是個內家高手,吃了一驚,暗自想道:「這個人是和他們相識的,他這一來,不用說是幫他們的了。罷了,罷了!今日我父女只怕是插翼難逃了。」

    殊不知和他交手的那個禿頭漢子吃驚更甚,臉上露出個尷尬的笑容,說道:「宮香主,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你歇一會兒,兄弟就來陪你說話。」

    宮秉藩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急?這個悶葫蘆沒打開,我可是歇不下來的呵!」口裡說著話,眼睛又已朝著那矮子看去。

    那矮子淡淡說道:「宮香主,我勸你莫管鬧事。」宮秉藩笑道:「原來連寨主也在這兒,真是幸會了。怎麼,這個事是管不得的嗎?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你也該讓我知道啊!」那矮子道:「我說管不得就管不得!你想要知道,這個架打完了,我陪你喝酒去。」

    宮秉藩道:「喝酒不急,眼前的事可是等不得的,等你們這一架打完,人家的小姑娘可就要吃了大虧啦!」

    金逐流聽出了宮秉藩的口氣,心中一喜,想道:「有這姓宮的出手,大約可以用不著我了。但聽他的說話,這兩個人竟是什麼寨主身份,這可就有點奇怪了。綠林中站得起來的腳色,怎的競會甘心去做豪門的鷹犬?」

    那矮子聽了宮秉藩這幾旬話,霍地站了起來,濃眉一揚,眼睛一蹬,說道:「宮香主,你究竟是想要怎樣?」

    宮秉藩道:「哼,你們不說,我就不知道嗎?不過,我要你們自己說。你說,這兩位說書的父女究竟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說出來讓我評評理,否則……」

    那矮子喝道:「否則怎樣?」

    宮秉藩立即應聲說道:「否則這個閒事我宮某是管定的了。」

    由於宮秉藩這麼一來,這個姓彭的禿子心神大亂,給何老大打成了平手。那個「公子爺」也分了心,本來也是可以早就抓得看這個少女的,略一分神,好幾次應該得手的都給這少女躲過了。

    連、彭二人知道宮秉藩的來頭,對他不能不有幾分顧忌,即使是那姓連的矮子比較強橫,也還不敢太過放肆,這「公子爺」卻是忍不住了,怒氣一沖,就罵出來道:「什麼東西,也配來管你家公子的事?連師父,把他拿下!」

    那姓彭的禿頭漢子連忙給了那矮子一個眼色,說道:「公子有所不知,這位宮先生是紅纓會的香主,嘿,嘿,都是一條線上的朋友!」

    宮秉藩冷笑道:「什麼線上的朋友,我可高攀不起!嘿,嘿,聽說你們兩位大寨主做了曹家的保縹,功名富貴,是指日可待了哪!這位想必就是曹公子吧?威風好大啊!連寨主,公子爺有令了,你上來拿我啊!」

    連、彭二人面上一陣紅一陣青,原來那個禿頭漢子名叫彭巨峰,那個矮子名叫連城虎,都曾經是獨霸一方的山寨之主。

    那「公子爺」不知宮秉藩的厲害,大怒喝道:「紅纓會是什麼東西,小小一個江湖上的幫會就能嚇倒了我?好呀,你敢在我的面前放肆,我先要了你的腦袋!」他氣惱連城虎不肯上前拿人,一掌逼開了那個少女,自己就跑過去要打宮秉藩。

    宮秉藩冷笑道:「不必公子爺勞神,你要我的腦袋是嗎?我奉送就是!」話猶未了,「公子爺」已是向他撲到,連城虎急忙叫道:「公子,不可!」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呼」的一聲,一頂帽子突然從宮秉藩的手中飛了出去,原來是他脫了頭上的氈帽當作暗器打出,與此同時,連城虎的一柄飛刀亦已飛了過來。

    勁風撲面,「公子爺」大吃一驚,連忙低頭。只聽得「唰」的一聲,那頂氈帽給連城虎的飛刀劈為兩半。但那把飛刀也給氈帽懂得改了方向,斜飛出去,與那兩片氈帽同時墜地。以氈帽而能撞落飛刀,因此氈帽雖是給劈為兩半,但宮秉藩的功力則顯然是在連城虎之上。

    還有更令人吃驚的是,「公子爺」一驚過後,忽覺頭皮沁涼,用手一摸,這才發覺一大片頭髮已給氈帽「鏟」去,此時頭髮正在他的面前紛紛落下,要不是有連城虎那柄飛刀,及時打落氈帽,捎解了它的勁道,只怕連他的頭皮也要被「鏟」去一層!

    「公子爺」驚上加驚,嚇得魂飛魄散,連忙退過一旁。宮秉藩哈哈笑道:「你們曹家的老祖宗曹孟德割發代首,我如今傚法你家的老祖宗,以帽代首,可惜你這位公子爺卻要不了我的假腦袋!」這「公子爺」給他大加嘲諷,卻哪裡還敢作聲?此時雙方是已撕破了面皮,連城虎也下不了台了。錚錚兩聲,連城虎拔出了判官筆,雙筆交擊,喝道:「姓宮的,我只是看在紅纓會的份上,不想與你抓破面子,你以為我當真怕了你麼?」

    宮秉藩冷笑道:「好呀,那麼咱們把話先說明了。今日之事與紅纓會無關,只是我宮某路見不平,要找你的晦氣,你怎麼樣?」

    連城虎大怒道:「宮秉藩,你,你欺人太甚!好呀,那咱們就比劃比劃,誰也不必牽連任何一方!」話猶未了,已是腳踏洪門,雙筆勁插。高手比鬥,很少一出手就從正面攻擊的,連城虎分明是要激怒宮秉藩,以便從中取利。

    宮秉藩劍術何等精妙,喝聲:「來得好!」一招「夜戰八方」,劍光己是四面鋪開。他本來以為可以打落連城虎的判官筆,可是在一片錚錚之聲過後,連城虎的那對判官筆仍是在劍光之中橫伸過來。

    宮秉藩心頭一凜,想道:「怪不得這矮子這麼橫,連家的判官筆點穴,果然是天下無雙!」他明知自己的功力勝過對方,但因為摸不透對方的點穴筆法,只能謹慎為先,使出一路攻中帶守的劍法,許多狠辣的殺手招數,都不敢使用。但雖然如此,宮秉藩的劍法也還是江湖罕見的上乘劍法,而且功力勝過對方,因此還是稍微佔了一點上風。兩人互有攻守,劍光筆影,打得難解難分,轉眼間打了三五十招。

    金逐流見了連城虎的筆法,心中也是驀地一驚,「這路筆法好熟,是在哪裡見過的呢?」不知不覺就從隱蔽之處走了出來,走近去仔細觀看。

    看了一會,金逐流恍然大悟:「原來是四筆點八脈的筆法,不過他只有一對判官筆,如是使不完全。怪不得我一下子看它不出。」

    原來金逐流的父親金世遺在二十年前,曾經在北京會過一對擅於點穴的孿生兄弟,武林世家的連城壁和連城玉。他們以四支判官筆兄弟配合,能在一招之內,點對方的奇經八脈,厲害無比。金世遺起初還很吃了他們的虧,後來,學會了他們四筆點八脈的招數,這才把他們打敗了。

    這個連城虎是他們的堂弟,但年齡相差很遠,他的兩個堂兄如今已是年過六旬,他則還沒有到四十一歲。連城壁、連城玉受了金世遺挫敗之後,早已封筆閉門。連家子弟之中,只有連城虎學成了家傳絕技。可是沒人和他配合,他只能用雙筆來點四脈。

    金逐流得過父親的講解,雖然未曾精研這「四筆點八脈」的功夫,卻是懂得其中的巧妙。連城虎的筆法使得不完全,給他看出了不少破綻。可是也有一些精妙的變化是他未曾學過的,此時留心觀看,方始心領神會。

    金逐流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越走越近。連城虎、彭巨峰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只是覺得這少年大膽出乎他們的意外而已,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宮秉藩見了他,卻是不禁大吃一驚,心裡想道:「這小子若是記著奪寶之仇,來找我的晦氣,那就糟了!」

    彭巨峰的本領遠在那何老大之上,初時他顧忌紅纓會宮秉藩出頭干一預,他的心神有點不寧。但此際,雙方已經撕破了面,他倒是定下來了。心裡想道:「這姓宮的既然把事情攬到他的身上,我只是和他作對,想來紅纓會也不會為了一個香主,便來大舉尋仇。好,且先把他打敗再說。」掌法一緊,何老大登時應付不了。「乒」的一聲,中了一掌,給彭巨峰擊退出三丈開外,口角流出血水。那少女連忙,上來將她父親扶穩,驚問:「爹,你怎麼啦?」

    何老大喘了口氣,說道:「沒什麼。鳳兒,你快走吧!」他給彭巨峰一掌打落了兩齒大牙,但傷得還不算重。不過那「公子爺」尚在一旁虎視眈眈,何老大怕女兒給他抓去,故而催促女兒快走。

    那少女道:「爹爹,你呢?」何老大道:「傻丫頭,爹爹哪有走的道理?」要知何老大是個注重江湖道義的漢子,宮秉藩與他素不相識尚且為他打抱不平,他豈能拋下了宮秉藩一走了事。

    可是何老大雖然沒受重傷,惡鬥了一場,氣力亦已差不多用盡了。他喘過口氣,便要上去,剛邁出一步,不覺又是氣喘吁吁。

    彭巨峨一掌擊退了何老大,把他們父女當作囊中之物,已是無須再加理會,當下,雙掌一錯,便向宮秉藩奔去,冷冷說道:「姓宮的,你還要管這個閒事嗎?」

    官秉藩雙眉一軒,說道:「廢話少說,併肩子上吧!」彭巨蝶怒道:「好呀,你既然不把我們兄弟放在眼內,我們也只好成全你了!」單掌劃了一道圓弧,「呼」的便劈過去。

    這一掌乃是少林寺「大力金剛掌」的精華所,在掌力所及,劍光流散,連城虎的判官筆立即乘虛而入,點到了宮秉藩的面門。

    宮秉藩霍地一個「鳳點頭」,身形伊似風中之燭,晃了幾晃。腳步也是踉踉蹌蹌的好似醉漢一般。驀地喝道:「看劍!」一個盤旋,劍光如練,指到了彭巨峰的胸口,彭巨峰以為他已經不住了,料不到他的劍法如此古怪,突然就殺了到來,冷不及防,幾乎給他刺著。

    彭巨峰揮袖一拂,「嗤」的一聲,袖子削去了一幅。彭巨峰退開兩步,這才有足夠的地方發出大力金剛掌,再次把宮秉藩逼退。

    原來宮秉藩用的乃是「醉八仙」劍法,看似搖搖欲墜,其實正是和這一路劍法配合的。只見他東指西劃,腳步踉蹌,打起來不成章法,每一招卻都是奇詭莫測的上乘劍術。

    不過,對方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宮秉藩仗著這套奇詭的「醉八仙」劍法,可以嚇阻一時,究竟不能一直下去。二三十招過後,又給對方攻得他險象環生。

    何老大咬了咬牙,拼著豁了性命,衝上前去,那少女知道父親的性子,知道是決計阻攔不住的了,當下也咬了咬牙,提起了柳葉刀,說道:「好,要死咱們父女也死在一起!」

    彭巨峰「哼」了一聲,說道:「你們活得不耐煩了,趕著去見閻王麼?別忙,別忙,等會兒我自會招呼你們。」他在和宮秉藩激戰之中,隨手向那兩父女所在的方向發出一掌,何老大又不禁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幸好這次彭巨峰是在全神對付宮秉藩,向他們所發的一掌,不過是餘波所及而已。何老大因此才沒有傷上加傷。

    不過在屢經挫折之後,何老大亦已知道自己是有心無力了。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公子爺」蠢蠢欲動,但他曾經領教過何老大的厲害,此時雖然看出何老大已是強弩之未,心中仍是不無俱怯,一時不敢發難。

    何老大心裡想道:「這個姓宮的為我們打抱不平,眼看性命不保。我是有心無力,難以助他。他若然為我而死,我自殺報答他便是。」手握刀柄,手指發抖。

    那少女道:「爹,你幹什麼?」一手按著她爹爹的佩刀。就在此時,忽聽得一陣哈哈的大笑聲。金逐流已經走到他們父女的面前,面向著那正在激鬥的三個人縱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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