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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回 相見爭如還不見 多情卻似反無情 文 / 梁羽生

    獨孤兄妹和呂家兄妹在江湖上並駕齊驅,彼此都是慕名已久,今日難得呂鴻春到來,雖然尚缺呂鴻秋一人,未得相敘,不無遺憾,但已是甚為高興,尤其獨孤宇與呂鴻春二人意氣相投,惺惺相惜,談得更是投機。呂鴻春談得高興,接著笑道:「還有一件妙事,好教三位得知,這件妙事就是從段克邪的那事引起的。」史若梅不禁又是一驚,連忙問道:「什麼妙事?」

    呂鴻春道:「我剛才不是說到鐵摩勒在和我講起段克邪的婚事嗎?後來鐵摩勒突然中止,這固然是由於說來活長,但也是因為鐵摩勒另外想起一件事情,要我效勞,我和他們只能有兩個時辰相敘,鐵摩勒怕時間不夠,只好把段克邪的婚事擱下,改談另一個人的婚事。」

    獨孤瑩對別人的婚事甚感興趣,搶著問道:「是什麼人的婚事,要勞鐵摩勒這等大英雄、大豪傑為他操心?」呂鴻春道:「是牟世傑的婚事。說來也妙,真是無獨有偶,牟世傑歡喜的姑娘,也正是朝廷的一位大將軍的女兒,這位將軍的地位雖然不及潞州節度使薛嵩,卻也相差不遠。」

    獨孤瑩笑道:「呂大哥別賣關子了,到底是誰?」

    呂鴻春道:「就是博望城鎮守使聶鋒的女兒,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俠聶隱娘。販獨孤宇道:「聶隱娘雖是將軍之女,但她總是在外面的時候多,也算得是個江湖兒女,和牟世傑倒還登對。」呂鴻春道:「可是她到底是朝廷將軍的女兒,牟世傑很怕她的父親不肯答允這頭婚事。先父和聶將軍在日很有交情,對他還曾有過一點好處,鐵摩勒是知道這件事的,因此他出了一個主意,要我去替牟世傑作煤,你說這妙不妙?」

    獨孤瑩高興之極,情不自禁地叫起來道:「妙極啦,妙極啦!」獨孤宇笑道:「別人的婚事,要你這麼高興?」他覺得妹妹這樣的大叫大嚷,殊屬有點失儀。卻不知獨孤瑩正在吃聶隱娘的醋,她適才聽了史若梅胡亂編造的那番說話,當以為真,以為聶隱娘和史若梅私下有情,心中正在為此愁煩。如今一聽,卻原來聶隱娘的情人乃是牟世傑,她心頭的結立即解開,焉能不大力高興?呂鴻春笑道:「妙是妙了,可是我一來不會做媒,二來自先父去世之後,我兄妹二人浪流江湖,也不想奔走權貴之門,與聶家已是無甚來往了。」獨孤瑩忙道:「呂大哥,這是**之美的好事,縱使有甚為難,你也不該推辭的了。」

    呂鴻春笑道:「這也說不上什麼為難,最多不過是做不成這個大媒罷了。」獨孤瑩道:「不,不,鐵寨主這樣重重托你,你一定要想辦法做成這個媒!」獨孤宇不禁笑道:「瑩妹,我瞧你對這頭婚事,簡直比鐵摩勒和牟世傑還要熱心。」獨孤瑩忽道:「史大哥,你是聶隱娘的表弟,應該知道她父親矗鋒的脾氣,歡喜什麼,討厭什麼。你和呂大哥參詳一下,好讓呂大哥有所準備,揀聶鋒歡喜的話兒去說。」呂鴻春怔了一怔,道:「史大哥原來是聶隱娘的表弟?那麼這個大媒由史大哥去做,豈不更為適當?」獨孤瑩道:「這卻不然,史大哥是從家裡偷出來的,回去不大方便。而且他是小輩,也不好開口。」當下,將史若梅編造的那番謊話,依樣說了出來。原來獨孤瑩是不願意史若梅在聶隱娘婚事未成之前相會,故此替史若梅砌辭推卻這個差事。當獨孤瑩講出史若梅「來歷」的時候,呂鴻春聽得十分留神,心裡暗暗起疑,卻不言語。眼光只在史著梅的身上轉來轉去。

    史若梅生怕給他聽出破綻,連忙打斷獨孤瑩的話頭,說道。

    「我那位聶表伯倒是個豪爽的人,性情也很隨和,你此去不必先提婚事,先把牟世傑的俠義事跡多講幾件,讓聶鋒先對他有了好感,然後再談。」呂鴻春笑道:「鐵摩勒也是這麼說,他還說聶鋒最重情義,先父曾對他有恩,他對我的話可能會聽得進去。」

    獨孤瑩道:「這就好了,那你趕快進行吧。」

    獨孤宇道:「瞧你這副急躁脾氣,幸虧呂大俠不是個多心的人,要不然豈不是懷疑你要趕他走了?」呂鴻春笑道:「時候不早,我也是應該走了。」獨孤瑩給哥哥這麼一說,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說道:「呂大哥,我一說了這話你便走,那倒真是顯得你多心了。再坐一會兒,多給我們講些江湖上的新鮮事兒。」獨孤瑩起初對呂鴻春是談不上什麼惡感好感,甚至對他的眼光精為有點討厭,但一聽到他說要去給牟世傑做媒,心中高興,不知不覺就對他表示好感,慇勤起來。

    呂鴻春見她笑靨如花,慇勤留客,不知怎的,心中有說不出的舒服,也不好意思便走,便坐下來說道:「還有一個消息,聽說秦襄回到長安之後,也打算召開一個英雄會。據說他是由於金雞嶺的英雄大會而想起這個主意的。用意就在讓江湖朋友有個出路,免得走入綠林。」獨孤宇道:「現在是藩鎮專權,朝廷昏暗,有抱負的江湖豪傑,未必肯為朝廷效力吧?」

    呂鴻春道:「這倒未心盡然,依小弟看來,武林人物大抵可分四類。一類是胸懷抱負的正派人物,這類人又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不甘為朝廷所用,而又恨藩鎮專橫,因而流入綠林,作為俠盜的,例如鐵摩勒與牟世傑便是。一種是既不願做強盜,又不願做官的江湖遊俠,例如從前的段硅璋大俠,現在的神丐衛越等人。大名鼎鼎的空空兒,勉強也可算作這種人物。」獨孤瑩插口道:「空空兒已經改邪歸正了嗎?」呂鴻春道:「空空兒是段克邪的師兄,此人脾氣極為古怪,即在從前也並非全屬邪派中人,而是介於邪正之間的人物。聽說他近年來邪氣又去了許多,已可以算得是個遊俠了。」

    呂鴻春喝了口茶,接下去說道:「胸懷抱負的正派人物還有一種是願意為朝廷所用的。他們的目的倒並不是為了作官,而是想藉著一官半職來施展他們的抱負,或者想圖匡扶王室來削弱藩鎮的。據我所知,羽林軍中,就有不少這樣的人物。例如曾經與史大哥交過手的那位安定遠就是。」獨孤宇道:「我也知道安定遠在未投入羽林軍之前,原是江湖上的俠義道,所以那日我發出用手箭助史大哥脫險,只是令他稍受輕傷。」史若梅聽了他們的談話,這才知道在他和獨孤瑩出來見客之前,獨孤宇早已把那日與自己結識的經過,都對呂鴻春說了。

    呂鴻春續道:「第二類武林朋友未必有什麼抱負,但也是正派人物。這類人物或是將門之後,或是武林世家,或是專心習技,意圖從武舉方面出身的人。這類人物只知『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否昏庸,他們倒並不怎樣重視。例如秦襄與尉遲北便是。」獨孤宇插口道:「這兩人很重義氣,並不同於一般官兒。聽說許多綠林朋友,對他們也是相當佩服的。」呂鴻春道:「不錯,這兩位將軍算得是這類人物中出類拔萃的人,倘若他們不是開國功臣之後,大約也會成為遊俠的。現在他門官封龍騎都尉,當然是耿耿忠心匡扶皇室的了。還有,例如聶隱娘的父親聶鋒,大約也可列入這類。」獨孤宇點了點頭,道:「這類人物,也的確是為數不少。」

    呂鴻春續道:「第三類是恃著武功為非作歹的壞人。這類人物又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綠林中的不肖之徒,只知打家劫舍的強盜,例子不必舉了。一種就是作藩鎮的鷹犬了,例如田承嗣的「外宅男,總管寇名揚便是。」獨孤宇插口道,「七步追魂老魔頭羊牧勞也是這類人物,他最先是獨腳大盜,現在聽說也是田承同的座上貴賓了。」

    呂鴻春道:「還有一類是武林隱逸,對國事已經灰心,索性便作閒雲野鶴。例如磨鏡老人,西嶽神龍皇甫嵩老前輩便是。」

    獨孤宇聽他把武林人物詳加分析,說得頭頭是道,心中也自暗暗佩服。當下說道:「呂大哥的閱歷見識,確是比小弟高明得多,照這樣說來,秦襄主持這個英雄會,乃是事所必成的了。」

    呂鴻春客氣了幾句,接著說道:「依小弟看來,以秦襄官爵和聲望,他來主持這個英雄會,除了武林隱逸之外,其他三類人物,去參加的定然不少,只怕比金雞嶺的英雄大會還要熱鬧呢。」獨孤字道:「會期定了沒有?」呂鴻春道:「聽說是準備在今年的中秋節在驪山行宮召開。」獨孤瑩道:「那麼距今只有三個月了,可惜我是個女子,不便到長安去拋頭露面,要不然去瞧瞧熱鬧也好。呂大哥準備去嗎?」呂鴻春笑道:「我要先到博望去見聶鋒,替牟世傑做媒,然後回家一轉。要是趕得及的話,我也想去瞧瞧熱鬧的。這英雄會史大哥是不方便去的了。你們兄妹倘是有興致的話,我們倒不妨結伴同行。英雄會上只問本領如何,男子去得,女子也去得的。」獨孤宇笑道:「我和羽林軍交過手,雖然當時是蒙了臉孔,但也難保不會有人認出來。」呂鴻春道:「秦襄的江湖朋友很多,他也知道江湖朋友的忌避,聽說他這個英雄大會,已有明文宣佈,參加者以往做過什麼,即使曾與朝廷作對,也概不追究。只是不許在長安鬧事便成。在大會中比武獲勝者,做不做官,他也不勉強,得勝的前五名,他還準備每人送一柄刀,一匹名馬。小弟倒不希罕這些東西,只是去開開眼界也是好的。」聽他言下之意,實是很想慫恿獨孤兄妹參加,獨孤宇微微一笑,說道:「到時候再說吧。」呂鴻春似是有點失望,抬頭看看天色,笑道:「不知不覺又談了這麼些時候,這回可真要走了。」獨孤宇知他有事在身,不便強留,只好端茶送客。

    呂鴻春走後,獨孤瑩道:「哥哥,你真的有意思去長安參加這英雄會嗎?」獨孤字道:「你呢?」獨孤瑩道:「我是很想去開開眼界的,唉,可惜一一」獨孤字道:「可惜什麼?」獨孤瑩道:「可惜史大哥不方便去,我,我也不想去了。去參加這種盛會,多幾個伴兒才好。」史若梅笑道:「呂鴻春不是約你們同去嗎/獨孤瑩道:「我和他又不相熟,我不高興和他同去。」獨孤字笑道:「史大哥不去你也不去。那麼,你不去我也下去了。」兄妹二人和史若梅又閒談了一會,才各自回房歇息。

    史若梅獨處房中,卻是心事如麻。她倒不是為了參加英雄大會而煩惱,而是為了想起段克邪。

    她想起了與段克邪的幾次相逢,幾番誤會,不覺悵悵惘惘,暗自思量:「我與他若是無緣,卻為何上天安排我與他同日出生,一出生就定下了夫妻名份?若是有緣,卻又為何每次相逢,總是惹出一場煩惱?」「他對我究竟是否有點兒真心相愛?或者僅僅是為了父母之命,不敢有違?」若說他對我無心,他聽得我許配田家,就不該氣成那個樣子?但若說對我有心,他又不該在我離開薛家,表明心跡之後,每次見面,還是對我冷語冷言!」

    「呂鴻春帶來的消息,說他現在還在找我,這回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與那呂鴻春的妹子,究竟是男女之愛或僅僅是朋友之情?」「嗯,還是算了吧,你給他辱罵得還不夠嗎?管他是什麼英雄豪傑,他這樣對你,你豈能便對他低首下心?」

    史若梅越是思量,越是煩惱,越是想在心中抹去段克邪的影子,卻越是擺脫不開。不知不覺到了三更時分,兀是心事如麻,毫無半點睡意。

    這間房子的後窗正對著花園,從窗子望出去,只見月色溶溶,荷塘如鏡,花木正石,在朦朧的月色之中,宛如蒙上了一層薄霧輕縮,更顯得景色幽美,惹人遐思。園中一角,小樓中燈光隱現,那是獨孤瑩所住的樓房。「原來她也還未曾睡覺。」史若梅又不禁想起了獨孤瑩來,想起她對自己的一番情意,不覺暗暗好笑:「獨孤姑娘的人品武功,才華見識,都是上上之選,可惜我生來是女兒身,卻無福消受美人恩了。」「他兄妹二人對我雖好,我總不能在她家中長住下去,嗯,現在我的箭傷已完全好了,我也應該走了。」

    史若梅本想悄悄出走,臨行時給獨孤瑩留下一封書信,說明真相,但想起獨孤瑩對她的殷殷情意,這樣離開又似乎不近人情。經過了這許多日子的相處,她對獨孤瑩也實在捨不得離開。史若梅想了一會,忽地起了個頑皮的主意,「不如我就在此刻,趁她未曾入睡,就到她的房裡去看她。她見我半夜三更到來,一定會嚇一大跳,哈,待她發怒之時,我再對她說明真相。

    哈,那時她不知是失望,還是喜歡?」她想像獨孤瑩明白真相之後的尷尬神情,越想越是得意,於是立即披衣而起,決定不留書信,獨訪香閨。

    史若梅踏著月色,分花拂柳,向那角紅樓走去,漸行漸近,忽見碧紗窗上,現出兩個人影,一男一女,那男的正是獨孤瑩的哥哥——獨孤字。吏若梅心裡想道:「原來是他們兄妹二人還在談話,怪不得她未曾入睡,我倒是不方便闖進去了。」

    史若梅正想離開,忽聽得房中獨孤宇的聲音說道:「妹妹,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可得仔細考慮才好。」史若梅聽了這句話,心中晴暗好笑,想聽聽他們兄妹再說些什麼,一時間又不想離開了。

    獨孤瑩默不作聲。過了半晌,只聽得獨孤宇又道:「按說呂家和咱們門當戶對,呂鴻春的人品武功又都是你我所深知的,你和他相配,也不算辱沒了你。」史若梅聽了這話,大出意外,暗自想道:「原來不是說我,他哥哥要將她許配呂鴻春,這正好呀,恰恰給我解開了難題了。只可惜呂鴻春雖然還算不錯,他的妹妹可是個難於相處的人。獨孤姐姐若然嫁過呂家,只怕要受小姑的氣。」

    心念未已,只聽得獨孤瑩已在問道:「怎麼,那呂鴻春今日來到咱家,竟是親自來求親的嗎?」獨孤宇笑道:「雖非求親,卻是相親來的!」獨孤瑩似乎有點著惱,嗔道:「事先又來說過,冒冒昧昧地跑來相親,這算什麼?早知道,我根本就不會出來了。」

    獨孤字道:「不,事先是說過的,不過我還未告訴你罷了。我上次出門,碰到瘋丐衛越,這位老前輩一向愛管閒事,拉著我問長問短,還問起了你。他說咱們是兄妹雙俠,呂家也是兄妹雙俠,倘若結成姻緣,那豈不是武林佳話?」獨孤瑩嗔道:「呂鴻春有個妹子,你將她討過來吧。」獨孤字面上一紅,原來瘋丐衛趙當時確是這樣提議,想他們兩家兄妹互配良緣的。獨孤宇有點不好意思,尷尬說道:「現在是說你的婚事,你扯到我身上做什麼?」

    獨孤宇接著說道:「他說:『你們若是有意思的話,我就去找呂鴻春,叫他到你家裡來,讓你的妹妹一見。』這位老前輩一向瘋瘋癲癲,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開玩笑還是正經。當時我就答道:『呂家雙俠,晚輩是聞名已久,若得相會,何幸如之。但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晚輩可不敢香妹妹作主,呂大俠若肯光臨寒舍,晚輩自當以禮相待,至於婚姻之事、那恐怕要等他們相熟之後再說了。』」獨孤瑩吁了口氣,說道:「對呀,你這番話說得倒還得體。」

    獨孤宇道:「我只道這老前輩是一時戲言,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回來之後,又忙著為史大哥治傷,因而也就忘了與你提及。

    想不到呂鴻春今日果然來了,在你未出來之前,他已經三番兩次的問起你,他本來是個豪爽的人,但在間起你的時候,卻總是閃閃縮縮,欲吐還茹,瞧他這副靦腆的神情。我已經瞧料了幾分啦。看來瘋丐衛越是早已和他說過了,他今日當真是為了相親未的。妹妹,你可曾留意他對你老是偷看嗎?」

    獨孤瑩道:「我就是討厭他的眼光。」獨孤宇笑道:「我知道有一個人你不討厭,你還巴不得他親近你呢。」獨孤瑩嗔道:「史大哥是在病中,他是你帶來的客人,我替你照料,你不感激我也還罷了,倒來將我取笑。」獨孤宇笑道:「恐怕你還要更感激我呢。妹妹,你的心事我還看不出來嗎?說也奇怪,史大哥與我落落難合,與你卻一見投緣,唉,或許這也是天意。不過,不過——」獨孤瑩本來低下了頭,這時忽地抬起頭來問道:「不過什麼?」

    獨孤宇緩緩說道:「史大哥雖然也不錯,不過卻是來歷不明。呂家的底細咱們卻是知道的。」獨孤瑩道:「什麼來歷不明?他的身世早已對我說過了。」獨孤字道:「我總是有點疑心。」獨孤瑩惱道,「你就是大多疑心,我相信他的話。」

    獨孤宇鄭重說道:「妹妹,婚姻之事,非同小可。你拿定了主意,說與我知,我好回復人家。」獨孤瑩道:「好,你就回復人家吧,就說、就說——」獨孤字道:「就說什麼?」獨孤瑩滿面飛紅,忽地一口氣說出來道:「就說我已經許配了人家,那呂家恰恰來遲了一步了。」

    獨孤字怔了一怔,低聲間道:「你與史大哥已經私訂終身了?」獨孤瑩道:「唉,哥哥,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這是一個藉口,好回絕呂家呀。」獨孤宇正色說道:「妹妹,你說是藉口,我看你心中是早就願意嫁給史大哥的了,只差還沒有一個媒人。好,我再問你,你可曾深思熟慮過了?你認為史大哥是比呂鴻春更可靠,更勝三分?」

    獨孤瑩鼓起勇氣,毅然說道:「史大哥的文才武藝都出色當行,未必就弱過呂鴻春?退一步說,縱使是有所不如吧,我和他已是彼此熟悉,情性相投,任那呂鴻春比他再強十倍,我,我……」獨孤字笑道:「你也是寧願選史大哥的了。」獨孤瑩低頭不語,索性給他來個默認。

    獨孤宇忽道:「你怎知道史大哥的武藝高強?啊,你門日間一同出來見客的時候,都帶有佩劍,是不是你們已在花園中比過了?」獨孤瑩道:「不錯,你只知他的劍法超妙,卻還未知道他的師承呢,他的劍法是妙慧神尼的嫡傳劍法!」獨孤瑩講到史若梅的劍法,說得眉飛色舞,將史若梅所用的一招一式比劃出來,讚不絕口。獨孤字留神傾聽,時不時發出「哦,哦,嗯,嗯」的詫異之聲。

    獨孤字道:「妙慧神尼的劍法會傳給一個男子,這倒真是意想不到的奇事!」獨孤瑩道:「是他表姐聶隱娘私下裡教會他的。」

    當下將史若梅亂捏的謊言向她哥哥複述了一遍。獨孤字臉上的詫異神情越來越明顯了。

    獨孤瑩道:「哥哥,你怎麼啦?你可是懷疑他和聶隱娘有甚私情?」獨孤宇笑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你不聽得昌鴻春說嗎,聶隱娘與牟世傑兩憎相悅,鐵摩勒他們都是知道的了,所以才會托呂鴻春去做媒。聶隱娘是巾幗英雄,女中豪傑,豈會用情不專?」獨孤瑩道,「是呀,那你為何還是一臉詫異的神情?老實說,我最初也有點思疑,後來聽了呂鴻春帶來的消息,也就釋然於懷了。」

    獨孤字沉吟半晌,緩緩說道:「妹妹,你都相信了他的話了嗎?」獨孤瑩睜大眼睛說道:「怎麼?」獨孤宇道:「這裡面有個疑竇。」獨孤瑩忙道:「什麼疑竇?」獨孤宇道:「妙慧神尼的劍法傳女不傳男,懸為本門禁條。聶隱娘雖然與他有恤弟之誼,也不好違犯禁條,私將授受吧?」

    獨孤瑩聽哥哥這麼一說,也覺得此事有點古怪,遲遲疑疑他說道:「也許,也許是聶隱娘年幼無知,和表弟玩得高興,一時就忘了禁條了?」獨孤宇搖了搖頭:「我雖沒有見過聶隱娘,但聽得人言,她是個大有見識的女子,要不然牟世傑也不會喜歡她了。師門禁條,何等緊要,縱然年幼,對此也決不會無知。」

    獨孤瑩道:「呀,我想起來了。他說過,聶隱娘每日都在花園練劍,他是常在旁觀的。」獨孤宇道:「妙慧神尼的劍術何等深奧精奇,若無名師指點,縱使聰明絕頂,只怕也偷學不來。他對你說是偷學的嗎?」獨孤瑩自己是個劍術行家,深悉學劍的艱苦,再一想史若梅當時說得甚是含糊,似乎是先在旁邊偷看,隨後又經聶隱娘指點的。獨孤瑩只因對史若梅情有所鍾,對她的話根本就未曾經過思索,如今得了他哥哥提醒,霎時間也不覺起了疑雲。

    獨孤宇忽地囁囁嚅嚅地說道:「莫非、莫非……」獨孤瑩道:「莫非什麼?」獨孤宇道:「莫非她是個女子?」獨孤瑩呆了一呆,跳起來道,「胡說八道,他怎會是個女子?」獨孤宇道:「我只是這麼胡猜,你別著急。」

    他們兩兄妹一向極為要好,獨孤瑩一時著急,罵了哥哥,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當下笑道:「倘若他真是個女子,那也好,可以做我的嫂子了。你要不要我給你做媒?」她本是用玩笑的口吻,想沖淡緊張的氣氛。不料她哥哥卻也是呆了一呆,半晌說道,「你別胡鬧,倘若她真是個女的,那就是世上罕見的奇女子了,我怎配得上人家?」獨孤瑩笑道:「咦,這麼說,你比我更喜歡他了?」獨孤宇又過了半晌,這才喃喃說道:「他當然不會是女子,不會的,我這只是胡猜。」話雖如此,但在外面偷聽的史若梅,也感到他的語氣之中實在是恨不得她是個女子。

    史若梅忐忑不安,「獨孤字已起了疑心,倘若我對他妹妹說明是個女子,只怕又要惹出一場麻煩。他當真求起婚來,這豈不尷尬透頂,應付為難?」

    只聽得房間裡獨孤瑩笑得有如花枝亂顫,半晌說道:「可惜史大哥不是個女予,要是你今晚的話被他聽到,那可要笑痛他的肚子啦。」獨孤宇卻匪重說道:「你怎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裝?」

    獨孤瑩坦然說道:「我當然知道,他、他……」獨孤宇吃了一驚。

    道:「妹妹,妹妹,你、你、你和他……」獨孤瑩嗔道:「哥哥,你胡猜什麼,他只是向我表露了,表露了……」獨孤宇道:「哦,他向你表露了相思之意?」獨孤瑩雙頰暈紅,嬌羞萬狀,輕弄裙帶,低下了頭。

    史若梅怔了一怔,心道:「我幾時向她表露了相思之意?」忽地想起那日她到來探病,自己稱讚她多才多藝,確是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不知哪個男子有福氣,娶得姑娘?」心想:難怪她以為我是對她有意!」

    獨孤宇笑道:「史大哥不是女子,那就是你的福氣了。好吧,我就成全你的心願,明日去探問他的口風。把婚事定實了,也好叫你有個著落。你安心睡覺吧,我走啦。」獨孤瑩道:「我有什麼不安心的,只要你不把呂家的婚事來麻煩我,我就什麼煩惱也沒有。」

    史若梅正想離開,趕在獨孤宇的前頭,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剛剛踏出花叢,忽見一條黑影,翩如飛烏的越過牆頭,正落在她旁邊的假山石上,史若梅定睛看時,心頭一震,嬌軀一顫,花片紛紛落下。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又恨又愛、剛剛還在思念著的段克邪!原來段克邪在向長安去的大路上走了七百多里,找不到史若梅,又再折回來準備向南方追蹤,恰巧在回頭路上,碰到了呂鴻春。

    呂鴻春本來對史若梅已是有點懷疑,兩人一談起來,段克邪聽說此人姓史,自稱是聶隱娘的「表弟」,還不是史若梅是准?他連忙向昌鴻春打聽了獨孤字的住址,披星戴月,連夜趕來。

    他找到門前,已是三更過後,按禮貌本該白天求見,但他急不及待,同時他在呂鴻春的言語之間,聽出史若梅與獨孤兄妹形跡親密,也自有疑心,於是遂不顧冒昧,索性在深夜裡做個不速之客,準備先找到史若梅,然後再向主人賠罪。

    他落在假山石上,正巧史若梅從花從中鑽出來,居高臨下,打了一個照面,這一剎那史若梅固然是張皇失措,段克邪也是又喜又驚!

    段克邪怯生生地叫了一聲「若梅妹子」。只見史若梅冷面如霜,正眼也不瞧他一眼,拂袖便行。段克邪追上前去,抓著她的袖子,低聲說道:「若梅妹子,你,你聽我說……」史若梅袖子一甩,冷冷說道:「放尊重些,誰是你的妹子?」

    段克邪心情雖熱,臉皮卻薄,給史若梅這麼冷落,登時面紅過耳,急切之間,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史若梅已是分花拂柳,不快不但地走過假山,段克邪心中著急,鼓起勇氣,腳尖一點,施展「登雲蹤」的絕頂輕功,呼的一聲,從她頭頂飛過,落在她的前頭,攔住了她的去路。

    史若梅斥道:「讓開!」腳步不停,竟似要衝過去;段克邪雙臂張開,史若梅變換了幾種身法,總是給他攔住,史若梅怒道:「段克邪、你欺侮人!」

    段克邪連忙說道:「若梅,你惱我我不怪你,請你念在咱們兩家先人的交誼。」史若梅道:「怎麼樣?」段克邪道:「咱們是一出生就、就、就——哎,倘若咱們失和,爹娘在泉下也難瞑目。」

    史若梅心裡其實何嘗不想與段克邪和解,但她自小嬌生慣養,多少也有點小姐脾氣,想起了段克邪幾次當眾辱她,心頭兀是氣憤未消。要是段克邪一到來便立即向她低頭賠罪,那還可以稍稍消她心中之氣。偏生段克邪又不善言辭,他想了許久,自以為用兩家的交誼來打動她的芳心,最為得體,哪知史若梅卻反而想道:「原來你是為了怕別人說你不孝無義,這才來找我的,並不是你真的喜歡我。」

    段克邪又道:「鐵大哥也很關心咱們的事情,他叮囑我一定要將你找回來。若梅妹子,請你引見此間主人,說明原委,咱們明早就走吧!」段克邪以為抬出個鐵摩勒來,可以加強幾分說話的力量,史若梅聽了,更是著惱,冷笑說道,「別人說些什麼。

    我何必理會?我只知道你早已與我說過恩斷義絕,從今之後,你走你的陽關路,我走我的獨木橋了。咱們的婚約已毀,我與你亦已是毫無關係,請你尊重,別再糾纏!」

    段克邪尷尬之極,訥訥說道:「這是我過去的一時糊塗,我,我……」他正想說認錯的話,史若梅大聲道:「你讓不讓開?倘不讓開,我可要嚷啦!」

    就在此時,只聽得獨孤瑩已在叫道:「史大哥,是你嗎?你在和准說話?」獨孤宇則在喝道:「哪條線上的朋友?深夜前來,有何見教?」原來他們兄妹隱隱聽得爭吵之聲,只道是朝廷方面的高手已發現了他們家中藏有「金雞嶺好漢」的秘密。

    他們兩兄妹趕忙出來,其時段克邪正在張開雙臂,攔住史若梅的去路。園中小徑迂迴曲折,段、史二人叉正是走到了幾座假山的中間。他們一個要闖,一個要攔,在朦朧月色之下,遠遠望去,誰都會以為段克邪乃是要捉拿史若梅,而史若梅則在東躲西閃。

    獨孤瑩情有所鍾,最為著急,生怕慢了一步,她的「史大哥」就要給人捉去。她身形疾起,腳跟還未立定,唰的一劍就向段克邪刺去。

    公孫大娘的嫡傳劍法豈比尋常?獨孤瑩急於救人,施展出渾身解數,這一劍當真是迅如閃電,勢似奔雷,段克邪剛說得一個「喂」字,底下「且慢動手」這幾個字尚未曾說得出來,獨孤瑩已是接連攻出了三招九式!段克邪展開絕頂輕功,一飄一閃一個轉身,將這三招九式一一避開,獨孤瑩的劍尖連他的衣角也未曾沾著。但雖然如此,段克邪在這樣迅猛的劍招攻擊之下,也是毫不輕鬆,他全神注視獨孤瑩劍尖晃動的方向,竟是不能分神說話。

    獨孤瑩見「敵人」本領如此高強,心頭大駭,更是不敢放鬆,一招緊於一招,連綿不斷,端的是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而每」一招中,又隱藏看幾個變化,倘若段克邪稍一不慎,只怕就要血濺塵埃。

    獨孤字比較細心謹慎,只看了幾招,便知段克邪的武功遠在他妹子之上,不由得心裡想道:「史兄弟箭傷初癒,他的本領與瑩妹不相上下,瑩妹有劍在手,尚且不敵此人,史兄弟雙手空空,倘若此人真是立意擒他的話,早已手到擒來了。」

    獨孤宇正想喝住妹妹,心念方動,忽聽得「錚」的一聲,原來段克邪見獨孤瑩的劍術非同小可,只憑輕功躲閃,難保沒有失誤:二來心裡也自有氣,於是決定還手,趁著獨孤瑩一招使老,招數將變未變的瞬息之間,修地欺身直進,雙指對準無鋒的劍脊一彈。這一彈他只用了五六分力量,獨孤瑩已是禁受不起,立足不穩,一頭就摔過去,在她前面,正是一支凸出的石筍,段克邪連忙伸手抓她的背心。

    獨孤宇大驚,只道段克邪要下毒手,他本來站好了有利的位置,隨時準備教授。這時一躍而起,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折扇已指到段克邪後頸的大椎穴。

    史若梅本是一直袖手旁觀,這時見獨孤瑩即將摔倒,也著急了,慌忙搶上前去,將獨孤瑩拉過一邊,段克邪並未想到史若梅上來救人,左掌一牽一帶,化解獨孤宇的折扇點穴,右手仍然抓向獨孤瑩的後心。

    段克邪這一抓本意是要把獨孤瑩抓離險境,但獨孤宇卻怎知他的心意,只道他要續施殺手,扇頭一轉,腳跟還未立定,又再點他後腰的「築賓穴」。

    段克邪被獨孤宇這麼一阻,史若梅已是搶快了一步,把獨孤瑩拉開,剛剛轉過身來,段克邪一抓之下,正好抓到她的胸前,史若梅臉上一紅,習武之人,反應敏捷,何況對方一手襲來,又正是她身上的緊要處所,史若梅無暇思量。一個立掌,即將段克邪這一抓盪開。段克邪這一抓意在救人,當然不會使出氣力,被史若梅用勁一推,腳步一個踉蹌,被獨孤宇的扇頭重重的戳了一下。他藉著前衝之勢,滑開兩步,沒有給戳正穴道,但亦已感到一陣疼痛。

    說時遲,那時陝,獨孤宇的折鐵扇又己跟蹤點來。獨孤瑩吃了大虧,亦是氣恨不過,身形一穩,立即又是揮劍疾攻,段克邪雙手空空,在獨孤兄妹夾擊之俠,雖然也還可以應付得來,但東躲西避,亦已顯得有點兒狼狽。

    段克邪不禁心中有氣,瞪了史若梅一眼。心裡想道:「他們不分青紅皂白的與我動手,我無暇辯解,你卻為何抽手旁觀,也不說明真相?」其實段克邪即算能夠分神說話,他臉皮薄嫩,也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一開口就說出史若梅是他的妻子。

    可是他在匆促之間,卻也未曾設身處地的替史若梅著想,試想史若梅身為女了,而且對他的恨意也尚未消除,又怎好意思說明真相,承認段克邪是她的未婚夫?史若梅給他瞪了一眼,氣上加氣,她看了幾招,已知獨孤字兄妹無法傷得段克邪,不必為段克邪擔心,以段克邪的絕頂輕功,要想脫身而去,那是毫不困難,她一時發了狠,立心把段克邪氣走,正巧此時,獨孤宇向她問道:「史兄弟,這廝是誰,你可認得?」他見史若梅一直抽手旁觀,有點詫異,故此又再一問。史若梅道:「敢情是個小賊,獨孤兄,加一把勁,不可讓他走了!」抽出佩劍,也作勢上前佯攻。

    獨孤瑩連忙叫道:「史大哥,這小賊厲害得緊,你,你,你不可上前,我門對付得了。」她是憂慮史若梅箭傷初癒,激鬥之下,難免創口再會復裂。獨孤宇心裡暗道:「如此身手,決非小賊。定是朝廷一等一的高手無疑了。」他深知史若梅的江湖經驗太淺,只道他是估錯對方的身份,再想到他箭傷未癒,也難怪他袖手旁觀。他最初本來有一點兒疑心,疑心史若梅和來人相識,這時見史若梅如此回答,疑心盡去,更是加緊進攻。正是:鴛侶竟然成怨侶,只緣妒意未曾消。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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