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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八回 李代桃僵 文 / 梁羽生

    白堅武顫聲道:「際,你要我怎樣?」暗自思量:「我好歹也算得是青龍幫的四大金剛之一,他若要我投降韃子,背叛本幫,我是寧死不辱!」

    翦長春好似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放心,我不會令你為難的。只要你是誠心和我結交,將來總有個機會可以讓你『逃』回去的。比如說,有人來救你的時候,我不出頭攔阻,你甚至就是殺了幾個看守你的涼州衛士,逃走出去,我也不會怪你。這麼一來,誰還能夠疑心你呢?」

    白堅武道:「那麼你說的那個『小魔女,和耿公子呢?這兩個人——」

    翦長春笑道:「不錯,這兩人知道你的秘密,不除掉他們,總是心腹之患。」

    白堅武變了面色,說道:「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翦長春道:「不殺掉他們也行。還有兩個法子,一個是取得他們的信任,讓他們以為你在那件事情上是受了冤枉的,這我也可以幫忙你。一個是不讓他們見著龍滄波,你的秘密也就不至於在本幫洩漏了。我可以透露一點消息給你知道,姓耿這小子是決不能再上祁連山的了,只有一個小魔女還要咱們對付。」

    白堅武道:「為什麼耿公子上不了祁連山?」

    翦長春笑道:「待到咱們是自己人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嘿,嘿,你還未曾答應我呢!」

    白堅武一咬牙根,說道:「你讓我保全聲名逃走回去,我當然把你當作朋友。但你定還要我做什麼事情吧?請你打開天窗講亮話,講清楚了我再答覆。」

    翦長春哈哈笑道:「老哥真是精明老辣,但咱們做了朋友,我還會陷害你嗎?即使要你做些什麼事情,我也自有萬全之策,決計不讓外人知道。現在先問你有沒有誠意?」

    白堅武道:「你能夠顧全我,我也願意交結你這個朋友?」

    翦長春道:「好,那麼我先問你一件事情,你如實告訴我,就可以證明你是不是有誠意了。」

    白堅武道:「你要知道的是那樣事情?」

    翦長春道:「那姓耿的是什麼人,從那裡來的,和你們青龍幫是什麼關係?」

    白堅武暗自思量,「聽他的口氣,耿電的底細,料想他也早已是知道的了。他這是特地來試試我的。既然他早已知道,我說出來也是無妨。」

    白堅武那裡知道,他所猜想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原來翦長春是從白堅武身上所受的傷,看出是誰暗算他的。

    要知楊浣青的師父是武林天驕檀羽沖,檀羽沖本是金國的貝子,在他未曾背叛本國的暴君之前,曾經是目前的金國御林軍統領完顏長之的副手,對這門功夫自是甚為熟悉,那天楊浣青和他交手,就曾使過這門功夫。

    他本來只知道楊浣青外號「小魔女」,對他的姓名來歷全不知道的。交手之後,便知道她是武林天驕的弟子了。

    耿電的名字和來歷他也不知,那一天楊浣青叫耿電逃走之時口稱「耿大哥」,是以他只能和白堅武說出「和小魔女同在一起的是姓耿的小子。」

    白堅武怎想得到他只是知道一個姓,以為他早已摸清了耿電的底細了。

    不過,白堅武所做的那一件虧心事,他卻是真正知道的,何以他會知道,以後再表。

    他察看了白堅武所受的傷,斷定傷他的人必是「小魔女」,但「小魔女」又是武林天驕的弟子,這件事就不能不令他大為奇怪了。他反覆推敲,只能得到一個結論——十九和白堅武做的那件虧心享有關。於是半真半假,編了一套說辭,恐嚇白堅武。白堅武果然給他嚇得魂不附體,道了真情。

    涼州總管李益壽這一天甚為煩惱。

    昨天晚上,他的女兒曾經試探過他的口風,今天早上,他和兒子計劃偷襲浣龍幫之時,他的兒子又曾勸告過他。他就是為著這兩樁事情煩惱的。

    此際他在「簽押房」(辦公室)裡踱著方步,心裡想道:「真是一對不懂事的孩子,我怎可以造反?當年耶律將軍將才遠勝於我,他統率全國士兵,尚旦逃不了國破家亡的命運,我如今只有這點兵力,如何能夠抵敵全國大軍?再說,就是恢復了遼國,於我又有什麼好處?我只是宗室,遼國恢復,也輪不到我做皇帝,反不如現在當個涼州總管更好,能享受富貴榮華!」

    正當他繞室傷惶之際,忽地有個人推門而進。

    簽押房重地,未經通報得他允許,是決不能進來的,他一驚之下,回過頭來,喝道:「什麼——」「什麼人」的「人」字未曾出口,他已經看清楚了那是個什麼人了。

    那人哈哈笑道:「李總管,請恕我作個不速之客!」

    原來這個人正是他的賓,全國的御林軍副統領翦長春!

    李益壽看見是他,不由得心頭一震,暗自想道:「難道隔牆有耳,小畜牲今早和我說的話已經有人偷聽了去,密報他了?」

    當下強笑說道:「原來是翦大人,不知翦大人駕臨,有何賜教?」

    翦長春緩緩說道:「我是特地來向你賀喜的。」

    李益壽怔了一怔,說道:「喜從何來?」

    翦長春道:「聽說令郎捉拿了一個重要人犯。」

    原來李學鬆手下的一個軍官,貪圖富貴,把李學松那日擒獲耿電之事密報給翦長春。當然,李學松的用心與及耿電的姓名和身份這個軍官還是未曾知道的。

    翦長春聽他描述了耿電的樣貌,已知是和「小魔女」在一起的那個少年。故此他昨日要向白堅武套問。待到白堅武供出真相,他自是盡悉底蘊了。

    李益壽詫道:「是麼,我可還未知道這件事呢?那是個什麼人?」

    翦長春道:「宋國有個頗有名氣的將軍,名叫耿照。李大人你可知道?」

    李益壽道:「可是宋國『飛虎軍』的總兵官?」

    翦長春道:「正是。他未做官之前,乃是武林人物,有江南大俠之名。」

    李益壽好生納罕,說道:「耿照身為宋國將軍,又有江南大俠之稱,武功定必高強,他怎會來到涼州,小兒又焉能將他擒獲?」

    翦長春道:「令郎擒獲的不是耿照,是耿照的兒子,名叫耿電。

    「耿電的身份雖然比不上他的父親,也是一個關係重大的人物。大概你尚未知道,青龍幫現任幫主龍滄波正是他父親的舊屬,他這次到祁連山去,聽說也正是龍滄波要他去接任青龍幫的幫主之位的。

    「嘿嘿,咱們現在正要對付青龍幫,令郎擒獲了這個龍滄波要讓位給他的人,可不是大功一件麼?」

    李益壽是個老於世故的人,初時一喜,跟著不覺一驚,暗自想到:「這樣重大的事情,松兒為什麼不稟告我?倒讓翦長春先知道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翦長春陰惻惻的笑道:「令郎對你隱瞞此事,李大人可是覺得有點奇怪麼?嘿嘿,這件事本來是可喜可賀的,但是否當真可喜可賀,那就要看老大人你的處置了。」

    李益壽越發吃驚,連忙說道:「不錯,我是覺得有點奇怪。請翦大人明白見教。」

    翦長春低聲說道:「令郎和這姓耿的小子可是要好的緊啊!老大人,你可該明白了吧?」

    李益壽顫聲說道:「那,他、他、他,他為何——」

    翦長春笑道:「他為何要將他捉來?嘿嘿,或許就是特地這佯做作,好讓耿電借你老大人的衙門養傷的。」

    李益壽連忙關上房門,低聲懇求:「翦大人,我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你了。請你手下留情,讓我處置那個小畜牲。」

    翦長春道:「老大人忠心為國,難得難得!請問老大人如何處置令郎?」

    李益壽只有這個兒子,心裡想道:「殺了這個小畜牲,女兒可是不能繼承香火。」不由得張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好半晌這才顫聲說道:「翦大人,我,我請你饒他一命,怎樣處置,你瞧著辦吧。」

    翦長春道:「老大人不用驚恐,俗語說得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此事我不張揚出去,還可以讓令郎立功。」

    李益壽大喜道:「翦大人大恩大德,小官沒齒不忘。小官這兒,聽大人吩咐。」

    翦長春道:「老大人,你和我這樣客氣,我可是不敢當了。我看這樣辦吧。

    「這件事你也不用告訴令郎,咱們今天就提早動兵,你差遣令郎作前鋒,他一離開這裡,我就來把那小子提出來,將他押解大都。這樣還是你們父子的功勞。」

    原來翦長春也是個心思繽密的人,在這涼州總管府裡,他是孤掌難嗚,必須緊緊的籠絡李益壽,暫且布恩於他,寧可將來回京之後,再告他的「御狀」。他把李學松調開,也正是為了避免正面和他衝突。

    李學松得到父親的命令,心裡想道:「今早我曾勸過爹爹,爹爹怎的還放心讓我去作先鋒?」但隨即想道:「這也好,我作前鋒,總勝過別人去做。有機會我就向青龍幫通風報訊。」

    耿電的病已經好了六六分,李學松吩咐妹妹:「我去了之後,你好好的服侍耿兄,只要小心謹慎一些,提防給外人知道。」

    李芷芳笑道:「我知道的了,翦長春是不是也去祁連山?」

    李學松道:「他是主帥,當然去的。」

    李芷芳道:「那就更不怕了,你放心去吧。」

    李學松道:「我怕爹爹已經疑心咱們,萬一耿大哥給不是咱心腹的僕人瞧見了,那可大大不妙。」

    李藍芳笑道:「你不放心,那我把他藏在我的閨房,哪個僕人還敢進來?」

    李學松道:「這倒是一條妙計。你把他藏在閨房,莫說僕人,就是爹爹,也不會踏入你的房間,不過——」

    李藍芳道:「不過什麼?」

    李學松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說道:「你今年十九歲了,下月十六就是你的生日啦。」

    李芷芳道:「怎麼樣?」

    李學松道:「前幾天,我聽得爸爸和媽媽商量,說是要給你找個婆家。」

    李芷芳道:「我才不要他們給我找呢。」

    李學松道:「對,爹娘找的怎及得上自己看中的人。妹妹,這位耿公子你看怎麼樣?」

    李芷芳嗔道:「哥哥,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之所以要設法保護他,都是為了你的原故。你卻笑話我,我不理你啦。」

    李學松打恭作揖:「妹妹別忙,我是和你說句笑話兒。不過

    李藍芳越發生瞑,說道:「又有什麼不過了?」

    李學松道:「耿大哥是漢人,漢人有他們的一套禮法,我可不知他拘不拘泥於漢人那套禮法?咱們恐怕還要去勸一勸他。」

    李藍芳道:「麻煩死了,我不管了。」

    李學松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去吧,去吧!」半拉半扯,把妹妹拉到耿電養病那間密室。

    耿電聽了他們的計劃,果然甚是尷尬。人家姑娘的一番好意,他若拒絕,姑娘的面子往那裡擱?只好說道:「我的傷已經好了七八分,不如讓我冒一冒險,趁著天黑,溜出去吧,免得連累你們。」

    李學松道:「不行呀。我馬上要走的了,沒法交代一個妥當的人帶你出去,府裡守衛森嚴,你跑不掉的。你若要跑也該再待幾天,待你的武功恢復了後才跑。」

    李藍芳道:「耿大哥,你別以為我是完全不懂你們漢人那套禮法的女兒,我知道你要避什麼男女之嫌,對不對?也曾聽過你們漢人有句成語,叫做:事急從權。我明白告訴你吧,我是把臥房讓給你,臥房後面,是我侍女的房間,她是我的心腹,我搬去和她同住。」

    李芷芳這樣坦率的把話說明,耿電只好接納他們的好意了。當下對她深深一揖,說道:「你們為我設想的這樣周到,我不知怎樣感激你們才好。尤其是李姑娘,我,我——」

    李芷芳噗嗤一笑,說道:「我不是漢人,我不怕什麼男女之嫌,你別婆婆媽媽了,快快換上這套衣裳,扮作我的丫頭,走吧!哥哥也就快要起程啦!」

    耿電說道:「李大哥,你到了祁連山,倘若碰上這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可以和他說實活。一個是楊守義,一個是羅浩威,一個是王鵬運。不過倘若他們和另外的人在一起,那就不能透露半點口風了。」耿電一面說話,一面說出他們的名字,青龍幫的「四大金剛」,他只不提白堅武。那是希望借李學松的口,向其他三人透露,白堅武不可相信。如果他們萬一有機會碰上的話。

    李學松道:「好,我記牢了,耿兄沒有什麼囑咐嗎?」耿電說道:「沒有了。」

    李芷芳笑道:「還有一個人呢?你怎麼不提?」

    耿電怔了一怔道:「誰呀?」

    李芷芳笑道:「你那位楊姑娘呀!」

    耿電心頭卜通一跳,「她為什麼要這樣說話?」

    臉上一紅,說道:「對,李大哥,你給我打聽打聽,不知她到了祁連山沒有?」

    耿電在為楊浣青擔心,也在掛慮楊守義等人。卻不知這兩個人都已經到了涼州了。

    且說楊守義扮作一個進城探親的鄉下人,他來到涼州的時候,正好碰上李學松帶領的一彪軍馬出城。楊守義躲在一旁,只見帶隊的是個少年將軍,不由得暗暗吃驚,擔了一重心事。

    青龍幫有個弟兄,名叫王吉,在涼州開一間豆腐店,王吉見他來到,又驚又喜,連忙貼上一張「修整爐灶」的字件,關上店門,說道:「楊香主,你怎的一個人來到這兒?」

    楊守義道:「我的事慢饅告訴你。我先問你,你可知道官軍出城,為了何事?」

    王吉說道:「正是去攻打咱們的祁連山的。」

    楊守義道:「領兵的那個少年將軍,你可知道是什麼人嗎?」

    王吉說道:「聽說是涼州總管李益壽的兒子。」

    擔心的竟是事實,楊守義不由得叫聲「苦也!」頹然坐下,心裡想到:「我這番來得可是真不巧了!」

    王吉詫道:「李益壽的兒子聽說是有幾分本領,但憑這小娃兒也未必破得了咱們的祁連山!」

    楊守義道:「你不知道,我正是想來偷會他的。」

    王吉大為驚異,說道:「楊香主,他是攻打祁連山的前鋒啊,你要會他幹嗎?」

    楊守義道:「你聽我說。」把可以告訴王吉的一一說了。王吉這才知道事情的重大,出乎他的想像之外。

    楊守義道:「總管衙門裡有沒有咱們的臥底?」

    王吉道:「有一個在煤炭行裡干搬運的弟兄,每隔幾天,送煤球到衙門去。裡面的差役,可是沒有咱們的人臥底。」

    楊守義道:「好,那麼咱們去找這個弟兄,請他打聽裡面的消息。最緊要的是耿公子的下落。」

    王吉說道:「他結識的只是一些下人。像這等重大的秘密,恐怕不易打聽得到。」

    楊守義苦笑道:「我何當不知,不過既是沒有別的線索可以恨查,也只好姑且試它一試了。」

    王吉正要開門出去,忽聽得外面又噹噹噹的敲起銅鑼,一面叫道:「關門關門!有貴人經過,大家不許出來!」隨即有一隊兵了跟著開來,大聲叱喝,把街上的閒人趕回家去。

    楊守義皺眉說道:「什麼『貴人』經過,弄這樣大的陣仗,鳴鑼開道?」

    過了一會,外面肅靜無嘩,只聽得啼聲得得,自遠而近。

    楊守義從門縫偷偷張望出去,只見一個少年將軍,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從街上經過。起初一看,他還以為是李益壽的兒子,仔細一看,才知道不是。

    少年將軍後面有兩個隨從,楊守義覺得這兩個人似曾相識,驀地想了起來,不由得吃了一驚。

    原來這個人名叫西門柱石,是江湖上一個著名的大魔頭西門牧野的侄兒。許多年前,楊守義曾經和他見過一面。

    楊守義暗自想道:「這廝乃是黑道上的人物,怎的卻甘心做了什麼貴人的隨從?」

    心念未已,只聽得西門柱石說道:「李益壽這老兒對咱們倒是客氣得緊,把咱們當作了欽差大臣啦。」

    那少年將軍道:「翦長春應該早已到了涼州了,怎的不見他來迎接咱們?」

    楊守義不覺又是一驚,心道:「這少年口氣好大,翦長春官居金國御林軍副統領,他的口氣,竟似把翦長春當作他家的奴才!」

    人馬經過之後,街上恢復常態。王吉出去打聽,回來說道:「楊香主,你知那少年將軍是什麼人?」

    楊守義道:「是不是金國的王室子弟?」

    王吉道:「不錯,他是當今皇叔兼領金國御林軍的完顏長之的兒子。」

    楊守義吃驚道:「哦,原來他就是完顏豪,怪不得口氣這麼大。」心想:「完顏豪武功十分了得,他來到涼州,一定是住在總管衙門,要救耿電,只怕是更不容易了。」

    由於完顏豪來到,涼州全城戒嚴,待到准許行人恢復通行時,已是將近黃昏時分了。

    王吉和楊守義去找那個煤炭行的弟兄,果然不出所料,他對有關耿電的消息毫無所知,在總管衙門裡,他結識的也只是廚子和小廝這一類人,要打聽也無從著手。

    楊守義只好吩咐他道:「明日你送煤球去,不妨藉故逗留久些,留神聽他們的閒語,說不定可以找得什麼線索。」

    回到王吉那問豆腐店的時候,鄰居一個賣菜的老頭過來笑道:「老王,你這間豆腐店名氣可是不小呀,今天有一個遠道來的女客人專程來買你的豆腐呢。我告訴她,你這間店正在修整爐灶,今天歇業。她臨行時說明天還要再來。」

    王吉吃了一驚,連忙問道:「你怎麼知道她是遠道來的客人?」

    那老頭說道:「她的口音和咱們城裡人不同,我一聽就知道了。後來我問她住在那裡,她果然是住在鄉下的。原來她是鄉下大戶人家的丫頭,說是奉了主人之命,特地要來買你王麻子的豆腐的。」

    原來這老頭見識淺陋,平生足跡不出涼州城門,離城十里之外,他就認為是「遠道」了。當然他也不懂分別各地的口音,只要聽的不是涼州城裡人的口音,就一概稱之為「外地人」。

    王吉笑道:「我這位表叔才是遠道來的客人呢,他是三百里外的地方來的。」

    那老頭看了楊守義一眼,咋舌說道:「哦,那麼遠。怎的我從未聽你提過有這麼一位貴親?」

    王吉笑道:「這年頭窮人家那還談的什麼『走親戚』?我和表叔斷絕音訊已有十多年了,說句笑話,若不是他今日找來,我還不知道他還活著呢。」

    那老頭歎口氣道:「這話說得是。常言道得好:窮居鬧市無人間,富在深山有遠親。和我一同住在這城裡的同宗子侄,也經常是成年都沒有來探望我一次呢。貴親老遠的來探你,這份人情可是難得!」

    王吉說道:「有件事情請你幫幫忙。」

    那老頭道:「常言道得好:遠親不如近鄰。我做得來的,一定幫你,你說好了。」

    王吉說道:「常言道得好: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獄。我這個人膽子小,最怕招惹官府惹麻煩。表叔今晚在我家留宿,我不想去稟報裡正了。你可莫對外人說是我家來了遠道的客人,官面的人疑神疑鬼,說不定會要查問的。」他套用那老頭慣用的口頭禪「常言道得好」,冒了個頭,這才說道正題,樂得那老頭子哈哈大笑。王吉笑道:「大叔,我可不是說笑話呢,當真是有點擔心的。」

    那老頭笑道:「我道是甚為難之事,原來只是要我不說話。常言道得好: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你們不叮囑我,我也不會胡亂向人家說的。」

    老頭走了之後,王吉關上店門,說道:「這事情可是有點踢蹺,楊香主,我離開多年,幫中情形很是隔膜,不知有沒有新來的女頭目?」

    楊守義道:「沒有嗎!」接著說道:「這個女子當然不會是專程來買你的豆腐的,但什麼路道,我可也是猜想不透。今晚咱們加些小心,你的店子可有什麼便於躲藏的地方麼?」

    王吉想了一會,說道:「磨房朝西那堵牆穿了一個窟窿,我還沒有補上。隔壁是張大叔的柴房,有事之時,你到隔壁先躲一躲。待會見咱們在窟窿砌上兩塊活動的磚頭,然後在前面放兩大簍黃豆,大簍高逾人頭,正好可以掩蓋原來是窟窿的地方。」

    楊守義道:「這不是要連累張大叔嗎?」

    王吉說道:「張家後門是件暗巷,你不必留在他家,就可悄悄溜掉。」

    楊守義道:「那麼你先過去和他商量商量,他不歡喜的話,咱們就不可這樣做。」

    王吉說道:「張大叔這人心地極好,他一定會答應的。不過事先給他說,只怕會引起他的猜疑,你我的身份可又是不能向他吐露的。依我之見,這只是有備無患的一招,當真有事之時,你才過去。事先還是不和他說的好,何況咱們只是借道?」

    楊守義皺眉道:「雖然只是借道,也得光明磊落。我總覺得瞞著他不大妥當。」

    王吉無可奈何說道:「好,香主既然定要如此,我就過去和他商量,但老人家總是愛查根問底的,他若問起你為什麼要逃走——」

    楊守義道:「迫不得已之時,我許可你把我的身份告訴他。」

    就在此際,忽聽得蹄聲得得,有三匹馬正向著他們所住的這條街道跑來。蹄聲戛然而止,聽得出那三個人就在他們這間豆腐店門前下馬。

    三個人中,有兩個人是執著火把的,楊守義和王吉從門縫張望出去,認得手上沒有拿著火把的那個軍官,正是今日才到涼州的完顏豪的隨從西門柱石。

    王吉苦笑道:「來不及了,你趕快過去吧!」話猶未了,就聽得西門柱石說道:「是這間豆腐店嗎?」

    另外兩個軍官是涼州武士服飾,齊聲答道:「這條街上只有這間豆腐店,不會錯的!」

    總管衙門武士跑來搜查一間小小的豆腐店,這已經是極不尋常之事,總管的貴譯、王子的隨從竟也參與其事,那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倘若僅是對付一個王吉,用不著西門柱石出馬,楊守義當然知道這些人是衝著他們來的了。心中苦笑,暗自想:「這才真是叫做無可奈何,沒辦法,只好做一次偷偷摸摸的事情了。」

    楊守義從磨房裡偷偷鑽過鄰居,外面打門的聲音已是如同擂鼓:「開門,查夜!」豆腐店的板門那經得起兩個武士的擂打?蓬的一聲,兩扇板門,終於倒塌。

    王吉在磨房裡做好手腳,裝作睡眼惺忪的樣子出來,幸好及時迎上他們。

    那兩個武士喝道:「為什麼這樣久才來開門,裡面是不是窩藏什麼人犯?」

    王吉道:「沒有呀,三位官長不信,請到裡面搜查。」

    西門柱石笑道:「不要嚇唬他,待我好好和他說吧。」

    那兩個涼州武士恭恭敬敬的應了一個「是」字,接著說道:「那麼要不要我們先行搜查?」

    西門柱石說道:「用不著搜查了,我看他是個老實人,一定是會說老實話的。」

    這一下倒是大出王吉意料之外,不解西門柱石何以如此「寬容」?

    當下說道:「多謝大人誇獎,不知大人要問什麼?」

    西門柱石說道:「有這麼一個年青漂亮的姑娘,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親戚?」那兩個武士跟著指手畫腳,形容那個姑娘的形貌。

    王吉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來偵查那個女客人的,她當然不會留宿在我的店子裡,怪不得西門柱石說是用不著搜查

    接著想道:「看來他們還不知楊香主是在這裡,我倒是比較容易應付了。」

    坦然答道:「我不認識這個姑娘。」

    西門柱石聽了他的答覆,皺眉說道:「你不認識這位姑娘?那麼,她今天為何找你?」

    王吉裝出詫異的神色道:「有一位姑娘來找我嗎,我可並不知道。小店爐灶壞了,今天中午起就沒有做生意,我是出去預約工匠修理,剛剛才回來的。」

    西門住石道:「我知道你當時不在家,但有人親眼看見那位姑娘來你的豆腐店來找你,這是決不會惜的。她若與你非親非故,為何老遠的跑來找你?哼,快和我說實話吧!」

    王吉說道:「女客人來買豆腐,那也是常有之事。報訊的人恐怕是誤會了。」

    忽聽得「乓」一聲,西門柱石拍案罵道:「好呀,給你面了你不要,敬酒不吃要吃罰酒麼?」

    一掌拍下,木屑紛飛,桌面留下一個鮮明的掌印。

    王吉說道:「小的委實是什麼也不知道,叫我從何說起?」

    西門柱石冷笑道:「那小魔女偷偷跑來涼州,為的就是買你的豆腐麼?竟敢說不認識她,你這話騙得了誰?」

    王吉大為詫異,說道:「什麼小魔女,大人,你的話可是越來越把我弄糊塗了!」

    西門柱石怒道:「你還裝算,快把這小魔女的下落從實招來!」

    王吉說道:「你說的這個女官人,我從沒有見過她,焉能知道她的下落?」

    西門柱石喝道:「她來找你,就證明你是她的同黨,好,即使你不知道她的下落,她姓甚名誰,找你為了何事,你總應該知道吧?」

    王吉苦笑道:「大人,我只是個買豆腐的,從來不管閒事。你說這些,我真是莫名其妙。」

    西門柱石大怒道:「你裝糊塗,好,先叫你清醒清醒!」

    正要毒打王吉,忽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我就是那個女客人,你們找我做什麼?」

    西門柱石吃了一驚,抬頭望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黑衣少女,竟是似曾相識。那兩個涼州武士喝道:「好大膽的魔女,竟敢找上門來了!」

    那黑衣少女笑道:「是你們要找我的啊,我若不來,豈不連累了好人!」

    那兩個武士說話之際,已是撲上前去,齊聲喝道:「你有膽來會我們,那就跟我們到總管衙門投案吧!」

    只聽得「卜通,卜通!」接連兩聲,這兩個武士都是跌了個四腳朝天。

    黑衣少女冷笑道:「小小一個涼州總管,還不放在我的眼內,你們居然就敢狐假虎威!」

    西門柱石是個武學的大行家,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這兩個武士未曾碰著她的身子就跌倒了,這正是上乘武學中「沾衣十八跌」的功夫。

    還有一樣令得西門柱石甚為驚詫的是;這個黑衣少女的相貌,和報訊的人所說的那個「小魔女」並不符合,倒像是他以前曾經見過的什麼人。

    那兩個武士爬了起來,仗著有西門柱石撐腰,大怒喝道:「小魔女我與你拼了!」雙雙拔出刀來,又要撲上前去。

    西門柱石忽地喝道:「不許胡鬧,給我站在一邊!」

    這兩個武士站過一旁,看見西門柱石對這黑衣少女竟似甚為恭敬,不由得大為驚愕。

    只聽得西門柱石說道:「姑娘,咱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你是——」

    黑衣少女淡淡說道:「算你眼力不錯,你雖然只是一個下人,在和林的時候,我們也曾以禮相待,當你是個客人。今日你們這樣對我,這是待客之道嗎?」

    西門柱石大吃一驚,叫道:「原來是、是貝、貝麗,……」

    黑衣少女道:「你知道就行了,不許你給我招謠,你不妨仍然叫我做小魔女。」

    西門柱石把叫到咀邊的「公主」二字縮回去,說道:「不敢,小的不知是姑娘駕到,冒犯之罪,請、請姑娘原諒。」

    原來這個黑衣少女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蒙古大汗窩闊台的侄女,受封為「貝麗公主」約雲中燕。

    三年之前,西門柱石跟隨完顏豪出使蒙古,在一次狩獵中曾經見過她的。西門柱石暗自思量:「聽說那次我們出使之後,拖雷就派她喬裝漢女,來中原刺探軍情,圖謀我國,但雖然如此,可也是不便得罪她的。」要知蒙古的國力早已凌駕金國之上,此時金國的國策正是要向蒙古謀和。

    雲中燕冷笑說道:「你們不是特地要來這裡捉我的麼?怎的卻說不知是我?」

    西門柱石道:「我們決想不到姑娘你、你曾纖尊降貴,到一問小小的豆腐店前。我們的人以為是另一個人,是以特地來查問一下,請姑娘切莫見罪。」

    雲中燕道:「他這間豆腐店的豆腐做得最好,我早已聞名。想來吃一碗腐羹,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了?值得你門這樣大驚小怪!」

    西門柱石諾諾連聲「是、是裡想道:「我既然不能得罪她,但此事分明是有蹊蹺,可又不能就這樣作算,這可如何是好呢?」人急智生,說道:「完顏貝子正在總管衙門,他知道姑娘來了涼州,當然是要竭誠招待。請姑娘賞個面,和小的一同去見完顏貝子如何?」

    雲中燕道:「哦,你還是要我『自行投案』,才肯放過這個無辜的店主麼?」

    西門柱石作出一副恐惶的神氣說道:「姑娘千萬不要誤會。我請不動你的蓮駕,貝子知道了定然降罪。求求姑娘,你就幫幫我的忙吧。」

    雲中燕一想,她若不走,店主難免還有麻煩,便即說道:「完顏豪既然是在這裡,我倒也是該見見他的,不過——」

    西門柱石忙道:「不過什麼?」

    雲中燕道:「我老遠來到這裡,為的就是要吃一碗王家鋪子的豆腐羹;豆腐羹還沒吃著就走,豈不是如人寶山空手回?」

    西門柱石說道:「他這店子如今正是修整爐灶啊。」

    王吉聽了雲中燕這麼一說,登時會意,笑道:「做生意的大爐灶壞了,廚房裡煮飯的小爐灶還沒有壞,姑娘,你只是要吃一碗豆腐羹,這個容易,我馬上給你去做。」

    西門柱石道:「好,你們倆個幫他生火。」

    不一會,王吉的豆腐羹已經做好,熱騰騰的捧了出來。雲中燕眉頭一皺,說道:「我的脾氣你知不知道?」西門柱石怔了一怔,心道:「你不說我怎知道?」

    陪笑說道:「不知姑娘說的是——」

    雲中燕道:「我不喜歡別人站在旁邊看著我吃東西,際們給我出去。」

    西門柱石無可奈何,說道:「好,我們在外面恭候姑娘。都出去吧!」一面說一面就拉王吉。

    雲中燕道:「我並沒有叫他出去,你拉他做什麼?他是店子的主人,我可不能把主人也趕走了。」

    西門柱石心裡想道:「待這魔女到了總管府,我再來對付這廝。」

    放開王吉,和那兩個武士走出店門,繞到屋後,耳朵貼在牆上偷聽。

    雲中燕情知他們定然在外面偷聽,笑道:「你的豆腐羹果然是名不虛傳,滋味很好,怎麼做的,可有告訴我麼?」

    一面和王吉說些閒話,一面把筷子蘸了湯水,在桌子上寫字:「你有什麼話要告訴我,趕快說!」

    王吉雖然不知她的來歷,但心裡想到:「她幫了我這樣大忙,當然是自己人了。」便即依樣劃葫蘆的在桌子上寫字答她:「耿公子給他們捉了去,可能是囚在總管府。」

    雲中燕吃了一驚,寫道:「是耿電麼?」

    王吉點了點頭,雲中燕寫道:「好,這件事你交給我好啦!」

    吃完了豆腐羹,雲中燕抹了桌上的字跡,說道:「你趕快修好爐灶,明天我再來吃你的豆腐羹。」

    說到「明天」二字,搖一搖手,示意叫他今晚連夜逃走,切不可明天還留在這裡。

    王吉本來想要把楊守義也在這裡的事情告訴她的,但雲中燕卻已經出去了。

    聽得西門柱石等人的腳步聲遠去之後,王吉走入磨房,想要鑽過鄰家打聽,只見楊守義已是在那磨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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