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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回 雲開月現真情露 鏡破釵分悔意生 文 / 梁羽生

    段克邪的掌緣已沾著了史若梅肌膚,就在內力將發未發之際,驀地想道:「我與她雖然早已斷了夫妻之情,但她的爹爹對我家究竟是有深恩厚義,我若傷了她的性命,我爹爹泉下也難瞑目。」他心念電轉,急忙將內力撤回,但那股掌風,已把史若梅推得歪歪斜斜,立足不穩。呂鴻秋這時卻已穩住了身形,一個滑步回身,「唰」的一刀,斫將過來,史若梅身形未穩,來不及出劍抵禦,段克邪身形一晃,恰恰遮在她們二人中間,替史若梅擋了一刀,他掌力微吐,輕輕一送,又把史若梅推開了幾步。他縱身發掌,一氣呵成,看來似是向史若梅追擊,呂鴻秋怎也想不到他卻是有意暗護「敵人」。

    那晚段克邪在田承嗣家中,對史若梅所生的誤會,連史若梅本人都不知道,聶隱娘當然更是毫不知情,這變化突如其來,嚇得她手足無措,惶惑之極,心裡想道:「他已然認出了史家妹子,為何還是翻臉無情?難道他當真是變了心了?」

    心念未已,只聽得史若梅氣呼呼地叫道:「段克邪、你好!好,我就讓你們稱心如意,從今之後,再也不要見你這無義之人!」她轉過了身,立即飛奔,聶隱娘叫道:「若梅,若梅!唉,你們有話好話,為何鬧成這個樣子!」史若梅道:「你都看到了,他這樣無情無義,還有什麼話可說?走,咱們走!」聶隱娘勸也不是,走也不是,隱隱感到其中定有「誤會」,但急切之間,卻怎能向段克邪問個明白。

    呂鴻秋聽了史若梅臨去那兩句話,也是又羞又氣,大怒喝道:「你這妖女胡說什麼?」摘下兩顆金鈴,追去向史若梅便打,段克邪道:「算了,算了,讓她走吧!」飛出兩枚鐵蓮子,把她的金鈴打落。呂鴻秋呆了一呆,叫道:「咦,你怎麼反而縱容奸細?」

    有個金雞嶺的大頭目正在附近,聽得這邊在鬧「捉奸細」,急忙飛馬追趕,追到了史若梅身後,挺起長予便刺,史若梅正在氣頭,一手抓著矛頭,將那頭目拖下馬來,便奪了他的坐騎。

    這匹馬正是牟世傑所劫的那幫御馬中的一匹,史若梅跨上馬背,催馬疾馳,待呂鴻秋趕來,她早已去得遠了。

    呂鴻秋性烈如火,但卻也是個聰明的女子,這時稍稍冷靜下來,猛地疑雲大起,問段克邪道:「段賢弟,你和我說老實話,這奸細是否和你有甚交情?」段克邪漲紅了臉,訥訥不能出口。

    聶隱娘走過來冷笑說道:「你問他們是甚交情麼?他們只見過兩三次面,交情麼也許還談不上,不過,他們卻是一根紅線上拴著的未婚夫妻!」

    呂鴻秋大吃一驚,睜圓了兩隻眼睛,盯著殷克邪。段克邪急道:「呂姐姐,你別相信他的說話!」聶隱娘冷笑道:「枉你是段大俠的兒子,人品如此不端!若梅有什麼對不住你,你竟然不肯認她?」

    段克邪跳起來道:「你休得胡言亂語,她早已是田家的媳婦,與我何干?」

    聶隱娘也禁不著心頭火起,罵道:「你才是胡言亂語,她幾時做了田家的媳婦?」段克邪道:「田家的聘禮,就是我段某劫的,此事綠林上誰人不知?」

    聶隱娘道:「此事是薛嵩與田承嗣要結親家,史若梅可並沒有答應!當初薛嵩要嫁的是他的女兒薛紅線,現在薛紅線已經沒有了,有的只是史逸如的女兒史若梅!史若梅並不是以前的薛紅線了,話說至此,你還不明白麼?」

    段克邪驚疑不定,瞅著聶隱娘道:「你是誰?這些事情你怎麼知道?」聶隱娘道:「你先別管我是誰、我只問你,你的未婚妻子,你究竟是認也不認?」

    呂鴻秋忽地插口道:「咦,別人的事情你為什麼這樣著緊?段克邪的未婚妻子,又為什麼將這些事情都告訴你了?你和她的交情大約很要好吧?」

    要知聶隱娘此刻是男子打扮,段克邪也正為此起疑。聶隱娘有意調侃他們,笑道:「我和她的支情當然很好,最少不在你和段小俠之下!」

    呂鴻秋是在江湖上闖出了名頭的女快,幾曾受過人如此戲弄,當下怒道:「好呀,你既然和她的交情很好,她是節度使的女兒,混在咱們強盜窩中,意欲何為,你也是應該知道的了?段小俠,這奸細之事,你問還是不同?」

    聶隱娘怒道:「你們一上來就認定別人是奸細,還問什麼?」

    段克邪叫道:「你究竟是誰?你再不說,我、我……」聶隱娘道:「你要怎麼?」

    段克邪正要說道:「我可要對不住你啦!」就在此時,忽聽得馬蹄聲有如暴風驟雨,牟世傑與鐵摩勒快馬馳來,牟世傑遠遠的就揚聲叫道:「你們在鬧什麼?」原來他們救出了萬柳堂,因為大火燒山,路途阻塞,他們繞道而來,所以此時方到。

    段克邪喜出望外,連忙迎上去道:「牟大哥,你是盟主,這件事交給你處置吧。」

    牟世傑道:「什麼事情?」段克邪道:「有兩個人有好細嫌疑,一個已經跑了,還有一個在此。就,就是此人,你要不要問一問他?」

    牟世傑一怔,問道:「哪一位已經跑了?哎呀,你竟然不知道她是誰嗎?隱娘,史家妹子不好意思說,你怎麼也不代她說?」

    聶隱娘道:「我已告訴他了,他們不肯夫妻相認,我有什麼辦法?」

    牟世傑道:「段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為何不肯認她?」段克邪急得頭筋暴起,叫道:「牟大哥,你不知道,她、她並不是咱們這一路人,我怎可以認她?」

    鐵摩勒聽得「隱娘」這個名字很熟,一時卻想不起她就是聶鋒的女兒,不禁走到聶隱娘跟前,問道:「這位兄弟高姓大名?咱們似是在哪兒會過?」聶隱娘道:「不錯,咱們昨天不是會過面麼?記得我已經對你說過我的名字了?」

    鐵摩勒道:「不對,你昨天用的不是這個名字。還有,你昨天說你與我以前來會過面,看來,不是你有意說謊,就是我記牲大壞了。兄弟,你是不願把鐵某當作個朋友麼?」

    聶隱娘「噗嗤」一笑,把帽子脫下,露出了滿頭青絲,說道:「王大哥,不認得我了麼?」段克邪、呂鴻秋等人這才知道聶隱娘原來是個女子,心中都在奇怪之極,不但是奇怪她喬裝男子,維妙維肖;更奇怪的是她將鐵摩勒喚作「王大哥!」

    心念未已,只聽得鐵摩勒哈哈大笑道:「虧你還記得當年的王小黑。好一個頑皮的小妞兒,長得這麼高了,不是你這聲『王大哥』我當真不認得你啦。令尊好嗎?你怎麼會到我這山寨來的?」

    牟世傑笑道:「是我帶她們二人來的。我不知道鐵大哥原來與她們乃是世交。」

    鐵奘勒道:「她是聶鋒將軍的掌珠,聶將軍雖然身在官門,卻是個有血性的男子漢。當年我曾受過他的恩惠,克邪賢弟,你的爹爹在生之時,和聶將軍的交情也很不尋常。你們二人快來重新見過。」

    段克邪道:「那晚我大鬧田承嗣的節度府,也曾承聶將軍暗中相肋,未曾道謝。聶姐姐,請你代令尊受我一拜。」聶隱娘板著臉孔道:「不敢當,不敢當!只要你不把我與史家妹子當作奸細,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呂鴻秋大是尷尬,也只得過來向聶隱娘賠個不是,說道:「一時誤會,都是我的不好,姐姐莫怪。」聶隱娘怒氣已消,對她卻反而和顏悅色,說道:「我和史家妹子喬裝男子,到金雞嶺來,史家小姐又是節度使小姐的身世,難怪你們起疑。」

    鐵摩勒喜道:「原來走了的那位就是薛嵩的『女兒』麼?她已經知道她本來的身份了?」聶隱娘道:「不錯,她早已恢復了她本來的名字——史若梅啦。」

    鐵摩勒道:「克邪,你爹娘為國捐軀,當時我沒在場,但我知道他們有一樁心事未了,臨終時曾交託南嬸嬸(夏凌霜),要她待你長大之後,說與你知。南嬸嬸還沒有告訴你麼?」段克邪低下了頭,說道:「夏姨已經告訴我了。」鐵摩勒道:「你現在還記得麼?」段克邪道:「記得。」鐵摩勒道:「那麼說來與我聽聽。」

    段克邪道:「要我做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鐵摩勒道:「還有呢?」

    段克邪漲紅了臉,低聲說道:「要我拿這支龍釵去找史伯伯的女兒。」鐵摩勒道:「做什麼?」段克邪道:「以龍釵作為信物,迎娶史姑娘。」

    鐵摩勒正是要他親日說出這一句話,當下大聲說道:「著呀,既然你沒有忘記父母的遺命,卻為何不肯認史姑娘為妻?」

    段克邪氣鼓鼓說道:「她是節度使的女兒,我配不上!」

    鐵摩勒道:「你別在我跟前說氣話了。乾脆的說,你嫌她是薛嵩的女兒,配不上你這位好漢,是不是?」段克邪道:「我不敢嫌她,但總之不是一路的人。」

    鐵摩勒道:「你這話就錯了。薛嵩最多只能算是她的養父,她的親生父母,忠義節烈,誰不欽敬?有這樣的好父母,兒女還能錯到哪裡去嗎?即算現在不是一路,完婚之後,也自然是夫唱婦隨。你這麼早就擔心什麼?」

    段克邪默然不語,鐵摩勒又道:「何況她雖是薛嵩的養女,但自小卻是她親生母親撫養大的。我在聶家住過,當時聶家與薛家乃是鄰居,我知道她的母親在薛家充當奶媽,每日裡都教她詩書,她自小性格就與薛嵩大大不同,據我看來,正是我輩中人。你放心了吧?」

    段克邪仍然低頭不語,鐵摩勒不禁有點生氣,板起臉孔說道:「你不是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麼?不遵父母之命;不守夫妻之約;不念世交之情,這乃是不孝、不信、不義!稱得上是好漢子麼?你父母雙亡,你的事情我不能不管,你還有什麼理由要毀婚約,盡可說與我知!」

    要知鐵摩勒的義父乃是段克邪母親的哥哥,鐵摩勒算是段克邪的表兄,段克邪在世上別無親人,一向是把這位「表兄」當作親兄長看待的。所以鐵摩勒敢以長輩的身份,疾言厲色的責備他。

    段克邪給鐵摩勒一罵,滿懷委屈,一急之下,本來不想說的也只好說了出來,當下頭筋暴露訥訥說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弟在田承嗣家裡,曾見過史姑娘,她,她……」

    鐵摩勒道:「她怎麼樣?」段克邪道:「我親眼看見,她、她和那田承嗣的兒子,很、很是親熱。……」鐵摩勒睜圓雙眼,詫道:「有這樣的事情?」

    聶隱娘道:「說清楚點,你看見他們是怎麼樣親熱?」段克邪道:「似乎是手挽著手兒。」聶隱娘道:「似乎是?這麼說,你並不是看得怎麼清楚了?當時你在什麼地方?」段克邪道:「我正在田家的花園,和羊牧勞他們惡戰。史姑娘和田承嗣的兒子肩並著肩,在一群武士前呼後擁之下,一夥兒出來,我絕沒有看錯。聶姑娘,你想想,她還沒等到田家迎親,就先過門,為了什麼,那定然是因為她已知道我將對田家有所不利,所以等不及迎親,就先到田家來通風報訊了。你想想,她一心一意向著田家,這樣對我,我還能認她作妻子麼?」

    聶隱娘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怎能把史家妹子設想得這樣不堪?幸虧我當時在場,這件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要不然史家妹子當真要給你誣賴得含冤莫白了。」

    段克邪詫道:「我明明看見是她,怎麼會錯?」聶隱娘道:「不錯,她那晚是和田承嗣的兒子一道出來,但他們並不是挽著手幾,而是史家妹子抽中籠著一把短劍,短劍指著田承嗣那寶貝兒子的背心,她是要救你的,你卻把她的好心當作壞意,真是豈有此理!」

    段克邪聽得呆了,聶隱娘又道:「你可知道她那晚為什麼到田家去的?她就是為退婚而去的呀?」當下,將史若梅怎樣離開薛嵩,怎樣去盜田承嗣床頭的金盒,使得田承嗣不敢覬覦薛嵩的潞州,也不敢不退親等等情事都一一說了。段克邪聽聶隱娘將那晚的情事說得歷歷如繪,絕不是可以胡亂捏造得來,這才完全相信了。

    鐵摩勒大笑道:「好,史姑娘真是女中丈夫,有勇有謀,有情有義!克邪,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段克邪羞慚無地,半晌說道:「我知道錯了,我對不住史姑娘。」鐵摩勒道:「說一句對不住就算了嗎?」段克邪道:「我把她找回來,向他賠罪。只是——」

    鐵摩勒早已知道段克邪的顧慮,立即打斷他的話頭說道:「這裡的事你可以不必擔心,金雞寨丟了,也還有別處可以安身立命。何況羽林軍絕不能在此地久留,有牟盟主和大伙兄弟,還怕官軍傷害得了我們,你快去將史姑娘我回來,我給你主婚。」

    段克邪滿面通紅,說道:「小弟年紀尚輕,婚姻之事可以緩提。不過,大哥之命,小弟也不敢有違,史姑娘我一定是要把她我回來的。」

    真相大白,雲霧掃除,眾人皆大歡喜,只有呂鴻秋頗感尷尬,當下說道:「我這次來參加英雄會,家兄尚未褥知,恐他掛念,我想早日回去,請盟主見諒。」牟世傑道:「好說,好說。令兄面前,請代小可問候。」段克邪因為上次收服黃河五霸,曾得過她的幫忙,也上前道謝。呂鴻秋強笑道:「我哪裡幫了你什麼忙?倒是給你惹出麻煩來了,你不怪我就好。」段克邪笑道:「這是我自己糊塗,與姐姐何干?姐姐,你們兄妹在江湖上交遊廣闊,我還有事情要拜託你們呢。」呂鴻秋道:「你不必說,我已經知道了。我們一有史姑娘的消息,一定托人捎信給你。是不是這件事?」段克邪含笑默認。呂鴻秋心裡滿不是味兒原來她只比段克邪年長兩歲,段克邪還比她高半個頭,呂鴻秋和他一路同行,確實是對他有點意思。好在她性情爽朗,心頭上的一點雲翳,一瞬間也就消散了。

    聶隱娘跟著說道:「我離家日久,也要回去了。牟大哥,多謝你這次攜帶我們來參加盛會,幾時路過寒舍,請容我稍盡地主之誼。」牟世傑笑道:「我如今當真是成了強盜頭子了,你家若不害怕強盜登門,我就去探你。」聶隱娘心頭惆悵,神色黯然,勉強笑道:「我爹爹最愛結交英雄豪傑,也最疼愛我,你們儘管來,他決不會加害你們的。」話雖如此,她自己也知道,她的父親現在已是朝廷大將軍的身份,頂頭上司又正是綠林群盜恨之入骨的田承嗣,牟世傑是綠林盟主,她爹爹無論怎樣疼愛她,最多也不過是避免與牟世傑敵對面已,倘若談到婚姻大事,她爹爹是決計不肯將女兒嫁給一個「強盜頭子」的了。

    鐵摩勒道:「克邪,你送聶、呂兩位姑娘一程。然後你去找史姑娘,一定要找到了史姑娘才許你回來見我。」

    段克邪送她們出了峽谷,呂鴻秋先向西走,聶隱娘與段克邪同路,再走了一程。聶隱娘道:「你準備怎樣尋找若梅?」段克邪茫然說道:「我不知道。人海茫茫,只好靠運氣了。」聶隱娘道:「她一個親人也沒有,江湖上的生涯她也未必過得慣,過了一些時候,你若是尋不到她,可以到我的家裡來問問消息。她與我情如姐妹,沒有別處可去,多半就會到我家裡來的。」段克邪多謝了她的好意。聶隱娘又道:「但她不知我幾時回家,現在又正是一肚悶氣的時候,說不定就會在江湖上亂闖,鬧出事來。

    她毫無江湖經驗,看來總是朝著進向市鎮的大路走。但願你早日訪得她的下落,我才放心。」段克邪與聶隱娘分手之後,心中極是不安,只好依從聶隱娘的指點,一路去尋訪史若梅。

    史若梅果然不出聶隱娘所料,她奪了那頭目的駿馬,跑出了峽谷,心裡想道:「他們已然在疑我是奸細,我也不願再見他們了。其實她不願見的只是段克邪,但因傷心過甚,她盡力抑制自己,不再想起段克邪的名字,連帶段克邪的朋友,甚至與段克邪有點關係的人,她都不想見了。她知道群盜逃避官兵,絕不會走大路,她就偏偏挑著大路走。

    史若梅這時還是富家子弟打扮,衣服麗都,所乘的又是罕見的駿馬,當然沒人懷疑她是從金雞嶺逃出來的強盜。可是在金雞嶺附近一帶,乃是民風純樸的地方,她這身打份,卻也甚為惹人注目。

    但她滿腔悲憤,卻不理會路人是否對她注目,只是茫無目的的快馬疾馳。她極力壓制自己不要再想段克邪,卻仍然不禁想起了他。「從今之後,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了。天地雖大,何處容身?」越想越是傷心,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不覺泣下數行。

    正在心事如麻之際,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這匹馬真不錯呀!咦,這小子奸怪,你聽聽他是不是在哭?」

    史若梅急忙揩乾眼淚,口頭一望,只見是兩個相貌粗豪的漢子,距離約在半里之外,史若梅心道:「討厭,我哭我的,要你們在背後議論。」索性催那匹駿馬放開四蹄,跑得更快,不多一會,就將那兩個漢子遠遠的他在背後。

    她自小在節度使府中長大,雖有武功,未經磨練,快馬疾馳了一個時辰,其中又有一半路程是從崎嶇的峽谷中經過,對馬背上的顛簸之苦,頗覺有點吃不消,一個時辰下來,骨頭也有點隱隱作痛了。她回頭一望,不見那兩個漢子,遂又收緊馬韁,策馬緩緩而行,心裡想道:「薛家我是決不回去的了,好,今後我索性也做個江湖兒女吧。到了市鎮,我就先買一套租布衣裳。唔,這鞋帽也要換過。」

    天色漸近黃昏,恰巧前面便有個小鎮,史若梅牽著馬在鎮上走了一周,看看那些客棧牆壁都是煤煙,實在不合心意,迫不得已只好選了一家最好的客店投宿。掌櫃的道:「我們店裡的規矩,房錢飯錢馬料錢可得請客官先惠。」

    史若梅道:「好,你給我一間上房,一共多少錢?」掌櫃的取了算盤過來,滴滴答答的撥動珠子,說道:「房租三錢,伙食嘛,我們店墜分的三等,你相公當然是要上等的羅,上等的要五錢銀子,馬料就算一錢五分吧,共總是九錢五分,嘻,嘻,便宜得很,一兩銀子都不到!」其實他每一項都算貴了=些,多要了史若梅二錢銀子。

    史若梅道:「別囉嗦了,我就給你整的一兩吧。」掌櫃的眉開眼笑,說道:「那就多謝相公你啦!」卻見史若梅在袋裡掏錢,好一會子那隻手還未拿出來,掌櫃的變了面色,心裡想道:「看他寄得這樣漂亮,難道是個空心老倌,身上沒錢,卻寬闊客?」

    原來史若梅身上的銀子早已用光了,不過她離開薛家的時候,曾隨手抓了一把金豆放在袋中,當時的長安風氣,大富大貴人家,多喜歡用黃金打成一顆顆比黃豆粗大的珠子,新年時候,到朋友家去拜年,便把這些金豆給孩子當作「利市錢」。薛嵩身為潞州節度使,帶來了長安官場的風氣,他的下屬每年進節度階拜年,少不了都要給金豆與史若梅作「利市錢」,史若梅當時匆勿離開薛家,不願帶沉甸甸的元寶,又無暇尋覓碎銀,因而隨手抓起了一把金豆。她銀子帶得很少,後來與聶隱娘同行,一路上的使用都是聶隱娘支付的,這些金豆一顆也沒用過。

    此際,她找不到碎銀,滿面通紅,只好把一顆金豆摸了出來,說道:「掌櫃的,我身邊沒有碎銀,就把這顆金豆給你當作房錢飯錢吧。」小客店裡哪曾見過這樣豪闊的客人?旁邊的客人嘖嘖稱奇,都擁上來看。

    那掌櫃的把金豆放在手中掂一掂份量,憑他的經驗,估量這顆金豆總有六七錢重。當時的金價是三十多兩銀子換一兩金,這顆金豆最少要值二十兩銀了。

    小客店的掌櫃接觸黃金的機會不多,掌櫃的不禁大起懷疑,心裡想道:「天下哪有這種將金子當作銀子來使的笨人?不對,不對!這人一定是個騙於,什麼金豆?我看準是黃銅!」

    史若梅嬌生慣養,根本就不知道金價,見那掌櫃沉吟不語,皺眉問道:「怎麼,這顆金豆還不夠付你的錢嗎?倘若不夠,我就再給一顆。」掌櫃的越發懷疑,說道:「小店一向誠實,不願吃虧,也不願佔人便宜,我只要銀子,不要金子!」史若梅著急之極,說道:「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我身上委實沒有銀子。」掌櫃的翻起白眼,說道:「沒有銀子,好,那你把這件長杉脫給我吧,這件長衫我算你二兩銀子,我還可以補回一兩銀子給你!」

    史若梅急得滿頭大汗,連聲叫道:「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你、你、你、你是欺人太甚了哪!」那裳櫃的翻起白眼道:「住店付錢,沒錢忖就走。我准你將衣裳抵價,已是格外通融。

    你怎能顛倒說我是欺負你了?眾位客官評評這個理!」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忽地在人叢中走出兩個人來,幾乎是同聲說道:「掌櫃的,你別吵啦,我給這位相公付錢。」

    史若梅抬頭一望,只見兩個人同時走到自己的身邊,一個是書生模樣的少年,另一個卻是個滿面橫肉的中年漢子,令人一看,就覺得心裡討厭,但卻似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史若梅想了一想,這才想起是在路上跟在自己後頭講怪話的那個漢子。

    那臉肉橫生的漢子搶先說道:「我平生最愛結交朋友,這點小意思你別放在心上。喏,掌櫃的,這兩銀子你拿去吧。」那書生也道:「萍水相逢,請恕冒昧。兄台,你也不值得為這些小人生氣。」跟著也把一兩銀子擺在櫃檯上,笑道:「掌櫃的,你真是有眼無珠,金子不要要銀子,好吧,你要銀子就收下來罷。」

    那臉肉橫生的漢子,大叫大嚷道:「不成,掌櫃的你要收我這份銀子,是我先拿出來的!」那書生笑道:「咱們都是想交個朋友,何分先後?兄台不必爭了。」

    那掌櫃的心裡想道:「這小子人緣倒好!」但如此一來,反而令他為難了,剛才他怕史若梅沒錢付,現在卻有人爭著付錢,那臉肉橫生的漢子還瞪起眼睛看他,他不知該收哪份銀子才好。

    史若梅滿肚委屈,一氣之下,說道:「多謝兩位盛情,銀子都請收回了吧。小弟不住這問客店了。」她心裡在想:「我就不信金子這樣不值錢,這家客店不要,難道第二家客店也不要。」

    掌櫃的怎肯讓生意走掉,連忙上前攔阻,他還未曾說話,那臉肉橫生的漢子比他更急,早已搶先一步,扯著了史若梅道:「相公,這鎮上就數這家客店最好了,掌櫃的無禮,俺替他陪罪,你就委屈點住下來吧。咱們交個朋友。」史若梅滿面通紅,嗔道:「拉拉扯扯幹嗎?」用力一摔,摔脫了那漢子的手,那漢子討了個老大沒趣,悶聲不響,心裡已明白了七八分。

    那書生見了史若梅這個動作,也不覺怔了一怔,遂出來打圓場道:「這位兄台說的不錯,這小鎮的客店的確是數這家最好。

    仁兄,你何必與無知之人計較?」史若梅消了點氣,一想那臉肉橫生的漢子雖然討厭,到底也是一番好意,正要向他道歉,忽見又有個人走進店來。

    這人頭髮斑白,五十來歲年紀,像個三家村學究,其實卻是城裡一家大字號當鋪的朝奉,來這小鎮收帳的。

    掌櫃的認得這個朝奉,大喜道:「你老來得好,請你老給我過一過眼,這金子是真的還是假的?」那朝奉慢吞吞他說道:「你們吵的我都聽見了,有人把金子當成銀子來使,這事情確是稀罕之至,我是想來見識見識!」

    這朝奉最初本來也不大相信是真金,但他接過金豆,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驚,連忙叫道:「掌櫃的,你真是有眼無珠,財神進了門,你卻要往外推!」掌櫃的驚道:「怎麼?」那朝奉道:「這是成色十足的赤金,足有七錢重!相公,我兌銀子給你。」掏出了一錠十兩重的元寶,另外十兩碎銀,交給史若梅道:「相公,按現在的金你算,本來該值二十二兩七錢五分,我身上恰巧只有二十兩,你又要到城裡才能兌換,這零頭的——」史若梅喜出望外,哪裡還與他計較零頭,連忙打斷他的話道:「多謝,多謝,你省了我一程腳力,這點零頭,該給你老當作酒錢。」

    掌櫃的嚇得面如土色,慌忙朝史若梅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結結巴巴他說道:「小的無知,得罪了你者,你老莫怪。我馬上去給你打掃上房。」

    史若梅微微一笑,將二十兩銀子全數文給了掌櫃,說道:「別忙,先麻煩你給我買兩套衣裳。」掌櫃的忙不迭答道:「成,成,只怕這小鎮上買不到好的綾羅綢緞。」史若梅道:「我不要緩羅綢緞,只要兩套粗布衣裳。銀子多下來的給你。我本來說過這顆金豆是要給你抵償我的一應開支的,既然它值二十兩銀子,這些銀子就是你的啦!」掌櫃的發了呆,那朝奉笑道:「你還不多謝這位相公!」那掌櫃喜得瘋了,驀地大叫一聲,咚,咚,嗚,便給史若梅叩了三個響頭,連忙吩咐一個夥計給他打掃肩子,另一個夥計給他去買衣裳。

    史若梅笑道:「好了,我的房錢已有了著落了。兩位仁兄的盛情我心領了。」她向那書生施了一禮,心裡很討厭那臉肉橫生的漢子,但一想也不好厚此薄彼,終於也向他施了一禮。

    那漢子剛才碰了史若梅一個釘子,臉色還有點下大自然,這時訕訕的便想過來搭話,史若梅道:「我一路勞頓,有話明日再敘,靖恕失陪了。掌櫃的道:「對,對,你老是該早些安歇,我給你老換過一套乾淨的被褥。」親自掌燈,帶史若梅入她的房間。

    那漢子瞅了史若梅一眼,朝著她的背影低低哼了一聲,喃喃說道:「好大的架子!」

    正是:少年不識江湖險,卻惹風波平地生。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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