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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 無敵神鞭逢敵手 多情紅粉訪情郎 文 / 梁羽生

    那少年道:「啊,原來早已過了三十招麼?你們說的話算不算數,磕頭不磕頭?」秦氏兄弟哪肯磕頭?悶聲不響,攻得更急。那少年冷笑道:「做強盜的除了要講一個『義』字,還要講一個『信』字,你們不知道麼?」尉遲南笑道:「原來做強盜也有這麼些講究。但他們既能欺壓漁民,顯然不是上流的強盜了。你和他講信道義,這不是廢話麼?我看,除非你把你們打得屈膝,否則他們是決不肯向你磕頭的了。」

    那少年道:「對,你這兩個自甘下流的強盜不肯磕頭,那我只好施用武力了。」驀地倒提青鋒,劍柄一撞,秦老大「哎喲」

    一聲,雙膝跪地,秦老二大吃一驚,未及躲避,那少年飛腳一踢,正中他的膝蓋,秦老二也不由自己的跪倒了。這兩兄弟跪倒的時候,由於衝力太大,頭顱都觸及地面,雖然隨即仰起,看起來已似是給他磕了頭了。

    那少年哈哈笑道:「你們既然磕了頭,我就免了你們的刑罰吧。下次倘若再敢恃強凌弱,撞在我的手裡,我就不單是要你們磕頭,還要穿你們的琵琶骨了。記著這話,滾吧!」

    泰氏兄弟爬了起來,滿面羞慚,只恨爹娘生少了兩條腿,連忙逃走,其餘的強盜,也都一哄而散。

    轉瞬之間,群盜都己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了尉遲南和那少年。尉遲南翹起拇指讚道:「打得好,打得妙!姓牟的,你也算得是一條好漢了!」那少年笑道:「多承將軍誇獎,愧不敢當。」

    尉遲南驀地圓睜雙眼,叫道:「可惜,可惜!」那少年也道:「可惜什麼?」尉遲南道:「可惜你雖是一條好漢,我還是不能不將你拿解上京!」那少年道:「可惜,可惜!」尉遲南道:「你又可惜什麼?」那少年道:「我將你安排在最後,心裡本來在想,我你這場架可免則免了吧,但你現在既然定要拿我,沒辦法,我只好和你再訂一場了。心與願違,這不可惜麼?」

    尉遲南皺了皺眉,說道:「你和那幾幫強盜結的怨,聽來都是你有道理,曲在彼方……」那少年插口道:「我做事素來都講道理。」尉遲南道:「好,那我倒想聽聽你的道理,你為什麼糾眾截劫皇上的馬匹,而且是三百匹之多!那是康居國進貢的大宛良馬,皇上是準備配給羽林軍用的,你知道麼?」那少年笑道:「我事前已經打聽得清清楚楚。」尉遲南怒道:「你既知得清清楚楚,為何還要下手?這又有什麼道理可說呢?」

    那少年道,「現在的羽林軍統領是龍騎都尉秦襄將軍麼?」尉遲南道:「不錯,正是秦襄大哥,你間這個幹嗎?你也知道他麼?那就更不應該劫這批御馬了。」那少年道:「聽說秦將軍善於相馬,他自己的坐騎就是一匹千里馬。」尉遲南叫道:「喂,我叫你拿出道理來,你為何老是和我說一些閒活。」

    那少年笑道:「將軍稍安毋躁,就要說到正題了。秦將軍既然善於相馬,他統轄下的羽林軍想必都是人強馬壯的了?」尉遲南道:「這個當然。羽林軍的人馬都是千中挑一的。人是健兒,馬是駿馬,絕不含糊!」那少年道:「羽林軍只有三千,聽說擁有的馬匹倒將近四千,這是真的?」尉遲南道:「咦,你這小子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那少年笑道:「如此說來,這是真的了?好,我的道理來了。你說過這批御馬是要撥給羽林軍用的,但羽林軍並不缺乏馬匹啊,他們還有多呢!我拿了他們的三百匹馬,諒他們也不在乎。」

    尉遲南惱道:「話可不能這麼說,你管羽林軍的馬匹是多是少,總之這是進貢給皇上的馬匹,你就不該動它。」

    那少年大笑道:「你是受皇家俸祿的,皇上的東西那自是不能動了。我的身份和你不同,想法也就不同。我只問於理該不該拿?卻不管他是皇帝的還是百姓的。」尉遲南道:「好吧,就不管這三百匹馬是誰的吧。你劫了人家的東西,怎麼反而是你佔著理呢?」

    那少年道:「羽林軍馬匹很多,這三百匹馬撥給羽林軍用處不大,甚至可以說是糟蹋了好東西,但我們拿了,用處可就大了。我們也有的是健兒,但卻缺乏駿馬。」

    尉遲南叫道:「啊,我明白了,你也是個強盜頭子?」那少年笑道:「這話說對了一半。」尉遲南道:「是就是,非就非,怎麼卻是對了一半?」那少年道,「我現在還未正式開窯立寨,算不得強盜頭子。不過,我是準備入伙做強盜的。實不相瞞,就在最近,便將有一個綠林大會,各路豪傑,準備推戴鐵摩勒作盟主,這三百匹馬,已經給我拿去結鐵摩勒當作見面禮了。尉遲將軍,你是要不回來的啦!」

    尉遲南雖然性情豪爽,到底是朝廷的軍官,聞言不禁怒道。「原來你們是與朝廷作對的強盜,這我可更不能放過你了。」那少年笑道,「將軍,你的話又只說對了一半。」尉遲南道:「怎麼又只對了一半?」那少年道:「我們是做強盜,但卻不一定和朝廷作對,最少現在不是如此。我劫了這批御馬,甚至可以說對你們的皇上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尉遲南詫道:「你這說法倒新鮮得很,好,我再聽聽你的道理。」

    那少年道:「請問在這魏博地方,誰的權力最大?」尉遲南道:「這還用說,當然是節度使田承嗣了。」那少年道:「在潞州呢?」尉遲南道:「那就是薛嵩了。」那少年道:「如此說來,田承嗣之在魏博,薛嵩之在潞州,也就是等於皇帝一般了。」尉遲南道:「也可以這麼說,他們是這兩個地方的土皇帝。」那少年笑道:「依我看來,在他們管轄的地區,他們的權力實在比皇帝還大得多,老百姓只怕節度使,並不怕皇帝。」

    尉遲南默然不語,那少年笑了一笑,又道:「朝廷的羽林軍只有三千,田承嗣招募的勇士號稱「外宅男」,人數也不下三千,編製一如你們的羽林軍,這本來是不合法度的啊,朝廷為何不管?」尉遲南道:「這個,這個,你管這個幹麼?你又不是宰相。」

    那少年道:「你這話又說錯了,皇上都管不了,何況宰相?再請問,朝廷有律例,田賦有定規,但那些節度使,有哪個是依照律例治民的?有哪個不是貪污任法、殘害百姓的?魏博所定的賦稅,比朝廷的規定超過三倍有多,最近田承嗣給兒子定親,送的聘札都是從官庫支出的,這些事情,你知道麼?你說我不該管,皇帝總該管了吧?」

    尉遲南歎了口氣,說道:「我也像你一樣憤慨,但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他們都擁有兵權,所以,所以……」那少年笑道,「所以朝廷就管不了,只能管管像我一類的盜馬賊了,是麼?」尉遲南道:「你扯到哪裡去了?咱們還是回到正題來吧,你是要向我講你劫御馬的道理的,何以無端端的罵起節度使來?」

    那少年道:「你還聽不明白?這就正是我的道理所在啊!試想現在是藩鎮割據,節度使專權,說老實話,你們皇上的號令實在是不出都門。我們是替天行道的強盜,對你們的皇帝有什麼損害?要說是有人受到損害,那只有各個地方的節度使,和他們屬下的官吏,這不是反而對你們皇上有益麼?他的羽林軍不敢去打節度使,我們敢打。我劫了皇上的那三百匹馬,現在已經用來與魏博潞州的「官軍」作對了。間接來說,也就等於給你們的皇上,削弱田承嗣與薛嵩的實力了,你們的皇上倘知真相,還應該感謝我們呢!」

    尉遲南呆了片刻,說道:「你講的話也有點歪理,但我可不能將你的話轉奏皇上。我只是奉了秦大哥之命來拿你的。」那少年道:「好,你承認我有道理就行。至於咱們終於不免一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尉遲南忽地叫道:「喂,我有一個法子,咱們可以不必打架的,你肯聽從我的話嗎?」

    那少年道:「願聆將軍高見。」尉遲南道:「你不如帶領你的手下,投順朝廷,豈不甚好?我願意給你們穿針引線,請秦大哥將你們編入羽林軍中。這樣,那三百匹御馬,就當作是撥給你們的,不用追究了。將來皇上要討伐強橫的蕃鎮,你們也可以出力。」

    那少年仰天大笑道:「你看我是做官的料子麼,想當年,鐵摩勒也曾與你的兄長尉遲北及秦襄二人共事,也做到了散騎都尉之職,結果他還不是因為受不了奸臣的鳥氣,跑了出來?我這個人自在慣了,比鐵摩勒更受不住氣,將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尉遲南呆了半晌,鐵摩勒的故事他是知道的,當下不敢再勸,歎了口氣說道:「我有心和你交個朋友,但可惜我是奉上面差追,又不能不拿你,說不得咱們只好動手了。請亮劍吧!」

    那少年反而把長劍插回鞘中,笑道:「我對我所痛恨的敵人,才動用寶劍。你是有心和我交朋友的,我焉能用劍對你。我空手陪你玩兩招吧!」尉遲南道:「喂,這可不是玩耍的事啊!」那少年道:「我知道,你只管施展,將我傷了、擒了,我都不怪你就是。」

    尉遲南不由得有點生氣,心想:「你既然知道我不是玩的,還要用空手對付我的長鞭,這不是小視我麼?」

    尉遲南怒氣一生,便道:「好吧,那我就看你空手入白刃的功大。」唰的一鞭打出,但雖然如此,他到底有惺惺相惜之心,這一鞭實是未用全力。

    那少年身形一晃,掌背微托鞭梢。雙指一帶,說道:「久仰將軍家傳鞭法,何以不使出來。」這一帶把尉遲南的身形扯動兩步,尉遲南吃了一驚,心道:「這小子確實本領非凡,我倘再留情,那就要有損我尉遲家神鞭的威名了。」

    那少年雙指尚未鬆開,尉遲南長鞭一揚,那少年也覺把握不住,連忙一個「倒踩七星步」,避開了尉遲南的一鞭,心中也是徽微一凜:「尉遲恭所傳下的鞭法,果然是非同小可!」

    尉遲南是唐朝開國元勳尉遲恭(敬德)的後人,尉遲恭當年輔佐唐太宗李世民南征北討,一條水磨鋼鞭不知曾打了多少英雄豪傑,尉遲南的武藝不減乃祖當年,展開了六十四路水磨鞭法,盤、打、拉、轉、推、壓、圈、掃,一招一式,都是穩若沉雷,疾如駭電。聶隱娘遠遠望去,只見鞭影翻飛,隨著她心L人的身形飛舞。聶隱娘雖然深知這少年的本領,對他極有信心,卻也禁不住暗暗吃驚。

    殊不知尉遲南吃驚更甚,只聽得那少年不住口地讚道:「好鞭法,好鞭法!」但他的水磨鋼鞭,卻是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有沾上。

    尉遲南祖傳兩項絕技,一是水磨鞭法,另一項就正是「空手人白刃」的功夫。他的祖父尉遲恭當年曾在跳馬澗,以空手奪了瓦崗寨驍將單雄信的鐵戳,救李世民出險,而馳名天下。尉遲南因資質較鈍,這一門家傳的絕技,還未練到化境,比不上他的哥哥尉遲北,但卻也是個大行家。所以當這姓牟的少年說要以空手對付他的鋼鞭的時候,他最初還暗暗好笑,笑這少年有限不識泰山,簡直是「班門弄斧」。

    哪知十餘招一過,尉遲南這才知道「天外有天」。這少年不只是仗著身法輕靈,巧於趨避而已,而且還在他的暴風迅雷般的鞭法之下,乖暇抵隙,著著進攻!這少年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有許多手法,竟是連他也未曾學過的,看來決不在他的哥哥尉遲北之下。

    尉遲南心想:「哥哥每次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和我過招的時候,大約都是在五十招左右,可以奪了我的鋼鞭。但他曾指教我一個秘訣,在危急的時候,可以誘敵人從中路撲進,然後使出「八方風雨會中州」的這招殺手鞭法,不論對方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如何厲害,只要他不是尉遲家的人,就決不能化解!」

    但隨即想道:「不過我倘若使出這一招殺手神鞭,只伯這姓牟的少年不死也要重傷,他可也是一條好漢啊!」

    尉遲南存有惺惺相惜之心,一時間疇躇莫決,但這少年越迫越緊,轉眼間又已過了三十餘招,尉遲南暗暗驚慌,心中想道:「不好,就快要到五十招了,這小子的功夫在我哥哥之上,我若不用此招,鋼鞭一定要給他奪出手去,唉,真是令我為難,用呢還是不用?」

    那少年見尉遲南竟然到四十餘招,鞭法依然毫無破綻,心中也確是佩服。忽見尉遲南腳步一個蹌踉,中路露出一個老大的破綻,這少年人極精明,倘若對手是另一個人,他決計不會輕敵躁進,但他已深知尉遲南是個有勇無謀的莽漢,哪想得到這莽漢也會使詐,當下便立刻從中路撲進,準備以極巧妙的手法,奪下他的鋼鞭,而不致令他絲毫受傷。

    心念方動,尉遲南陡地喝道:「小心了!」鋼鞭疾掃,登時捲起了千重鞭影,將這少年的身形罩著。一條六十四斤重的水磨鋼鞭,剎那之間,竟變作了一條可以化力「繞指柔」的軟鞭,一圈圈的作波浪形推進,而又柔中有剛,剛中有柔,當真是變化莫測,神妙無方,這一招正是尉遲家的殺手神鞭——「八方風雨會中州」!

    這一招乃是尉遲恭晚年所創,專用來破敵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不在水磨鞭法六十四招之內。說起來有段故事:原來當年尉遲恭以空手奪搠,活擒了瓦崗寨驍將單雄信之後,有一次功臣宴上,秦瓊(叔寶)問他道:「你的水磨鞭法,風雨不透,別人倘然也會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能不能奪了你的鋼鞭?」

    尉遲恭道:「那是決計不能!」秦瓊又道:「你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大,當世無人能夠勝你,你是否可以隨心所欲,不管對方用何兵器,你都可以奪得下來?」尉遲恭道:「你是我的大哥,我不敢瞞你,這門功夫,也許目前無人能夠勝我,但我卻也未練到化境,碰到了武藝當真高明之士,我就未必奪得下來。比如你老兄的雙鑭,倘若真個和我相打的話,我就不敢只憑一雙肉掌對你。」秦瓊又問:「好,倘若你精益求精,已到了出神人化之境呢?」尉遲恭道:「我這門功夫,世代相傳,奧妙無窮,倘若真練到化境,不論敵人多強,一定可以奪下他的兵器。」秦瓊笑道:「好,倘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一個是精通『空手入白刃』功夫的,有一個是精通你的六十四路水磨鞭法的,這兩個人打起來,是水磨鋼鞭被奪呢?還是只憑空手的那個人被鋼鞭打死?」尉遲恭呆了半晌,道:「這我倒沒有想過。」

    這一席話以後,尉遲恭就殫心竭智,要解秦叔寶給他出的這個問題。終於創造了這一招「八方風雨會中州」的鞭法,由於他本身是個「空手人白刃」的大行家,因此所創的這一招已考慮到對方可能用的各種不同手法,對方倘若不知機急退,就定然不死也要重傷。也正是因此,所以尉遲南遲遲不願使出這一招來。

    那姓牟少年一時大意,輕敵躁進,猛然間只見鞭影千重,如山壓下,他大叫一聲:「好鞭法!」就在這剎那之間,他也使出了絕頂輕功,身形平地撥起,尉遲南的長鞭一圈,正好把他的右腿圇住,把他從半空中硬拉下來!

    尉遲南喝道:「倒也,倒也!」那少年忽地笑道:「不見得啊!」身子懸空,陡然間竟然飛出左腳,直踢尉遲南的手腕,尉遲南怎也料想不到,鋼鞭已經纏了他的一條腿,他還能夠發力踢人,冷不及防,手腕寸關尺處,被他腳尖一踢正著,登時一條手臂麻木不靈,鋼鞭脫手!

    那少年帶著鋼鞭,在半空一個觔斗翻了下來,平平穩穩的站在地上,面不紅,氣不喘,笑嘻嘻的就解下了這殺水磨鋼鞭,雙手遞還給尉遲南。

    尉遲南接過鋼鞭,黑臉泛眨,呆了片刻,驀地叫道:「姓牟的,我這回是真的服了你了!」那少年道:「多謝將軍手下留情,要不然我這條腿早已跛了。咱們這回只能算是打個平手。」尉遲南心直口快,說道:「不然,我的水磨鋼鞭纏上你的時候,固然是未盡全力,但即算那樣,你的另一條腿還是踢得出來,你是足下留情,沒有踢傷我的筋脈,我也是切道的了。我不會和你說客氣話,哈哈,倘若咱們剛才各存敵意,那就將是兩敗俱傷,但我一定比你傷得更重。所以我是真的服你,向你認輸。」

    那少年道:「誰輸誰贏,那何必計較?咱們不打不相識,這才值得歡喜呢!」尉遲南叫道:「對,我交上了你這樣一位好朋友,心中確是歡喜得很!我為你貶官三級,那也是毫無怨言的了。」

    那少年笑道,「哦,秦都尉差你出京的時候,是這樣說過麼?但你不必擔憂——」尉遲南道,「我擔憂什麼?牟兄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做不做官,並不放在我的心上。不過,我家是功臣之後,世代受朝廷之恩、不能跟你做強盜就是了。」那少年笑道:「我不是說的這個,我也知道你並不貪圖富貴功名。但依我看來,秦都尉不見得便會執法如山,奏明皇上,將你貶官三級的。」尉遲甫道:「何以見得?你哪知道,我這位秦大哥是鐵面無私的人?我這次辱命而歸,他焉能不處罰我?」那少年說:「你可知道你的兄長和這位秦大哥有一個最耍好的朋友,就是鐵摩勒,你回去不必隱瞞,依實對秦都尉說,我劫了的這批御馬是送給鐵摩勒的,他縱然鐵面無私。也一定不敢秦明皇上。」尉遲南道:「哦,你是說他要顧全與鐵摩勒的交情?」那少年道:「還不只這樣。倘若他奏明皇上,皇上定然要著落在他的身上,要他去剿鐵摩勒,皇上也是知道他與鐵摩勒有交情的,他不怕皇上猜忌麼?那時,他就進退兩難了。所以只要你向他實說,他為你掩飾還來不及呢,又怎會降罪於你?官場上總不外一個『拖』字訣,現在盜匪如毛,他說一時查不到劫馬賊的人是誰,你們的皇帝又有什麼辦法,這點小事,日子一久,也就忘了。」尉遲南如夢初醒,拱手說道:「多謝指教。告辭了。幾時你來長安,我和你痛飲一場!」旋即又哈哈笑道:「不過,你又怎能到長安來呢?我幾乎忘記你是強盜了!」那少年笑道:「世事難以預料,說不定我也會到長安逛逛的。那時一定拜訪將軍。哈哈,只要你不害怕我連累你就行。」大笑聲中,兩人拱手道別,尉遲南獨自下山去了。聶隱賑與史若梅也就走了出來。

    那少年迎上前來,笑道:「多謝你趕來給我捧場,我一直不見你來,還只道你是受到令尊的阻攔呢。」又問道:「這位小妹是誰?」

    聶隱娘道:「我爹爹從不管束我的,今日遲來,是因為田承嗣的節度府中鬧出了大事。」那少年問道:「出了什麼事情?」聶隱娘道:「待會兒再告訴你。我先給你引見,她就是我常常和你說起的那位紅線妹妹,但現在她已改了姓名,叫做史若梅了。」

    接著對史若梅道,「這位大哥姓牟,名叫世傑。他是虯髯客的第四代弟子,他的叔叔牟滄浪前幾年曾到過中原,和段克邪也頗有一段淵源。牟滄浪現在是扶桑島的島主。」

    兩人行過了見面禮,牟世傑道:「史姑娘和段少俠是相識的嗎?」聶隱娘笑道:「豈止相熟,他……」史若梅杏臉飛紅,偷偷的捏了她一下,聶隱娘一笑之後,改口說道:「豈止相熟,他們還是很要好的朋友呢。實不相瞞……」史若梅伯她口沒遮攔,正著急,聶隱娘已說下去道:「實不相瞞,我不是來給你捧場的,我是為了若梅妹妹的事情,來求你幫忙的。」

    牟世傑道:「請說,只要是我做得到的,自當效勞。」聶隱娘道:「這事不必費你吹灰之力,我只是要向你打聽一個人。」牟世傑道:「什麼人?哦,就是段少俠段克邪嗎?」聶隱娘早已笑了起來,說道:「不錯,就是段克邪。」牟世傑微露詫意,心想:「你們既然是和他相熟的,何必還向我打聽。」

    聶隱娘似己猜到了他心中所思,笑道:「你怎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若梅妹妹是個女孩兒家,她雖然認識段克邪,卻也不好在江湖上逢人打探啊。」

    牟世傑道:「哦,原來你們是不知道段少俠的地址,要我幫忙尋訪,可是?但實不相瞞,我和段少俠是聞名已久,卻未曾見過面的。」史若梅大失所望,牟世傑卻又笑道:「不過,這事情也易辦得很。大約還有十天,綠林群雄要在金雞嶺開群英大會,準備推戴鐵摩勒作盟主。段少俠和鐵摩勒是兩代交情,聽說還沾點親戚關係,到時自必去的。你們上金雞嶺便能見到他了。」

    聶隱娘道:「可是這綠林大會,我們不方便去啊!」牟世傑道:「這有何難?你們女扮男裝,到時委屈你們當作我的手下,那就可以進去了。」聶隱娘道:「倘若給人發覺,不打緊麼?」牟世傑道:「按說黑道上是有許多避忌,其中之一就是怕給公門中的人混進。不過你是我的朋友,史姑娘是段克邪的朋友,就給發覺,鐵摩勒也決不會攆你們走的。說不定還要多謝我給他帶來了兩位貴客呢。不用顧忌,但去無妨。」

    聶隱娘笑道:「妹妹你看這主意好麼?」史若梅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方始說道:「好是好,但還要請牟大哥幫忙。」牟世傑道:「不用客氣,請說。」史若梅紅著臉道:「我決意依計而行,但請牟大哥代守秘密,不要說與外人知道。」聶隱娘笑道:「連段克邪也不讓他先知道麼?」史若梅道:「最好不要讓他知道,待我見了他,我,我……」聶隱娘笑道:「對了,你和他兩人間的事情,當然只有你單獨和他才好說話。」牟世傑「哦」了一聲,明白了幾分,當下也便笑道:「史姑娘放心,我這人最不好亂說話。我只負責帶你們進去,以後的事情,那就是貴客自理了。」

    牟世傑又道:「我叔叔非常誇讚段少俠,我到了中原之後,本來就想找他的,只因不知他的住處,故此擱到如今。將來在英雄會上見面,還要請史姑娘給我引見呢。」

    聶隱娘道:「可惜你今晚沒有到田承嗣的節度府來,要不然倒可以助段少俠一臂之力。」牟世傑道:「哦,你剛才說田府今晚鬧出大事,可就是段少俠干的麼?」聶隱娘道:「是呀,他跑去寄刀留簡,和羊牧勞大鬥一場。」當下將事情經過約略說了遍,聽得牟世傑眉飛色舞,說道:「我早已聽得田承嗣送去潞州的聘禮給綠林好漢劫了,卻原來就是段少俠干的,真是大快人心!」聶隱娘笑道:「你還有未知道的呢,田承嗣給兒子下的聘,就是要下給我這位妹妹的。」當下將史若梅的身世說了出來,牟世傑驚異不已,說道:「史姑娘對節度使的富貴毫不放在心上,志行高潔,真是難得。」

    史若梅道:「我還要回潞州一趟,將金盒交與義父,然後才能和你們到金雞嶺去。」牟世傑道:「那麼就在會期的前一天,我在金雞嶺下的符離集等候你們如何?在這幾天中我也有一些事情要辦。」

    約定之後,各自分手。聶隱娘送了史若梅一程,在路上再把自己和牟世傑相識的經過,詳細的補述了一遍。史若梅這才知道,原來聶隱娘之所以要到魏博,除了衛護父親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想見牟世傑。牟世傑和那些人在魏博附近的北芒山約會,是早就告訴了她的。聶隱娘並沒對她掩飾,她和牟世傑早已是情意相投了。

    史若梅心有所感,說道:「牟大哥這次帶咱們到金雞嶺去,倘給發覺……」聶隱娘道:「他不是早就說過了麼?倘給發覺,他就對鐵摩勒言明,我是他的朋友,你是段克邪的朋友,包保無事。你何以還要再提?」史若梅苦笑道:「他當然認你是朋友,但克邪卻不知肯不肯認我呢?」

    聶隱娘笑道:「你和他更是不同,你們不只是朋友,你們是一出娘胎就定下了夫妻的名份的,他怎會不認你呢?妹妹,你放心,你這個如意郎君,乃是煮熟了的鴨子,飛不走了的啦。」

    史若梅心想:「你哪裡知道這小冤家對我是誤會重重?」但她是個好強的人,卻不肯把段克邪曾辱罵過她的事情,向聶隱娘說出。

    聶隱娘送了一程,約好了史若梅先到她父親的府衙相會,然後才一同到符離集去會牟世傑。當下,史若梅懷著滿懷心事,與聶隱娘分手,獨自趕回潞州。

    史若梅將盜自田承嗣床頭的金盒交與薛嵩,便即告辭。薛嵩得了金盒,歡喜無限,對史若梅的去留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了。倒是薛嵩的妻子,對這個「女兒」依依不捨,臨行分手之際,又大哭了一場。史若梅改口稱她「義母」,答應將來回來看她,好不容易寸勸得她收了眼淚。

    薛嵩將金盒密封,叫記室(書記)給他寫了一封信,蓋上了他的圖章,信中寫道:「昨有客從魏中來,云:自元帥枕邊獲一金盒,不敢國駐,瑾卻封納。」便叫快馬送去。田承嗣收下金盒,心驚膽戰,從此不敢再圖謀吞併潞州,反而與薛嵩多方結納,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史若梅到了聶鋒的府衙,聶鋒亦已從魏博回來,並已從女兒口中知道了一切。他生平最佩服的是段硅璋,聽說史若梅現在離開了薛嵩的節度府,為的就是去尋找她的未婚夫,而她的未婚夫又正是段硅璋的兒子,也很為史若梅高興,毫不阻攔,便讓女兒與史若梅同去。他還告訴了史若梅一個消息,羊牧勞已養好了傷,而且找了幾個幫手,正準備去搜查段克邪的下落,叫史若梅轉告段克邪知道,請他小心,另外還有一個消息,那就是田承嗣已把兒子的婚約取消,失去了的聘禮,也不敢追究了。史若梅聽了也是十分歡喜。

    聶隱娘替史若梅喬裝打扮,史若梅是毫無經驗的,但她心竅玲瓏,一點即透,跟聶隱娘學了一會,對男子的神情舉止,居然也學得似模似樣,兩人並肩一站,就恍如一對玉樹臨風的美少年,逗得聶鋒也哈哈大笑。

    史若梅在聶鋒的府衙住了一晚,翌日一早,姐妹倆便即同行,她們算準了路程,果然恰好在會期的前一天,趕到金雞嶺下的符離集,牟世傑早已在那裡等候他們了。

    牟世傑所帶的從人甚多,氣派甚大,到了金雞嶺,寨主辛天雄對他也似特別尊敬,親自打開大門,出來迎接,時他的從人,也一一慇勤垂問,禮遇有加。

    聶隱娘從他們的談話之中,這才知道,原來牟世傑這些從人,差不多都是黑道上成名的人物,其中有幾個甚至是一寨之主。聶隱娘聽了,芳心好生驚喜,「他來到中原不過一年,就收服了這許多英雄好漢,本事真是不小。」

    辛天雄道:「請恕小可眼拙,這兩位似乎未曾見過。」牟世傑道,「這兩位乃是小弟新結交的朋友,這位史兄和段小俠也是相識的,他們都未曾安窯立櫃,是初次參加綠林的英雄會的。」

    辛夭雄連忙拱手道:「幸會,幸會。天下綠林是一家,兩位仁兄雖是初來,但見了面就是好朋友了。請不必客氣。」心裡想道:「綠林中這樣的人物卻是少見,看他們一派溫文,長得又這麼俊俏,倒像讀書人家的哥兒,只有書卷氣,哪有江湖味。」不過,因為是牟世傑帶來的,所以辛天雄也沒有起疑。

    史若梅聽得牟世傑提起了段克邪,以為辛天雄必會接下去說的,哪知因為客人太多,辛天雄忙於應酬,竟沒有再談及段克邪,史著梅好生失望。

    各路英雄陸續而來,濟濟一堂,其中許多都是聞名已久的,彼此各道仰慕之忱,氣氛極是熱鬧。只有聶、史二女,除了牟世傑之外,其他的入,一個也不認得,被冷落一旁。史若梅留心注視,始終沒有見到段克邪。

    忽聽得有人說道:「聽說段克邪大鬧了魏博節度府,真是年少英雄,怎的還未見到?」史若梅連忙湊過去聽,只聽得又一人說道:「聽說他單人匹馬會黃河五霸去了。不知能否如期趕至?」

    又一人道:「諸位放心,段少俠對我說過,他不在今天也在明天,一定會趕回來。」這人三絡長鬚,飄逸不凡,牟世傑過來和他搭活,史若梅這才知道,原來此人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金劍青囊杜百英。

    有人道:「黃河五霸的硬份也不小啊,段少俠單人匹馬前往,不嫌有點托大麼?」杜百英笑道:「我這位賢侄的本領可說是世問少有,依我看來,只怕比他的老子還強,莫說黃河五霸,就是十霸,他也對付得了。他說可以趕來,那就一定能來!」有些人還未知道段克邪是什麼人,紛紛打聽,聽得他就是當年名震四海的段大俠段硅璋的兒子,人人讚歎誇獎,都說段大俠有了後了。杜百英又把段克邪和他截劫田承嗣的聘禮一事,加油添醬的說了出來,聽得綠林群豪更是眉飛色舞,人人都想見這位年少英雄。史若梅聽得這麼多人誇讚她的未婚大婿,芳心大悅,自是不在話下。不過她暗暗留心,也發覺有好兒個人,似乎露出了妒忌的神情。

    眾人正在鬧哄哄的各自交談,忽聽得有人大聲說道:「鐵寨主來了。」只見一個濃眉大眼、虎背熊腰、英氣勃勃的漢子走了進來,一進門來,便朗聲問道:「哪位是牟大俠?請恕俺鐵摩勒來遲了。」

    聶、蟲二女好生驚詫,原來鐵摩勒以前曾在聶鋒家裡養過傷,當時他化名王小黑,得聶鋒之助,冒充薛嵩的同鄉,薛嵩信任聶鋒,也不去仔細查間鐵摩勒的來歷,就糊里糊塗的要鐵摩勒寬當他的衛士,以致後來在安祿山大宴群臣的盛會上鬧出了一場天大的風波,薛嵩怕安祿山見罪,這才背了安祿山投順朝廷的。

    那時史若梅不過是十歲的女孩,她和聶隱娘幾乎天天都要鐵摩勒陪她們練武,這時忽然在此重逢,心中都是又驚又喜,想道:「原來鐵摩勒就是他!早知是他,我們不必求人帶引,就可以逕自來訪他了。」

    鐵摩勒與牟世傑久已聞名,卻還是第一次見面。牟世傑道:「小弟就是牟世傑,大俠二字,萬不敢當!」鐵摩勒大笑道:「做了強盜就不能同時作俠客麼?牟兄,你在綠林中異軍突起,種種行半,都令人刮日相看,雖是強盜,卻無愧俠義二字!小弟端的是佩服得緊!」又道:「你送我那筆厚禮,我才愧不敢當呢。」

    牟趾傑劫御馬之事,早已震動綠林,這時大家才知道原來是牟世傑拿來給鐵摩勒作見面禮的,免不了又給二人道賀一番。

    牟世傑道:「說起這批御馬,我還因此交了一位朋友,說起來也是鐵兄相識的。」當下將尉遲南和他打出了交情一事,說與鐵摩勒知道。鐵摩勒也哈哈大笑。

    鐵奘勒問道:「聽說有兩位少年英雄與牟兄同來,是我段賢弟的朋友。不知是哪兩位?」牟世傑招手叫聶、史二女過來,說道:「就是這兩位。」鐵摩勒見了,覺得好生眼熟,但他一時之間,怎想得到薛嵩、聶鋒的女兒會女扮男裝,到他的山寨來。

    聶、史二女胡亂捏了一個名字,與鐵摩勒行過了見面禮,鐵摩勒道:「咱們以前是會過的吧?」聶隱娘道:「鐵寨主大約認錯人了。我們是初出道的晚輩,若非今日的盛會,我們哪有福氣得見鐵寨主的金面?」鐵摩勒道:「哎,你們兩位太客氣了,你們是我段賢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哪來的什麼前輩晚輩的稱呼?」接著又道:「我也有多年來見到克邪了,你們是怎樣和他認識的?」史若梅臉上泛起一圈紅暈,鐵摩勒不禁又是暗暗奇怪,心想:「這個人怎的羞怯怯的像個女子,未曾說話,先就面紅?」正是:俠氣又添脂粉氣,焉能辨我是雄雌?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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