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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回 海外異人圖霸業 中原豪傑定雄盟 文 / 梁羽生

    只見董釗翹起拇指說道:「這口金刀我已經用了五十多年,今日還是第一次脫手;但我有生以來,也從來沒有像今日的高興。綠林中出了牟老弟這樣的少年英雄,當真是可喜可賀。」群雄聽了,這才知道牟世傑已經勝了這場。原來牟世傑以迅疾無倫的手法,奪了董釗的金刀,隨即又還了給他,奪刀還刀,氣呵成,快如閃電,所以眾人只見刀光如虹,倏的從他們兩人之間劃過,除了武功最好的幾個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未曾看出。

    至此董釗這邊已輸了兩場,這一場便宣告結束。接著是由鐵奘勒一方對牟世傑一方,這是最後一場,也是眾所矚目的一場。前此兩場,牟世傑得勝,可說是在人人意料之中,但這一場卻無人敢加以預測。

    辛天雄宣佈最後一場的比武開始,誰人得勝便是誰當盟主,登時全場哄動,雙方的人也都聚集在一起,推定比武的人選。鐵摩勒眉頭深鎖,若有所思。杜百英在他身邊低聲說道:「不可!」

    展元修愕然問道:「什麼不可?」杜百英道:「不可讓他。」鐵奘勒道:「為何不可?牟世傑武藝超群,才能出眾,讓他當這盟主,不很好麼?」杜百英道:「他從海外來到中原,不過一年,便結納了許多江湖好漢,我看他是有心爭這綠林盟主的。」鐵奘勒道:「那正好呀,我本來就不想當這盟主。」杜百英道:「正因他才智過人,令人莫測高深,誰知道他會帶領兄弟們到什麼路去?但願我是杞憂,我可實在害怕,害怕他當了盟主,未必是綠林之福。」杜百英在綠林中又有「小諸葛」之稱,鐵摩勒仔細咀嚼他的話語,只覺其中大有深意,不覺霍然一省,默然不語。

    辛天雄是個直性的漢子,怕鐵摩勒還要推辭,提起雙斧,就跑出去道:「我是推戴鐵摩勒的,如今不自量力,給他來打頭陣,哪一位賜教?」他以英雄大會召集人的身份來見頭陣,先聲奪人,鐵摩勒這方的各路英雄,精神大振,都爭著給他喝彩助威。

    牟世傑這方的蓋天豪站出來哈哈笑道:「辛寨主,咱門是老朋友了,咱們一向賄酒爭勝已不知有多少次了,賭技爭雄卻還是第一次。咱們是各自為了朋友,你做老哥哥的下會責怪小弟吧?」辛天雄大笑道,「咱們也當作是賜酒一樣,誰勝誰敗,都落個哈哈。你贏了我,我請你喝三十大碗!」

    他們二人,一樣的身體魁梧,一樣的豪情勝慪,在綠林中的地位,也正是旗鼓相當,給辛天雄喝過彩的人,也同樣給蓋天豪喝彩。

    聶隱娘柳眉微蹙,說道:「呀,他們當真打起來了!」

    史若梅笑道:「當然是真打的了,難道還是開玩笑不成?怎麼,你替他們擔著心事?是怕姓蓋的給姓辛的劈傷,還是怕姓辛的給姓蓋的斫壞?」聶隱娘道:「他們是老朋友交手,我才不會為他們擔心呢。我,我——」史若梅恍然大悟,說道:「哦,你是為了牟大哥和鐵摩勒。牟大哥是你心上的人兒,但鐵摩勒和咱們的交情也不淺,他們兩個昨天還是惺惶相惜,一見了面,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想不到今天卻在互爭盟主。你盼望誰人得勝?」聶隱娘默默垂首,半晌說道:「我不知道。嗯,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肯讓給鐵摩勒。」不過,聶隱娘雖然敬重鐵摩勒,覺得他做盟主,似更合適;但另一方面卻也希望牟世傑技匪群雄,揚名天下。同時又為兩虎相鬥而忐忑不安。一時芳心歷亂,不覺茫然。

    猛聽辛天雄一聲大喝,將聶隱娘嚇了一跳。原來他們二人早已在高呼酣鬥。這時蓋天豪正在一刀劈去,和辛天雄的斧頭,碰個正著,火花蓬飛,金雞交鳴,震耳欲聾。

    辛天雄道:「蓋老弟,好大的氣力!」蓋天豪道:「辛大哥。你這兩柄斧頭也沉重得很呀!」兩人哈哈大笑,驀地又各自大喝一聲,你一刀劈來,我一斧聽去。

    他們兩人交情甚好,打起來卻是各不相讓,兩人都是神力驚人,直打得山搖地動,日月無光!

    蓋天豪剛才斗「威鎮河朔」萬柳堂的時候,因為萬柳堂年老,他實是未盡全力。這回才見了他的真實功夫。只見那柄斫山刀舞得呼呼風響,樹木石頭碰著了一點,便都碎了。金雞嶺的好漢雖然深知寨主的能耐,也不禁暗暗心驚。

    辛天雄為了要替鐵摩勒爭勝,更是拚命爭鋒,他的兩柄宣花大斧,每柄重五十六斤,比蓋天豪的所山刀還要沉重,雙斧霍霍展開,只見斧影如山,似乎當真可以斫山山崩,斫地地裂。

    蓋天豪的部下雖然知道他們的首領平生無故,也不禁暗暗驚心。

    兩人越鬥越猛,起初旁邊觀戰的是不斷喝彩,漸漸就稀少起來,到了最後,人人都是屏息以觀,連一句彩聲都聽不到了。

    這不是因為他們打得不夠精彩,恰恰相反,是因為他們打得太過猛烈,以致人人為他們提心吊膽,心中均是想道:「這兩人都是直性子的好朋友,誰受了傷,都是終身遺憾。」

    猛聽得兩人同時大喝,辛天雄雙斧霍地捲來,蓋天豪橫刀揮去。「鏜」的一聲巨響,滿空火星飛濺之中,只見辛天雄的宣花雙斧和蓋天豪的那柄斫山刀都飛上了半天。而他們也各自給對方的猛力震翻了。

    群雄都是大吃一驚,好幾十個人不約而同的跑了出來,有的要救辛天雄,有的要救蓋天豪。

    忽聽得辛、蓋二人縱聲大笑,幾乎是在同一時候,各自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辛天雄道:「蓋老弟,你真行,我那兩柄斧頭今後只能用來斫柴啦!」蓋天豪道:「彼此彼此,我這柄大刀,今後也只能用來切菜啦!」兩人撿起兵器一看,果然辛天雄的雙斧都缺了口,蓋天豪的大刀也捲了鋒。兩人又不禁哈哈大笑。

    辛天雄道:「怎麼辦?咱們都是叫化子死了蛇,沒得弄啦!」

    蓋天豪道:「那就只有賭喝酒了。」他們的兵器各自給對方打落,彼此也都沒有受傷,恰好是個平手,當下由董釗出來判作和局。

    雙方的人見如此收場,也是皆大歡喜。

    辛、蓋二人在部屬的簇棚下剛剛離場,忽聽得馬鈴聲叮叮噹噹,來得急極,忽地有人大叫道:「段小俠回來啦!」「咦,還有一位女的!她是誰呀?」

    史若梅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休,抬頭望時,只見兩騎駿馬已疾馳而來、前頭那騎是段克邪,後頭那騎卻是個紅衣女子。

    群雄爆出一片歡呼,許多人叫道:「呂姑娘,你來了,你哥哥呢?」那紅衣女子跳下馬背,向四方一揖,說道:「我哥哥托我向各位問候。他不來了。」這女子長得很是美貌,但英氣勃勃,在眾人注視之下,毫無羞澀之態,簡直就似個男子一般。史若梅心道:「看來這位呂姑娘倒是熟人不少,但她怎的卻和我的段郎一起同來?不知是偶然碰見的還是約好同來的?」

    段克邪走到辛天雄面前,唱了個肥諾,說道:「辛叔叔,請恕小侄來遲了。這裡是黃河五霸的拜帖。這次收眼黃河五霸,得呂姑娘的幫忙不少。」打開一個拜匣,將五張大紅帖子點交辛天雄。辛天雄道:「好,幹得好。待盟主推定之後,我再給你置酒慶功。」

    那紅衣女子也上來說道:「辛寨主,我今日作了個不速之客,想不至於見拒吧?」辛天雄道:「哪裡,哪裡。我本來有英雄請帖送給你們兄妹的,只是不知道你們在什麼地方,無法送到,實在抱歉。呂姑娘現在來了,給我們這次的英雄會增光不少。我剛剛和好朋友打了一架,不成個樣子,姑娘,你別見笑。」辛天雄臉上一片污泥,衣裳裂了好幾條縫,樣子確是甚為滑稽。那紅衣女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說道:「可惜我來遲一步,沒有看到這一場精彩的場面。別為我耽擱正事,你們繼續進行比武吧。」

    杜百英道:「段賢侄,你來得正好。」將他拉過一邊。

    那紅衣女子也湊過去與段克邪挨看肩,史若梅見他們形狀頗是親熱,心裡滿不是味兒。只聽得旁邊有兩個人議論道:「神箭手呂鴻春的妹子要是配上段大俠的兒子,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另一個人道:「呂家的閨女看來似要比段家的小子大上幾歲呢。」先前那人道:「這有什麼關係,咱們鄉下的童養媳過門之後,還要抱著大夫,給丈夫餵奶呢。」又一人道:「不錯,他們都是武學世家,在江湖上又正是鋒頭最健的少年豪傑,兩人又都長得這樣俊,站在一起,恰如一對璧人,倘若結為夫婦,那就是武林的佳話了。」史若梅不由得一股酸味從心底翻騰上來,「聽克邪所說,他們並不是偶然路遇的,這姓呂的姑娘還曾幫他收服過什麼黃河五霸呢,哎,他們的交情一定不淺!」聶隱娘忽地在她耳邊悄悄說道:「江湖兒女多是不拘形跡的,好妹子、你別胡思亂想。那些人亂說八道,你塞著耳朵不要聽好了。」史若梅道:「我才不擔心呢,他要是變了心我也不希罕他。」

    史若梅雖說不想聽那些議論,卻又禁不住問那些人道:「呂家兄妹究竟是什麼人物?」那些人笑道:「呂家兄妹在江湖上乃是響噹噹的角色,你也不知道嗎?他們是亦俠亦盜,一年中難得做幾件案子,但一出手就是大的。得到的錢財,隨手散盡,當真稱得上慷慨任俠這四個字。他們兄妹倆都有獨門武功,哥哥名叫神箭手呂鴻春,一把鐵胎弓縱橫南北,在江湖上還找不到第二個射箭射得這樣准的人,妹妹呂鴻秋就更厲害了,不但刀法高強,還有個『攝魂鈴』的雅號。」史若梅道:「怎麼叫做攝魂鈴?」那人笑道:「你聽她走路的時候不是有叮叮的鈴聲?她衣裳上綴著許多指頭般大小的小鈴,和敵人交手的時候,這就是她的獨門暗器了,她的小金鈴專打敵人的要害穴道,百無一失,所以她的對頭一聽見鈴聲就不禁魄散魂消。另外還有一層意思,因為她長得太美艷了,身上掛著的許多小金鈴又似奏樂一般,那些不知道她的底細的人,見了這樣天仙般的人物,聽了她隨步發出的鈴聲,也會給她勾魂攝魄。」史若梅聽得這些人如此稱讚那呂鴻秋,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克邪與她一路同行,不知是否已曾給她攝了魂、勾了魄?」

    旁邊一人笑道:「且別談攝魂鈴了,看他們怎樣拚命吧。咦,你瞧,段克邪出來了,莫非他剛剛回來,就要出場替鐵摩勒爭這綠林盟主?」

    只見段克邪奔出場心,高聲叫道:「牟大哥!」牟世傑早已迎上前來,也高聲叫道:「段兄弟。」兩人握手,哈哈大笑。

    段克邪道:「我聽說你來到中原,早就想拜見你了。令叔好嗎?我當年曾蒙他老人家指點,得益不少。」牟世傑道:「家叔那次從中土回來,談起當代的武林人物,對你也是讚不絕口,他還記得你那年只有十歲,但已可以稱得上是後輩英雄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很惦記你,叫我一到中土,就要打聽你的下落的。

    可惜我東奔西跑,直到今天才能與你見面。」

    段克邪道:「我也可惜來遲了一步,失了眼福,未及睹牟大哥剛才幾場的精彩武功。」有些好事的便喊道:「現在也未晚呀。

    交情以後再敘,先比比武功,讓咱們開開眼界吧!」

    段克邪笑道:「牟大哥,我決不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但我蒙令叔指點,過了這許多年,自己也不知道進境如何。今日幸會大哥,倘若大哥肯予指教、我也是求之不得。」

    牟世傑道:「段克弟別客氣,指教二字,我是決不敢當。咱們就彼此印證武功吧。」

    老英雄雄巨源笑道:「兩位都不必客氣,這是正式比試,並非尋常的印證武功。段小俠是替鐵少寨主打第二陣。好,我把話說清楚了,兩位就請備顯本事吧。」群雄轟然大笑,都說雄巨源的話說得爽快。

    段克邪笑道:「我哪裡懂得什麼客氣,我說的都是心裡話。

    不錯,我是替鐵叔叔出場爭勝,心裡不願意輸,但卻是準備輸的。所以只能說是向牟大哥領教了。」當下掣劍在手,說道:「牟大哥,請恕小弟無禮,先進招了。」他口說「無禮」,其實卻正是「有禮」因為他與牟世傑乃是平輩,平輩交手,搶先進招,那就是表示自己不敢以平輩自居,無形中也就是結對方抬高身份。

    牟世傑雙肩一晃,退後七八步遠,也把劍掣在手中,說道:「好,賢弟請!」他剛才幾場都沒有動用兵器,顯見是對段克邪十分重視。史若梅與聶隱娘全神注視,心中都有點忐忑不安。

    段克邪橫劍當胸,未曾動手,先打量了牟世傑一下,只見他立的門戶,乃是「無極含一氣」的劍式,兩手下垂,目注劍尖,腳步不了不八,站個樁步,凝重非常。當真稱得是沉如山嶽,靜若干湖!

    段克邪心中一凜,想道:「他這劍式淵停嶽峙,得想個法子破他才好。」要知高手比拚,勝負只爭一著,倘若第一招搶不到先手,就難免要受敵人所制了。

    牟世傑笑道:「段兄弟怎麼還不進招?」段克邪已打定主意,驀然說道:「看劍!」劍光一起,卻不正面向他刺來,而是繞著他的身子疾走,登時劍光飄瞥,好似有幾十人同時持劍向牟世傑進攻,劍招快得難以形容,旁觀諸人,只見劍光,不見人影!

    原來段克邪是想以己之長攻敵之短,他想起牟世傑的叔父滄浪當年曾和他的師兄空空兒比過輕功,牟滄浪的其他武功都要勝過空空兒,但只有輕功卻比空空兒稍遜一籌,段克邪的輕身功夫,現在也幾乎可以趕得上師兄了,他想牟世傑的功夫是他叔叔傳授的,決不能及得叔叔,因而便打定主意給他來個快攻,殺他個措手不及。

    但聽得一片「錚錚」之聲,牟世傑兀立如山,身形未曾移動半步,已解拆了段克邪攻來的三十多招。

    段克邪心道:「他的卸字決已用得出神入化,好,我再給他來個九虛一實的攻法,雖然佔了寶劍的便宜,也說不得了。」原來段克邪使的是他父親遺留的寶劍,有斷金截鐵之能,只因牟世傑每一招都恰到好處的卸開他的力道,故此寶劍的威力不顯。但兩人功力若是相差不遠,「卸」力訣就不能對付對方的重手法。

    段克邪剛才用的是閃電快攻,繞身游鬥,方法是用得對了,但因為出手太快,一沾即退,劍勢就不能剛猛迅捷兼而有之,容易給敵人卸開勁道。現在他改用「九虛一實」的攻法,身法招式仍是絲毫不緩,甚而比前更快,但在十招之中,卻是九個虛招,一個實招,虛招迅捷,實招雄渾,在使到實招的時候,身法手法就要稍微緩慢,但因為十招之中只是夾著一招,所以也並沒有影響原來的速度。而且他的那九個虛招,倘若對方防備鬆懈,也隨時可以轉為實招,當真是厲害之極。

    牟世傑在劍法上有深湛的造詣,但看他接連使了幾個虛招,也不禁暗暗納罕。段克邪欺身疾進,驀地使出實招,呼的一股勁風,向牟世傑猛撲!

    這一劍精妙之極,凌厲無倫,群雄看得驚心動魄,聶隱娘固然禁不住失聲驚呼,連蓋天豪也嚇得跳了起來。不料就在這瞬息之間,群雄都還未曾看得清楚,只聽得牟世傑叫道:「好劍法,接招!」但見他劍尖一抖,一招「妙手摘星」,已搭著了段克邪的寶劍,往前一指,劍尖直指段克邪胸口的「璇璣穴」。原來段克邪在使到實招的時候,力道固然加強,手法也不免略為緩慢,換是旁人決計察覺不出,但牟世傑劍法通神,別人劍招中最細微的差別他也看得一清二楚,立即把握機會,以快鬥快,反守為攻。攻守易勢,突如其來,這一回輪到史若梅也不禁失聲驚呼。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猛聽得段克邪一聲長嘯,身形平地拔起,也同樣叫道:「好劍法,還招!」疾如飛鳥,呼的一聲,掠過牟世傑的頭頂,一招「鷹擊長空」,寶劍化成了一道長虹,凌空刺下!牟世傑長劍掄圓,滴溜溜的兩個轉身,一翻一絞,化解了段克邪的攻勢。頓時間兩人互爭先手,當真是瞬息萬變,難以名狀,無可捉摸。群雄但覺劍光滿場,龍騰蛟躍,已分不出哪個是牟世傑,哪個是段克邪!

    鬥了一陣,忽見兩人的劍招都漸漸緩慢下來,耳力特佳的人,聽得出在唰唰的劍聲之中,還依稀有嗤嗤的聲響。鐵摩勒搓著雙手,對杜百英低聲說道:「克邪賢侄究竟是經驗稍差,且未免太好勝了。」

    原來,段克邪與牟世傑本是旗鼓相當,各擅勝場,段克邪臉在輕功,牟世傑則內力較厚。段克邪聰明絕頂,上場之初,本已打定了以「以己之長,攻彼之短」的主意,只因久戰不下,遂改用「九虛一實」的打法,擬仗寶劍之利,贏得一招半招,哪知牟世傑經驗老到,趁他手法稍緩,立即還攻,掩被動的形勢扭轉過來。這時,他勁力直透劍尖,鄧「嗤嗤」的聲響,便是揮劍之際,激動氣流所致。

    牟世傑的劍招越來越慢,到了後來,但見他雙目只是凝注劍尖,好似劍尖上懸存千斤重物似的,徐徐的東一指、西一劃,與剛才的快打疾攻,大異其趣,但在武學高手看來,卻是比剛才更凶險了。段克邪只覺對方的那柄青鋼劍沉重如山,壓力越大越大,他也只得默運玄功,與之相抗,什麼輕靈的身法,迅捷的劍招,都用不上了。

    忽聽得「錚」的一聲,雙劍驀地相交,寂然不動,過了片刻,兩人的身子都好似矮了半截,原來雙腳已陷入泥土之中。群雄方在驚詫,鐵摩勒忽地跳出場來,大叫道:「不要打了,這一場算作是牟大哥贏了吧!」

    只聽得「噹啷」聲響,段克邪的寶劍脫手飛出,牟世傑的青鋼劍卻只勝下半截。原來兩人各以內力相抗,牟世傑稍勝一籌,恰好就在鐵摩勒說話的當兒,震飛了段克邪的寶劍。可是也正因為他的功力並非勝過段克邪許多,所以在雙方運足內力,以重手法相擊的時候,他的青鑭劍也給段克邪削斷了。

    鐵摩勒雙手一拉,將兩人分開,同時也就將兩人所受對方的力道化去,免得他們受傷。場中不乏武學高明之士,對鐵摩勒此舉,都是大大讚賞,讚賞他當真是大公無私。要知牟世傑與他乃是處於敵對地位,他已然認輸了這場。本來可以只將段克邪拉開,至於牟世傑會不會受傷,他是不必管的;但他甘受雙方內力衝擊的危險,不偏不倚的將雙方同時分開,公平正直,確實是人所難能。

    段克邪拾起寶劍,滿面通紅,說道:「牟大哥內功深湛,小弟輸得心服口服。」

    牟世傑連忙搖手道:「不,你削斷了我的劍,這一場應該算是我輸了。」段克邪道:「沒有這個道理,我削斷你的劍乃是憑著寶劍之利,你震飛我的劍,卻是憑著真實功夫,當然是我輸了。」群雄聽得又是驚奇,又是佩服。鐵臂金刀董釗說道:「你們剛才比武的時候,彼此半分不讓,現在卻又爭著認輸。老朽活了幾十年,這樣稀罕的事情,還是破題兒第一遭碰見。」群雄轟然大笑。

    作為公證人的老前輩雄巨源出場說道:「你們不必爭了,依照規矩,倘非言明在先,任何一方都有權使用任何兵器,是寶劍也好,是砍柴的爛刀也好,總之,贏了就是贏了。依剛才的情形看,一方兵刃脫手,一方兵刃削斷。段克邪的兵刃脫手在先,但牟世傑的兵刃被削斷則吃虧更大。雙方既不願空手再打下去,依規矩只能判作和局。」

    雄巨源以公證人的身份這麼一說,群雄都道有理,牟、段二人也就不好再爭辯下去,各自道了一聲「慚愧」。

    雄巨源道:「依照規矩,作為盟主的候選人最少要打一場,現在已經比了兩場,鐵摩勒這方第一場出的是杜百英,第二場是段克邪,現在這第三場必須是鐵摩勒本人出場的了。牟世傑這方第一場出蓋天豪,第二場是他自己。這第三場依照規矩,他可以換人也可以不換人。」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然後問牟世傑道:「牟少俠,你是準備自己出場呢,還是換過另一位英雄?」

    牟世傑向鐵摩勒拱一拱手,說道:「鐵寨主武藝超群,英名遠播,小弟素來佩服,今日有此機會,小弟願向鐵寨主再領教一場。」

    鐵摩勒道:「牟兄武功紈世,今日得見,果然勝似聞名,肯予賜教,鐵某敢不奉陪?只是鐵某還有個不情之請,若蒙牟兄答允,鐵某才能安心過招。」牟世傑道:「但憑鐵寨主吩咐,小弟無不依從。」群雄都知道鐵摩勒仁義過人,他提出的要求,想來決不會損人科已;但牟世傑毫無猜忌之意,絲毫不問,便即一口應承,群雄也暗暗佩服他的胸襟風度。

    鐵摩勒莊重說道:「好,君子一言!」牟世傑接著道:「快馬一鞭!」這時牟世傑的手下正挑選了一把鋒利的青鋼劍拿來,要請牟世傑換劍,因見他們二人正在說話,不敢打擾,站在旁邊。

    鈔摩靳曾地招手說道:「段賢弟,將你的寶劍給我!」牟世傑這邊的人聽了,大吃一驚,心裡都是想道:「這不像鐵摩勒的為人,難道他為了要當盟主,竟然不同身份,不顧顏面,要換了寶劍來對付打得精疲力竭了的牟世傑?」

    段克邪也有點驚疑不定,將寶劍交給了鐵摩勒。鐵摩勒接劍在手,談淡說道:「牟兄,請恕鐵某冒昧,請你借用段克邪這把寶劍!」

    牟世傑微溫道:「這是什麼意思?你,你——」鐵摩勒道:「牟兄千萬不要誤會,鐵某決無小覷牟兄之意。只是你剛才已經與克邪拼了一場,鐵某豈能佔你便宜,你換了這把寶劍,這一場比武,才得公平!」

    牟世傑這邊的人聽了,這才知道鐵摩勒的用意,都不禁暗晴慚愧,慚愧他們剛才的疑慮,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牟世傑哈哈笑道:「多謝鐵寨主好意,但請恕小弟不能接受。」他有意顯露內功,笑聲有如金石交擊,遠遠的送出去,震得山鳴谷應。這笑聲亦即是表示他還有餘力,盡可與鐵奘勒周旋,無需借用寶劍。群雄見他在打了幾場之後,內力還是如此深厚,都不禁相顧駭然。

    鐵摩勒神色自如,微笑說道:「咱們江湖好漢,講究的是一諾千金,豈能翻悔?」牟世傑眉頭一皺,躊躇了片刻,似是迫於無奈,只好接過鐵摩勒遞來的寶劍。

    這一瞬間,牟世傑已轉了好幾個念頭,心中最先想的是:「鐵摩勒豪氣干雲,令人感動,不如就讓他當了盟主吧。」但隨即又想:「我萬里遠來,所為何事?大丈夫欲圖大事,豈能拘論小節?」

    心念未已,只聽得鐵摩勒已在叫道:「牟兄遠來是客,請進招吧!」牟世傑雙眉一軒,心意已決,當下一聲:「有僭。」寶劍揚空一閃,便即進招!

    鐵摩勒橫劍遮攔,只見牟世傑唰唰唰接連三劍,都是一出即收,稍沾即退。鐵摩勒知道他是有意先讓三招,以謝借劍之義。鐵摩勒道:「牟兄不必客氣。」長劍一展,一招「鐵鎖橫江」,將牟世傑的寶劍封出外門。這一招攻守兼備,其中藏有極厲害的後著,牟世傑倘若下發實招還擊,勢將陷於困境。

    牟世傑也知道鐵摩勒是有意迫自己搶攻,當下劍決一領,寶劍光芒疾吐,使的是一招「白虹貫日」,劍光直插進鐵摩勒的防禦圈中,這一招攻勢凌厲,上刺下削,大大發揮了寶劍的威力。

    鐵奘勒喝聲:「好!」驀地長劍掄圓,當作大刀來使,一劍斬去,劍鋒自下捲上,倒削牟世傑的右臂。這一招在劍法中揉合刀法,是鐵摩勒自創的新招,劍法的輕靈翔動,刀法的渾厚沉雄,兼而右之,牟世傑不識此招,見他來得威猛,心裡想道:「他明明知道我使的是寶劍,何以還用這樣硬拚的打法?」

    心念未已,只聽得「噹」的一聲,雙劍已然相交,就在這瞬息之間,鐵摩勒倏的翻轉劍脊,猛力向牟世傑的寶劍一拍,牟世傑給那股大力壓得寶劍幾乎彎曲,虎口隱隱作痛,雖然用了上乘的「卸」字訣,卻也只能卸開鐵摩勒的三分力道。這才知道鐵摩勒神力驚人,無怪他無須顧忌寶劍。

    牟世傑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見寶劍被對方克住,立即變換打法,只見他寶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奇詭變幻,難以捉摸。總不教鐵摩勒碰上,而他則在乘瑕抵隙,專找鐵摩勒的「空門」進攻,瞬息之間,連攻七劍,兔起鶻落,看得群雄眼花繚亂,鐵摩勒踏腳九官八卦方位,沉著應付,將他這七招劍式,一一破解!

    忽聽得鐵摩勒大喝一聲,一劍刺出,其直如矢,隱隱挾著風雷之聲,這一招名為「大漠孤煙直」,本是一招普通的劍法,但經鐵摩勒使將出來,都是大不尋常,站得稍近的人,都感到冷氣森森,寒風撲面。

    牟世傑身形一轉,寶劍揮動,劃了一道圓圈,恰恰將鐵摩勒的長劍圈住,雙劍相觸,鏗鏘有聲,倏的又再分開,鐵摩勒劍上多了一個缺口,牟世傑則接連退了幾步。

    牟世傑這一招名為「長河落日圓」,與「大漠孤煙直」同是崑崙劍法中相連的兩招,他們一攻一守,就似是同門兄弟互相拆解一樣,但姿勢的美妙,劍術中一剛一柔,相生相剋的精髓,都已在這兩招中表露無遺。場中不乏劍術名家,他們畢生夢寐追求的境界,也不過如此,這兩招一出,全場高手,相顧茫然,都感到自己所學,實是差得太遠。人人面面相覷,黯然失色,過了好一會子,心神稍定,這才大聲喝起彩來!

    轉眼間兩人已鬥了相近百招,剛才段克邪與牟世傑鬥劍,眾人已歎為觀止,實難想像還有這樣的一場比劍,更令人目眩神搖!

    這一場比劍,不見得比剛才那一場更為好看,但在名家眼內,卻是真正劍術的較量,要知段克邪剛才的打法是以輕功配合劍術,花式繁多,快如閃電,那當然是好看極了,但劍術中的深奧精微之處,卻還及不上這一場比劍的表露無遺。

    只見鐵摩勒迅猛若怒獅,凝重如山嶽,劍法大開大闔,每一招都是正宗劍術,絕不採用尋瑕抵隙的奇詭劍招,但每一招都有雷霆不測之威,令人生畏。牟世傑則展開了以柔克剛的劍術,身法劍法,儼如流水行雲,飄逸輕靈,毫無粘滯。這兩人一個勇猛,一個瀟灑,倘若用詩句來形容,則一個是「駿馬西風冀北」,一個是「杏花春雨江南」,同樣達到了劍術中完美的境界。

    兩人鬥了相近半個時辰,兀是未分勝負。群雄中的幾個劍術名家看得如醉如癡,心無旁騖:但更多的人,則因為這一場的比武,便決定了盟主是誰,因而看得特別緊張,捧鐵摩勒的與捧牟世傑的都在各自擔憂,他們多半不懂得欣賞高深的劍術,每當看到那一方似乎佔了上風的時候,歡喜或懊喪之情便見乎辭色。其中還有一些是兩方面都不偏袒的,便拿他們的勝負來打賭,鬧哄哄的各自給自己下注的一方喝彩助威。

    鐵摩勒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朋友們的關懷神色,擁護者的喝彩歡呼,他都是看到聽到的了。但另一方面,在他佔了上風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李天敖那一夥人的暴跳如雷;蓋天豪那一夥人的嗒然若喪。

    鐵摩勒見招拆招,見式拆式,手底絲毫不緩,心中卻是思潮起伏,進退躊躇,暗自想道:「剛才那個韓維說的不錯,我是竇家的義子,王、竇二家在綠林爭霸將近百年,雖說王伯通已死,他的女兒和我亦已解了冤仇;但王伯通的黨羽眾多,未必便肯服我,如今看了李天敖這夥人的神情,顯然他們是極不願意我當上盟主。即使我當了盟主,對他們一視同仁,那也是後來方見,他們心裡已先有了疙瘩了。如此看來,我做這個盟主,實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甚至會造成分崩離析之局。」

    繼而想道:「辛大哥、杜叔叔勸我當這盟主,用意也不外是盼望我能夠調和綠林的紛爭,有了一個頭兒,搶地盤,爭贓銀的事情就可以減少,除此之外,還可以由盟主發號施令,彼此救助,共抗官軍。他們的用意是好,但我既沒有把握調和紛爭,也無意佔山為王,與朝廷作對;然則我又何必定要爭奪這個盟主之位,不肯讓賢?」

    心念未已,牟世傑又己搶攻了七八招,這七八招一氣呵成,招招精妙,鐵摩勒雖然一一解開,心中也暗暗佩服,又不由得想道:「牟世傑不但武功高明,這一年來在江湖上的行事也是處處以德服人,稱得上是義俠之士,杜叔叔怕他另有野心,怕他當了盟主,會把綠林兄弟帶上歧路。這固然可慮,但究竟是否如此,也得將來始知。倘若將來天下更亂,他真的自立為王,那又有何不可?」

    再又想到:「牟世傑現在已有許多人擁護他,論人數也許還不及擁護我的人之多,但李天敖那一夥人,他們是王伯通的舊部,倘若在我與牟世傑之間,任由他們選擇,他們必然是寧願牟世傑做他們的盟主。

    「他做了盟主,我可以使得竇家舊部與金雞嶺這一夥人都服從他;但假如是我自為盟主,卻沒有人可以協助我令得綠林兄弟都對我歸心。形勢如此,利害分明,我何不成全牟世傑這個盟主?」

    思念至此,心意立決。恰在此時,牟世傑使了一招「鵬搏九霄」,身形飛起,凌空刺下,劍勢強勁之畏。鐵摩勒有意讓他一招,平劍虛擋,長袖一揮,只聽得「嗤」的一聲,鐵摩勒的衣袖被削去了一截。正是:盟主虛名何足道,英雄自古重英雄。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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