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如此情懷誰可解 一般身世總堪憐 文 / 梁羽生
孟華看見楊炎這個樣子,不覺又是氣惱,又是痛心。「炎弟怎的會做出那些無恥的惡行,可叫我怎麼辦呢?」雖說他以天山派記名弟子的身份前來替長老「清理門戶」,是應該一見楊炎,就廢了他的武功,把他押回天山的。但他怎可忍下這毒手?
這霎那間,兩兄弟四目相投,大家都是咬著嘴唇,不知說些什麼話好。終於還是丁兆鳴首先開口。
「楊炎,你還認得你的哥哥嗎?他曾費盡心力找你,盼你成材,想不到你卻變成了一個欺師滅祖、淫邪無恥的壞蛋,你能不愧對哥哥?你還不趕快跪下來向哥哥認罪,求他從寬發落!」
在丁兆鳴是好意給楊炎指出一條路走,不料反而激起楊炎的憤怒,「你們加給我什麼罪名我都不管,我已經不是天山派的弟子,你們天山派的人也管我不住!」楊炎挺起胸膛,冷冷說道。
丁兆鳴這一氣非同小可!喝道:「楊炎,你膽敢背叛師門,眼中沒有我這個師兄也還罷了,難道你連親哥哥也不認了麼?」
楊炎強抑內心的激動,故意裝作一副漠然的神態說道:「哥哥,他是我的哥哥?」
孟華顫聲喝道:「楊炎,你,你,我問你……」傷心氣惱之下,幾乎話不成聲。
楊炎亢聲說道:「你要問我?我也正想問你!」
孟華道:「好,你要問我什麼,你先說吧!」
楊炎說道:「孟華,你來這裡做什麼?」
孟華怒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應當明白!如今我只問你,你認不認罪?」
楊炎說道:「認什麼罪?」孟華喝道:「石師叔是不是你打傷的?」楊炎說道:「不錯,他要殺我,我只打傷了他,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孟華暫且沉住了氣,再問:「石清泉的舌頭是不是你割掉的?」
楊炎說道:「不錯,誰叫他狗嘴裡不長象牙,競敢口出污言,辱罵了我不打緊,還辱罵冷姐姐!」
孟華哼了一聲道:「石清泉決不會無緣無故辱罵你的,一定是你先做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老實告訴我,你,你對冷冰兒干、幹出了什麼、什麼……」他素來敬重冷冰兒,實是不願意把石天行告訴他的楊炎污辱冷冰兒的「醜行」說之出口。
楊炎大聲說道:「我和冷姐姐光明正大,有什麼見不得人?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要娶她做妻子又有什麼不對?你們不喜歡,那是你們的事情!」他侃侃而談,自以為「理直氣壯」,卻不知此言一出,孟華豈僅只是「不喜歡」而已。
俗語云:先入為主。石天行對楊炎的誹謗,孟華早已相信幾分,此時從楊炎口中得到「證實」,他怎能相信冷冰兒當真是願意嫁楊炎為妻,自是以為楊炎真的曾經有「逼姦」冷冰兒之事。
這一瞬間,他不禁心灰意冷,唰的抽出長劍,心裡想道:「炎弟如此無行,目前年紀尚輕,已然如此,將來長大了,武功更好,還能不更加胡作非為?罷罷,我只好忍痛殺了他,免貽家門之辱!」
劍光耀目,楊炎仍是神色自如,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望著孟華。倒是孟華禁不住心中的傷痛,一顆晶瑩的淚珠,滴在明靈晃的劍尖上。
丁兆鳴忙道:「孟賢侄,你毀掉他的武功,將他交給我吧!楊炎,你要性命,還不趕快跪下來向哥哥求情!」
楊炎沒有求情,反而冷笑說道:「孟華,原來你是要來殺我的,並非是來認什麼兄弟。多謝你沒加掩飾,這下子我可全明白了!」
孟華含著眼淚說道:「炎弟,你休怪我沒有兄弟之情,就因為你是我的弟弟,我才寧願你早死的好。炎弟,你有什麼未了結的事,要我替你了結麼?」
楊炎冷笑道:「多謝了。你姓孟,我姓楊,你是名震武林的俠義道,我是無惡不作的『小畜生』,我怎能是你的弟弟,不過,你要殺我,恐怕也沒那麼容易,要我引頸就戮,那是不行的!」唰的一聲,他的青鋼劍也拔出來了!
孟華的傷心和惱怒都是到了極點,但想起父親叮囑過他,若然找到了弟弟,務必要把弟弟帶回柴達木的說話,他的父親是還未曾見過這個弟弟的。思念及此,他的劍剛剛刺出,又硬生生的收了回來。楊炎仍然冷冷的盯著他的劍尖。
孟華要殺弟弟,可把丁兆鳴嚇慌了,連忙搶先動手,說道:「骨肉相殘總是不好。孟賢侄,讓我替你廢掉他的武功吧!」
楊炎正瞥著一肚皮子悶氣,也不理會丁兆鳴是好意還是壞意,揮劍便即反難。這一肚子悶氣發洩出來,雖然他的傷口剛剛停止流血,力道也是剛勁異常。
「噹」的一聲,丁兆鳴虎口發麻,長劍幾乎脫手飛出,孟華吃了一驚,顫聲喝道:「丁師叔,你莫手下留情,要是廢不了他的武功,就儘管殺了他吧!」
了兆鳴剛才因見楊炎受傷,這一劍的確是未盡全力。但試了這招,他亦已知道,即使自己全力以赴,也未必勝得過楊炎了。他一咬牙根,劍招續發,心裡想道:「拼著讓他傷上加傷,甚至變成殘廢,那也顧不了這許多了。總勝於讓他哥哥殺他。」
丁兆鳴是天山派第二代弟子劍法最高的人,大須彌劍式使出,但見劍氣縱橫,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
楊炎接連變了幾路劍法,兀是無法擺脫他的劍勢籠罩,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了。
楊炎心裡想道:「我若是不能和孟華決一死戰,死了也不甘心了。」當下吐氣開聲,啪的一掌打出。
丁兆鳴劍法雖高:功力可還是比不上雖然受了傷的楊炎。一股排出倒海的力道湧來,他不由自己的退了三步,喝道:「好小子,想拚命麼?」
孟華叫道:「師叔,讓我來吧!」但丁兆鳴早已退而復上,繼續與楊炎纏鬥。這一次改用追風劍式,快得難以形容,教楊炎無法騰空出掌。
楊炎恐怕不住,當下一手叉腰,單臂揮動長劍,劍式似甚拙劣,但丁兆鳴那麼奇快精妙的劍法,竟是無法攻進他的劍光圈內。
他使出了「爺爺」悉心傳授給他的「龍形十八劍」,這套劍法是要極強的內力相輔的,招式變化雖然遠遠不及天山劍法,但卻則猛得多。這一來變成了雙方各以所長攻敵之短。不過丁兆鳴較高的劍法劫抵消不了他較弱的功力。
孟華看著又是吃驚,又是痛惜,心裡想道:「炎弟本來是個學武的奇才,我在他這般年紀遠不如他,可惜他偏不學好。」
心念未己,只見劍光糾結,楊炎的劍尖上似乎有著一股粘勁,令得丁劍鳴怎的也擺脫不開,身不由己的跟著他的腳步移動,恍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孟華大吃一驚,喝道:「小畜生,在我眼前你還敢如此猖狂,丁師叔若有毫髮之傷,我斃了你!」聲到人到,長劍早已出鞘,在丁揚二人的劍圈之中輕輕一點。
這霎那間,兩人吝有不同的感受。丁兆鳴頓覺壓力一鬆,身不由己便向後退。驚魂稍定,茫然自思:「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這兩句老話當真說得不錯。孟華固然遠勝於我,連楊炎這小子,他受了傷,我也都已不是他的對手了!」
楊炎的感受卻剛好和丁兆鳴相反,陡然覺得劍尖好像受了無形的束縛,竟然擇灑不開。原來孟華不但劍法精絕,內力的運用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輕輕刺過來的一劍,竟能生出兩種不同的力道,一招之間,攻「敵」救友,而且令得他們立即分開。
孟華喝道:「你居然還要跟我動手麼。撒劍!」大喝聲中,依樣畫葫蘆的一招「三轉法輪」使出,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同樣的以粘勁之勁把楊炎的青鋼劍絞出手去。丁兆鳴不知孟華的用意,只道他是要取楊炎性命,連忙叫道:「孟賢侄手下留情,楊炎雖然可惡,請念他年幼無知……」
話猶未了,只聽得「噹」的一聲,楊炎冷笑說道:「不見得!」兩柄糾纏的劍已是倏的分開。原來楊炎的功力雖然不及哥哥,但他的「龍形十八劍」之中,卻有一招能解粘勁的妙招,順勢把劍向前一送,立即反身躍出***。這「不見得」三字是針對孟華喝令他「撒劍」說的。
孟華冷冷說道:「丁師叔,你莫為他求情,他自恃武功高強,只怕連我也不放在眼內呢。你現在就給他求情,不賺早點兒麼?不給他一點教訓,他如何能夠知道地厚天高。」
說至此處,劍光一起,又把楊炎的身形圈伎,喝道:「你莫以為能夠解我一招,你想在我手下逃脫,那是決計不能!我如今給你考慮片刻,你若不扔劍認罪,我就要廢你的武功了!」
此次孟華只說要廢他武功,已是比最初想要殺他退了一步了。但聽在楊炎耳中,卻是更加憤怒,心裡想道:「原來你所說的念兄弟之情,就是這樣。我失了武功,自然就只能任憑你們父子擺佈了。嘿,嘿,你只是孟元超的兒子,可不是我的哥哥!」
「姓孟的,你張口便罵,動手便打。你以為我當真怕你不成。不錯,我知道打不過你,但打不過也要打,有本領你儘管殺了我,要廢我的武功,哼,哼,恐怕就沒部麼容易了!」楊炎冷笑說道。冷笑聲中,揮劍反擊。
孟華氣得面色灰白,喝道:「莫說你犯了欺師滅祖的大罪,就憑你現在的狂妄胡為,我就要替本派清理門戶。好呀,你既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我就讓你瞧瞧,我有沒有本領廢你的武功吧!」
楊炎冷笑道:「很好,我就看看你有什麼本領能廢我的武功!」突然一招極為剛猛的劍招橫掃出去,帶起的勁風也震得旁觀的丁兆鳴幾乎立足不穩。原來他早已打定主意,倘若當真打不過孟華,最後關頭,他便即自斷經脈而亡,決計不讓孟華廢掉他的武功。
雙劍相交,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震得了兆鳴耳鼓嗡嗡作響。
丁兆鳴趕忙退遠一些,再次叫道:「孟賢侄手下留情,令弟還不能算是窮凶極惡,無可救藥之輩,他、他……」
原來楊炎剛才和他交手,在他的劍法已完全被楊炎克制之後,楊炎若要殺他,可說易於反掌,他自己心裡明白,楊炎雖然令他敗得甚為難堪,其實則已是手下留情。
但丁兆鳴話猶未了,只見楊炎已是脫出了孟華的劍圈籠罩。揚炎劍法暴漲,孟華劍光流散,而且接連退了三步。
丁兆鳴大吃一驚,心裡想道:「難道孟華也打不過他的弟弟?」想給楊炎求情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原來孟華想試一試弟弟的功力,這一招是硬接的。
他的功力本來也比楊炎高出許多,但因未知弟弟深淺,當然他是不敢用上全力。在雙劍相交的那一瞬間,他的內力只用上三成,而楊炎則是全方以赴,使出了「龍形十八劍」中最剛猛的一招。丁兆鳴雖然是個武學大行家,急促之間,亦是看不出其中關鍵。
楊炎似乎是「得理不饒人」,招式不換,劍勢未衰,劍尖直指孟華肩頭的琵琶骨。琵琶骨倘若給他一劍刺穿,孟華的武功可就要先給他廢了。
這一下可輪到丁兆鳴為孟華著急了,大叫道:「楊炎,你敢,你敢……」
「弟兄」二字尚未吐出,只見楊炎身形一晃,劍尖堪堪刺到孟華肩頭忽地縮了回去。丁兆鳴鬆了口氣,想道:「還好,這小子雖然胡作非為,還肯聽我勸告。」那知心念未已,只聽得楊炎哼了一聲,說道:「你不必假惺惺手下留情,我寧願在你劍下喪生,決不向你屈服!」
他這一說倒是令得丁兆鳴糊塗了:「我只道是楊炎這小子手下留情,卻原來反而是孟華對他手下留情。」
原來雙劍一交,孟華便即試出弟弟功力的深淺,他多加三分內力,剛好和弟弟此際的功力相等。楊炎的劍尖到了距離肩頭三寸之處,已是無法再向前伸,只能趕快收劍變招。
孟華喝道:「你現在不敢目中無人了吧。你有多少本領全都拿出來,我要讓你死得心服,哼,哼,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既有心求死,我就成全你吧!」
丁兆鳴老於世故,在已經知道孟華剛才實是讓招之後,再品味孟華此際的語氣,已經知道孟華的心意,其實並非真的想殺弟弟,而是要看看弟弟這七年來所學的全部功夫。
楊炎究竟學到了什麼功失,這也是丁兆鳴忍不住好奇想要知道的。他想孟華大不了是要廢弟弟的武功,於是也不再加勸阻了。
楊炎卻認定了哥哥是要殺他,他亦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一嚼舌尖,噴出一口鮮血,這是介乎正邪之間的一種內功運用,能令精神陡振,功力倍增。
「龍形十八法」雖然只有十八招,但每一招的威力都是極大。只見他橫劈直刺,每一招使出都是隱隱挾著風雷之聲。丁兆鳴已經退到五十步開外,兀是感到寒光耀目,劍氣侵膚!
丁兆鳴看得又是吃驚又是痛惜,想道:「楊炎當真是學武良材,假如他肯學好,不難成為本派繼往開來的一流人物。唉,如今他卻是自絕於本門,石師兄縱肯饒他性命,也不能讓他再列門牆了!本派失了傳人不打緊,他這身武功廢了豈不可惜?」
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雖然為楊炎的內功劍法大大吃驚,但亦已看得出來,楊炎決計不是他哥哥的敵手了。此時他擔心的只是孟華要廢楊炎武功。
只見孟華在對方剛猛之極、凌厲異常的劍勢之下,忽進忽退、不疾不徐、揮灑自如。輕靈矯捷,真有流水行雲之妙。楊炎使出的不論怎麼凌厲的劍招,都給他隨手化解。
楊炎這才倒吸一口涼氣,心道:「想不到他如此厲害,我爺爺的本領恐怕也未必能夠勝他。但他若要殺我,早就可以,難道他當真是念兄弟之情?還是要戲弄我呢?」
他是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趁著「天魔解體大法」的作用尚未消失之際,把劍上的力道越發加強,雪山苦學的七年之功,發揮得淋漓盡致。但他那剛猛的力道一和孟華的劍接觸,便如泥牛入海,一去無蹤。孟華並沒運勁反擊。
楊炎知道這是卸力打力的功夫,他雖然也懂,但想要運用得如孟華這樣神妙,可就難了。他那知道,莫說是他比不上哥哥,當今之世,能夠和孟華打成平手的亦已寥寥無幾。單以劍法而論,當世公認的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恐怕也只能和孟華並肩了。
殊不知楊炎固然吃驚於哥哥的劍法之妙,孟華卻是更吃驚於弟弟武功之強,暗自想道:「以他現有的武學造詣,再練五年,當可追得上我。武林中的奇人異士我見過不少,但像他這樣年紀輕輕,就能有這樣的造詣,我卻是平生僅見,唉,就可惜他偏不學好,我廢不廢他的武功呢。不廢他的武功,只怕他惡性難改,將來更要遺患武林!」
孟華躊躇未決,再想:「不過他是已經受了傷的,再打下去於他身體會有根害。當下劍法一變,意在劍先,出招快極,如影隨形的緊逼楊炎,此時他要閃躲都難,更談不上反擊了。
楊炎濁氣上濁,喝道:「孟華,你殺了我吧!」索性連人帶劍,猛撲過去。等於是自己送死!
丁兆鳴大驚急叫:「不可!……」話猶未了,只見孟華的劍光儼如化作千點萬點寒星直灑下來,楊炎已經中劍,倒在地上了。
丁兆鳴顫聲問道:「孟華,你,你,……」
孟華苦笑道:「我沒殺他,武功也沒廢掉。該當如何,丁師叔,請你處置他吧!」
接著向楊炎喝道:「你現在應該知道,剛才我是有本領可以廢你武功的吧,你認不認罪。」
楊炎暗自後悔,後悔自己沒有早上片刻,自斷經脈。原來孟華使的最後一招,名為「胡笳十八拍」,是他三師父丹丘生傳給他的崆峒派絕招。丹丘生當年仗此一招,不知打敗過多少成名高手;到了孟華手上,精益求精,這一招已是更勝師父當年。
楊炎早就打走主意:打不過哥哥,最後關頭,便即自斷經脈而亡。但他想不到孟華的劍法竟然精妙如斯,此招一出,電光石火之間,就刺著了他的十八處穴道。力度用得恰到好處,血絲也沒滲出半點。但十八處穴道被封,還怎能運功自斷經脈。
儘管他對哥哥誤會甚深,連原有的幾分好感亦已變為惡感,他對哥哥的武功卻是不能不暗暗心服,想道:「他說得不錯,以他這樣的本領,要廢我的武功,確實是輕如反掌,在他的劍下,我想要求死也難。」
但對哥哥的武功心裡暗暗佩服是一回事,口頭上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忍受屈辱的。
孟華並沒刺他啞穴,他在孟華喝問之下,傲然說道:「大丈夫寧死不屈,你要殺我容易,要我求饒,那是萬萬不能!」、
孟華氣怒交迸,喝道:「虧你還有臉說自己是大丈夫?」
楊炎冷笑說道:「我的武功雖不如你,品格卻不見得比你差了,哼,哼,我還不屑於做你這樣的偽君子呢!」
孟華怒道:「我怎麼是偽君子了?」
楊炎冷冷說道:「你想要殺我,卻不敢殺我,不過是怕人說你『骨肉相殘』罷了。好,那我就成全你的名聲吧,你編排我的罪名,我全都承認。就是不認你是我哥哥!那你可以毫無顧慮的一劍把我殺掉了,動手,快動手呀!」
孟華心中痛如刀割,淒然說道:「你錯了,我不殺你,並非是怕人閒話,你不認我做哥哥,我還是認你做弟弟的。但也正因為你是我的弟弟,而你又沒有絲毫悔過之心,我、我只能、只能……」疊聲說了兩次「只能」,緩緩的舉起手掌,便待向楊炎的天靈蓋拍下去。
丁兆鳴喝道:「孟華,你剛說過的話就忘記了麼?」孟華怔了一怔道:「我說過什麼?」
丁兆鳴道:「你說過楊炎是由我處置的!」孟華鬆了口氣,收掌說道:「是,但憑師叔處置這個孽徒!」
丁兆鳴道:「按說他罪在不赦、姑念他年幼無知,暫且特地逐出本門,交由令尊嚴加管教!待他將來改過自新,再准他重列門牆。盂賢侄認為這辦法怎樣?」要知孟華是天山記名弟子,論地位還在丁兆鳴之上。故此雖說他已授權由丁兆鳴處理此事,但丁兆鳴按照規矩還是必須有此一問,以示對他尊重。
這正是孟華心中所想,口裡卻不敢說出來的辦法。當初他要丁兆鳴陪他同來,就正是提防有此際之事,盼丁兆鳴能夠出頭為他轉園的。他心中歡喜之極,臉色卻是一表端莊的答道:「師叔計慮周詳,師叔說是該這麼辦自是不會錯的。我沒異議。」
(哈!果真「偽君子」一個)
丁兆鳴道:「好,那就這麼辦吧。是你押他回去,還是我押他回去?」
楊炎聽說要把他交給孟元超管教,這真是比要他的性命還更難過。要不是他被點了十八處穴道,他一定會憤怒得暴跳起來,如今則只能躺在地上嘶聲大叫了。
「做不做天山派弟子我不稀罕,要我受孟元超的侮辱,我死也不能!」他直呼孟元超之名,丁兆鳴,孟華和邵鶴年都是不禁變了面色,眉頭大皺。丁兆鳴斥道:「胡說八道,你的爹爹管教你,怎能說是侮辱?」
孟華心裡猜想:「炎弟想必是已從辣手觀音那裡,知道了他的身世之秘。不過救他性命要緊,父子兄弟之間的誤解,慢慢再想法消除。」他怕楊炎繼續胡說,便即補點了他的啞穴。
回到原來的話題,孟華說道:「我回天山弔喪,不僅因為我是得過老掌門指點武功的本派記名弟子,要盡弟子之禮,而且是代表義軍和我爹爹弔喪的。弔喪之後,我也還有一點公事要辦,自是不能為這孽徒之故,因私廢公。只好偏勞師叔了。」還有一件「秘事」他不便說出來的是,在他的猜想,冷冰兒碰上這樣「意想不到之事」,一定是傷心之極的了。他要找到她為弟弟贖過罪,勸慰她並要求她「饒恕」自己的弟弟。
接著他又對邵鶴年道:「叔叔,你是我們兄弟的長輩,柴達木的義軍倘有遷移,由你聯絡也較為容易。回疆的任務,我和劉抗可以代辦,請你也和丁師叔一起回去吧。」
邵鶴年道:「你不說我也正想請命,如此安排,最好不過!」論親戚輩份,他高孟華一輩,在義軍的地位是孟華較高,故此他用「請命」二字。
孟華說道:「叔叔不用客氣。我這不肖的弟弟,一路上我還要請你多加教訓。」邵鶴年道:「你放心,我會的了。」
孟華安排妥當,正想動身,發現楊炎的傷口又在開始流血,他心中一陣酸痛,又再回過頭來替楊炎敷上了金創藥。
丁兆鳴道:「孟賢侄,我會替你照料弟弟的,你放心走吧,哦,楊炎,你再不學好,真是對不起你的哥哥了。」
楊炎是個性情容易激動的人,雖然他不能接受丁兆鳴的責備,對孟華的惡感亦未能消除,但亦已體會得到他的哥哥確是真心愛護他的,不覺心頭一股暖意,一直沒有眼淚的他,眼睛裡有一點潮濕了。
孟華說道:「好,那我走啦!」忽地想起一事,臨走又道:「丁師叔,我封閉的穴道,十二個時辰之內,料他不能自解。但最好請你在時辰之前,補點他的十八道大穴!」以弟弟的武功,他確是有點擔心丁兆鳴克制不住,故此不厭其詳的提醒丁兆鳴。
要照料、要提防的事情他都交待過了,他這才懷著異常複雜的情緒,深沉的目光望了弟弟一眼,這才和丁邵二人分手。
丁兆鳴背著楊炎下山,走了半天,找到一個牧場,買了兩匹健馬拉的鋪有錦墊的馬車,他和邵鶴年一個看護楊炎,另一個則輪流駕車。楊炎舒舒服服的躺著養傷,他受的傷雖不算輕,卻非內傷。孟華給他敷上的金創藥,又是上佳的金創藥,不過兩天傷口己合,第三天差不多全好了。
丁兆鳴並沒忘記,每隔不到十二個時辰,就補點他的十八處穴道。
楊炎也不理會他們,樂得自己舒舒服服的躺著靜養。丁兆鳴早已在那牧場上購備了充足的食糧、麥餅,有糌粑,有肉脯,還有馬奶酒,馬奶酒雖然酸澀,對身體卻是甚為滋補。
在這幾天當中,邵鶴年故意和兆鳴談起孟元超、雲紫蘿和楊牧的往事。雖然有些事情,他不便直言其隱,但已把楊牧的惡行劣跡,凡是可以讓楊炎知道的,盡都在他的面前說出來了。
他們說出了楊牧當年怎樣捏造孟元超在小會川戰死的謠言,向雲紫蘿騙婚;後來又怎樣私通官府,陷害孟元超;為了陷害孟元超,甚至不借誣陷妻子,毀她名譽,將她休棄。由他姐姐辣手觀音出面,在寒冬臘月,將雲紫蘿趕出家門,而當時雲紫蘿正是懷孕在身,懷的就是楊炎。
最後邵鶴年說道:「楊炎,我不知道你是否見過你的姑姑,你的姑姑又和你說過了一些什麼話,但你可不能偏信一面之辭,你知不知道,不錯,楊牧是你的生身之父,但他對你非但從無一日父子之恩,而且你們母子都幾乎給他害死!」
在邵鶴年說這段話的時候,丁兆鳴給楊炎解開啞穴。
楊炎心情激動,聽到一半,就嘶聲叫道:「我不要聽,你們都在騙我,騙我!」
邵鶴年道:「我知道這會令你傷心,你也不會馬上就相信我說的事實。但我還是非要你聽不可!」
他是因為楊炎不認哥哥,從楊炎的口氣之中又已透露出他已經知道自己一點身世隱秘,才索性把事實真相告訴他的。
但可惜正如他的所料,楊炎是不能馬上相信他的。假如換了是冷冰兒對他說出這些真相,他或許會多相信幾分。此際他只是在道:「不錯,你叫我不可偏信一面之辭,那我也就不能偏信你的說話。你和孟元超是一夥,當然是幫他說話了。」
不過,他雖然「不願意」相信邵鶴年的話,內心深處卻是不能不加深懷疑:「難道我的生身之父當真是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卑鄙小人?要是真的話,我該怎麼辦呢?不,不,他們一定是誇大其辭,不會全是真的!」
丁兆鳴見他如此激動,只好又點了他的啞穴。
他的傷勢本來差不多好了的,由於受到了大刺激,面色一下子又壞了許多,這天晚上發起高燒,已有生病的跡象。
丁兆鳴擔心他在途中生病,悄悄叮囑邵鶴年,不要再「刺激」他,一切留待到了柴達木見著孟元超再說。丁兆鳴並且用了可以避免傷害他身體的手法,點了他的暈睡穴,讓他安眠。
幸好丁兆鳴懂得一點醫術,隨身也攜帶有一些常用的藥物,楊炎發的高燒,第二天就退了。
馬車繼續向前行進,走過了草原,進入了山區。
行行重行行,到了一處險峻之處。一條陡峭的斜坡,山坡上鋪滿積雪。地形又極狹窄,只能容得他們這輛馬車駛過。
正當馬車轉過山坳下坡之際、忽然發現一個女子低著頭迎面走來。積雪鋪蓋的斜坡本來就已經夠滑的了,馬車被引下山坡,速度當然極快。駕車的邵鶴年武功甚高,方能控制得住,但也是小心翼翼,絲毫不敢大意。
那個女子突然發現馬車馳下,花容失色,尖聲呼叫!
殊不知她固然吃驚,邵鶴年比她還更吃驚。剛才隔著山坳,他根本看不見路上有人。而且起先他也根本料想不到,在這嚴冬的北國,在這積雪沒膝的山坡,竟然會出來一個少女走上來的。
但在這一瞬間,他自是無暇去思索這個少女的種種可疑之點了,最緊要的是不能傷害這少女的性命。
他趕忙勒著馬頭,大叫!」姑娘,快躲過一邊,快!」馬車剛好在那少女的面前停下,那少女卻並未「滾過一邊」。
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邵鶴年喘息未定,還未來得及說話,那少女突然罵道:「豈有此理,你駕車帶不帶眼睛?」喝罵聲中,手中已是揚起一條軟鞭,呼的一鞭就向邵鶴年的雙足捲去。
邵鶴年坐在車頭,雙足垂在車邊,這少女出手快極,邵鶴年冷不及防。左足踢空,右足給她用鞭捲個正著。車身還是在傾斜的,少女使勁一拉,就把他拉下車了!
邵鶴年跌了個四腳朝天,馬車失了控制,少女迅即又是唰唰兩鞭,打那兩匹拉車的馬,馬車飛也似的從山坡上滾下去。
丁兆鳴在車廂裡看護楊炎,意外突然發生,他要挽救也來不及。但楊炎已經看見那個少女了,大風揭起車簾,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已經知道這個少女是誰。
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那「小妖女」龍靈珠。
楊炎又驚又喜,心裡想道:「她的花樣真多,這個惡作劇也真虧她想得出來,看來她是要攔途截劫我了!」
邵鶴年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摔得雖然不重,但膝蓋的「環跳穴」給軟鞭打著,又是一個倒栽蔥從車上摔下去了,爬起身來,雙腳又是一破一拐,走路可以,跳躍卻已不靈了。
他是個老江湖,此時當然亦已知道這少女是存心生事的了。
「豈有此理,是誰唆使你這小丫頭來害我們的?」邵鶴年喝道。
龍靈珠冷笑道:「要害人的是你們,可不是我!你居然敢顛倒過來罵我,是不是想再吃幾鞭?」呼呼風響,捲起一個鞭影,她一招「回風掃柳」的鞭法,又向邵鶴年掃過來了。
邵鶴年聽出她話中有話,取出一對判官筆撩開她的軟鞭,喝道:「胡說八道,我們害了誰?」
龍靈珠冷冷說道:「車上那個小伙子不是已經被你們害了?」
邵鶴年怔了一怔,說道:「你是衝著楊炎而來?我們送他回家,怎能說是害他?」
龍靈珠道:「他願意跟你們走的嗎?你們已經把他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邵鶴年忙道:「你聽我說——」但他的話未能說出,胸骨又著了一鞭。邵鶴年大怒,只好先和她鬥。
邵鶴年的武功本來不弱於龍靈珠,但此時跳躍不靈,卻是大大吃虧。龍靈珠的鞭法矯若游龍,不到十招,邵鶴年就給她打著了三處穴道,最後一處是軟麻穴,邵鶴年再次跌倒,這次卻是爬不起來了。
龍靈珠一聲冷笑,拋下了他,向前退去。
那輛馬車飛也似的從山坡上滾下去,眼看就要翻轉,丁兆鳴使出千斤墜的重身法,這才把馬車拉住。
他跳下車來,正待回去找邵鶴年,龍靈珠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了。
丁兆鳴喝道:「小小年紀,為何這等心狠手辣?你要把我們全都害死嗎?」
龍靈珠笑道:「我知道你的本領很好,一定不會車翻命喪的!
丁兆鳴怒道:「還要強辯,你把我那朋友怎麼樣了?」
龍靈珠道:「待會兒你就知道。」
丁兆鳴道:「為何現在不說?」
龍靈珠笑道:「我怎樣整治他,待會兒就怎樣整治你。先說給你知道,只怕不靈。」
丁兆鳴列天山派四大弟子,所到之處,無不受人尊敬,即使是中原各大門派的掌門,對他也不敢稍有失禮。想不到如今竟然有人當著他的面說要「整治」他,而且說這話的還是個黃毛丫頭。饒是他涵養功夫再好,此時也按捺不住怒從心起了。「好呀,我倒要看你如何整治我?」丁兆鳴按著劍柄,冷冷說道。
龍靈珠道:「你既然要看,為何還不出招?」
丁兆鳴不覺一怔,哼了一聲道:「小丫頭膽敢如此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何人?」要知武林中不成文的規矩,長輩與晚輩過招,當然是讓晚輩先出招的。雖說他們並無派別源淵,但在丁兆鳴的心目之中是把這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當作晚輩的。
龍靈珠道:「我當然知道,否則我還不會來找你呢!」
丁兆鳴道:「哦,如此說來,你是存心要來伸量我的了,你的師長是誰?」
原來他見龍靈珠如此大膽,已是不覺有點懷疑,懷疑她的師長說不定是那一位前輩高人,否則小小年紀,焉敢如此放肆?這樣的例子以往也曾有過,例如當今的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在初出道之時,年紀還不到二十歲,但因他的父親金世遺在武林中輩份極高,若是只論輩份,許多門派的掌門人都比他低了一兩輩的。
龍靈珠淡淡說道:「我的武功何人傳授你不用管,我知道你是天山派四大弟子之一,假如貴派的老掌門唐經天還在,我碰上了他,當然不能不以晚輩之禮求他指點。但憑你的身份,卻是只能勉強夠資格陪我走上幾招了!」
丁兆鳴平素本來是個謙厚君子,此時也不禁給她氣得七竅生煙,冷笑說道:「多謝你眼內還有敝派的老掌門,我是不知自量了。既然姑娘口氣如此之大,那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說到「從命」二字,唰的一劍刺出。
這一招劍中夾掌,正是丁兆鳴從追風劍式變化出來的自削絕招。劍刺左額,掌削膝蓋,料想面前這個「乳臭未乾的」丫頭,不是中劍就是中掌。不過他亦無意傷這少女,他的劍法已經練到差不多爐火純青之境,有把握可以在碰著她身體的那一瞬間,立即變招刺她穴道。
那知結果卻是完全出他意料之外!
龍靈珠叫聲「好快!」掌風劍影之中,一個「風擺垂揚」的身法,腰向後彎,頭髮幾乎貼到地上。
丁兆鳴的劍尖差一點刺著她的鼻粱,說時遲,那時快,龍靈珠的軟鞭已經卷地掃來,鞭法之快,不亞於丁兆鳴的劍法。丁兆鳴做夢也想不到這個「黃毛丫頭」竟然會用如此奇險而又絕妙的身法閃了過去,突然間變成了自己的下盤被襲了。
丁兆鳴忙把身形拔起,撲下來抓她鞭梢,龍靈珠那條軟鞭儼如龍蛇吐信,倏的昂起頭來,打成鞭圈。假如丁兆鳴的左手仍然徑抓下來,手腕就先要給他的軟鞭纏上。
好個丁兆鳴,果然不愧是名列天山派四大弟子的高手,身子懸空,居然還是變招成速,一個鷂子翻身,已是頭下腳上,右手的長劍插入了鞭圈,俯衝而下,劍勢凌厲,破空之聲,嗤嗤作響。龍靈珠的銀絲軟鞭,份量甚輕,本來不易受力。但若是拉緊的話,就非給丁兆鳴的利劍削斷不可了。尤靈珠只好把鞭圈鬆開,迅速收回。
說時遲,那時快,丁兆鳴已是斜身下落,嚴如餓鷹撲地,長劍橫伸,凝神待敵。
龍靈珠妙目斜瞧,意殊不屑的縱聲笑道:「天山派四大弟子的本領原來也不過如此,丁大俠,你站穩了沒有。」在她冷嘲熱諷之下,丁兆鳴這次倒是心平氣和的說道:「姑娘,你的鞭法很是不錯。不過,要想勝過天山劍法恐怕還是不能。」
要知丁兆鳴本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自是懂得臨敵之際,最忌心粗氣躁的。剛才他只因見龍靈珠年紀太輕,不大將她放在眼內,又中了她的激將之計,以致險些吃了大虧。此時他早已醒悟,龍靈珠冷嘲熱諷,不過是想令他動氣方始有機可乘,他如何還能中計?不過他稱讚龍靈殊的鞭法「眼是不錯」,倒是由衷之言,但這四個字的評語,卻也頗有「長輩」口吻。
龍靈珠一聲冷笑,說道:「真的嗎?」冷笑聲中,身形一晃,儼如驚鴻掠水,連人帶鞭,倏的繞到丁兆鳴身後。
丁兆鳴反手一劍,就像背後長著眼睛一樣,劍鋒剛好迎上她的軟鞭。霎忽之間,龍靈珠換了六七處攻擊的方向,都給他見招化招,見式解式,隨手化解。
丁兆鳴去了輕敵之心,全神應付,他的真實本領遠在龍靈珠之上。龍靈珠不敢行險以求僥倖,要想勝他,可是不能了。
劇鬥中,丁兆鳴一招「三轉法輪」力透劍尖,內力所至,鞭劍未交,龍靈珠的軟鞭已是給他帶動,好像就要脫手飛出似的,丁兆鳴猛的喝道:「撒鞭!」右手一伸便把軟鞭抓住。
龍靈珠身形傾仆,丁兆鳴正要再加把勁奪她的鞭,陡然間只見冷電精芒,耀眼生輝,龍靈珠的在手已是多了一柄利劍。原來她這把劍乃是軟鞭,不用之時當作腰帶纏身的。
「不見得!」龍靈珠一聲冷笑,順著前衝之勢,軟劍抖得筆直,閃電般刺向丁兆鳴掌心。掌心的「勞宮穴」倘若給她一劍穿過,丁兆鳴的內功再好,也要化為烏有。只好連忙縮掌。
龍靈珠奇招解困,飛身復上,鞭劍兼施,轉守為攻。不但劍法古怪,鞭法也和剛才不同了。
最方怪的是:她的鞭法之中夾有劍法,劍法之中又夾有鞭法。
武學諺語有云:槍怕圓,鞭怕直。槍是比較粗重的長兵器,能夠使得圓轉如急,可非得有舉重若輕的深厚內力不行;鞭是柔軟的兵器,要抖得筆直而兼具槍矛刀劍的性能,這是拳輕若重的功夫,同樣也是很難做得到的。龍靈珠的軟鞭盤旋飛舞,時不時抖得筆直,用鞭梢來點丁兆鳴的穴道,就像用刺穴的劍法一般。
她的劍乃是軟劍,忽屈忽伸,更具輕靈翔動之妙。使到疾處,劍光化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圈,圈裡套圈,和軟鞭打成的鞭圈同時使出,饒是丁兆鳴應付得非常沉著,也不禁感覺得有點兒眼花繚亂,分不清是劍是鞭。一般劍法多是點、削、刺、戳,而她的劍法卻多了盤、鉤、推、轉、圈、掃六法,鞭法劍法,竟是溶於一爐。待丁兆鳴將鞭當劍,將劍當鞭之時,她忽地鞭仍是鞭,劍仍是劍。倘若不是丁兆鳴的臨敵經驗豐富,內功劍法又都到了一流境界,驟然碰到這樣古怪的打法,勢必著了她的道兒。如今雖然抵敵得住,卻也顯然屈處下風了。
楊炎在車上觀戰,對龍靈珠的武功,也只是能看懂一半。心想:「原來那日她與我比武還是未曾盡展所長的。」但由於旁觀者清,勝負的關鍵,他已是看出來了。
楊炎暗自想道:「她的劍法雖然古怪,看得出還是脫胎於龍形十八劍,鞭法卻不知是屬於何家何派了。但記得爺爺說過,她的父親是一個武功極高的『魔頭』,雖然給爺爺打斷了一條腿,那是因為他當時沒有還手之故。若然真個較量,爺爺也沒把握打敗他的。龍靈珠那些古怪武功,想必是她爹爹傳下。
「可惜她的內力較差,鞭法、劍法再高,也不過是和天山劍法各有千秋,丁師叔只要使出大須彌劍式,在招數上她就佔不到便宜了。她的內力比不上丁師叔,最終還是非敗不可。」要知楊炎的劍法雖然不及丁兆鳴的,但丁兆鳴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是瞭然於胸。
楊炎看得出勝負的關鍵所在,丁兆鳴當然也看得出來,不過稍遲片刻而已。
「她打她的,我打我的。管她古怪不古怪!」丁兆鳴心想。果然不出楊炎所料。他頓然省悟,立即就使出了大須彌劍式了。
大須彌劍式於拙中見巧,招法妙無窮。本來若是大家都練到最高境界,龍靈珠的鞭劍兼施,也可以和大須彌劍式分庭抗禮。但丁兆鳴是天山派第二代弟子中劍法最高的人,只論劍法,現任掌門人唐嘉源恐怕都比不上他。龍靈珠年紀比他輕了一半,兼學父母兩派的武功,所學雖博,卻是難免雜而不純。怎比得上丁兆鳴的天山劍法差不多到了爐火純青之境界。他把大須彌發揮得淋漓盡致。當真是攻如雷霆疾發,守如江海凝光。龍靈珠只覺對方無暇可擊,漸漸就只有招架的份兒了。
丁兆鳴喝道:「如今你該知道是誰不自量了吧?但念在你年紀輕輕,練到這身功夫,已是極不容易。我不傷你,你快認實招供,是誰唆使你來害我的。」
龍靈珠咬牙狠鬥,丁兆鳴喝道:「你再不說,我可要對你不客氣!」大喝聲中,展開了一派進擊的招數,劍劍精絕!
眼看龍靈珠就要抵禦不住,忽聽得楊炎叫道:「走乾轉異,玄鳥劃砂!」前四個字是指示龍靈珠該走什麼方位,後四個字是指點她用什麼招數。龍靈珠無暇思索,依法施為,果然一轉到這個方位使出此招,立即就把丁兆鳴的極為凌厲的這一招破解了。
丁兆鳴聽見楊炎說話,好生驚詫,回頭一看,只見楊炎已經坐了起來,靠著枕頭張望,這個駝絨枕頭,還是他為了可以讓楊炎睡得舒服的緣故,特地向那牧楊主人購買的。
原來了兆鳴雖然沒有忘記每隔十二個時辰不到就點楊炎的十八處穴道,外加啞穴。但由於楊炎的傷已經好了許多,比起他給孟華點穴之時,功力已是不可同日而語;另一方面,丁兆鳴的內力卻是不及孟華,施之高手,點穴的效能自亦較遜。此時還差四個時辰未到限期,楊炎已經解開了上身的三處穴道,頭部、腰部和手臂都可以活動了,至於啞穴,則更是早已解開。
丁兆鳴如此細心照料楊炎,楊炎如今竟然指點這「小妖女」如何打他,這霎那間,丁兆鳴不由得又是吃驚,又是傷心,又是氣惱,喝道:「揚炎,你,你這小一——」高手搏鬥,那容分了心神,龍靈珠唰的一招「回鞭楊柳」,要不是丁兆鳴躍起得快,腔骨幾乎給軟鞭掃著。
他那句話雖然未說得完整,楊炎也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了。石天行、甘武維、甚至他的哥哥孟華都曾經罵過他「小畜生」,唯一沒有這佯罵過他的只有丁兆鳴。如今丁兆鳴也要這樣罵他了,雖然那三個字未曾吐出唇邊。這霎那間,楊炎也不由得一陣傷心。
「我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在他們這班自命正人君子的眼中,我竟然是連禽獸也不如了?」
「丁師叔,對不住!她來幫我,我當然也只能幫她!」楊炎澀聲說道:「
龍靈珠格格笑道:「總算你還有良心,知恩善報。那次你幫了我又幫辣手觀音,我的氣至今都未消呢?」她心裡甜絲絲的,不覺亦是稍有疏神。丁兆鳴乘隙即進,青鋼劍揚空一閃,儼如閃電,「嗤」的一聲,龍靈珠的衣袖給削去了一小幅。
楊炎叫道:「踏異轉坎,龍形一式!小心左脅,攻他空門!」幸虧楊炎接連不斷的出聲指點,龍靈珠這才轉危為安,一口氣化解丁兆鳴十七八招凌厲的攻勢,開始轉守為攻。
楊炎起初只看得懂龍靈珠的一半武功,此時則已是對她的軟鞭用法都能領悟其中精隨了。至於丁兆鳴的劍法,他更是每一招都熟悉的。如此一來,他雖然沒有下場,已是等於他和龍靈珠合力來斗丁兆鳴了。
古語有云:知已知彼,百戰百勝。「丁兆鳴每出一招,就給楊炎先行喝破,劍法再精,亦是沒用,如何還能克制敵人?
丁兆鳴氣怒交加,猛地飛身躍起,不理會龍靈珠正在攻擊他的空門,便使出一招兩敗俱傷的劍法。按劍理他本應斜身竄出,先避招後進招的,這一下連楊炎也始料之所不及。
他還未來得及指點,只見龍靈珠亦已飛身跳起,跳得比丁兆鳴更高,楊炎霍然一省:「對,我忘記她的輕功比丁師叔高明了。」心念一動,口裡立即不假思索的把招數說了出來。
「三環——套月!」他剛說完前面二個字,只見龍靈珠的軟鞭早已抖成三個圈圈,套著了丁兆鳴的長劍。龍靈珠使出的招數,正是他為她擬定的那招「三環套月」原來龍靈珠經過了他指點數十招之後,已是無師自通,臨急變招,果然是「英雄所見「不僅「略同」,而是完全一樣了。∼
只聽見「卜勒」一聲,龍靈珠軟鞭斷了一截,但丁兆鳴的長劍卻已被她扯出手去。說時遲,那時快,龍靈珠的軟劍已是抖得筆直,劍光有如黑夜繁星,千點萬點飛灑下來!
楊炎連忙大叫:「不可,不可——」『傷他』二字未曾吐出唇邊,丁兆鳴已是倒在地上。
龍靈珠笑道:「你急什麼,他點你十八處穴道,我如今只點他九處穴道,已是手下留情了。丁兆鳴,你的內功很好,冷不死你的,你好好在雪地上躺十二個時辰吧!」其實她也沒有本領在一招之間刺丁兆鳴的十八處穴道,但這一劍刺九穴的劍法,亦已令得楊炎暗暗佩服,自愧不如了。
丁兆鳴左臂揮舞,身子卻已不能動彈,口也說不出話。原來龍靈珠是故意不點他左臂的穴道,以防萬一有野獸出現,他有一隻手也就足以抵禦了。楊炎鬆了口氣,想道:「這『小妖女」行事雖邪,但她知道我要保全丁師叔的心意,設想得比我還要周到。她點邵鶴年的穴道,想必也是如此。」
龍靈珠跳上馬車,笑道:「我暫且給你充當車伕吧!」她駕車的本事好像比邵鶴年還好,在急陡的斜坡上揚鞭趕馬,飛車疾駛,當真實似電掣風馳,不過喝一杯熱茶的時刻,這輛馬車已是安安穩穩的到了下面平坦的山谷。她這才停了下來。
楊炎這才有空和她敘話:「龍姑娘,多謝你依然把我當作朋友。」龍靈珠上次與他分手之時,曾經說過不想再見他的。
龍靈珠淡淡說道:「這只是你的猜想,我,可沒說過這話。」
楊炎說道:「你怎的會來幫我這個大忙?上次我想和你一起走一段路程你都不許。」
龍靈珠道:「你以為我是為了你而來的嗎?」楊炎說道:「那你是為了什麼?」龍靈珠道:「你忘記了我有一個古怪的嗜好,喜歡找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比試比試武功的嗎?」
楊炎說道:「你真的只是想找丁兆鳴比試,事先不知道我在車上。」龍靈珠道:「我知道的。不僅知道丁兆鳴要把你押往柴達木,而且還知道你被誰所擒。說老實話,最初我也並不是想找丁兆鳴比試。」
楊炎說道:「你是怎麼知道的?」龍靈珠道:「那天你被孟華所擒,我躲在附近的一塊大石頭後面,幸喜他沒發覺。楊炎,想不到你的哥哥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為何你不肯認他?」
楊炎說道:「他不是我的哥哥。內裡因由,請恕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龍靈珠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難言之隱,我也不肯認我的爺爺,所以你不認哥哥,我並不覺得奇怪。你不肯說就算了。
「我見了你哥哥的劍法情知決計比不過他,不得已而思其次,這姓丁的天山劍法那天我見也很不錯,因此我就找上了他。你得解困,只是造逢其會而已。」
楊炎心想:「原來前幾天她是在暗中跟蹤我,我卻不知。如此看來,她其實還是關心我的。」他心裡很是高興,卻不說破。
龍靈珠喧道:「你笑什麼?」楊炎說道:「沒什麼。不管怎樣,你都是幫了我的大忙,等於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知要怎樣報答你才好。」此話確是他的由衷之言,他是寧死也不願去受孟元超「管教」的。
龍靈珠笑道:「你知道就好。過去你幫過我的忙,我也幫過你的忙。已經一筆勾消。如今是你重欠我一筆人情債了。這筆債可不是你剛才幫我那點小忙可以抵銷的。」
楊炎說道:「大恩不言報,你若有所需,要我赴湯蹈火,絕不推辭!」
龍靈珠道:「你的姑姑和師叔都罵我是小妖女,你口裡雖沒這麼說,心裡一定也是這麼想……」
楊炎忙道:「你這可冤枉了我,我本身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小魔頭,怎能罵你是小妖女?」
龍靈珠噗嗤一芙,說道:「好,那咱們就算是同類吧,同類更可以直言無忌了!
楊炎說道:「我正是要聽你的真話。」
龍靈珠道:「施恩不望報,這是君子所為。我是小妖女,非要你的報答不可。不過,我平生世講究恩怨分明。買賣公平,你欠我多少,我會要你恰如其分的償還給我,赴湯蹈火,那倒不必。」
楊炎心道:「她的花樣真多,不知又是要給我出什麼難題了!」笑道:「不知怎樣才算恰如其分的償還與你。」
龍靈珠道:「我要你做一件事情,我認為是剛好合適就是剛好合適了。」
楊炎說道:「你要我做的是什麼事情?」龍靈珠道:「現在我還沒有想好,待我什麼時候想好了再告訴你!」
楊炎不禁有點忐忑不安,說道:「這個、這個……」
龍靈珠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不用擔心,一、我不會要你做傷天害理的事;二,我不會藉此來折磨你。你大我的是人情債,將來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給足我的面子的,那就行了。」
楊炎鬆了口氣,說道:「這個容易。你幫了我這個大忙,就是要我在人前向你下跪,我都願意。」
龍靈珠面上一紅,說道,「亂嚼舌頭,我又不是母夜叉、羅剎女,為何要你一個大男人向我下跪?」
楊炎苦笑道:「我這個大男人,這幾天可是倒媚透了。不過不瞞你說,即使是我的本們長輩和我的哥哥逼我,我也未曾向他們屈膝!」
龍靈珠笑道:「那你可真是看得起我了,嗯,對啦,我還沒有問你、你的傷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療傷,這次我可以免費奉送,不算你欠我的債!」
楊炎說道:「傷已經差不多好了。就只穴道,未曾完全解開,大概還要過三個時辰……」
原來他由於分了心神說話,這段時間只能繼續解開三處穴道,連前一共解開六處穴道,還有十二處穴道未曾解開。
龍靈珠蹙眉道:「我可不耐煩等三個時辰,這點小忙讓我幫你好了。」楊炎故意問道:「這次要不要報答的?」龍靈珠笑道:「我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情味的,舉手之勞,用不著報答了。」
她以為解穴不過舉手之勞,那知一試之下,竟是大出意料之外。
解穴是要本身的內力能夠透過患者的穴道方能有效的,由於楊炎此時也正在默運玄功,配合外方來沖關解穴,龍靈珠的指頭一碰著他的穴道,竟然給彈起來。楊炎的穴道非但未能解開,她的手指反而好像如受釘刺,不由得暗暗呼痛。」
楊炎好生過意不去,說道:「龍姑娘,我一時忘記了要告訴你一樁事情,累你受苦,這是我的不對。」
龍靈珠道:「什麼事情?」
楊炎說道:「我的內功不是你的爺爺傳授的,我一直練的是天山派內功心法。」
龍靈珠道:「兩派不同的內功,就會彼此相剋的嗎?」楊炎說道:「那也不盡然,要看是怎樣的不同,同時還要看雙方內力的深淺。」龍靈珠道:「哦,我明白了,因為我的內力遠不如你,連丁兆鳴也比不上,所以根本就沒法替你解穴。」她素來好勝,言下意殊鬱鬱。
楊炎說道:「不,你還是有個辦法可以幫我迅速解穴,但你一定要相信我。」
龍靈珠莫名其妙,說道:「我幫你解穴,只有你不相信我,怕我乘機害你。怎的反過來要我相信你。」
楊炎說道:「口說很難明白,你一試便知。」
龍靈珠笑道:「我這個人最喜歡新奇的,你把辦法告訴我,你敢相信我,我就有膽一試。」
楊炎說道:「你把內力凝聚掌心,重擊我相應的穴道。」他說出的第一個相應穴道,就是死穴。
龍靈珠吃了一驚,說道:「掌力比指力強得多,重擊之下,你受得了嗎?」
楊炎笑道:「我不會這麼傻,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你儘管重擊,但要是發覺什麼異狀,你也不用驚慌。」
龍靈珠好奇心起,便即按照他的指點,重重一掌擊下。
手掌一碰著他的身體,果然立即便有「異狀」發生。龍靈珠的內力竟似泥牛入海,一去無蹤,手掌也好像給粘住了。
儘管楊炎有話在先,這霎那間,龍靈珠也是不禁心頭陡震,「楊炎莫非是要布這陷阱害我,他要吸乾我的內力?」
幸虧這不過是片刻之事,她心念未已,另一個「異狀」跟著又發生了。這次是楊炎把本身的內力透過她的掌心,不但她「失去」了的盡得補償,而且似乎還有進益。
龍靈珠的武學不及楊炎廣博,但見識亦是極高的。一怔之下,登時悟出其中道理。因為楊炎內力遠遠在她之上,但穴道未解,就不能發揮。自己加上這點內力,不過等於「觸媒」,一觸發他的內力,衝破了被封的穴道,他的內力就可以倒流過來了。
龍靈珠暗暗叫了一聲「慚愧」,說道:「楊大哥,你的內功真是奇妙莫測!」
楊炎說道:「別忙說話,繼續解穴。」龍靈珠依法施為,沒多久就把他的十二處穴道全都解開。每給楊炎解開一處穴道,她自己也多得一分好處。她與丁兆鳴一番惡鬥之後,本來已是差不多精疲力竭了的,此時卻是但覺渾身充滿精力,更勝從前。
楊炎躍下馬車,深深吸了口氣,說道:「多謝你給我提前解穴,這幾天來我老是躺在車上,真是悶死了。」地跑到雪地上又跳又叫,活像一個禁閉了幾天的頑皮孩子,一旦得脫牢籠似的!
龍靈珠笑道:「這次咱們彼此都不欠對方的情。但你可得小心一點。」
楊炎說道:「小心什麼?」
龍靈珠道:「你知道你的腳底下是什麼?」
楊炎說道:「幾層積雪覆蓋的泥土。」龍靈珠道:「不,是一條地下冰川。」
楊炎道:「真的!」龍靈珠道:「你要是不信,咱們挖下去看,我估計只要挖到三丈多深,就可以發現冰川上的浮冰,再鑿開一個冰窟窿,下面就有水了,從冰窟窿裡還可以釣魚呢。」
楊炎大喜道:「我正吃厭了乾糧,要是能有鮮魚吃,這可多美!好,說挖就挖!」他們用寶劍挖開堅冰,挖到三丈多深,果然發現浮冰,一切都如龍靈珠所言,鑿開了冰窟窿,把一塊石頭拋下去,便聽得見水聲了。楊炎高興非常,說道:「龍姑娘!你真是見多識廣。」
龍靈珠道:「你要不要知道我這套本領是怎樣學來的?」
楊炎說道:「你願意說給我聽,我當然求之不得。」
龍靈珠道:「你大概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有關我爹娘的事吧。我十一歲那年,爹爹被仇家害死,媽媽受了重傷,帶我逃亡,當時她是有孕在身的。逃亡途中,不幸她又小產,元氣大傷,自此她的病就一直沒有好過。為了養活母親,我討過飯,偷過東西,也學會各種各樣的謀生方法。
「這套捕魚的方法就是媽媽教給我的。
「我們從江南逃到漠北,這是媽媽一直要我向北方逃的,媽是雪山長大的姑娘,逃到了無人的冰天害地之中,就像回到故鄉一樣,精神倒是舒暢許多。她是告訴我不要給表面的荒涼所嚇到,林海雪原裡其實是有無數寶藏,吃的穿的都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冰窟捕魚,只不過是她教給我的謀生方法之一。
「不過冰窟捕魚,說容易很容易,說難也真難。難的是找不到魚餌。有一種可以在雪層中冬眠的蚯蚓是可以做餌的,但很難尋覓。要是用沒有餌的魚釣,那就很難釣到魚了,有時身子都凍僵了,還釣不到一尾。不過冰窟裡的魚一般來說還是要比河中的魚易釣,因為它不會游來游去,所以有時運氣好的話,雖然沒有魚餌,把魚竿垂下去,隨手一釣,也會釣著大魚。
「可惜的是媽媽雖然教會了我謀生的方法,她自己卻是只能多活兩年,在我過了十三歲那年她就死了。現在你不羨慕我懂得這套謀生本領了吧,要不是我懂得這套本領,我早就餓死了。」
楊炎淚盈於睫,說道:「對不住,我不該惹你想起悲痛的往事的。」龍靈珠道:「我可沒你這樣多愁善感,或許是因為苦難經得多了,人也會變得麻木了。不過因為你問起我,我才告訴你。就像把別人的故事告訴你一樣,我自己早沒傷心了。」
話雖如此,但楊炎在她表現出的倔強之中,卻也隱隱能夠感受得到蘊藏在內心的一種深沉的悲痛。
楊炎歎口氣道:「咱們都是苦命人,你比我似乎更加不幸。多謝你給我榜樣,你能夠抵受得了的,我也一定會抵受得了。」
龍靈珠把魚線垂下冰窟窿,許久才釣起一尾小魚,苦笑說道:「運氣不好。我知道下面有許多魚,但魚竿不夠長,沒有餌誘魚上釣,可是難釣。」
楊炎說道:「我倒有個辦法,不用魚竿就能捉到魚兒。」龍靈珠道:「有這樣新鮮的法兒?我可不信!」
楊炎說道:「不信,我試給你看!」他搓了搓手掌,雙掌向冰窟窿一按跟著虛提。龍靈珠道:「你這是玩什麼把戲?」
楊炎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不必著急,魚兒不釣自來!」仍然雙掌一按一提,做了十多次之後,只聽得下面水聲開始震盪可聞,越來越響,最後聲如雷鳴,突然一股水柱從冰窟窿噴出來了,果然帶了幾尾大魚噴了出來。
楊炎笑道:「夠了沒有?」
龍靈珠不禁大為贊服:「揚炎,你的內功真是奇妙無比,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練成像你這樣的本領。」
楊炎說道:「其實你所練的內功並不比我差,只是路子不同。你的內功心法偏於霸道,速成於身體有害,故此反而不如我這派內功循序漸進的進境之快了。要是你懂得練功的訣竅,只要根基一固,立即便可突飛猛進。」
他說這話其實已是有意指點她的內功的,龍靈珠也不知是否聽得懂他的用意,默然不語,半晌說道:「你幫我釣到大魚,我來燒給你吃。」
龍靈珠把泥土包著鮮魚來烤,好像江南名菜「教化雞」的做法一樣,外層的泥土燒得爆烈之後,魚肉剛好熟透、鮮差異常,楊炎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龍姑娘,有件事情我想請你指教我,不知你肯不肯?」楊炎吃飽之後,忽道。
龍靈珠笑道:「你要跟我學燒魚?」
楊炎叫道:「不是。我想跟你學武功!」
龍靈珠怔了了怔,道:「你和我開玩笑了,你的武功這樣好,還跟我學。」
楊炎說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的劍法、鞭法,招數奇幻無比,我當真是自愧不如。要是你肯教我,在劍法我就不怕會輸給孟華了。」
龍靈珠本來好勝,得他稱讚,心裡亦甚得意,說道:「這是我爹娘傳下的武功,爹爹生前也曾說過,他的劍法自信是可以另辟路徑,獨成一家的。他說練到最高境界可以心中有劍,手中無劍。你懂不懂。」
楊炎說道:「不橫。」龍靈珠道:「只須存著劍意,隨便抓起什麼東西都可以當作劍使,甚至手中空無一韌,亦可使劍。」楊炎說道:「太奇妙了。」龍靈珠道:「其實也並不難懂的,初步是懂得剛柔互易的法門,其次是把招數由簡入繁,再由繁化簡,再其次是練怎樣意在劍先……」
楊炎說道:「你一定要親手教我才行。」
龍靈珠道:「以你的武學基礎一點即透。不過我教了你,我就變成了你的師父了,那怎麼行?」
楊炎說道:「我當然不甘心叫你做師父,而且我也不能平白受你的教,因為我怕又欠下你一筆難以報答的債務。」
龍靈珠已經聽出一點苗頭,說道:「那你到底想要怎樣?」
楊炎說道:「我實在想學你的劍法,我把內功心法和你交換如何?你稍微吃了虧,馬馬虎虎也就算了吧,好不好?」
其實如此交換,自是龍靈珠得益更大,龍靈珠懂得他的苦心之後,笑道:「你是怕我不肯接受才要先學我的,好吧,你不怕吃虧,我也樂得和你交換。」
接著兩天,他們彼此交換武功,龍靈珠在他幫助之下,果然把兩種不同的內功心法練得初步水乳交融了。楊炎學了她的劍法,融合在天山劍法之中,也開始有了自創的新招了。
楊炎在彼此的武功交換告了一個段落之後,有意無意的說道:「爺爺當年是因為我根基未固,故此叫我不可兼學兩派內功的,我指點你的把兩派內功合而為一的訣竅其實只是我自己悟出的,或許沒有大錯,但一定不及爺爺的博大精深。要是他能夠親自教你……」
話猶未了,龍靈珠已是面色一變,說道:「好在這不是你的爺爺教給你的,否則我寧願永遠不再練這內功!我爹爹當年若不是因為給他打斷一條腿,後來也不至給仇家所害。無論如何,你是不能勸我回心轉意的了。上一次我已經說過,你若再提起他,我就連你也當作仇人!」
楊炎搖頭歎息,只好不說話了。
龍靈珠忽地笑道:「楊炎,我的事情,你差不多都已知道;你的事情,我卻知道很少,這可不太公平了。」楊炎說道:「你要知道什麼,除了有關我爹娘的事情之外,我都可以告訴你。」
龍靈珠道,「我知道你的身世有難言之隱,你放心,我也不想打聽你的私隱。我只是忍不往好奇之心,想問你一個人。這個人並非姓楊,也不姓孟,料想和你的禁忌無關。」
楊炎怔了一怔,說道:「你想知道什麼人?」
龍靈珠道:「冷姐姐是誰?」
楊炎道:「哦,原來你是問她!」龍靈珠道:「不該問的嗎?」楊炎說道:「你不問她,我也早就想告訴你。她姓冷,名叫冰兒,是天山派現任掌門夫人的弟子。我自小得她照料,勝於同胞姐弟。」
龍靈珠道:「真的這樣親嗎?那你為什麼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
楊炎跳起來道:「誰說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她是我最敬愛的人,我怎會——」
龍靈珠道:「是你的哥哥孟華說的!」
楊炎說道:「孟華不是我的哥哥,他是胡說八道。難道你也相信他的讕言?」
龍靈珠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對冷冰兒做了一些什麼,只是那天聽得孟華罵你對她無禮而已,怎麼『無禮』,孟華那天沒說下去,我也不會胡猜。你急什麼?」
楊炎說道:「我知道你是不會有世俗之見的。孟華和丁兆鳴他們就是喜歡胡猜。其實,其實……」
龍靈珠道:「其實什麼?」
楊炎不願意把自己對冷冰兒的感情告訴龍靈珠,但還是說道:「沒什麼。他們以為我和冷姐姐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其實我們是發乎情、止乎禮、磊落光明的。我喜歡冷姐姐,這又有什麼過錯?」
龍靈珠道:「你喜歡她,為什麼又要和她分手?」
楊炎說道:「是她要這樣的。她要和我最少分開七年。」
龍靈珠道:「為何這樣古怪?」楊炎苦笑:「我不知道。」
龍靈珠道:「那麼我另外問你一個你一定能回答的問題,你剛才說早就想把你的冷姐姐的事情告訴我,為什麼即使我不問你,你也要告訴我呢?」
楊炎說道:「你不知道,冷姐姐雖然沒有見過你,她卻十分關心你!」龍靈珠詫道:「她關心我?」楊炎說道:「是呀,她與我定下七年之約,還有一個附帶條件的。」
龍靈珠道:「她的條件與我何關?」楊炎說道:「正是有關。她要我在這七年之中,必須先找著你。」
龍靈珠變了面色,咬著嘴巴不說話。
楊炎卻沒注意她面色的變化,喜孜孜的繼續說道:「我和冷姐姐分手之後,正自擔心,人海茫茫,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得著你。想不到用不著我去找你,你就來到我的面前了。」
龍靈珠冷冷說道:「哦,原來你是為了冷姐姐的緣故,才想見我的。」楊炎忙道:「你別小心眼兒,說實在話,我倒並不是為了對冷姐姐許下的諾言才盼見到你的。即使沒有這個條件,我也要找你
龍靈珠冷笑道:「不錯,我是小心眼兒,我怎麼比得上你的冷姐姐?」
楊炎說道:「唉,你講不講道理?她是我的親人,你也是我的親人……」驀地想起,龍靈珠不願提起她的爺爺,底下的話突然間就不知道怎樣說下去才好了。
龍靈珠道:「我素來不講道理,不過這次倒想和你講理了。你欠了我一筆債,你說過要替我做一件事的。」
楊炎心頭一凜,說道:「你要我做何事?」龍靈珠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要你和你的冷姐姐分手。這筆債我也可以七年之後才討,但現在我可要你先付一筆利息。」楊炎說道:「好,你說吧,我付得起一定付給你。」
龍靈珠道:「你一定付得起的,附耳過來,我告訴你!」突然左右開弓,辟辟啪啪打了他四記耳光。
「這四記耳光算是利息。從今之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不必再找我。我也不會來找你了!」龍靈珠說罷,轉身就跑。
楊炎摸著熱辣辣的面孔,叫道:「我還要替你做一件事的呀,怎能不見你?」
「見不見你,權操於我。我也可以不用見你便差遣你的!」龍靈珠咯咯笑道。
笑聲還在耳邊,龍靈珠的影子卻已從他的眼前消失了。
楊炎摸著熱辣辣的臉孔,給她弄得啼笑皆非,他知道她的脾氣,追到了,他恐怕也只是自討苦吃,只好由她了。
「她這脾氣真是莫名其妙,簡直比黃梅時節的天氣還更難以捉摸。不過,她上次也是說過不想再見我的,說不定她以後什麼時候高興了,又會像今次一樣,自己跑來找我。唉,我自己應該去什麼地方我都不知,她往那兒我就不必去管她了。」
茫茫天地欲何之?楊炎倒是不禁感到一片茫然了。
他本來曾經想過要回去陪伴爺爺,但他不願對爺爺說謊,在他未能說服龍靈珠之前,獨自回去豈不更冷爺爺失望?
柴達木他是不願意去的,最少目前還不願意。
這一點他倒是不能不感激龍靈珠的,如今是沒人能夠強逼他去柴達木了。
雖然有點輕鬆之感,但一想起了丁兆鳴和邵鶴年所說的那些有關他的生身之父的事情,他又不禁心中如絞了。
「難道我的爹爹當真是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卑鄙小人?」
不知不覺他聯想到自身的遭遇:「我在他們的心目之中,不也是十惡不赦的『小畜性』嗎?石天行要殺我,孟華要殺我,甚至連甘師叔都要廢掉我的武功!」
「人言不足信,真相必須親自去查!」
他的心情混亂之極,想要知道真相,但又害怕揭開真相。「要是爹爹當真像他們所說那樣,那又怎辦?」
他懷著莫名的恐懼,但要是始終不敢去觸摸真相,只怕終生也擺脫不了苦惱與懷疑。他咬了咬牙,終於還是改變了以前的主意,決定親自訪查自己的父親了。他的計劃,第一個是失去保定自己從來沒有到過的「故鄉」。
在保定有他的姑姑辣手觀音楊大姑,有他的表哥齊世傑。
他討厭這個姑姑,但卻懷念齊世傑。
「即使他不是我的表哥,我也應該去見他一次的!」楊炎心裡想道:「我要把和冷姐姐的事情告訴他,至於他肯不肯原諒我,那就是他的事情了!」正是:
詩樣情懷何所懼,少年本乃玉無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