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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五回 羞顏愧飲英雄酒脫險難酬俠士恩 文 / 梁羽生

    曲英道:「這家人家究竟是辦喜事還是辦喪事,何以既是來喝喜酒,又要慰問?」

    那農婦道:「哦,原來你還不知道張家的事情,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有一支回紇騎兵衝出城來,想來鴉咀山接應那隊賊兵,給我們義軍打了回去。可是雖然打了回去,也有好幾個村莊受了韃子的蹂躪了。張大媽的大媳婦拒奸被韃子活生生打死,張大媽的老伴兒為救媳婦,也給韃子劈殺了。張大媽有三子兩女,老二老三未娶媳婦,兩個女兒也未出嫁的,如今都報了名參加義軍了。滿門參加義軍,這是少有的事情,因此鄉親們給她既辦喪事,又辦喜事。酒肉都是鄉親拿來的,大夥兒湊湊高興。你難得到此,咱們一同去吧。」

    曲英知道是這樣的一回事情,那還好意思進去。可是那農婦卻不由分說,把她拉進去了。曲英恐怕惹起別人疑心,不敢堅拒。

    酒會之所就是靈堂,只見當中放著兩具棺材。張家的三子兩女穿著孝服,但孝服上卻綴有一朵紅花。最小的那個兒子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兩個女兒也不過十七八歲。

    那農婦道:「這位姑娘是準備參加義軍的,路過此地,知道了張大媽的事情,特來向張大媽表示敬意的。」那農婦倒是很會說話,自作主張,替曲英說了一套。

    眾人都表示歡迎,有幾個還向張大媽說道:「你老人家可以得著安慰了。你看識與不識,都來向你致敬呢,你的老伴兒與媳婦雖是冤死,死也可以瞑目了。不但你們滿門參軍,還有不知多少人由於你家的事情,激起了義憤,參加了義軍呢!」

    張大媽抹去了面上的淚痕,說道:「這都是韃子迫得我要這樣做的,我不過是盡一個父母的責任罷了。我是想打跑了回紇韃子咱們才有好日子過,為我的老伴兒報仇那還其次。」

    眾人紛紛稱讚:「好一個深明大義的張大媽!」「婆婆們,大娘們,咱們都把張大媽當作榜樣吧。」

    張大媽紅了面孔,鄉親們的慰問和鼓勵,減少了她心中的悲痛,增加了她的信心——必定可以報仇,必定可以打跑回紇韃子的信心。但同時又使她覺得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還不配鄉親們這樣的稱讚。

    曲英更是心裡不安,有人帶她到靈前上香,曲英不由自己的叩了一個頭,心裡想道:「要是哥哥知道我給義軍的家屬叩頭,不知會不會責備我。但這兩個人是給我們的兵士殺的,我這個響頭就當作是我為他們謝罪吧。呀,這個頭可是我自己願意叩的。」

    張大媽把曲英扶起,說道:「姑娘,生受你了。你帶著刀想必是學過武功的,將來你若是和我家的兩個丫頭同在一處,希望你指點指點她們。」

    曲英滿面通紅,含含糊糊的客氣了幾句。張大媽的兩個女兒過來與她攀談,問她練武藝難不難,曲英道:「我懂的也是很少,不過聽說你們義軍中有許多女英雄,不愁沒人教你的,用不著我這個蹩腳的教師。」

    張大媽忽道:「哎呀,姑娘,你這話可是說得不對了!」曲英怔了一怔,正自不知自己有什麼地方說錯了,只聽得張大媽接下去說道:「什麼你們我們的,你是要去參加義軍的,咱們都是自己人啊!」

    曲英這才省起她所說的「你們義軍」這四個字出了破綻,心中一驚,連忙說道:「張大媽教訓的是。」

    旁邊有人說道:「義軍中的確是有許多女英雄,聽說有一位姓鐵的小姑娘,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能夠高來高去,曾經進過幽州,夜探過節使度的衙門呢。當然,要練成她那樣的武藝,那一定很難很難的了。」

    張大媽的女兒說道:「只要有人肯教,我不怕難練。鐵桿也會磨成針嘛。」二女兒卻道:「就是練不成武藝我也不愁,我縱然不能打仗,也可以給咱們的戰士做飯、補衣裳。」

    有人和張大媽那個最小的兒子開玩笑道:「小鬼,你又會做什麼?」

    這大孩子答道:「我不會做飯,也不會補衣。但有許多事情我可以做得了的,我可以放哨,我可以送信,我還可以做小探子。還有做飯是要柴火的,我可以斫柴,我挑得動六七十斤的擔子。義軍難道不要人砍柴麼?」

    眾人轟然大笑,說道:「對對,只要你肯出力,總有可做的事情。」

    在這樣的氣氛中,曲英真是坐立不安,食難下嚥,眾人把她當作客人,又把她當作「自己人」看待,爭著和她喝酒,曲英卻不過盛情,喝了幾杯,吃了幾塊肉,便連忙推說還要趕路,向張大媽告辭了。

    出了張家,曲英只覺有點頭暈,這倒不是因為沒喝得多,而是因為在張家所給予她的感觸實在是太大了。「我們的士兵給人憎恨,而他們這些人卻又是多少可愛呵!」又想:「我們跑到人家的地方打仗,這是為了何來?為了要給人咒罵,給人趕跑嗎?」

    曲英內疚於心,張大媽的兩個親人雖然不是她殺死的,她也覺得自己的手上似乎沾有血腥。她懷著負罪的心情,不敢在有人的鄉村行走,不知不覺的就走上了一座山頂,這時已經是黃昏時份了。

    曲英找了一座山神廟,心想:「今晚就在這裡住一宵吧。」可是心事如麻,怎睡得著?正在伏案假睡之際,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個人走了進來。

    曲英抬頭一看,只見是一個滿面血污的虯髯漢子,不禁吃了一驚,喝道:「你是什麼人?」

    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追魂幫的幫主沙鐵山。他在那茶鋪裡捉不到南氏兄妹,反而給秦觀海打傷腦袋,心中十分氣惱。但他也是個最愛面子的人,傷得這樣狼狽,怕給熟人碰見,因此躲入深山,想待傷疤結了再想法進入幽州。

    沙鐵山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子單獨在這山神廟裡,也不覺有點詫異,他驀地得了一個主意,哈哈笑道:「我的名號諒你也不會知道。不過,你碰上了我,卻是你的造化來了!」

    曲英道:「什麼造化?」心想:「這個人胡說八道,敢情是個瘋子?」

    沙鐵山換了新的金創藥,一面包紮腦袋一面說道:「小娘子,看你的樣子敢情是從家裡私逃出來的,你有了婆家沒有?」曲英氣紅了臉,怒道:「關你什麼事?」

    沙鐵山笑道:「你一定是嫌丈夫不好,或者是受了公婆的氣,逃出來的是不是?但你一個單身女子,以後無依靠,總不是辦法。所以這就關我的事了。」

    曲英大怒罵道:「放屁!你這個瘋子定是胡說八道,才給人家打破了腦袋。你再胡說八道,我也要打破你的腦袋了!」

    沙鐵山大笑道:「小娘子,你要打破我的腦袋,只怕不容易吧?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曲英道:「誰理會你是什麼人?」心想:「何必與一個瘋子糾纏,我把這破廟讓給他住就是。」但她想要出去,卻給沙鐵山當門攔住。

    沙鐵山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內藏有兵刃,笑道:「哦,敢情你是練過幾天武藝的野丫頭。好,你知道江湖上有個追魂幫沒有?我就是追魂幫的幫主沙鐵山!」

    曲英吃了一驚,叫道:「你就是沙鐵山?」沙佚山在拓拔雄的軍中效力,這件事曲英是聽她哥哥說過的。曲英心裡苦笑道:「原來又是一個『自己人』,我們專門招攬這種下三濫的強盜,怎能不令老百姓痛恨?」

    沙鐵山不知她的身份,更不知她想的什麼,猶自洋洋得意的笑道:「你知道我是誰了吧?乖乖的跟我走吧!」曲英忍著氣道:「跟你走做什麼?」

    沙鐵山道:「你或者會一點武功,但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一個姑娘家總是吃虧的。你又何必挨江湖的苦楚?嗯,跟我走,我給你找一個安樂的去處I」

    曲英大怒道:「屁放完了沒有?快快走開,臭強盜,誰人跟你!」

    沙鐵山笑道:「你嫌我生得醜是不是?不過,你誤會了,不是我自己要你,我是想讓你當上一個王妃!」曲英怔了一怔,暫且忍住了氣問道:『什麼王妃?」沙鐵山道:「哈,你動了心麼?實不相瞞,我和回紇的大元帥拓拔赤是好朋友。拓拔赤是親王的身份,你長得這樣標緻,他見了你一定會喜歡的。我帶你見他,只要你哄得他歡喜,還怕當不上王妃?」

    曲英冷笑道:「好,你說得這樣好,我跟你去了!」突然拔出雙刀,就向沙鐵山攔腰斬去。

    沙鐵山一個「移形換位」,只聽得「唰」的一聲響,衣襟的下擺已給她左手的長刀削去了一幅。原來沙鐵山因為在受傷之後,身法已是不及從前的靈活,又因摔不及防,所以險些給曲英砍中。

    沙鐵山吃了一驚,卻自笑道:「看不出你倒還有兩下於,不過,你要想傷我,那還是不夠的。對不住,你不肯依從,我只有活捉你了。」

    曲英雙刀盤旋飛舞,暴風驟雨般的向沙鐵山橫劈直斫,心裡想道:「這樣的人要他何用,殺了他,我再告訴哥哥。」沙鐵山在她猛攻之下,一時倒也不敢太過近身。

    但沙鐵山的本領畢竟是比她高得多,雖然受了傷,曲英仍是奈他不何。沙鐵山去了輕敵之心,用「移位換位」的本領,謹慎對付,曲英連劈了數十刀,可是再也沾不著他的衣裳了。

    曲英連日來心中鬱悶,精神本來就不大好,打了一支香的時刻,不覺感到頭暈眼花,黃豆般的汗珠也從額角滴下來了。沙鐵山笑道:「放下你的刀子吧,何必受這份活罪。」曲英緊咬銀牙,拚死苦鬥。

    激戰中沙鐵山大喝一聲「撤刀!」五指合攏,一招「手揮琵琶」,在曲英手背一排,曲英左手長刀噹啷墜地。

    沙鐵山飛起一腳,緊跟著又把曲英右手的短刀踢落。曲英氣怒交加,就在這雙刀脫手之時,「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沙鐵山本來就要抓著她的。見她狂吐鮮血,倒是不覺一驚,雙手停在半空,未敢抓下。就在此時,只聽得有個人大喝道:「好不要臉的臭賊,欺負一個單身的女子!」沙鐵山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氣宇軒昂的漢子,已經進了廟中。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南霽雲的長子南夏雷。

    曲英口吐鮮血,此時已是渾身無力,再也不住了。沙鐵山手一鬆開,曲英就禁不住「咕冬」一聲,倒在地上。

    南夏雷見此情形,勃然大怒,喝道:「沙鐵山,你真是無恥已極,以幫主的身份,傷害一個女子,你不害羞,我也替你害羞!」

    沙鐵山老羞成怒,冷笑道:「姓南的,你有多大本領,敢來多管閒事?好吧,你是好漢,你要打抱不平,那就來吧!」南夏雷怒不可遏,刀光一閃,一招「力劈華山」,便向沙鐵山當頭劈下。沙鐵山也想先發制人,雙掌齊發,左右開弓,猛擊南夏雷的太陽穴。

    雙方來勢都急,眼看就要兩敗俱傷,在這性命俄頃的剎那,終於是沙鐵山膽氣較怯,百忙中一個「移步換掌」,避開了南夏雷的快刀。「嗤」的一聲,刀鋒劃過,沙鐵山的衣袖給南夏雷削去了一幅。南夏雷頭上紮著的英雄巾也給沙鐵山撕下。

    這一招當真是驚險絕倫,曲英看得花容失色,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裡跳了出來,暗自想道:「這位少年俠土不知是什麼人,竟然肯為我一個不相干的女子拼捨性命,真是難得!」

    沙鐵山號稱「七步追魂」,移步換掌,變招快速之極,一退復上,以「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迅襲南夏雷後心,南夏雷反手一刀,刀鋒給他掌力蕩歪,沙鐵山一個盤繞步,又已轉到了他的正面發掌。頓時間,只見四面人方都是沙鐵山的影子,小小的一座破廟之內,兩人交手,就似千軍萬馬追逐一樣。

    沙鐵山打得快,南夏雪也並不慢,他的家傳快刀乃是武林一絕,沙鐵山一口氣攻了七掌四十九式,南夏雷也還了八八六十四刀。雙方旗鼓相當,誰也傷不了誰。

    曲英爬到牆邊,倚牆觀戰,她看得心驚膽戰,卻又不能不看,心中不住的在叫:諸天菩薩保佑,保佑這少年俠士得勝!」

    但關心者亂,沙南二人本是旗鼓相當的,在她的眼中,卻只見沙鐵山著著搶攻,似乎南夏雷就要抵擋不住。曲英一著急暈了過去。

    南夏雷恐怕沙鐵山傷害曲英,不免要多加幾分小心為她防護。南夏雷以快刀絕技,把沙鐵山迫得不能靠近曲英。沙鐵山乘機作出聲東擊西的姿態,引南夏雷分神去照顧曲英,乘機大搶攻勢。

    南夏雷要分神照顧曲英,這是他不利之處。但沙鐵山也有不利之處,他是昨日才受了傷,傷還未癒,今日又經過了一場惡鬥的。兩人的功力本來大致相當,雙方武藝也各有所長,但由於沙鐵山已是強弩之末的關係,過了百招之後,沙鐵山已是漸漸感到氣力不加,大受南夏雷快刀的威脅了。

    沙鐵山再鬥一會,腦袋的傷口受了震盪,疼痛欲裂,心裡暗叫「不好!」自忖:「久戰下去,只怕要敗在這小子刀下。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把這到口的饅頭扔了。嗯,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計!」仗著超卓的輕功逃出廟門。

    曲英悠悠醒轉,星眸乍啟,只見自己是倒在南夏雷的懷中。

    回紇的習俗,男女是自由來往,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套,在回紇是根本不存在的。但雖然如此,曲英畢竟是在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和男子這樣的親近,於是在她蒼白的臉上,不由得泛起了一片嬌紅。

    南夏雷是俠腸,救人要緊,此時自是心無雜念。他見曲英睜開了眼,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說道:「好了,你醒過來了。把這粒藥丸吞下去吧,歇一會我再替你料理外傷。」

    南夏雷身上帶有空空兒送他的一粒小還丹,這是空空兒從少林寺偷來的功能醫治內傷的絕妙靈丹。曲英吞下了小還丹,心神稍定,精神也漸漸恢復了幾分。

    南夏雷脫掉外衣,讓她作為枕頭。曲英道:「多謝俠士救命之恩,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南夏雷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問道:「姑娘,你貴姓,哪裡人氏?你可是義軍中的女豪傑麼?」

    曲英又是歡喜,又是羞慚,原來南夏雷因為是武學世家,他的父親南霽雲當年曾威震回紇,而南夏雷本身在出道幾年之後,亦自聲名遠揚,曲英在回紇也曾聽過他的名字。曲英心想:「原來他就是南夏雷!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果然不愧是英雄之後。可惜我卻不是他想像的義軍豪傑。」

    曲英當然不敢對他說出自己的身份,當下含糊答道:「我是本地人,姓曲名英,想到幽州投親的。恩公,你是在義軍的嗎?」

    南夏雷心道:「姓曲這個姓倒是很少。」但他當然也決想不到曲英會是回紇元帥曲離的妹妹,於是說道:「我是要來投棄義軍的,如今尚未找著。義軍中有我的一位好朋友名叫段克邪,你可曾聽過他的名字?」

    曲英道:「聽過的。聽說他已經從師陀回來了。」

    南夏雷道:「你可知道義軍的所在麼?」

    曲英道:「我不知道。」

    南夏雷道:「那你怎麼知道段克邪已經回來了?」曲英道:「幽州城外帶有義軍的蹤跡,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所住,但也常聽得鄉人談論義軍的事跡。段大俠是義軍中有名的英雄,這裡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夏侯英和他的名字的。」南夏雷喜道:「原來如此。我正要找尋義軍,待你好了,咱們一道去吧,多向老百姓探問,總可以找到的。」南夏雷因為聽得曲英自稱是本地人,他想由曲英去探問更方便些。

    曲英卻誤會了南夏雷的意思,心裡想道:「唉,你雖然喜歡和我作伴,可惜我卻不能和你作伴、」

    原來她不但知道段克邪的名字,還知道段克邪是空空兒的師弟,而空空兒則是認識她的。曲英心想道:「若是我和你去見段克邪,我的身份馬上就要戳穿。那時只怕你要把我當作仇人了。」

    南夏雷見她沉吟不語,也誤會了她的意思,說道:「姑娘,敢請你是不願意投入義軍麼!」

    曲英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待我先見了爹娘再說。」

    南夏雷道:「不錯,你既然上有父母,理該稟告等長。不過,以你一身武藝,若不投入義軍,那可就真可惜了。」曲英不由得又是滿面通紅,輕輕說了一聲「是」宇。

    南夏雷道:「你的傷不算很重,但恐怕總得要三兩天才好。你鄉下還有親人嗎?我給你找來。」曲英道:「我的爹爹在幽州,鄉下並無親人。」南夏雷大感為難,搖頭不語。曲英歎了口氣,說道:「南恩公,你有緊要的事情,那就不必再顧我了。」

    南夏雷道:「這是那裡的話來?姑娘貴體未癒,我豈有拋開你不管之理!」曲英道:「南大俠為了我一個不相識的女子耽誤了正事,我實在過意不去。」

    南夏雷笑道:「江湖上講究的是患難相扶,何況咱們是一路上的人呢。」

    曲英面上一紅,訥訥說道:「我,我怎麼配……」南夏雷道:「曲姑娘,你我都是要投奔義軍的,沙鐵山這賊子傷了你,這賊子也是我的仇人,咱們是敵愾同仇,還能說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麼?我遲兩天去幽州並不打緊,你安心養傷吧,我會照料你的。就只怕我照料得不好。」曲英又是感激,又是慚愧,說道:「倘若他知道了我是誰,他不知該如何失望了。」

    南夏雷笑道:「別多說了,我是應該這樣做的。不過,現在卻要請姑娘恕我無禮了。」曲英怔了一怔,心頭一跳,說道:「什麼?」南夏雷道:「姑娘的外傷雖然不算很重,也得敷上金創藥才好。請你背轉身子,解開衣裳。你可以自己解開嗎?」原來曲英的肩背給沙鐵山抓傷,必須解開衣裳方能敷藥。

    曲英面紅過耳,但卻放下了心,想道:「他是毫無邪念,倒是我想歪了。當下說道:「南大俠,我的傷是在左肩,肩胛骨下大約三寸之處,請你把那處的衣裳撕破就行了。」曲英吐血過後,仍是渾身無力,是必須請南夏雷代勞。撕破一片衣裳,勝於赤身露體。

    南夏雷道:「好,敷了創藥之後,你可以暫時穿我的外衣。事急從權,恕我不避嫌了。」輕輕的把曲美翻了個身,撕開她背上的衣裳。曲英忍不住發出了呻吟。

    南夏雷剛剛取出金創藥,正要替她敷上,忽聽得馬蹄之聲,來得有如暴風驟雨,南夏雷心想:「這人不知是誰,但盼是義軍就好了!」

    蹄聲戛然而止,南夏雷心念未已,那人已闖了進來,陡地大喝道:「氣死我也,曲某不殺你這淫賊,誓不為人。」原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曲英的哥哥曲離。他見此情形,只道南夏雷是在調戲他的妹妹。

    南夏雷大吃一驚,叫道:「你、你誤會了!」話猶未了,曲離刀已出鞘,一刀就劈過去。南夏雷打了個滾,曲離第二刀跟蹤劈到,南夏雷無法,只得拔刀招架。

    曲英見是哥哥,這霎那間也嚇得呆了。她最怕南夏雷知道她的身份,做夢也想不到哥哥竟會忽然在她的面前出現。

    曲離氣怒當頭,恨不得一刀把南夏雷劈為兩段,那能容他分辯?曲離的本領在南夏雷之上,而且他是發了狠勁要殺南夏雷的。南夏雷只求招架,那裡招架得住?雙方相交,「噹」的一聲,火花四濺,南夏雷虎口疼痛,刀也險些脫手。南夏雷見不是路,只好施展快刀絕技,希望可以把曲高迫退,緩過口氣,才能分辯。

    曲離越發大怒,心道:「這小子刀法倒是不差,怪不得妹妹受了他的欺侮。今日若不殺他,禍患非小!」喝道:「好小子,你碰上了我,你敢逞能?」一招「橫掃六合」,刀光四面鋪開,把南夏雷的整個身形籠罩在刀光之下。

    南夏雷招架不住,眼看曲離手起刀落,這一刀是朝著他的天靈蓋劈下。曲英情急驚呼:「哥哥,住手,住手!」她眼見南夏雷即將性命不保,自是顧不得了那許多了。

    曲離怔了一怔,刀鋒停在南夏雷頂門三寸之上,說道:「為什麼?」曲英喘著氣道:「哥哥,你不能殺他,他,他……」曲離道:「他怎麼樣?」曲英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此言一出,曲離大感意外,他望了一望曲英,說道:「那麼你何以這個樣子,是、是誰欺侮了你的?」

    曲英披了南夏雷的外衣,掙扎著坐起身來,說道:「我並沒有受人欺侮,是沙鐵山打傷了我,他、他救了我的。他剛才正要替我救藥。哥哥,你別錯把好人當作了壞人,他、他實在是個正人君子!」

    曲離越發驚詫,心裡想道:「沙任山,這人不是曾經在拓拔赤軍中效力的一個漢人幫主嗎?他可是自己人啊,怎的卻會傷了我妹妹?一不過,他知道妹妹是不會騙他的,於是先把刀收回,向南夏雷施了一禮,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錯怪了壯士了。請問壯士高姓大名。」

    南夏雷報了姓名,曲離不禁又是一驚,心想:「原來是前輩遊俠南霽雲之子,怪不得快刀刀法如此了得。但他的父親,當年可是曾經和我們回紇打過好幾次仗的啊!」

    南夏雷聽說曲離是曲英的哥哥,一方面是喜出望外,一方面又不禁有點懷疑。曲英曾經說過,她除了在幽州的爹娘之外,別無外人,那麼這個哥哥是怎麼來的?還有一點,曲離穿的雖然是漢人衣裳,但說話的口音卻帶著濃重的回紇上音,相貌也不似漢人。他不比他的妹妹曲英,曲英是因為這一個多月來都是在幽州城外打轉,與漢人往來多了,說話的口音也和漢人差不多了。回紇的女子,尤其是長得清秀的女子,和漢族北方的女子分別是遠不如男子顯著的。

    南夏雷心有所疑,抱刀還了一禮,說道:「曲大哥武藝高強,小弟十分佩服,請怨冒昧,宏間曲大哥是哪條線上的朋友?」

    曲離哈哈一笑,說道:「我是章節度使請來幽州的客軍統領。」南夏雷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你,你就是回紇的元帥曲離?」曲離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南夏雷虎目圓睜,重又拔刀出鞘,冷冷說道:「我打不過你,但也非得和你一拼不可!你殺了我吧。」

    曲離道:「南兄休要驚疑,請聽曲某一言。」南夏雷手按刀柄說道:「回紇大唐乃是敵國,你我有何話好說?」

    曲離道:「南見此言差矣!我是應貴國藩鎮之請而來的,咱們兩國並沒交兵,怎能說是敵國?南兄救了舍妹,我感激還來不及,又豈有加害之意?」

    南夏雷怒道:「你花言巧語騙得了誰?章留仙引狼入室,將你們招引了來殘害我們的百姓,你們的手上沾滿了我們漢人的血腥,嘿嘿,你敢說不是我們的敵人,難道還是我們的朋友麼?」

    曲離變了面色,勉強笑道:「回紇鐵騎,縱橫天下。有些兵士,私犯軍法,騷擾百姓,那是有的。多謝南大俠見教,我回去嚴加整飭就是。但我也有一言相勸,請南俠士三思。」南夏雷「哼」了一聲,心裡想道:「說來說去,無非文過飾非。不過他還肯承認有些兵士『騷擾』百姓的事實,似乎比拓拔赤要好一些。」

    曲高既無廝殺之意,南夏雷也就暫且按刀不動。曲離緩緩說道:「令尊盡忠唐室,睢陽殉國,力挽狂瀾,也算得有大功於朝廷的了。但火急的朝廷卻未聞對功臣有甚撫恤,南俠士未蒙朝廷之恩,甚至反遇朝廷視為逆黨,以至流浪江湖。大唐對功臣之後涼薄如斯,能不令人寒心?大唐於南兄無思,南兄若又何苦為大唐效其愚忠?南兄救了舍妹,曲某無以所報,南兄肯作我臂助,我擔保可以讓南兄獨擋方面,至少也做一個節度使。」

    南夏雷大怒喝道:「住嘴,你以為我是為大唐效其愚忠才反你們回紇的麼?不,我是為了我們大唐的百姓,非把你們掃除不可!我路見不平,救了你的妹子,這是俠義道之所應為,你當作私恩,這是你的事。而你,則是我們漢人的公敵。私恩、公敵不必混為一談,我不要你領我的情!今日我與你唯決一死戰而已。嘿,你不必假惺惺了,你拔刀吧!」

    曲離苦笑道:「你不聽我勸,那也由你。但曲某乃是恩怨分明的男於漢,你救了舍妹,我豈能殺你?我不與你動手,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南夏雷道:「好吧,那麼咱們以後在沙場相見吧!」曲英深深歎了口氣,滿眶眼淚,看著南夏雷的背影在夜色蒼茫之中消失。

    曲離道:「你怎麼啦,傷得很重?」曲英道:「不是。我心裡難過。」曲離道:「你捨不得這個小子?」曲英面上一紅,說道:「他救了我,我當然是感激他的。但我也不是為了他難過。」曲離道:「那又為了什麼?」曲英道:「我是為了咱們的自己人難過。」

    曲離道:「此話怎講?」

    曲英道:「咱們到了人家的地方,只知**擄掠,惹得百姓都憎恨咱們。可是和咱們對敵的人,卻都是光明磊落,行俠仗義的漢子。相形之下,我怎能不難過呢?哥哥,我實在惶惑,咱們打這一場仗究竟是應不應該?」

    曲離第一次給「自己人」問起這個問題,不覺一片茫然。夕陽已在落山,天邊一抹余霞,但暮靄已是籠罩四野了。

    曲離想起本國連年來南征北討,雖然佔了許多地方,但到處受人驅逐,尤其最近在師陀的一仗,更是敗得慘極,甚至回紇在西域各國的根基也受到了動搖。回紇帝國的景象只怕就要像西落的夕陽,「好景」無多了。曲離沉默了一會,不覺也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

    南夏雷此際在荒野中獨自前行,心中也是一片茫然的。但他的「茫然」與曲離所感的「茫然」自是不同,曲離是為了前途的渺茫而有所傷感,他卻是為了自己適才所做的事情而自感惶惑,「我救了回紇元帥的妹妹,這事做得對呢還是不對?」曲英含著眼淚目送他的情景如在目前,南夏雷也就不覺一片茫然了。南夏雷悵悵惘惘,想了一會,心道:「她是受了沙鐵山欺侮的,我救也理所應當。回紇的鐵騎蹂躪各國,但回紇的百姓不見得都是侵略成性的人,他們也有許多是善良的。即使在回紇的軍官家屬中,我想大約也有許多是不願打仗的吧?但願曲離的妹妹就是這樣的人,聽她剛才的說話,倒像是有點同情咱們的義軍呢。但奇怪的是:她是回紇元帥曲離的妹妹,何以沙鐵山竟然敢欺侮她?」

    晚風吹來,南夏雷吸了口清冷的空氣,煩亂的情緒似乎被這冷風吹散,漸漸的冷靜下來。想道:「我何苦為一個回紇的女子多傷腦筋,現在最要緊的是去尋找義軍。」

    心念未已,忽聽得山的那邊似有大隊人馬行走的聲音。南夏雷心中一喜,心想:「一定是義軍了,我且過去看看。」

    南夏雷正要翻過這一座山,剛上山坡,忽見山中衝下了兩騎快馬,暮江蒼茫中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一個是司空猛,一個是北宮橫。

    北宮橫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南夏雷這小子,想不到在這裡就遇上。師弟,你去破廟搜那女子,我捉這個小子。」

    司空猛道:「好吧,但這小於的快刀很是不弱,你也不要太過輕敵才好。」

    北宮橫笑道:「這小子曾是我手下敗將,你放心,我決不能讓他逃走的。倒是那個女子,你可一定得把她找著了才好。沙鐵山說得她花容月貌,實似天仙,咱們捉著了她,獻給拓拔元帥,倒是一功。」說話之間,兩騎快馬已然來到,司空猛飛騎掠過,北宮橫則跳下馬背,手揮獨腳銅人,要來活捉南夏雷。

    原來司空猛乃是從幽州出來,接應北宮橫這支官軍進城的。

    沙鐵山受傷之後,顧不得體面,只好投奔北宮橫那兒,恰值司空猛來到,司空猛聽說那座破廟就在山的那邊,於是就和北宮橫過來搜索。北宮橫的那支官軍則交給他的另一個師兄西門旺率領,繼續行軍。

    南夏雷和沙鐵山惡鬥一場,疲勞還未恢復,但在面臨強敵之下,仍是抖擻精神,拚死力戰。

    北宮橫掄起獨腳銅人,以泰山壓頂之勢向南夏雷壓下,南夏雷氣力不加,接了十九招,虎口疼痛。

    南夏雷喝道:「好。不是你死,使是我亡!」使出快刀絕技,與北宮橫繞身游鬥,乘瑕抵隙,刀刀都是劈向敵方要害。

    北宮橫笑道:「你這小子要拚命,我且慢慢的消遣你!」他勝券在操,當然不想拚命。當下把銅人舞得呼呼風響,南夏雷一口氣斫了八八六十四刀,沒有一刀斫到他的身上。雙方近身搏鬥,南夏雷雖然極為避免與他硬碰,在十刀之中還有三兩刀給他的銅人磕著,南夏雷氣力越來越弱,胸中氣血翻湧,眼看就要不住,忽聽得馬鈴聲響,司空猛去而復回,後面還有一騎,這一匹馬上卻乘著兩個人,正是曲離兄妹。

    原來司空猛未曾到那破廟,在途中就遇上了曲離。曲離是趕著要把他的妹妹送回幽州養傷的。

    司空猛碰見曲離,又驚又喜,叫道:「曲元帥,你怎麼也在這兒?這女子你已經捉獲,用不著我費力了。」曲離虎目圓睜,喝道:「你說什麼?」司空猛道:「我已經見了沙鐵山了,是他指點我們來捉人的。我還要報告元帥一個喜訊,打傷了沙鐵山的那個南夏雷就在前面,已經給我的師兄截住了。」曲英猛的抬頭,冷冷說道:「你看看我是何人?」正是:

    狐假虎威欺弱女,誰知卻是對頭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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