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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 鴛鳥亦為同命鳥 親人怎變陌生人 文 / 梁羽生

    纏鬥中兩把劍再次搭在一起。

    楊炎振臂一揮,抽劍回來閃電再刺。

    那少女也是如此。二人本來面對面相鬥的,此時大家同時向前邁步,揮劍刺出。忽然變成了並肩禦敵的姿態,兩柄長劍同時指向前方。

    楊炎哈哈一笑,說道:「看來咱們只應該是朋友,不應該是敵人了。」

    少女不覺臉上一紅,在他的笑聲中也只能納劍歸鞘了,她退後幾步,說道:「不錯,像這樣子打下去,再打三天也分不出勝負。」

    「好,那麼我可以走了嗎?」楊炎明知她一定還有下文,卻故意這樣問她。

    果然少女說道:「怎麼,你不原意把我當作朋友嗎?」

    楊炎說道:「這楊比劍,好像注定了我們該是朋友,但我只怕我這個小叫化高攀不上。」

    少女嗔道:「你再油嘴滑舌,我可不理你了!」說罷轉身。

    楊炎可是當真有點害怕她走,說道:「小叫化不敢了,請問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這才回過頭來,說道:「比試之前,我劃出的道兒,你總該還記得吧?」

    楊炎說道:「是那一條?」

    少女說道:「要是打成平手,你願意把我當作朋友,就把你的師父是誰告訴我。」

    楊炎說道:「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現在一想,我好像有點吃虧。」

    少女說道:「什麼地方你覺得是吃虧了?」

    楊炎說道:「你只肯告訴我你的芳名,而我的姓名則已是已告訴的,你說我是不是吃虧了點兒?」

    少女說道:「那麼你要怎樣?」

    楊炎說道:「我把我的師父是誰告訴你,你也得同樣的把你的來歷告訴我。」

    少女說道:「好,那我先告訴你我的姓名,我姓龍,名叫靈珠。至於師承來歷,待你告訴我,我再告訴你。」

    楊炎說道:「哦,你姓龍,名字叫做靈珠?」少女說:「怎麼?這名字有什麼奇怪?」她已經注意到楊炎臉上似有一絲驚異的神色。

    楊炎說道:「沒什麼,你這個名字很好聽。」

    少女知他言不由衷,哼了一聲,說道:「別油嘴滑舌,我不要你討好,只問你答不答應?」

    楊炎說道:「為什麼要我先告訴你?」

    龍靈珠嗔道:「我已經讓了一步,你還要怎地?要是什麼都得我先告訴你,豈不變成好像是我在求你做朋友了?這個虧我更吃不起!」

    楊炎笑道:「龍姑娘,你多心了。好吧、好吧。這點小虧我吃得起,就由我先告訴你吧。」

    可是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眼珠像是定了似的,凝神注視龍靈珠。

    龍靈珠不覺又是粉臉微泛輕紅,嗔道:「你說要告訴我,何以卻還不說?」

    楊炎忽地吐出兩個字來:「真像!」

    龍靈珠怔了一怔,說道:「什麼真像!」

    楊炎說道:「你很像一個人,尤其這副好像撒嬌的神氣最像?」

    龍靈珠道:「是什麼人,是你的女朋友?」

    楊炎說道:「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這一回答,大出龍靈珠意料之外,她呆了一呆,當真像是生氣起來了,說道:「我和你說正經話,你卻和我開玩笑。」

    楊炎忙道:「姑娘,我說的也是正經話呀。請你把話聽完了再罵我好不好。」

    龍靈珠道:「好,那你解釋給我聽聽,那個人你沒見過,又怎知我是像她?」

    楊炎說道:「我見過她的畫像。」

    龍靈珠道:「你又怎知道她撤嬌的神氣和我最像?」

    楊炎說道:「畫像上的那個女子,就正是畫她撒嬌的模樣的。」龍靈珠道:「哦,有這樣的怪事,那女子是誰,畫師又是誰?」

    楊炎說道:「我先回答你後一個問題。畫師是我的一位師父。不過他雖然實際上是我的師父,卻不許我叫他師父的。他要我叫他做師祖。更喜歡我叫他做爺爺。」

    龍靈珠道:「你這師父也真怪,他是親自傳授你的武功的,是不是?」楊炎說道:「當然是了。否則我怎會說他實際是我的師父。」

    龍靈珠道:「何以他要你叫他做師祖?」

    楊炎說道:「我不知道。」

    龍靈珠道:「你說他是你的『一位』師父,那你究竟有幾位師父?」

    楊炎說道:「我有兩位師父,第一位師父其實更有資格做我師祖的,不過他都要我做他的關門弟子。」

    龍靈珠道:「你的第一位師父是誰?」

    楊炎說道:「是天山派的前任掌門。」

    龍靈珠吃了一驚,說道:「原來你是天山派唐大俠唐經天的關門弟子,怪不得武功如此高強了。我對武林人物雖然所知無多,但也常常聽人談及他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唯一可以和他分庭抗禮的大概只有一位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了。不過,金逐流雖有天下第一劍客之稱,若論武學上的造詣,恐怕還不如他。剛才你與我比試,最初所用的劍法大概就是天山劍法吧?」

    楊炎說道:「不錯,是天山劍法中的大須彌劍式。」接著苦笑道:「可是我用天山劍法,卻還是比不過你。」

    龍靈珠道:「這不是天山劍法比不過我,依我看來,好像是你練得不夠純熟之故,不知說得可對?」

    楊炎說道:「龍姑娘,你真是好眼力,說得一點不錯。實不相瞞,這是我小時候學的,學的也只是一鱗半爪,如今已經是丟荒了七年了。」

    龍靈珠道:「那我倒有點不明自了,你既然得到這樣一位明師,為何又改投別人門下?」

    楊炎說道:「那是因為我小時候碰到一件意外的事情,被迫離開天山的,此事說來話長,慢慢再告訴你。」

    龍靈珠道:「你說的那幅有幾分像我的女子畫像,我猜想大概不是唐經天畫的吧。」

    楊炎說道:「是我的第二位師父,不,他要我稱他為師祖,那位爺爺畫的。」

    龍靈珠道:「我不管你們的稱呼,我只要知道你的第二位師父又是何人?」

    楊炎說道:「他和你同一個姓,也是姓龍。」

    龍靈珠不覺也是面色一變,連忙問道:「哦,他也姓龍。那麼,他畫的那個女子,又是他的什麼人?」

    楊炎好像隱隱猜到幾分,臉上現出一副迷茫的神色,不知不覺又在凝神注視面前這個少女,竟似有點看得呆了。

    七年前的往事泛上心頭。

    那年冷冰兒帶他下山,前往魯特安旗找尋父兄,途中碰上清兵,他被一個軍官捉了去。

    那年他雖然只有十一歲,由於自小練武,武功已經頗有根基,等閒十個壯漢也近不了他的身子。但那個軍官的本領卻比他不知高明多少,捉住了他,就要逼他為徒。

    楊炎當然不肯依從,那軍官道:「你不依從也得依從,除非到我死的那天,否則你是非跟走我不可的了。」

    那軍官高鼻深目,相貌似是西域的胡人,不過說的漢語倒相當流利。他捉了楊炎,便即脫下戎裝離開大隊,強逼楊炎跟他西行。

    他們經過了大漠荒沙,走過了重山疊嶺,過了也不知多少個月時間,走到一座大山腳下。

    山峰高聳入雲,看來似乎比天山的最高峰還高,山上沙川遍佈,景色也和天山頗為相似。後來他才知道這座大山乃是喜馬拉雅山,高聳入雲那座山峰是天下最高峰——珠穆朗瑪峰。他們當時所經之處是喜馬拉雅山的北部,已經是西藏和印度交界的地方了。

    那晚他們在山上過夜,楊炎趁他燕睡之際,悄悄溜走。不料還沒走得多遠,就給那人發覺追來。

    楊炎鑽進一條冰胡同,那條冰胡同地形狹窄,楊炎是小孩子鑽進去,那個胡人可是不能。那胡人又嚇又騙,楊炎卻是寧願在雪山上餓死,也不相信他的好話。終於那胡人發了脾氣,冷笑說道:「你以為我沒辦法捉住你嗎,我要你乖乖的走出來!」

    他抬起一塊鵝卵大的石頭,握在掌心一捏,捏成無數碎石子。就把石子當作彈丸,打入冰胡同裡面。

    他的暗器手法奇妙非常,每一題石子都是從楊炎的頭頂飛過,但剛一飛過,便即掉過了頭反射回來。

    學過武功的人躲避危險乃是出於本能,楊炎不知不覺的向後直退。

    眼看他就要退出那條冰胡同了,那胡人得意之極,哈哈笑道:「看你這小鬼頭能逃得出我的掌心?」

    那知楊炎性格頑強之極,那胡人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可就等於提醒楊炎了。

    楊炎叫道:「好,我寧願給你用石頭打死,也不跟你!」這次他非但不後退,反而向前跑了。兩枚石子剛從前面反射回來,他不啻是向著石彈迎去。這兩枚石子可是對準他的太陽穴的。要是給打個正著,不死也得重傷。那胡人想不到他性格如此倔強,此時想要另發石彈,把原來那兩顆石彈打落,亦已來不及了。」

    但就在此時,忽聽得有人斥道:「用這等狠辣的手段,欺侮一個小孩子,你還要不要臉?」

    只聞其聲,未見其人,但在那人斥罵聲中,那兩顆石子已是在楊炎面前跌了下來。

    這晚天空一輪皓月,地上冰川交映,看得分明。

    但奇怪的是,楊炎卻看不見是什麼東西把那兩顆石子打下來

    不過當那兩顆石子在他面前跌下來的時候,他的膝上卻沾了幾滴水珠,還有一片未曾溶化的薄冰落在他的手心。楊炎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人用以打落石彈的「暗器」竟然是一團冰塊。

    此時那個人亦已現出身形了,是一個長著三綹長髮、年約六十左右的老頭。

    楊炎不由得又驚又喜,心裡想道:「怪不得師父常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奇材異能之士不知多少,只是不為人知罷了。看來這個老爺爺的武功也似乎不在我的師父之下。」

    楊炎都看得出這個老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那胡人是個武學大行家,當然更是吃驚了。所以他剛在回罵:「什麼人膽敢——」一看見自己所發的石彈被那老人用冰塊打落,底下的話可是他自己沒膽說出來了。俗語說以卵擊石,形容不堪一擊。如今這老人用薄的冰塊擊石,和以卵擊石也差不多,但「不堪一擊」的卻不是「卵」而是他的石子。這胡人自付,自己再練十年,決計也達不到這個境界。

    他話未說完,就嚇得連忙逃跑了。此時楊炎方始鑽出冰胡同。

    那老人摸摸地的頭,說道:「好孩子,你受驚了。」

    楊炎的回答卻也出乎那老人意料之外,他未曾道謝,卻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孩子?」

    老人哈哈笑道:「我最喜歡倔強的孩子,你像我少年時候一樣。少年時候,我就是縱然自知不敵,也決計不肯向惡人低頭。」

    楊炎這才說道:「老爺爺你真好,給我趕跑了那個惡人!」

    老人問道:「你是從那裡來的,叫什麼名字?」

    楊炎告訴了他,老人說道:「原來你是從天山來的嗎,那你可不能獨自回去了,這裡已是西藏的極西之處,和天山相距萬里之遙。我知道你練過武功,不是尋常孩子。但你的年紀太小,要是沒有一個既懂武功,而又富於在沙漠旅行經驗的大人陪你回去,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行的。」

    楊炎說道:「老爺爺,你,你……」他本想請這老人送他回去,但一想老人年紀這麼大,不好意思開口了。

    那老人卻似乎知道他的心意,說道:「你從天山來,知不知道在天山的南高峰,住有一位當今的武學大師,他是天山派的學門人,姓唐名經天。」

    楊炎說道:「你說的這位大師,正是我的師父。」那老人道:「原來你是唐經天的弟子,怪不得膽子這麼大。」接著一聲輕歎,喟然說道:「要是在二十年前,我一定會把你送回天山去,順便拜訪唐經天的,但如今,唉,如今我是早已不願意世上知道還有我這個人了。」

    楊炎說道:「為什麼?」那老人道:「我的心事說給你聽,你也不會明白的。要是到了我認為可以告訴你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的。」

    楊炎雖然年紀小,但由於經歷過許多災難,倒是比普通的孩子「早熟」得多,心裡想道:「或許這位老爺爺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冷姐姐也曾教導過我,江湖上有許多避忌,對別人為事情多問也是一種避忌。要是我打破沙鍋間到底,這位老爺爺就會討厭我了。」

    他沒有再問下去,那老人卻繼續說道:「我不願意見到別人,別人大概也不喜歡見到我。雖然唐經天可能是個例外,但正因此,我可就更不願意給他和我添上某些不必要的麻煩了。」

    楊炎雖然聽不懂他說的意思,但有一點卻是懂得的,他是不能送自己回天山去了。「老爺爺,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已經感激不盡。我不怕路途艱險,我自己回去好了。」楊炎說道。

    那老人摸摸他的頭頂,笑道:「像你這樣膽子又大,資質又好的孩子,你願意冒險,我都捨不得讓你冒險呢。你說要自己回去,那我問你,你的乾糧吃完了怎麼辦?你走過這條路,應該知道,百里之內沒有人煙,乃是經常會碰上的事。」

    楊炎說道:「我會用石頭當作彈子打鳥兒。」

    老人說道:「你懂得怎樣在沙漠找水源嗎?」楊炎說道:「不懂!」

    老人說道:「颳大風的時候,你知道怎樣躲避流沙嗎?」楊炎說道:「不懂!」

    老人說道:「要是你再碰上那個惡人,你跑得掉嗎?」楊炎說道:「跑不掉!」

    老人哈哈笑道:「所以我勸你要打消這個念頭了,不如這樣吧,你留在這裡,跟我多學一點本事,長大了你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楊炎說道:「你的意思是想收我做弟子?」

    老人說道:「你願不願意?」

    楊炎說道:「這敢情好。不過我跟別人學本事,似乎應該稟明第一位師父。」

    老人說道:「你不必叫我做師父,仍然叫我做爺爺好了。怎麼樣?你們天山派是不是立有規矩不許門下弟子另拜別人為師。」

    楊炎說道:「這倒沒有。我的一位哥哥,他就是有幾個師父,而又是天山派的記名弟子的。」老人說道:「這就更好了。你跟我學好了本事,回去再告訴你的師父,料想他不會怪你。」

    接著笑道:「其實你要拜我為師,我也不能答應,以你的年紀,我只能做你的師祖,不能做你的師父。」

    楊炎說道:「我的師父年紀恐怕比你還大,有一位冷姐姐,她教我唸書,我頑皮的時候,她會打我屁股的,可是論起輩份,她卻要叫我一聲小師叔。後來一位姓鍾的師伯告訴我我才知道,原來在武林所有門派之中,天山派對輩份的規矩是最不注重的。據說一些情形比較特別的弟子,例如我的哥哥就是,即使是在本門,也是各自論交的。」

    老人笑道:「我不能做你的師父,倒不僅僅是因為年紀相差太大的關係,將來你會明白我的用心的。不過,我雖然不想做你的師父,你不聽話我一樣會打你的屁股的。」

    楊炎說道:「冷姐姐都可以打我的屁股,爺爺你當然更可以打我的屁股。這點你不必先說明,我也懂的,爺爺,我聽你的話就是。」

    做了這個老人的徒弟,他才知道這個老人姓龍,名叫則靈。是一百多年之前,前幾代的祖先為了逃避戰禍,從中原逃到這中印邊境的喜馬拉雅山的。他沒有和楊炎細說家世,但從他所說的一鱗半爪之中,楊炎亦已可以知道,他們龍家以前在中原可能是很有名氣的武學世家。

    龍則靈也極少談到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學了七年武功之後,就要下山那天……

    龍靈珠聽他講了第二次拜師的經過,臉上的神色似乎有點驚疑不定,可以看得出來,她是極力壓抑自己,避免在楊炎面前,顯得太過激動。

    楊炎心裡當然也有疑團,不過和她剛剛相識,又知她的脾氣再怪,卻是不便馬上問她。

    龍靈珠呆了半晌,勉強笑道:「原來你這位師父,不,師祖叫做龍則靈,他的姓名倒是有兩個字和我相同!」

    楊炎笑道:「是呀,這可真是巧合。要不是我知道他沒有兒子,我一定會懷疑你是他的孫女兒。」

    龍靈珠道:「他有沒有女兒?」

    楊炎說道:「他只有一位女兒。」

    龍靈珠道:「他的女兒是不是跟他一起,為什麼你一直沒有提她?」

    楊炎說道:「她早已離開爺爺了。我是直到下山那天,才聽得爺爺說的。聽說他們父女分手的時候,他的女兒只有十九歲。」

    龍靈珠道:「他畫的那幅少女畫像,就是他的獨生女兒十九歲時候的相貌吧?」

    楊炎說道:「你真聰明,猜得一點不錯。」

    龍靈珠道:「你是直到那天才看見那幅畫像。」楊炎說道:「不錯。」

    龍靈珠道:「為什麼到了分手的時候,他才把女兒的畫像拿給你看?」

    楊炎說道:「因為他希望我能夠替他尋找女兒。」

    龍靈珠道:「怎的他會失了女兒?」楊炎說道:「我不知道。爺爺只是告訴我,他曾經做過一件事傷了女兒的心,女兒就偷跑了。」

    龍靈珠道:「他的女兒叫什麼名字?」

    楊炎說道:「爺爺也沒有說。他說他這女兒離開他的時候,是發了誓不再回來的。所以很可能已經改名換姓,好讓父親找不著她。爺爺也不願意我隨便找人打聽,所以索性連女兒的名字都不告訴我了。」

    龍靈珠道:「那他叫你怎麼尋找?」

    楊炎說道:「他要我留意有沒有武功的家數和我所學的相同的人,要是碰上這樣的人,即使不是他的女兒,也一定是和他的女兒有關係的了。或許是徒弟,或許是兒女。」

    說到這裡,已經是等於告訴龍靈珠,他在懷疑龍靈珠就是他的爺爺希望他能夠碰上的「這樣的人」了。他留心注視龍靈珠的神色,龍靈珠卻凝神望向遠方,似乎正在感到一片迷茫。

    她沒說話,楊炎只好問她了。

    「我的故事已經說完了,現在該輪到你說啦!」

    龍靈珠如夢初覺,呆了片刻,臉色漸見開朗。好像拿主意,準備告訴楊炎一些什麼了。

    「好吧,我先告訴你我的師傅是誰,就是我的母親。我這個姓也是跟我母親的姓的。」

    此言一出,聽得楊炎情不自禁的「啊呀」一聲叫了起來。

    「我明白啦!」楊炎叫起來道。

    龍靈珠對地的「失態」,視若無睹,淡淡說道:你明白什麼。」

    楊炎說道:「我懂得爺爺不肯做我師父的用意了。試想假如你是我這位爺爺的外孫女兒的話,你我年紀相若,你卻要叫我一聲小師叔,那豈不是你大大吃虧?」

    他特地兜個***試探龍靈珠的反應,龍靈珠卻仍然淡淡說道:「不錯,你的爺爺想得很是周到。只是你的『假設』未免太多了!」

    楊炎終於忍耐不住,單刀直入的問道:「龍姑娘,到了如今,咱們似乎可以打開天窗來說亮話了吧。」

    龍靈珠道:「說什麼亮話?」

    楊炎說道:「龍姑娘,莫非你,你就是——」

    龍靈珠道:「你莫管我是誰,我先給你講個故事。」

    楊炎說道:「好,我正要聽你的故事。」

    龍靈珠緩緩說道:「從前有個老人,他的祖先是康熙年間名將年羹堯的心腹武士,後來年羹堯被雍正所殺,他的祖先避禍逃至遠方,在中印邊境的一座高山隱居,數代單傳,傳到老人這代,已經有一百多年從未曾回過中原的了。」

    楊炎心想:「怪不得爺爺從沒和我談及他的家世,想必是因為年羹堯幫助清廷,為後世的俠義道所不齒,故而爺爺也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的祖先是和年羹堯有關係的了。但這位龍姑娘和我剛剛相識,卻肯告訴我,對我倒是當真不錯。」想至此處,心裡不禁有點甜絲絲的感覺,臉上也不知不覺的現出一點笑容了。

    龍靈珠也不知是否看穿他的心事,若喜若憂的說道:「你在想些什麼?你要我講故事,卻又不肯用心來聽!」

    楊炎面上一紅,說道:「我是用心在聽呀,我只是想你故事中的這位老人和我的爺爺倒是相似。」

    龍靈珠道:「不錯。他也是只有一位獨生女兒。」

    楊炎說道:「後來他們兩父女怎樣。」

    龍靈珠道:「他的女兒長到十九歲那年,來了一位漢人。他的女兒愛上這個漢人。」

    楊炎說道:「那不正是天賜良緣嗎?」難得有個漢人來到喜馬拉雅山,他能夠來到喜馬拉雅山,武功想必也是甚為高強的了。」其實龍靈珠尚未曾告訴他那座山就是喜馬拉雅山的。

    龍靈珠道:「剛剛相反,這漢人帶來了災殃。結果不但使得老人父女分離,而且禍及自身。」

    楊炎吃一驚道:「那漢人是壞人嗎?」

    龍靈珠道:「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是好是壞,本來就是見仁見智。那個漢人在那老人眼中可能是壞人,在他女兒的眼中則是大大的好人。否則她也不會死心塌地的愛他了。」

    楊炎說道:「那麼在別人眼中呢。」

    龍靈珠道:「我只能夠就我所知的故事說給你聽,我又沒有問過旁人,怎知別人對他是怎麼個看法?不過據我所知,我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像他這樣的好人!當然我認為的好未必就是別人認為的『好』,這只是我的看法。」

    楊炎說道:「這漢人是什麼來歷你可知道?他從龍靈珠談起這個「漢人」的時候,不自覺的流露出來的孺慕之情,心中已是更加雪亮。

    龍靈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老人說這漢人是個邪派魔頭,因此不許女兒和他來往。」

    楊炎說道:「他的女兒既然是死心塌地愛上這個漢人,想必不肯聽從父親的話。」

    龍靈珠道:「不錯,他們還是繼續幽會。那老人後來發覺,鄭重的警告他們,要是那個漢人再來的話就打斷他的一條腿!」

    楊炎說道:「那漢人沒有給他嚇倒吧?」

    龍靈珠道:「當然沒有。那人的脾氣比老人還更倔強,第二天晚上又去找他的女兒了。」

    楊炎說道:「結果怎樣?」

    龍靈珠道:「結果那老人當真說得出做得到,他打斷了那漢人的一條腿。」

    聽到這裡,楊炎不禁又是「啊呀」一聲叫了起來,心裡想道:「怪不得爺爺說是後悔做了一件對不起女兒的事情,這件事情他的確是太過心狠手辣了。」

    龍靈珠繼續說道:「那女兒也是異常倔強,她背起了重傷的情人,說道:『爹爹,除非你殺了我,否則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跟定了他!』」

    「老人盛怒之下,斥罵女兒:『我養育了你十幾年,你竟然如此不孝,好,你要跟地,你就別再認我這個父親!』」

    「女兒跪下去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說道:『爹爹,你養大了我,卻打傷我願托終身的丈夫,女兒當然不會記你的怨,但請你恕我也不能報你的恩了。這是我最後叫你一聲爹爹,從今之後,我是不會回來的了。爹爹,你自己保重吧。』這時那個被打斷了腿的漢人才笑起來。」

    楊炎說道:「他還笑得出來?」

    龍靈珠道:「那漢人笑道:你現在懂得剛才我為什麼不還手了吧?我不是怕你,說到武功或許我比你稍遜一籌,但你要打斷我的一條腿是辦不到的。我之所以願意捱打,固然一來因為你是她的父親,二來我也是要試試她對我是否真心。嘿、嘿,如今我已試出來了,我斷了一條腿,她還是愛我,我還能不大大的高興嗎?

    「女兒說道:『我只有比以前更加愛你!』就在那漢人哈哈大笑聲中,背起了他,頭也不回,就這樣離開她的父親下山去了』。」

    楊炎歎了口氣,說道:「也怪不得那老人說那個人是魔頭,這個報復的手段也真夠狠,那老人失掉愛女,其實比他更加可憐。」

    龍靈珠道:「你就只知道幫那老人。不錯,那漢人傷腿而不傷心,當然沒有那老人可憐,他也從來不要別人憐憫。但那老人的可憐是咎由自取,那漢人就是遭了他的禍害。」

    楊炎說道:「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父女之間的恩恩怨怨也不該再計較了。龍姑娘,故事中那個老人的女兒就是你的母親吧?」

    龍靈珠道:「是又怎樣?」楊炎說道:「我希望你幫忙勸令堂,和她一起回去,見你的外公吧。我敢擔保爺爺也不會怪你的爹爹了,要是令尊能夠一起回去的話,那就更好。」

    龍靈珠道:「你這爺爺是不能見到他的女兒的了。」楊炎心頭一震,說道:「為什麼?」

    龍靈珠道:「讓我把後半段故事繼續說給你聽。」

    「他們逃回中原,在一個僻靜的山村隱居。」

    「我爹爹雖然斷了一條腿,但還能夠幹活。我媽給別人縫衣服,兩口子湊合,日子過得倒很不錯。我爹常說,他從來沒夢想得到可以過這樣安靜幸福的生活。」

    「山村裡的人當然也是做夢想不到我那殘廢的爹爹曾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更沒人知道我的媽媽也會武功。」

    「但可惜這佯幸福的日子過不久長,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仇家不知怎的打聽到了他的消息,找上門來。不幸的是,我媽那時又正在懷孕。」

    「那仇家本領極高,結果他雖然給我的父母聯得大敗而逃,但我爹爹因斷了一條腿跳躍不靈,卻也給他重重打了一掌。十年之前他受的內傷尚未復原,又再加上新傷,當天晚上,便即不治身亡。」

    楊炎聽到此處,不覺淚盈於睫,想道:「原來她也是自小孤苦伶仃,和我的命運倒是頗為相似。」忍淚問道:「後來你們母女怎樣?」

    龍靈珠道:「遭遇了這楊大禍,媽媽當然痛不欲生。但爹爹死了,對頭未除,災禍隨時還會再來,在那個山村自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媽媽為了保全我的緣故,只好強抑悲痛,焚化了爹爹的遺體,帶了他的骨灰,連夜和我逃亡。」

    「媽媽因為悲傷過度,那晚的激鬥又動了胎氣,逃離山村之後。第三天就在途中小產。是個剛成形的男嬰。媽這次懷孕,本來希望生個兒子,我也希望有個弟弟的。想不到橫禍飛來,一切美好的希望都變成了泡影,媽知道是一個男嬰,登時就暈過去了。」

    楊炎感懷身世,越發悲傷,心裡想道:「我媽當年也是懷著孕被逼離家的,唯一不同的,對我來說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我能夠從媽媽的肚子裡順利生下來,而他的弟弟則流產夭折。不過是幸還是不幸,那也難說的很,設若我當年亦是流產死了,倒可以少受許多人世的痛苦。」

    龍靈珠停止敘述,掏出手帕,替楊炎抹乾眼淚,故意「咦」了一聲,說道:「我說我的傷心事情,但我都沒有哭,你怎麼反而哭了?這麼大的人,不害臊嗎?」

    楊炎說道:「我是在想,當時你不過十歲年紀,你媽病倒,那不是更苦了你?」

    龍靈珠道:「不錯,我當時所受的苦楚,實是難以形容,不過我可不要你可憐我。」

    「在我螞病倒的時候,我向人乞討,也做過小偷。想不到爹爹教給我的武功,給我一開頭就派上這樣的用場。但也幸虧我做小偷的本領比別的小偷高明,從沒給人破獲,我騙媽媽說是乞討來的,倒也騙過了她。」

    「唉,我受了那麼多苦楚,卻也只不過延長了媽媽的兩年壽命。」

    楊炎這才明白她剛才所說的為什麼他的「爺爺」不可能再見到女兒那句話的意思,不覺既是為她難過,也為「爺爺」難過,失聲叫起來道:「怎麼,你的媽媽……」

    龍靈珠說過不哭,眼角亦已沁出淚珠,半晌,澀聲說道:「我好不容易捱到媽媽能夠起床,她已經得了癆病,但還是帶了我繼續在江湖流浪。當然吃過不少苦,還受過許多人欺侮,在這些壞人當中,且還有過一個是頗有名氣的『俠義道』呢,但他已經受到我媽的懲戒,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楊炎心想,怪不得她的性情有點偏激,行事也有幾分憤世嫉俗的味道,原來乃是由於幼年的遭遇形成的。受苦受騙太多,以致她對甚麼人都失掉信心了。

    繼而一想,自己何嘗不也是如此,對親如姐姐的冷冰兒,自己不也是如今還在心裡生她的氣嗎?龍靈珠好像一面鏡子,照見了他的影子。不管是美,是虛幻還是真實的存在,自己的影子總是好像和自己的血肉相連的。是以他雖然隱隱覺得龍靈珠那偏激的性情有點不對,卻還是抱著欣賞的心情。他忽然想起龍靈珠剛才說過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這兩句話,面對著龍靈珠,心頭不覺有點茫然之感。

    龍靈珠繼續說道:「媽媽小產之後元氣大傷,病從來沒有好過。拖了兩年,終於還是死了。臨死時候,她對我說道:我爹爹只有我這個女兒,我也只有你這個女兒,我令得你外公失望,但只盼你不要令我失望。我要你比男子還更堅強!」

    說完了。一片靜寂,楊炎想要勸她,也不知從何勸起。結果還是龍靈珠勉強笑道:「你怎麼比女孩子還更多愁善感?我說過不要你為我傷心的。你怎麼又掉下眼淚來了?」

    楊炎一聲輕歎,說道:「咱們的命運都是一樣,我是在慚愧我可還不能像你這樣堅強。」

    龍靈珠怔了一怔,說道:「你也是自小父母雙亡?」

    楊炎說道:「我媽在我週歲的時候去世,至於我的父親,我從來沒有見過,也不知他是否還活在人間。」

    龍靈珠道:「那你最少還有個希望可以尋找父親。」

    楊炎說道:「莫說這希望甚屬渺茫,就算我現在知道他下落,我也不能就去找他。」

    龍靈珠道:「為什麼?」

    楊炎說道:「像你母親一樣,他也曾受過一個在武林中很有名氣的『俠義道』欺騙與侮辱。我已立下了誓,要是我不能為他報仇雪恥,我也沒顏面見他。」

    龍靈珠道:「縱然如此,你也還是比我好些。你說過你的爺爺他是十分疼愛你的,最少你還有這個親人。」

    楊炎正是巴不得她把話題引到「爺爺」身上,可沒注意到她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神情的古怪,如嘲如諷,又如羨如妒。

    「我的爺爺就是你的外公,他是我的親人,更是你的親人。要是你肯和我回去見他,我敢擔保他會比疼愛我更多一千倍疼愛你!」楊炎笑道。

    楊炎帶笑說話,龍靈珠的臉色卻是越發冰玲了。

    「我爹爹要不是給他打斷一條腿,決不會死在仇家手上。爹要是能夠活著,媽媽也決不會捨我而去。」

    「天下最親的人莫過父母,莫說我根本不想認這個外公,縱然我承認他是外公,他也不能比我的父母更親!」

    楊炎說道:「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又是上一代做錯的事,你何必牢牢記住?」

    龍靈珠道:「我想起爹爹臨終的哀號,想起媽媽在病塌的呻吟,我就不能忘記,這都是拜我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外公所賜。我不找他算帳已是好了,你還讓我認他?設身處地,你能夠原諒殺你父母的的仇人麼?」

    楊炎說道:「但你的爹媽畢竟不是你外公害死的。」

    龍靈珠道:「推源禍始,也等於是給他殺害了!」

    楊炎默然無語,想起自己也曾痛恨過當年逼使他的母親離家出走的那個姑姑的心情,心裡想道:「姑姑號稱辣手觀音,爺爺當然不會像她那樣心狠手辣的,但就事論事,爺爺對他一家人的傷害的確是比姑姑逼走我的媽媽更甚。」

    但想起爺爺那晚年自疚,懇切盼望一見女兒的心情,他不能不再試一次勸告,「不錯,爺爺這件事是做得過份,但你的媽媽都已經原諒他了,為其麼你不能原諒他?他今年近七十,來日無多,你怎忍心讓一個老年人悔恨終生?」

    龍靈珠道:「你且慢大發議論,我只想問你,你怎麼知道我媽媽已經原諒了他?」

    楊炎說道:「令堂要你跟她的姓,在你的名字中又有一個『靈』字,想必你也應該猜想得到,他是在思念她的父親,你的外公吧。」

    龍靈珠道:「媽媽是怕爹爹的仇家將來會查出我的來歷,故此給我改名換姓的。」

    楊炎說道:「但為甚麼給你改這個名字,我這猜測總也不能說是胡猜吧?」

    龍靈珠忽地扳起臉道:「你的話說完沒有,我可沒工夫和你瞎纏啦!」她轉過身走了!

    楊炎追上前去,說道:「龍姑娘,你說過願意和我做朋友的,請聽——」

    龍靈珠打斷他的話道:「就因為我把你當作朋友,我才自願一走了之。否則,哼,哼,你是他如今最疼愛的人,我不能找他算賬。就該殺了你讓他更加傷心的!你再提他,莫怪我和你翻臉!」她一面說話,一面加快腳步,但楊炎還是如影隨形的跟在她的後面。

    龍靈珠驀地回頭,冷冷說道:「楊炎、你好不要臉!」

    揚炎故意嘻皮笑臉的逗她:「這我倒要請教姑娘,怎的是我不要臉了?」

    龍靈珠道:「我已言盡於此,你還老是纏著我幹嘛?」楊炎說道:「姑娘,你先別生氣,請聽我說。我只是想——」

    話猶未了,龍靈珠便打斷他的話道:「我不管你想甚麼,總之,從今以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們河水不犯井水!」

    楊炎苦笑道:「這又何必!」

    龍靈珠忽地唰的拔出劍來,喝道:「楊炎,你要逼我動手是不是?不錯,是打不過你,但自信也還可以和你拚個兩敗俱傷,最不濟拼不過你的時候,自殺的本事我總會有的!」

    楊炎嚇得連忙退開幾步,說道:「龍姑娘,我並非逼你去見爺爺,只想問你一句。」

    龍靈珠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楊炎說道:「龍姑娘,你上哪兒?」龍靈珠淡淡說道:「我上那兒,你管不著!」

    楊炎說道:「咱們是朋友,難道不可以同行嗎?」

    龍靈珠冷笑道:「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是朋友就必須跟他走的。要是大家談得投機,就不妨多聚一會,否則就只能各走各的了。普通朋友,不是如此麼?你若奢求,那我也只能當你是欺侮我了!」

    楊炎禁不住又苦笑道:「我的爺爺就是你的的公,咱們只是『普通朋友』麼?」

    龍靈珠面挾寒霜,冷冷說道:「你不提你的『爺爺』也還罷了,既然你忘不掉你的爺爺,那我只好告訴你,從今之後,咱們連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楊炎心情一陣激動,說道:「只能當作是如同不相識的路人麼?」有一句話他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的是:「咱們可是命運相同的啊!」

    龍靈珠咬咬嘴唇,嘴唇在流血,心裡也在流血,但卻是狠狠的說道:「不錯,你幫過我的忙,也幫過別人打過,恩怨早已一筆勾消。從今之後,你當作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人好了。恕我不識抬舉,我走啦!」

    楊炎不敢再追,轉眼之間,龍靈珠的影子在大草原上變成了一個黑點,終於看不見了。

    楊炎則還是呆若木雞的站在草原上,過了許久,方始如夢醒來,輕輕歎了口氣。

    「我問她上那兒,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應上那兒!」楊炎心中苦笑,但感一片茫然。

    他曾經想過要去的地方倒是有三處之多的。

    第一、是到柴達木去找盂元超「報仇」。但自從在那古廟無意中偷聽了宋鵬舉和胡聯奎的對話之後,在他心底深處,已經開始有點懷疑,懷疑去找孟元超「報仇」一事是否對了。這兩個人是他師父的徒弟,不會故意在背後講師父壞話的。雖然偷聽到的只是一鱗半爪,但他最少已經知道,他的父親未必都對,孟元超也未必都錯了。儘管這點朦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樣,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讓它「浮上來」。但「誓必報仇」的念頭,卻已不知不覺有點動搖了。

    他的心情矛盾得很,好像有股壓力,抑制住他不要苦苦去想「報仇」的事情,於今他想的是:仇是要報的,但他可不想特地去找孟元超了。他只幻想最好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碰上了孟元超,最好沒有第三者在旁,而又「最好」是孟元超如他想像那樣,是個「假陝義道」,給他發現「劣跡」,那時他才能夠心安理得,毫不躊躇的一劍將他殺掉!

    既然目前還不想去柴達木找孟元超,那麼上那兒呢?

    第二個地方,是重回天山。師父雖然死了,在天山還有他的義父。

    不過他卻又不願意見到冷冰兒。正因為冷冰兒是最疼愛他的人,他發覺冷冰兒是在「騙他」,騙他認「仇人」作父的時候,他就份外難過。

    他不能原諒冷冰兒。為了同樣的理由,甚至他不能原諒他的義父。

    不過他的義父繆長風是個「名士」氣味很重的人,最喜歡放浪形骸,獨往獨來的。而且經常不在天山,雖然義父愛他有如己出,但卻是不懂得怎樣呵護孩子的。在細心照料他這方面,當然是遠遠不及好像是他姐姐的冷冰兒的。故此他對義父的抱怨倒是不及抱怨冷冰兒之深,想起冷冰兒的時候較想起義父的時候更多。

    此際他又想起冷冰兒了。

    不知怎的,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心中浮起:冷冰兒和龍靈珠似乎也有幾分相似。

    相似的是甚麼地方呢?

    童年的記憶不知不覺從心中浮起,有時候冷冰兒在哄他開心的時候,他也能夠發覺冷冰兒的臉上是有一股憂鬱的神情。

    冷冰兒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性格積龍靈珠一樣堅強,龍靈珠在對他訴說幼年不幸之時,雖然是他比她更為激動,但她的臉上不也是有著那股他所「熟悉」的憂鬱神情麼?如今再想起來,甚至在龍靈珠「遊戲人間」的時候,她戲耍鄭雄圖、開羅曼娜的玩笑、嚇他姑母要打他那號稱「辣手觀音」的姑姑的耳光——在她笑容裡,甚至他也能感覺得到她憂鬱的「味道」。

    龍靈珠心底的憂那是怎樣來的,他自信他現在是懂得了。

    冷冰兒的呢?

    幼年時他是不懂的。雖然他比普通的孩子已是「敏感」得多,也曾問過冷冰兒為甚麼她好像時常不很快樂。(當然冷冰兒不會把真正的原因告訴他。)現在他則是有點懂得了,雖然懂得的不及懂得龍靈珠的多。

    七年前那一次她從段劍青的魔手下救出他,他已經隱約知道一點他們之間的關係似是不大尋常。

    在聽到了羅海父女用哈薩克土話談及冷冰兒之後,他知道的就更多了,雖然還不是全部。

    他知道了冷冰兒曾經受過段劍青的欺騙,而且是最能傷害一個少女的心靈的那種欺騙。他還知道段劍青不但在愛情上欺騙了冷冰兒,甚至幾次三番想要謀害她的性命。

    他不禁心裡極為難過,「為什麼我碰上的兩個應該可以算得是我親人的女子,都是像我一樣,各有各的不幸。

    他不禁又想起了他小時候對冷冰兒說過的一句話:「姐姐我知道你是瞞住我,你其實是並不快樂的,但我長大了,我一定要設法讓你快樂!」

    此際他想起這句話,不覺又苦笑了。

    他想到了他的表哥齊世傑:「為甚麼當我知道了冷姐姐到通古斯只是為了表哥不是為我的時候,我反而不高興呢?他們兩人要是能夠相愛,冷姐姐就可以得到幸福了。我不是希望她能夠得到快樂的麼?」

    多麼矛盾的心情!但儘管他也知道這是該有的矛盾心情,他對冷冰兒還是不能諒解,當他感覺到齊世傑在冷冰兒心中的位置比他要重要的時候,他也禁不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忌的心情。

    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大孩子」,當然現在還是未能懂得的。

    這種莫名其妙的妒意,其實也正是由於他幼年的遭遇造成。

    他自小失了父母,而且沒有朋友。小孩子也是需要有「知心的朋友」的甚至不是父母兄長所能代替。有生以來,只有一個冷冰兒可以算得是他的姐姐而兼朋友的人。再經過了這七年來與爺爺相依為命,離群索居的生活,他對冷冰兒感情上的「佔有慾」自是更加強烈了。

    他不願回天山去,那麼上那兒呢?

    這第三條路卻是他此際想得最多的。

    浪蕩江湖的苦惱更多,不如還是回去和爺爺作伴吧?但回去又怎樣和爺爺說呢?爺爺是那樣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女兒一面,他忍心把那不幸的消息帶給爺爺嗎?要是龍靈珠願跟他回去還好一些,爺爺見不到女兒,見到外孫女兒也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但現在龍靈珠卻是痛恨他的爺爺。

    他忍心告訴爺爺:「這是你一手造成的結果,如今你唯一的外孫女兒也不肯認你了麼?從他爺爺暮年的淒涼的心境,他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姑母。姑母雖然號稱「辣手觀音」,內心的寂寞淒涼,怕也是和他爺爺一樣吧?

    「不,姑姑還是比爺爺好一些的,我雖然不肯認她,她的兒子卻不是和龍靈珠一樣。表哥是個孝順的兒子,只要他們母子重逢,表哥甚麼都會聽她的話。他又再發覺他自己心底的一個秘密,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表哥口口聲聲是奉了母親之命找他,由於他不喜歡這個姑姑,因而就連表哥也不想認了。不過,他還是希望齊世傑能夠早日見到母親的,否則他也不會告訴姑母到魯特安旗去找他了。

    龍靈珠、冷冰兒、齊世傑、義父、爺爺、姑姑……這些人的影子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中浮轉,他心中一片茫然。天地雖大,競似不知何處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也不知是誰才是他最想見的人。

    他希望姑母去魯特安旗尋找兒子,卻不知齊世傑已是來找他了,而且是和冷冰兒一起。此際他們二人正在朝著他剛剛離開的那座破廟走去。而他的姑姑也還留在那座破廟之中。

    雨已經停了,碧空如洗,空氣份外清新。

    雨後的彩虹,掛在神野空闊的草原上空,份外美麗。

    但齊世傑的心情卻是彷彿有如風雨來時的天色,那是令人鬱悶的沉暗,而又隱藏著激動。

    冷冰兒好像聽得見他的心中輕歎,忽地放慢腳步,輕聲問道:「齊大哥,你在想些甚麼?」「沒,沒甚麼。」齊世傑支吾以應。避開她那寒冰利剪般的目光。

    但他的臉色卻遮掩不住。冷冰兒笑道:「你別瞞我,我看得出你是在想著心事!」

    齊世傑苦笑道:「不錯,我是有著一件心事。但只怕說出來你會罵我。」

    「我不罵你,你說好了。」冷冰兒笑道。

    「我希望永遠走不到那座破廟。」

    其實這座破廟已經是在他們眼前,即使是普通人一樣走路,也用不著半支香的時刻了。

    「為甚麼?」冷冰兒怔了一怔,問道。

    「我怕楊炎當真是在廟中。」「你不希望找著他麼?」「我當然希望找著,不過,不過——」「不過甚麼?」

    齊世傑歎口氣道:「不過,找著了他,你恐怕就要同他回天山去了。而我,我記得你是曾——」

    冷冰兒道:「不錯,兩年前我已曾和你說過,我不想楊炎跟你回家,但楊炎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我也不妨由他自己決定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帶他回天山。那我呢?」

    「你當然是應該回家稟告你的母親了。你兩年沒有回家,你的母親恐怕亦已等得十分心焦。難道你還能跟我們一起上天山麼?你要這樣,我也不讓你這樣。」冷冰兒說道。

    齊世傑黯然說道:「是呀!所以你應該明白為甚麼我希望這是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了吧?冰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希望永遠和你在一起。」

    少女的心是最敏感的,冷冰兒怎會不知道呢?這次是輪到她避開齊世傑的目光了。她望向天邊,天邊的彩虹已經消失。

    齊世傑不覺得又再歎了口氣,說道:「彩虹易散。冰兒,這幾天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快樂的日子,但只怕是像彩虹一樣。」

    冷冰兒能夠說些甚麼話來安慰他呢?

    齊世傑這番深情的說話,像是春風吹開她的心扉。

    枯木逢春也會發芽,枯萎了的少女的心,會不會也是逢春開放呢?

    冷冰兒不知道。或許更正確的說,是她不願意知道。她知道的是,這幾天她也是過得很快樂。而此際她也是有著和齊世傑一般的惆悵心情。

    她知道她必須說一句話,只須說三個字就可以盡掃陰霾,令得齊世傑化惆悵而為狂喜。但這將是她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她還沒有決心說出那三個字。

    她不喜歡齊世傑嗎?不是。她是因為另外一些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齊世傑有一個外號「辣手觀音」的母親,令她沒有勇氣說出那三個字。

    另外一個原因,她雖然知道齊世傑是個好人,但「好人」卻未必就一定是「好伴侶」。比如說,拿盂華來和齊世傑相比,就似乎還有一段距離、當然齊世傑將來也有可能達到孟華那樣的「高度」,甚至超過孟華。但那還要時間來考驗。

    一錯不能再錯,故此縱然她也喜歡齊世傑,卻不能輕率從事了。

    齊世傑見她沒有說話,目光中更加流露出失望的心情。但雖然沒有說話,彼此卻都感覺得到對方心的顫動。

    和那座破廟的距離更近了。冷冰兒忽地現出又驚又喜的神清,說道:「世傑,你聽,廟裡好像有人說話。咦,好像是個女的!」

    齊世傑也聽見了那女人說話的聲音了。

    他陡地「啊呀」一聲,就像一枝離弦的箭,飛快的跑進破廟。

    「辣手觀音」楊大姑在這破廟已經耽了兩天,宋鵬舉和胡聯奎的傷亦已差不多痊癒了。她正在和兩個師侄說話,齊世傑旋風似的衝進去,把她嚇了一跳。打了個照面,這霎那間母親和兒子部歡喜得呆了。

    「啊,世傑師弟,當真是你!」宋胡二人不約而同的跳了起來叫道。

    「媽!」齊世傑這才叫得出聲。

    「啊,傑兒,讓我仔細看看。啊,果然是我的傑兒!傑兒,這兩年你去了那裡,為何音訊全無?」楊大姑喃喃問道。

    胡聯奎和齊世傑的交情最好,忍不住也搶著問道:「師姑和我們剛剛想要到魯待安旗去找你的,想不到你就來了。師弟,你從魯特安旗來的嗎?」

    齊世傑怔了一怔,說道:「你們怎麼知道我是在魯特安旗?」胡聯奎正想回答,冷冰兒亦己踏進這座破廟了。宋胡二人不禁又是一呆。

    冷冰兒已經聽到了齊世傑和母親的對話,知道了在她面前這個女人就是名震江湖的「辣手觀音」了。雖然她對「辣手觀音」殊無好感,但無論如何,她總是齊世傑的母親。儘管在這霎那,她不覺心頭如墜鉛塊,往下一沉,但還是為他們母子重逢而感到高興的。她不想打擾他們母子此際重逢的喜樂,於是先不說話,悄悄的站在一旁。臉上帶著笑容,分享他們的高興。

    齊世傑道:「媽,這兩年的事情說來話長。慢慢我再告訴你。媽,我先要——」他正要把冷冰兒介紹給他母親,楊、姑已是先問兒子:「這位姑娘是——」

    冷冰兒上前叫了一聲「伯母」,說道:「我姓冷,名叫冰兒。」

    齊世傑道:「這位冷姑娘是天山派的弟子,是我兩年前,踏入回疆就結識的第一位朋友。這次我得到她很大的幫忙。」

    楊大姑淡淡的說道:「是嗎?」回過頭,問冷冰兒道:「你這個姓是很少見的。請問冷鐵樵和你是怎麼個稱呼?」

    冷冰兒道:「正是家叔。」

    冷鐵樵是柴達木義軍的首領,也正是清廷所要通緝的第一號「欽犯」。楊大姑的臉上登時蓋滿烏雲,不說話了。

    「傑兒,你不是說有許多事情要告訴我嗎?那就挑最重要的先說吧。」楊大姑不再理睬冷冰兒,回過頭再問兒子。

    齊世傑正在大喜悅中,可還沒有覺察到母親神情的變化,說遺:「對,對,我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先問你們,是誰告訴你們我在魯特安旗的。」

    胡聯奎道:「是一個小叫化。」

    冷冰兒不禁又驚又喜,一時間也顧不得在「辣手觀音」面前是否「夫態」了。搶著發問:「哦,是個小叫化!他叫甚麼名字?」」

    胡聯奎道:「這小叫化曾經幫過我們的忙,但他卻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

    齊世傑道:「這小叫化是不是如此這般模樣?」

    胡聯奎聽了他所描述的樣貌,點了點頭,說道:「一點不錯。原來這小叫出果然是你的朋友,怪不得、怪不得——」

    話猶未了,楊大姑已打斷他的話頭,問兒子道:「這小叫化是甚麼人?你怎樣認識他的?」

    齊世傑也問母親:「媽,是他把我的消息告訴你的吧?」

    楊大姑道:「不錯。他這樣清楚你的行蹤,看來你們的交情似乎不淺?」

    齊世傑笑道:「何只不淺,我和他本來就應該是比好朋友更親的。媽,你猜猜這小叫化是誰?」楊大姑怔了一怔,從兒子的口氣,她已是隱約猜到幾分,本來她應該高興的,但想起那小叫化對她的態度,心裡卻是有點不大舒服,於是先不說破,反問兒子:「我沒工夫和你猜謎,快告訴我那小叫化是誰?」

    齊世傑道:「媽,說出來你一定高興,這小叫化就是你要我找尋的楊炎表弟呀!」

    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的母親非但沒有高興的表示,臉色反而更加難看了,她哼了一聲,說道:「想不到我費盡心力要找回來的侄兒會對我這樣,真是令我痛心!」說罷,長長歎了口氣。

    齊世傑莫名其妙,問道:「媽,表弟怎樣對你?」

    楊大姑道:「我為了他,不惜讓我獨生的兒子離開了我,我自己這一大把年紀,也甘冒風雪流沙之苦,親自跑來回疆找他,他見了我,卻竟然不肯認我這個姑母!」

    齊世傑道:「或許他尚未知道你是他的嫡親姑母?」

    楊大姑道:「他已經知道我是誰的。否則他也不會把你的消息告訴我了。」

    齊世傑道:「媽,你先別生氣,讓我弄清楚了再說。胡師兄,你剛才說過那小叫化曾經幫過你們的忙,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胡聯奎正想說話,楊大姑知道:「且慢,我也想先弄清楚一件事情。你既然找著了楊炎,為甚麼不和他一起回家,如今卻又要和這位冷姑娘再去找他?」

    齊世傑道:「當時我還未知道他是表弟。」

    楊大姑道:「他知道你是他的表哥。」

    齊世傑道:「這個,這個……」楊大姑斥道:「甚麼這個那個,你老老實實對我說,不許為他遮瞞!」

    齊世傑訥訥說道:「我、我已經把這次出來是為了找尋表弟的事情告訴他了。」

    楊大姑道:「你說清楚你的表弟是叫楊炎沒有?」齊世傑道:「說清楚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道:「這你也該清楚了吧,他根本就不想把我們當作親人。哼,哼,真是一個沒有心肝的小,小……」不知是否突然省起,覺得在「外人」,面前罵自己的侄兒乃是違背了「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說了兩個「小」字,不好意思再罵下去。

    齊世傑也怕母親罵出「畜牲」二字,連忙說道:「表弟並非沒有心肝,他對我是很好的。還曾經幫過我的忙呢!」當下把在通古斯峽碰上楊炎的事情,簡略的說給母親知道。楊大姑忽然問道:「當時他是獨自一人還是有另外的人和他一起?」齊世傑道:「只他一人。」

    楊大姑道:「另外那個人恐怕是躲在附近,你沒發現吧?」

    齊世傑說道:「不會的。那個天竺和尚早已跑了。他還陪我走了一段路才分手的呢。媽,你因何有此一問?你懷疑甚麼人和他一起?」楊大姑道:「不錯,我是懷疑有一小妖女和他一起!都是為了那個小妖女的緣故,他才不肯認親!」

    齊世傑怔了一怔,說道:「甚麼小妖女?」

    楊大姑道:「聯奎,你告訴他吧。」提起那「小妖女」,她顯然氣猶未消,在一旁揉著胸口聽胡聯奎說。

    胡聯奎道:「是這樣的。前天我和宋師哥在這廟中避雨,最初來了一個江湖的獨腳大盜,……」他倒是直話直說,把鄭雄圖前來「劫鏢」,那「小叫比」曾經暗中幫過他們的忙一事,先說給齊世傑知道,楊大姑皺了眉頭,說道:「無關緊要的事情少說一些,早點言歸正傳!」

    胡聯奎道:「是,是。後來師姑趕跑了鄭雄圖,卻又來了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子,這女子,這女子……」

    齊世傑道:「胡師哥說的也不算題外之話,楊炎表弟幫過我的忙,又幫過他們的忙,可見表弟非但心腸不壞,而且還頗有俠義之風呢。那女子後來怎樣?」

    胡聯奎道:「那女子也不知甚麼緣故,她忽然提出要和師姑比武。」

    齊世傑吃了一驚,說道:「媽,你和她動手沒有?」

    楊大姑道:「我豈能容得一個黃毛丫頭在我面前放肆,當然我是要『教訓』她了。」

    齊世傑道:「媽,你打傷了她吧?」心裡想道:「聽媽的口氣,這『小妖女』大概是表弟的女朋友。媽打傷了她,故此表弟就不肯認親,趕著給那『小妖女』治傷去了。」

    他那知道,他猜想的適得其反。

    楊大姑黑起臉孔不說話。

    齊世傑把眼睛望著胡聯奎,胡聯奎只好繼續說道:「那小妖女當然不是師姑的對手,不過,不過……」

    齊世傑道:「不過甚麼?」

    胡聯奎不敢把師姑開頭落敗,險些給那「小妖女」打了耳光的事情說出來,但又覺得若是把真相隱瞞一半,對那「小叫化」未免又不公平,是以神色頗為尷尬。

    楊大姑也怕他不知輕重,在外人面前說出來,於是接過話頭說道:「不錯,那小妖女當然不是我的對手。不過我也只是想打她幾記耳光,稍為懲戒懲戒她的。誰知你那表弟、我的親侄兒,他、他竟然……」

    齊世傑越發吃驚,連忙問道:「他怎麼樣?」心裡著實有點害怕害怕表弟一時情急,和他的母親也動了手。

    楊大姑道:「楊炎竟然暗中幫那小妖女的忙,讓那小妖女跑了。要不是他阻我一下,我豈能容得這小妖女逃出我的掌心?」

    齊世傑鬆了口氣,當下也無暇去問楊炎是怎麼樣的「阻」他母親一下了,說道:「那小妖女沒有受傷吧?」

    楊大姑道:「我本來就不想打傷她的。」

    齊世傑更加寬心,笑道:「媽,誰叫你在江湖上有那麼大的名頭,那小妖女雖然不知無高地厚,但也不見得就是壞人,可能她就是因為你的名頭太大,才特地幕名而來,找你比試一下的。」

    楊大姑道:「你還替她分辯,你沒見過她那妖裡妖氣的樣子,說出的話又有多麼氣人!」

    齊世傑笑道:「大人不計小人過,媽,你既然『教訓』了她,也就算了。而且就算那妖女對你不住,表弟也還是可以原諒的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道:「他目無尊長,你還要我原諒他?」

    齊世傑道:「宰相肚裡好撐船,何況是自己的親侄兒呢。媽,我看表弟也不是存心和你作對,不過那女子是他的好朋友則可能是真的。那女子一跑,當時他又可能以為她是受了傷,故此才匆匆跑出去追她的。對啦,媽,我還沒有問你,表弟把我的消息告訴你,這是在你和那『小妖女』動手之前還是之後?」

    楊大姑道:「是在他趕出去追那『小妖女』之時。」

    齊世傑笑道:「是吧,他在那麼匆忙的時候還沒忘記要先告訴你,可見他並不是『全無心肝』的。至於他何以不肯認親,一時間我也想不明白。不過他的身世比較複雜,或許是他尚未能完全相信咱們的話也說不定。媽,你就原諒他吧。」

    楊大姑雖然沒有說出另外那一半真相,但想起楊炎畢竟是先幫了她的忙然後才幫那「小妖女」的忙的,要不是多虧楊炎,她已經給那小妖女先打了耳光了,不覺心中有愧,便故作寬宏大量的說道:「當然,他是我的侄子,是楊家唯一承繼香煙的根苗,不管他變得如何,我還是要找他回家的。我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那妖女!」

    齊世傑知道楊炎的性清,心裡想道:「表弟的性格恐怕比媽還更倔強,假如那女子當真是他的好友,媽一定要怪責那個女子,表弟恐怕也不肯要她原諒。」

    他正想勸他母親,楊大姑已是又再說道:「少年人血氣方剛,戒之在色。古往今來,不知多少英雄好漢由於迷戀女色,以致誤入歧途,人所不失。尤其咱們身家清白的人,更犯不上和江湖上那些『來路不正』的壞女人沾在一起,我可以原諒你的表弟,但你必須以你的表弟作為鑒戒!」說話之時,有意無意的望了冷冰兒一眼。要知在她心目之中,冷冰兒是以前小金川「匪首」冷鐵樵的侄女兒,正是屬於「來路不正」這類的。

    冷冰兒當然聽得出她是指桑罵槐,但看在世傑的份上,她只好暫且啞忍。

    齊世傑卻未聽懂母親的意思,心裡只是想道:「媽正在氣頭,要她原諒那個『小妖女』恐怕未是時機,且待她氣消了再勸她吧。好在她已經肯原諒表弟了。」於是說道:「媽,那麼咱們去找表弟吧。」

    楊大姑道:「怎知他和那『小妖女」,跑到那兒,你先跟我回家吧!以後再設法找他。」

    齊世傑道:「再來一次可不容易。媽,我倒想有個地方、可以試一試去找表弟。」

    楊大姑道:「甚麼地方?」

    齊世傑道:「據我所知,表弟在失蹤之前本是天山派唐老掌門的關門弟子,我想他多半會回轉天山的。咱們去求一求天山派的新掌門唐嘉原,請他幫咱們勸一勸炎弟回家,好嗎?」

    楊大姑冷冷說道:「一來我不慣求人,二來我和天山派從無來往!」

    齊世傑笑道:「媽,你怎的這樣善忘,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這位冷姑娘就是唐嘉原夫人的弟子,請她代為說話,豈不正好?」

    楊大姑道:「你為甚麼這樣著急要去天山?」

    齊世傑怔了一怔,說道:「媽,你不希望早日找到表弟麼?」

    楊大姑忽是冷笑道:「我看你所以不願意跟我回家,找尋表弟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你捨不得和這位冷姑娘分手吧?」

    這幾句話倒是說中了齊世傑的心事,但他可想不到母親會這樣「明刀亮斫」的當著冷冰兒的面直說出來,他不禁面上一紅,登時呆了。

    楊大姑轉過了頭,淡淡說道:「冷姑娘,我求你高抬貴手!」

    冷冰兒「唰」的一下面色變得雪白,澀聲說道:「伯母,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楊大姑緩緩說道:「伯母不敢當。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和你是甚麼交情,我可不敢和你攀親道故。你有一個名頭極大的叔叔,我們只是規規矩矩的百姓人家。因此我才逼不得已,要請求你冷姑娘高抬貴手,放過我的兒子!」

    齊世傑驚得失聲叫道:「媽,你,你怎能這樣,這樣說話——」

    楊大姑道:「你們嫌我說的話還不夠清楚嗎?好,那我說得更明白些。冷姑娘,我希望你今後不再和我的兒子來往。傑兒!我要你立即跟我回家!」

    冷冰兒一咬嘴唇,臉上的神色比楊大姑更冷,說道:「齊夫人,我和令郎不過偶然碰上,只為了大家都要找尋楊炎,方始一路同行,本來就不是朋友,更談不上甚麼特別交情。既然夫人懷疑我是有意高攀,我自問還沒那麼下賤,如今我就馬上離開此地。夫人,你可以放心,我是不會再見你的兒子的了!」

    說到「離開」二字,她立即拂袖而去。最後那兩句,聲音已是從百步之外傳來了!

    齊世傑呆了一呆,驀地衝出廟門,叫道:「冷姑娘,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也不知冷冰兒有沒有聽見他的呼喚,不過她卻沒有停下來,反而腳步跑得更加快了。

    楊大姑厲聲喝道:「回來!要是你不回來,就永遠不要回家見我,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你也別認我這個母親!」

    齊世傑幼年喪父,楊大姑是母兼父職,將他撫養**的。廿多年來,母子相依為命,「聽母親的話」,對他來說,早已成為天經地義一般的習慣了」。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好像一頭失掉靈性的家畜,只習慣於接受主人命令的家畜,一步一步,走回這座破廟。

    楊大姑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臉上也才開始露出一絲笑容。這是滿足於自己做母親的威嚴還能夠保持得住的笑容。雖然隔別兩年,畢竟還是她的兒子。這兒子畢竟也還是聽母親的話、

    可是當她一接觸到兒子的目光之時,她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的頓然消失了。

    不錯,兒子是聽了她的話回來,但這次的「聽話」卻和以往的聽話大有分別!

    齊世傑失魂落魄似的站在母親面前。

    好像面對著的是個陌生人,他定著雙眼,看他母親。那失掉神采的眼睛,目光,卻令得楊大姑感到寒意!

    不止感到寒意,在兒子冰冷的目光之中,她還感覺得到兒子心頭的怨憤。

    不錯,兒子還是聽她的話,但此際站在她面前的兒子卻也像是個陌生人了。

    過去,她責罵兒子,兒子總是心悅誠服的聽她的話的。為了害怕母親氣惱,他還會想出一些母親喜歡聽的說話哄她。

    而現在——!

    現在竟是像對著陌生人一樣,一聲不響,只有充滿怨憤的目光!

    楊大姑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風浪,而且是失意者多,如意者少,但從無一次感覺得如此難過。

    過去她仗著倔強的性格,甚麼為難的事情,結果都對付得了,從沒流過一滴眼淚。

    但這次她卻是沒有把握了。她知道,要平復母子感情上的裂痕,要比克服強敵難過不知幾十百倍!

    她幾乎要掉下淚來,好不容易才能忍住。柔聲說道:「傑兒,你聽我說……」

    齊世傑突然爆出一陣狂笑:「媽,不管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我是你的最聽話的兒子,你可以滿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比哭還更難受,笑聲越來越響,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每一下「笑聲」都好像一支利箭穿過楊大姑的心。楊大姑不覺也呆了。

    胡聯奎和齊世傑交情最好,連忙叫道:「師弟,你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

    他比楊大姑此際要稍為清醒一些,知道師弟要是不能發洩出來,只怕就要瘋了。

    齊世傑果然失聲痛哭起來。

    宋鵬舉待他哭了一會,勸道:「大丈夫何患無妻,那位冷姑娘雖然才貌雙全,也不見得沒有比她更好的閨女。據我所知,師姑本來想和你說豪州劉武師的女兒,還有石家莊周大俠也有意思提親,把他的三小姐許配給你。劉家周家這兩位小姐,在武林中可也是數一數二的才貌雙全的女中豪傑。」

    齊世傑對他的勸告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哭聲亦已有點嘶啞,雖沒停止,卻已不如剛才響亮了。

    楊大姑冷冷說道:「你哭夠了沒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幸虧這裡沒有外人,否則你不害羞我也替你害差!我作了甚麼孽,養出你這樣沒出息的兒子!」

    天色早已黑了,只是在黑暗中還看得見齊世傑的淚光。

    楊大姑以為沒有「外人」,卻不知外面有人偷聽。

    那人躲在廟後面的一棵大樹上,藉著星月的微光隱約看得見破廟中的情景。

    他是楊炎。

    茫然不知所之的楊炎本來不想回來這裡的,但不知不覺還是走回來了。

    是為了想再見一見親人?是為了期望可能在這裡破廟之中見到他的冷姐姐?是為了要探聽父親約生死存亡之謎?還是為了一些別的甚麼?

    他不知道。也許這兒個目的都是他想過的,但在心底深處,他又沒有勇氣去探索究竟。

    可惜他來遲了一步,冷冰兒已經走了。

    他見到的只是一場楊大姑造成的母子之間的悲劇,他聽到的只是齊世傑的哭聲。

    雖然沒見到冷冰兒,但是怎麼一回事情,他則已完全明白了。

    他本來是有點妒忌齊世傑的,此際卻是不禁深深為他難過了。

    當然他更為冷冰兒感覺難過。「我發過誓要令冷姐姐得到幸福的。這次我以為她已經可以自己找到幸福了,想不到好事多磨,竟是落得如斯結果!但我又有甚麼辦法幫她的忙呢?」

    是的,縱然他練成了絕世武功,但對這樣的局面,他也絲毫沒有力量扭轉。他惱怒這個姑姑,但他能夠把這個姑姑打一頓來逼她要冷冰兒做媳婦嗎?

    問題的關鍵是在齊世傑身上,除非齊世傑能夠堅強起來。但偏偏齊世傑又要做一個聽話的兒子。

    齊世傑的哭聲停止了。

    楊大姑道:「傑兒,你哭夠了,好好的睡一覺吧。明天一早,咱們還要趕路呢。甚麼事情,回到家裡再說。你要知道,我都是為了你的好。」

    齊世傑呆呆的望著母親,(胡聯奎早已把松枝點燃了,他正在和宋鵬舉互相幫忙,替對方換敷最後一次的金創藥。)過了好一會子,忽地說道:「媽,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楊大姑道:「好,你說吧。」齊世傑道:「你說一切為了我的好,我想問你,那位冷姑娘又有甚麼不好?」楊大姑道:「我不是說冷姑娘不好……」齊世傑道:「那你為甚麼逼她走?逼她發了誓不再和我見面?」

    楊大姑繼續說道:「不是她不好,不過你應該知道,冷鐵樵是她叔父!」

    齊世傑道:「冷鐵樵是她叔父又怎麼樣?」

    楊大姑道:「冷鐵樵是朝廷的頭號欽犯,你不知道嗎?」齊世傑道:「我不管冷鐵樵是甚麼人!我只是和冷姑娘交朋友而已。」

    楊大姑道:「你以為你這位冷姑娘不會跟她的叔父走上一條路嗎?據我所知,她也曾幫過以前在小金川那班人和朝廷作對的。」

    齊世傑道:「當今也不知有多少俠義道在反抗清廷,咱們縱然不是俠義道,難道也要和清廷一個鼻孔出氣。」正是:

    佳偶難求鴛夢破,母兮不諒碎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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