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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回 聯劍懲凶奇招啟疑竇 抽絲剝繭密室露端倪 文 / 梁羽生

    黑摩訶揮動玉杖,綠光閃閃,與張丹楓的寶劍相碰,發出一片極其清亮的金玉之聲,白光綠光,互相糾結,雲蕾看得吃了一驚,心道:「原來這怪物的玉杖也是一件寶物!」二人似是各以上乘內功相持,張丹楓的寶劍附在玉杖之上移動不得,而黑摩訶的玉杖也似被劍光裹住,抽不出來。只見兩人猶如釘牢在地上一般,苦苦相持,過了一盞茶時刻,兩人額上都滴下汗珠。雲蕾正自想道:「這樣下去,豈不兩敗俱傷?」忽聽得呼的一聲,黑摩訶身形飛起,寶杖仍未抽開,連人帶杖,就如吊在張丹楓的寶劍之上似的,呼呼疾轉。雲蕾心中納悶:這是哪門子的武功?忽聽得「噹」的一聲,張丹楓大叫聲道:「乖乖!不得了!」雲蕾大吃一驚,正要拔劍,但見二人已倏地分開,東西相向,又聽得張丹楓大笑道:「沒事,沒事!原來你不過是頭老驢,轉磨轉了半天,也轉不出個道理來!哈,哈!徒有虛名駭世俗,卻無本事退娃娃!哈,哈,哈!」笑聲未畢只見那黑摩訶鬚眉怒張,大叫道:「娃娃,不知死活!」身形暴起,綠光一長,疾如雷霆,向張丹楓的額角天庭猛地戳下,來勢既疾,手法又怪異之極。雲蕾聽完張丹楓那兩句歪詩,正自想笑,嘴巴剛剛張開,這一下子,笑聲似突然被人封住,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忽聽得張丹楓又是大笑一聲叫道:「娃娃打老驢頭了!」腳步不動,小腹內陷,身軀陡的後移,青鋒三尺,疾起而迎,這一招拿捏時候,恰到好處,眼看黑摩訶的一條長臂,就要被張丹楓的寶劍硬生生地切下。原來二人各以上乘的內功相拼,爭持不下,張丹楓不敢變招,而黑摩訶卻以西域的「磨盤功」解脫出來。張丹楓雖沒受傷,卻是吃驚非小,心中想道:「我無法解開這相持之局,他卻脫身出來,實是不容輕視。」無計破敵,所以故意出言相激。張丹楓初入墓門之時,黑摩訶看不起他,稱他為「大娃娃」,其後見他顯出本領,才改容相向。而今張丹楓故意自稱「娃娃」出言藐視,實是有心激怒他。

    黑摩訶果然中計,暴怒飛起,疾使毒招。哪知高手較技,最忌動氣,這一下正陷入了張丹楓以靜制動的圈套,但見張丹楓一劍斜削,劍光透過綠光,已削到黑摩訶的臂上,任他武功絕頂,也難逃這斷臂之災!

    哪知黑摩訶的武功,異於中土,他練有印度的瑜伽之術,全身柔若無骨,各部肌肉,都可隨意扭曲屈伸。張丹楓正喜得手,忽覺劍尖一滑,黑摩訶的臂膊竟掃過背後,隨即一個觔斗倒豎地上,雙眼圓睜,有如銅鈴,暴怒叫道:「好小子,俺與你拼了!」倏地跳了起來,以足作手,掄起玉杖,挑向張丹楓的丹田要穴!杖法之怪,世罕其倫!

    張丹楓運劍如風,眨眼之間,還擊數招,但見那黑摩訶時而飛身躍起,時而倒豎地上,手足並用,把寶杖掄得呼呼風響招數怪絕,攻勢猛極。雲蕾倒吸一口涼氣,定睛看時,只見張丹楓口角斂了笑容,在綠光籠罩之下,竟是凝身不動,長劍揮舞,有如白虹貫日,在綠色光圈之下,東一指,西一劃,出手並不見快但每一招都是妙到毫顛,恰恰將黑摩訶的攻勢化開。看他劍鋒明是東指,卻忽地偏向西邊,明是向右削去,卻不知怎的,出手之後,卻是向左戳來,而每一招都是攻敵之所必救守敵之所必攻,黑摩訶的攻勢如風狂雨驟,卻是無法使他移動半步。黑摩訶的杖法乃是西土秘傳,中土罕見的武林絕學:天摩杖法。鬥了一百來招,竟尋不到敵人半點破綻,也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白摩訶在旁虎視眈眈,但以有言在先,不便出手相助。

    兩人各以怪異招數搏擊,相持不下,但聽得墓門之外,晨雞動野,飛鳥鳴林,不知不覺已是清晨時分。黑摩訶久戰不下焦躁異常,搏擊更烈,張丹楓仍是不為所動,腳跟猶如釘牢在地上一般,劍勢不疾不徐,竟似手揮五弦,目送飛鴻,凝重之極而又瀟灑之極!

    雲蕾看得眼花繚亂,心中暗暗稱奇,須知雲蕾自小便跟飛天龍女葉盈盈學劍,年紀雖然只有十七歲,卻已學了十年。葉盈盈的劍術,在武林之中,數一數二,對各家各派的劍術無不通曉,因此雲蕾雖是年紀,對於劍術一道,卻稱得上是個「大行家」,只要別人一伸手,一出招,就能知道他的宗派來歷。偏偏今晚看了半夜,卻一點也看不出張丹楓的劍術淵源,但覺他的劍術也好似自己所學的一樣,包含有各家各派的成份,但出手招數,卻又與自己所學的大不相同,不由得納罕之極!

    再看些時,忽又覺張丹楓此套劍法似曾相識,卻又偏偏說不出名來。雲蕾細細思量,這套劍法自己又明明沒有見過,而且也從未聽師父說過有這種怪異的劍法,自己怎的卻會有如此微妙的、似曾相識的感覺?真是越想越奇,莫明所以。但覺他每一招雖然都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但到他出手之後,卻又覺得每一招都「深合吾心」,好似自己想說一句話,還未想到如何表達,卻忽然給別人先行說了,而又說得非常之妙,令自己又是佩服,又是痛快,既出意外,又在意中。

    雲蕾全神貫注,忽地心頭好像有一道電光閃過,驀然感到張丹楓這套劍法雖是與自己所學的大不相同,但卻又似是與自己所學的相剋相生,可以互相配合,就如一對孿生兄弟,心靈交感,呼吸相通!

    這時雲蕾但覺得心神恍惚,浮想聯翩,場中的黑摩訶與張丹楓雖然還在激戰,她卻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突然想起下山前夕,師父對她所說的話來。

    那是一個除夕之夜,川北小寒山的山峰之上有一間石屋,石屋內點著十二枝粗如人臂的牛油巨燭,燭的式樣和枝數,都如今晚所見的一樣。濁光轉繞之中,坐著一個中年女子和一個艷若鮮花的少女,這就是飛天龍女葉盈盈和她唯一的愛徒雲蕾了。屋內擺有酒食但卻不是除夕歡宴,而是師徒相別的離筵,原來葉盈盈替她的徒弟餞行,雲蕾武藝已成,遵奉師父之命,明天便要下山了。

    雲蕾早已從師父口中知道自己一家的血海深仇,無時無刻不想下山則日報仇,可是今晚師父替她餞行,卻頗出她意料之外。為什麼早不叫走,遲不叫走,卻偏偏在除夕之夜替她餞行呢?雲蕾一邊聽師父的囑咐,一邊心中暗自思疑,面上露出疑惑的顏色。葉盈盈也似覺察到了,一口一口的喝酒,連盡了三大杯,忽地喟然歎道:「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十二年前我送走了一個人,不,是趕走了一個人,今晚我又要送你離開了。」

    雲蕾聽得沒頭沒腦,不敢置答。飛天龍女歎息之後,定神望著雲蕾,忽道:「你今後如到蒙古,見著一個人,你就說我叫他回來。」雲蕾道:「什麼人呀?」飛天龍女聽她一問,啞然失笑,忽而面上現出紅暈,又喝了一杯,低聲說道:「你的三師伯謝天華。」雲蕾奇道:「三師件謝天華?他不是到了蒙古,要替我的爺爺報仇,去刺殺張宗周的嗎?」葉盈盈說道:「是呀。他去蒙古是十年前之事,可是他離開我,卻是十二年前的今晚。他的武功高強,人又沉毅機智,他說替你爺爺報仇那就一定報得了。而且一定用不了十年。」雲蕾道:「那麼他為什麼十年來一直沒有信息?」葉盈盈歎口氣道:「我猜他是不願回來了。」雲蕾道:「為什麼?」葉盈盈忽而轉過話頭,說道:「天下各家各派的劍法我都通曉,就是有一家的劍法沒有見過,你說奇不奇怪?」雲蕾心道:「天下之大派別之多,有一家的劍法未曾見過,也沒什麼奇怪。」不想她的師父,緊接著說出一句話,果然令雲蕾大為驚奇,她師父道:「那就是我們自己本門的劍法!」

    古墓裡的大廳上燭影搖紅,雲蕾凝神思索往事,在燭光晃蕩之中,似乎現出師父當時懊悔的面孔。她繼續想下去:「那時我也很為奇怪,便問師父。師父道:『你不知道,你現在所學的雖然亦可以自成一家,但實在說來,卻只是本門中的半套劍法而已。』我再問下去才知道原來師祖玄機逸士脾氣甚怪,他所知極博,而最得意的卻是他別出心裁獨創的兩套劍法,一套名為『萬流朝海元元劍法』,另一套名為『百變陰陽玄機劍法』,師父和三師伯各得一套,實是半套。師祖說:『他鑽研出這兩套劍法乃是千古武學之秘,萬不可同授於一人。若以人物比擬劍術,則元元劍法有如臥龍,玄機劍法有如鳳雛,臥龍鳳雛,不可同歸於一主,歸必有禍。』所以嚴禁他們二人,不許私自授受!」雲蕾正在出神思想,忽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黑摩訶一聲大叫!

    雲蕾思路被打斷,抬頭一看,原來是張丹楓與黑摩訶交換了一招險招,黑摩訶橫杖疾掃,不料一擊不中,反而險被張丹楓刺中肋脅。二人換了一招之後,都不敢冒險躁進,又在那裡僵持起來。

    劍風虎虎,燭光搖晃,雲蕾心念一動,驀然想道:「莫非張丹楓這套劍法,就是我師父從未見過的那套本門劍法?難道他是三師伯在蒙古所收的徒弟麼?但看他劍法的精妙和功力的深厚,縱是有名師傳授,亦非有十年以上的磨練不行,三師伯一志替我爺爺復仇,斷無一到蒙古就立刻收徒,專心授業的道理。」她回想大師伯董岳給金刀寨主周健的信,「而且,聽說三師伯已被敵人捉獲,幽禁胡宮,那更斷斷不會在蒙古皇宮收下徒弟,就算退一萬步來說,收下徒弟,也斷斷不會是個漢人呀。這是怎麼回事呢?」雲蕾百思不得其解。她又想道:「我師父極贊三師伯的本領,說他言出必行,既肯應承替我爺爺報仇,這仇就一定能報得了,而且用不了十年。她又哪裡料想得到,張宗周這□現在仍在蒙古發號施令,而三師伯反而是存亡莫測!呀,師父,你好可憐呀!」腦海中不覺又浮現出師父那晚替她餞行的神情。師父酒量素豪,那晚大杯大杯地喝酒,喝到後來,也不覺醉了。忽然把衣袖高卷,只見臂上劍痕交錯,竟在臂上刻出一朵紅花。師父哽咽說道:「蕾兒,一個人千萬不可任性,任性而行,做錯了事,那就後悔遲了。十二年前,我趕走了你的謝師伯,以後每年除夕,我就心痛如割,忍受不住,便拔出青冥寶劍,在臂上那麼一劃,哈,哈,這倒是個靈方,臂上痛極,心上的痛楚就減輕了。我一劃就是一瓣花瓣,你看呀,這朵浸透我鮮血的大紅花,美不美呀?」雲蕾細心一數,正是十二瓣花瓣,不覺打了一個寒顫。只聽得她師父又說道:「你在我門下十年,這個故事你可還沒聽我說過。你知道十三年前,我就像你一樣,是個年輕好事的少女,而且我比你好勝任性得多,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總是想盡辦法知道。你師祖嚴禁我們私相授受,連練劍時都要隔開,師祖的禁令越嚴我就越發好奇,天華與我情如兄妹,偏偏在這關節上頭不肯放鬆,一點也不肯透露。你師祖門下,共有五人,除了你的父親雲澄未滿師便到蒙古之外,我們四人各得一套武藝,出師之後各成一家,天華與我來往最密,我好幾次迫他,他都不肯把所學的劍法顯露,其實我也不是有心要學他的劍法,只是想開開眼界罷了。他平日對我千依百順,就是一談到各人所學,便閉口不言。有一年除夕之夜,他到小寒山看我,我又迫他顯露劍法,他像以往一樣,微笑不語。我生氣了,罵道:『原來你平日說怎樣怎樣喜歡我,都是假的。』他面色一下子蒼白,嘴唇動了幾下,卻仍是欲說還休。我拔出青冥寶劍,立刻向他胸口刺去。」

    「我本意是想迫他拔劍抵擋,以便窺察他所學得的本門劍法,哪知他竟毫不抵擋,我一劍刺去,收招已來不及,劍鋒一斜,在他臂上拉開了長長的一道傷口,鮮血一點一點地滴在白皚皚的雪地上,有如在潔白無瑕的寶石上嵌上相思紅豆。我料不到他會如此,提劍呆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掩面叫了一聲,也不包裹傷口,就旋風一般地跑了。過了幾天,你師祖親自到小寒山上,大發雷霆,幾乎要將我斃了,幸好同來的大師兄替我求情,結果命是饒了,但卻罰我在小寒山面壁思過一十五年。在這十五年間,不許偷下山一步,而且要我在這十五年間做好兩件事情:一件是要練成兩種最難練的武藝;一件是要我調教出一個精通『百變玄機劍法』的徒弟,這徒弟由師祖飭令本門中人代為尋覓,教好之後,就把青冥寶劍傳給她。現在時間過了十二年,那兩樣武藝我還沒有練成,精通玄機劍法的徒弟卻先調教出來了。」雲蕾聽了,才知道飛天龍女葉盈盈收自己為徒,原來還有這一段緣故。只聽得師父又道:「大師兄董岳和我亦甚要好,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三年,他奉師祖之命,到蒙藏邊境去辦一件事情,那時剛自西藏回來。過不多久第二次再去,臨去之前,曾特別跑來見我,叫我耐心在小寒山上修練武功,說也許因此反而因禍得福。又問我道:『你知道師父為何如此嚴禁你們私相授受,對這次事情又為何如此憤怒麼?』我道:『師父行事,每出常人意外,我怎能知道他的用意?不過我有一次聽他說,他把這兩套劍法比為臥龍雛鳳不能同歸一主,歸則有禍。這個好像禪機妙理的說話,我聽了也不很懂。』大師兄笑了一笑,道:『你可知道在二十多年前,師父曾與一個魔頭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的事麼:』我說:『知道。』他說:『這魔頭複姓上官,雙名天野,本是綠林的大盜,經此一戰之後,忽然匿跡潛蹤,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二十多年來,師父總不放心,我到蒙藏邊境,就是奉師父之命,去探聽那人的消息的。』我問道:『那魔頭既然如此厲害,你去探聽消息,若給他知道,如何是好?』大師兄笑道:『那魔頭與我們師父同一班輩,人又極為自負,縱許知道,也不會與我們小輩為難。』我聽他如此說法,這才放心,但仍然不知道這事與師父不許我們私授劍法又有何相關?便把這疑問問大師兄,大師兄笑了一笑,說道:『我猜師父的用意是要你與天華師弟去對付這個大魔頭,讓這個大魔頭在你們手下吃個大大的敗仗,好叫天下英雄知道,不必他親自動手,只是他的徒弟就有那麼大的能為。』我嚇了一跳,道:『我們的武功與師父相比猶如螢火之光比日月之輝,簡直不能比擬。那大魔頭,師父猶自不能勝他,叫我們去,那不是送死嗎?師兄,你是不是和我說笑話?』師兄大笑說道:『師父若無十成把握,豈有讓你們送死的道理,其中別有奧妙你冰雪聰明,也猜不出來麼?』」

    「我百思不解,便說確實是猜不透。大師兄道:『元元劍法,與玄機劍法,乃師父窮半生之力,探百家劍術之秘,有鬼神莫測之機,苦心所創。兩套劍法,只得其一即可稱雄江湖,若然雙劍合璧,則天下無敵!更妙的是,這套劍法,本來就是相反相成,不必預先與對方練習配合,一使開來,便自然能天衣無縫,互為呼應。所以我猜師父不許你們知道另一套劍法,其中想是有兩個道理:一者是怕你們知道了另一套之後,就難免分心,偷偷去學,須知一人精力有限,這兩套劍法都是複雜無比,只學一套,也要專心矢志,用上十年以上的功夫,若兼學兩套,只恐怕難以登峰造極。而且這兩套劍法,本來是要兩人使用才能發揮它的絕妙之處的,所以實在也不必兼學。二者是那上官天野,本領確是超凡入聖,師父雖然想出克制他的劍法,但亦怕他預先知道。』我一聽大師兄如此說法,立刻領悟師父大約是怕我們少年好事,若然知道雙劍合璧就可無敵於天下之後,有恃無恐,可能招惹強敵,洩漏出去,那時就會被上官天野探知,預為防範了。大師兄說完這番話後,第二日便遠赴蒙藏邊境。過了兩年,天華也去蒙古,我雖然知道這雙劍合璧的秘密,但卻從來沒有試過,天華所學的元元劍法,我也是從未知過一招半式。」

    飛天龍女葉盈盈所說的故事,閃電般的在雲蕾腦海之中閃過,無數疑團,橫梗胸臆,驀然想道:「若然這少年使的真是元元劍法,那麼我一出手,豈非可以立刻制勝克敵?」猛聽得黑摩訶又是一聲大叫,張丹楓長嘯一聲,抬頭看時,只見場中形勢又變。那黑摩訶已不似先前的狂暴蠻攻,但見他如同挽著千斤重物一樣,綠玉杖東指西劃,顯得很是吃力,張丹楓橫劍當胸,面色凝重,好像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對方的玉杖尖端,每隔一陣,才突然攻出一劍。兩人出招都甚緩慢,看來似是在雨驟風狂之後重歸平靜,其實卻是又各以上乘內功□拼,每一招一式,都蘊藏著無限殺機。張丹楓的劍法雖妙,但劍光繚繞,卻無法透過綠玉寒光,雲蕾一看之下,便知他的內家真力,確是比對方尚遜一籌,僅能仗劍自保。

    這時春日的朝陽已經升起,那墓門被張丹楓打開之後尚未關上,日光透射進來,耀眼生纈。張丹楓面向陽光更是不利,但見那黑摩訶越迫越緊,掄圓玉杖,每招發出,隱隱夾有風雷之聲。張丹楓的劍光圓卷越縮越小,慢慢地只在頭頂之上盤旋著,黑摩訶猛地大喝一聲,杖夾風雷,向著張丹楓的頭蓋猛砸下去。

    雲蕾叫聲:「不好!」不假思索,三枝梅花蝴蝶鏢脫手飛出。張丹楓大叫道:「賢弟快走!」但見飛鏢如電,落處無聲有如泥牛入海,全無蹤跡,竟是被那劍杖交蕩的勁風震得粉碎了。說時遲,那時快,久已蓄勁待發的白摩訶一聲狂笑,身形飛起,長臂疾伸,呼的一聲向雲蕾當頭抓下。

    雲蕾反手一劍,陡覺腰脅一麻,急急飛身掠出丈許,吸了口氣,橫劍回睨,只見那白摩訶手上已多了一根白玉杖,出手橫掃,狠狠打來。原來兩人適才換了一招,白摩訶不知雲蕾所使的亦是寶劍,被青冥劍的鋒芒削去肩頭一片皮肉,而雲蕾輕功雖妙,亦被他的掌緣掃中了背後的「脊心穴」,幸得兩人都已避過對方的勁力,所受的劍傷、掌傷都是強弩之末的餘勢,要不然都要命喪當場。

    白摩訶不敢托大,抽出寶杖對付雲蕾的寶劍。白摩訶的白玉杖與黑摩訶的綠玉杖都是天竺特產的寶玉所製,堅逾精剛。白摩訶的功力遠勝於雲蕾,這一杖掃來,有如雷霆疾發,雲蕾不敢硬接,一招「玉女投梭」,避過杖峰,斜身進劍。白摩訶好不厲害,玉杖一掄,呼的一聲,就把雲蕾連人帶劍圈在杖影之內。白玉杖長可七尺,舞動起來,一丈方圓之內,全避不開他勁力的攻擊,雲蕾施展一身輕靈小巧的功夫,在劍風杖影之中,竄來竄去,眼見性命已在呼吸俄頃之間。

    雲蕾突然出手,大出張丹楓意料之外。原來他的功力雖然比黑摩訶略遜一籌,仗著精妙的劍法,尚能自保,他適才縮小***,正是運用寶劍之力,配以上乘的內功,取得內線抵禦的優勢,黑摩訶的天摩杖法雖然厲害,卻是無奈他何。兩人□拼半夜,眼見將以平手之局告終,以黑白摩訶那樣大的名頭,能戰成平手,他們已要認栽,不料雲蕾突然插進,引了白摩訶加入戰團,真是如平地波瀾,突生變化。張丹楓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以一對一,尚自處在下風,雲蕾武功,遜於自己,更是遠非那白摩訶的對手。眼見雲蕾危急,心中大急,刷刷兩劍,反守為攻,強自斜衝出去,雖然明知二人聯手,亦非黑白摩訶之敵,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心中想道:「雲蕾為我蹈險,我又焉能棄『他』而獨自逃生。」

    張丹楓劍與身合,疾走如風,飛身相救。黑摩訶哈哈大笑叫道:「你們兩個娃娃還想逃麼?」他正因苦戰不下,心中焦躁,忽見雲蕾出手,看了一招,知雲蕾劍法雖妙,功力尚弱,以自己兄弟之力,以二敵二,那是穩操勝券,當下玉杖前指,緊躡敵人之後,杖端直指張丹楓的背心。

    忽聽得雲蕾一聲歡呼,雙劍一合,劍光暴長,刷刷兩聲,白摩訶的左右腳踝,一邊中了一劍,黑摩訶的綠玉杖插來,被雙劍一圈,反蕩出去。黑摩訶大吃一驚,叫道:「走離方,踏巽位,困住他們!」黑白摩訶的天摩杖法也是可以互相配合的杖法,兩人首尾相應,踏著八卦方位,就如布下了八陣合圍之圖,任是多強的敵人也衝不出去。黑白摩訶乃是孿生兄弟,心意相通,戰略一定,白摩訶忍著疼痛,揮杖疾繞斜圈,與黑摩訶左右合圍,向張、雲二人狠狠攻擊,連下殺手!只把那在旁觀戰的四個珠寶商人看得眼花繚亂。

    雲蕾一劍刺出,黑摩訶的綠玉杖橫裡一挑,正使到「天摩獻酒」一招,杖端挑向敵人下顎,杖身橫擊敵腕,杖柄又按到敵人的丹田要穴,一招三式,端的厲害非常。雲蕾的「百變玄機劍法」以奇詭善變見長,身形晃處,一招「倒轉陰陽」劍鋒自下而上,反削過去,避開了玉杖的一挑,又以攻勢迫得黑摩訶挪偏了杖身,按說也可以解開杖柄按穴的招數。但黑摩訶到底是久經戰陣,功力又深,見雲蕾劍法精妙,料知前面兩式,定然無效,突然加緊最後一擊,橫轉玉杖,杖柄重重一按,雲蕾只覺一股勁力迫來,眼見那杖柄已按到自己丹田上。

    忽聽得「噹」的一聲,火花飛濺,張丹楓一劍隔開白摩訶的玉杖,餘勢未衰,劍鋒順手抹去,恰恰掠過黑摩訶頸項。黑摩訶忽覺劍氣森森,沁入肌骨,不知是虛是實,急急的反杖一擊,放開了雲蕾。黑白摩訶按著八封方位出擊,黑摩訶反杖一擊,身形轉倒「乾」位,白摩訶斜走「兌」方,白玉杖亦已劈出,雙杖合掠,轉成一個大弧,張丹楓未及換招,叫聲:「不好!」雲蕾忽然隨手一劍,插進當中,這一劍插得恰到好處,但見雙劍斜分,黑白摩訶都躲閃不迭。這幾招急如電光石火,大家都是不假思索,卻不料配合得妙到毫巔,雲蕾眉開眼笑,大喜叫道:「雙劍合璧,果然無敵!」隨手發出一招,但見張丹楓的寶劍亦從相反的方向削出,雙劍夭嬌如龍,又把黑白摩訶逼得連連後退!

    張丹楓大是驚奇,疑心陡起,瞥了雲蕾一眼,雲蕾笑道:「你瞧,我這個保鏢還不錯吧?得理不饒人,併肩子上呵!」她得意忘形,把從周山民處學得的江湖切口,亂搬出來。張丹楓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揮劍與她並肩疾進,黑白摩訶拼盡全力,揮杖力抗,兀是抵擋不住。張丹楓大笑道:「妙極,妙極了!我們二人一配起來,真是珠聯璧合!」他隨口掉文,雲蕾聽在心裡,不覺面上一紅,但見張丹楓在大笑聲中,運劍如風狠狠攻擊,目光只注定黑白摩訶,又不似是有心向自己調笑。

    雙劍合璧威力何止增加一倍,黑白摩訶的步法竟被打亂,走不成五門八卦的方位,張、雲二人或者並肩出劍,或者前後聯招,或者左右分擊,或者上下夾攻,一手接著一手,一式聯著一式,雙劍推動,有如龍門浪湧,大海潮生,黑白摩訶雖是見多識廣,技通中西,也不禁被這種捉摸不透的怪異劍法,嚇得瞠目結舌!只是再走了十餘二十招,白摩訶又中了一劍,黑摩訶也被削去束髮的金環。黑摩訶長歎一聲,叫道:「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罷了,罷了!」突然扯白摩訶跳出***,橫杖叫道:「你們贏了,此地由你們作主了!」長嘯一聲,他們的妻子,那兩個波斯婦人,和他們的買手,那四個珠寶商人,都是面如死灰,一言不發,默默地隨著黑白摩訶走出墓門。

    張丹楓笑道:「這兩兄弟果是怪人,但也算不得是英雄人物。喂,小兄弟--」正欲詢問雲蕾,忽聽得門外馬嘶,那匹雪白的照夜獅子馬和雲蕾的紅鬃戰馬相繼跑入。原來黑白摩訶踐約,將兩匹寶馬醫好放回,白馬先到,跳躍嘶叫,挨著主人摩擦,似是無限歡欣,雲蕾也上前攬著紅馬馬頭,說道:「馬兒呵,你給那怪物整慘了。喂,大哥--」正想詢問張丹楓的劍法來歷,忽覺胸口一悶,說話突被梗住,張丹楓向雲蕾面上一瞧,突然驚叫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被白摩訶打了一掌,嗯,不要說話……」雲蕾點了點頭,張丹楓道:「趕快運氣護著丹田,我替你治,你受了傷了。」伸手上前,雲蕾突然一個轉身,搖了搖頭,跌坐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痰,道:「你不要來,我自己治。」

    張丹楓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小兄弟,這個時候你還避忌麼?我早看出來了。」雲蕾面紅過耳,把頭巾一揭,露出青絲,含羞說道:「我不該瞞騙大哥,我實是一個女子。」張丹楓道:「意氣相投結為知己,又何必問是男是女,是女是男。嗯,小兄弟,難道你也有世俗之見麼?」雲蕾見他氣朗神清,瀟灑脫俗,也不覺泯滅了男女之防,微微一笑正想說道:「可是咱們彼此的來歷,都還是互不知道呢!」但見張丹楓嘴角含笑,搖手說道:「小兄弟,我知道你胸中有無數疑團,我也是有許多疑問,但你如今傷重,實不宜多說話,多則五日,少則三日,待你傷好之後,咱們再說個痛快如何?」雲蕾頷首不言語,只見張丹楓又是微微一笑,面對著雲蕾說道:「小兄弟,你的傷勢如何,應該如何治法,我都實在對你說了吧。」雲蕾面露笑容,又點了點頭,心道:「這個大哥人倒爽快得很,甚合我的心思,只是他為什麼要那樣笑呢?」只聽得張丹楓續說道:「我看你這傷勢,是被白摩訶的掌力震動了背後的脊心穴肝臟移位,你所練的內家勁力鬱積不能發散,所以心頭燥熱,面紅目赤,若不及早醫治,元氣必然大損,不死也要變成殘廢了。好在你的內功已有根底,我再以本身功力助你把三陰(太陰、少陰、厥陰)三陽(陽明、太陽、少陽)的經脈貫通,五臟六腑之氣便自然能循環不息,精神活潑了。」中國古醫學的「靈樞」經脈篇載有十二經十五絡的學說,看似奧妙無稽,其實甚有道理,所謂經絡即是人體氣血運行經過的聯絡的道路,氣血暢通,自然百病不生。(羽生按:南京中醫學院著有《中醫學概論》一厚本,內有兩章專論《十二經脈的循行》與《奇經八脈》的,甚為詳盡,有興趣者,可以參看。)古代凡習武之人,多少懂點中醫的道理,雲蕾聽他滔滔不絕地談論醫理,心中暗暗笑道:「這個大哥真有意思,前兩日看他哭笑無端,只道他是一個遊戲人間的狂士,如今看他正襟危坐,談論醫道卻又似個博學的儒醫了。」張丹楓說了醫理,停了一停,忽地笑道:「可是我卻要求你一事!」

    雲蕾低聲道:「大哥請說」張丹楓一笑說道:「小兄弟,我給你醫治之時,你要忘記我是個男子,我也忘記你是個女子你做得到麼?」雲蕾露出本相之後,張丹楓仍口口聲聲稱她為「兄弟」,說得甚是自然,心中實已泯滅男女之見。雲蕾本是一片無邪,見他如此,更是釋然無雜念,心中想道:「他替我打通三陰三陽的經脈,那自然不免手足相接了,我與他既結拜『兄弟』,情如手足,這也值得提出來說嗎?」微微一笑,抬頭一看,只見張丹楓眼如秋水橫波,似笑非笑,又不覺心中一蕩,臉上微微現出紅暈。

    張丹楓四週一顧,笑道:「這墓中世界,倒像世外桃源,正合療傷靜養。只是這兩匹馬兒,不宜在此。」長嘯一聲,手掌一拍,那「照夜獅子馬」似熟悉主人心意,立即跑了出去。雲蕾那匹紅鬃戰馬這兩日來與照夜獅子甚是□熟,也跟著跑出去了。

    張丹楓把墓門關上,封了墓道,細細察看,這墓是倚山建築,墓中有廳有房,乃是古代晉王之墓。張丹楓四壁摸索,敲敲打打,笑道:「這裡面還有密室。」在地上取起一根石條,抵著牆角一處凹入之處左右旋轉,過了一會石壁忽然分開,現出一道暗門,原來這種帝王公侯的「地下宮殿」,都是這種建築。石門內側與門外相對稱的地方,有凸起部分,用以承托一根特別製造的石條,名叫「自來石」,用作頂門之用。自來石兩端略寬,刻有蓮瓣,中間略窄,在石門關閉之時,自來石上端頂著門內凸起部分,下端嵌入門外地面上一個凹槽內,若是不明其中道理,任憑外面的人如何用力推那石門也推不開。

    暗門開啟,張丹楓扶雲蕾入內,忽見裡面寶光閃耀,有玉幾石案,堆滿古玩金寶。張丹楓一皺眉頭,隨手一掃,將金寶古玩全部撥落地上,踢到牆角,道:「別讓這些勞什子阻礙地方。」扶雲蕾在玉幾上坐下,笑道:「這古玉溫涼,倒是大可助你吸去身上的熱毒。」輕輕拉起雲蕾右手,自食指尖端,沿食指的拇指側上緣,通過第一、第二掌骨之間,上入腕上拇指後兩筋之間的凹陷處,輕輕推拿,這是陽明經脈循行部位,走肩峰前緣,與諸陽經相會於柱骨的大椎之上,再向下入缺盆,聯絡肺臟。推拿了一陣,雲蕾只覺微微有一股熱氣直透心頭,再過一陣,說也奇怪,心頭燥漸減,遍體生涼。張丹楓放開了手,道:「你的陽明經脈已是貫通,你自己運氣行血,固本培原吧,明日我再替你打通太陽經脈。」

    密室裡有美酒內脯,想是那黑白摩訶所留,張丹楓飲酒嚼肉,忽而朗聲吟道:「**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邊風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呀呀,帝王螻蟻同塵土,世上何人能不朽!」歌聲如笑如哭,似是厭恨那終古不息的干戈,故借歌詞發出無窮的感慨。

    雲蕾正在用功,聽那歌聲陡地心頭一震,不覺衝口說道:「戰爭自是悲慘之事,但若被蒙古人打了進來,那麼不論男女老幼,卻都該執干戈以衛社稷。為國家立大功之人,亦可算是不朽之人了。」張丹楓身子微微發抖,一杯酒潑在地上,回過頭道:「小兄弟,趕快用功,不要說話。我一時忘形,痛飲狂歌,驚動你了。」雲蕾吐了口氣,小嘴兒一撅,執拗地問道:「大歌,你說,我的話到底是對與不對?」張丹楓喝了口酒,道:「對極,對極!其實想打仗的人都不是老百姓,若然豪傑之士都不想稱王稱帝爭奪江山,豈不甚好?嗯,小兄弟,咱們別再談論了,你快快專心用功吧。」雲蕾思潮一起無法平伏,心中想道:「這大哥為人甚好,何以一談到蒙古與中國之間的戰事,就似甚為痛苦,這是何因?這是何因?……」疑問叢生不能平息。張丹楓緩緩走到她的面前,道:「小兄弟,我本欲待你傷好之後,與你說個痛快,但看你的樣子,似乎不說個明白,就不能靜下心思用功。」雲蕾低聲道:「是呀。」張丹楓道:「但你的傷勢,實在不宜分神說話。我們之間所要說的,又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說得明白,這樣吧,你現在靜心用功,到吃晚飯之時,我給你說一個故事,你每日都要吃一次晚飯,照我估度,你三日之後可好,那麼我就每日給你說一個故事。到了第四日,你全好了,咱們再彼此將身世來歷傾吐出來。小兄弟,你若然是不聽話,我就連故事也不說與你聽,哪,你現在不許問了,快快用功。」

    張丹楓的眼光似乎含有一種強制的力量,雲蕾只覺有這樣一種感覺: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母親每晚在她床邊唱蒙古的催眠小曲,那充滿柔情的眼光,令人永不能忘。張丹楓這時的眼光就叫她想起母親。可是兩人的眼光有相同卻又有不同。她又想起爺爺每次教訓她時那種嚴厲的眼光,張丹楓的眼光又叫她想起爺爺。這既是慈愛的又是嚴厲的眼光,有一種令人不可抵抗的力量,雲蕾不知不覺如受催眠,心情慢慢地平靜下去了,不久就專心一致地用起功來。

    這古墓是倚山崦建,墓中密室的一邊,就是石山的峭壁,光滑如鏡,屋頂上端有有兩個石罅,恰恰可作透氣通風之用,對著墓門的石壁嵌有一面小銅鏡,這密室構造各甚是特別,室內的人可以透過銅鏡,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進來。這時陽光從石罅透進室內,看地上的日影,似乎已過午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聲響,似乎有人挖門,外面的墓門,在昨晚波斯婦人帶張、雲二人進來之時,已被損壞了下面的突起的蓮瓣,沒有「自來石」頂住,外面的人挖鬆了泥土之後一推就推開了。那銅鏡的色澤和牆壁的色澤一樣,雲蕾仔細辨認,那影在銅鏡上的模糊人影竟然似是一個熟悉的少女。雲蕾心中一動,急用衣袖揩抹銅境,一瞧清楚,險險叫出聲來,這個少女不是別人正是轟天雷石英的女兒石翠鳳。

    只見石翠鳳摸摸索索走了進來,邊走邊叫道:「雲相公,雲相公!」雲蕾心中暗笑:「我們還只是半夜『夫妻』,她對我倒思念得緊。」墓中光線暗淡,石翠鳳走近通道,走上大廳「嚓」的一聲,燃起火石,見殿上插有十二枝牛油巨燭,正合心意,一一點燃,把大廳照耀得明如白晝。密室內暗嵌的銅鏡照出石翠鳳的面容,令雲蕾吃了一驚:數日不見,她竟然憔悴如斯!

    銅境內映出石翠鳳往來察看,忽然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原來她在地上發現了一灘鮮血,那本是白摩訶中劍所流的血她卻以為是雲蕾的。黑白摩訶是她父親的老主顧,她自是深知這個摩頭的厲害,心中想道:「雲相公被黑白摩訶所傷,只怕不死也成殘廢。」故此哀哀痛哭。

    雲蕾見她哭得傷心,十分不忍,跳了起來,想開門出去,張丹楓一把將她按住道:「不管外面如何,你都不要出聲,」抵著她的掌心,又助她動氣行血。

    只見石翠鳳哭了一陣,從懷裡掏出一枝珊瑚,放在案上,那正是雲蕾送給她的聘物,她摩挲再四,哭了一陣,又哀哀叫道:「弟弟,弟弟,我好苦命呵!」雲蕾心中連聲叫道:「姐姐,我還未死,我還未死呢!」可是石翠鳳哪能聽見,她又哭又叫,忽地拔出佩刀,揚空虛斫一刀,叫道:「蕾弟,不管那兩個魔頭如何厲害,我一定要爹爹替你報仇!」反身走出,走了幾步,忽然又蹲了下來,在地上拾起兩片金環,那是黑摩訶頭上的束髮金環,早上激戰之時,被張丹楓削斷了的。石翠鳳喃喃說道:「咦,難道那兩魔頭沒有騙我?」將兩片金環翻來覆去地看,怔怔出神。

    原來那晚雲蕾走後,石翠鳳乘快馬追趕,在路上碰見黑白摩訶,向他們打聽有沒有見過像雲蕾這樣看青俊俏的小伙子,黑白摩訶問了雲蕾的形狀,冷笑一聲,問道:「他是你的什麼人?」石翠鳳依實說了,黑摩訶「哼」了一聲道:「好侄女,你配的好夫婿,功夫真不錯呀!」石翠鳳驚道:「你老如何知道?」黑摩訶冷冷說道:「他替你贏了一大筆珠寶,我在此地所有的都輸給他了。轟天雷有這樣的好女婿,自樂得金盤洗手不必干啦。」石翠鳳一驚,道:「什麼,他居然敢和你老動手了?」黑摩訶怒目相視,以為石翠鳳是存心氣他,不理不答,與白摩訶一怒而去。

    石翠鳳知道黑白摩訶秘密的藏身墓窟,慌忙趕到,她做夢也想不到雲蕾居然會打敗黑白摩訶,此際發現了黑摩訶被削斷的金環,兀是將信將疑,心中想道:「以黑白摩訶那樣大的本領,絕無輸給雲蕾的道理。但以黑白摩訶那樣大的名頭,亦似乎不會說謊,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另有別人傷了蕾弟麼?」她還以為地上所流的是雲蕾的鮮血。正在思疑不定,忽聽得外面一聲馬嘶,只見一個少年牽著一匹紅馬,走入墓道,這匹馬正是雲蕾的紅鬃戰馬。雲蕾一見,又幾乎嚷出聲來!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金刀寨主周健的兒子周山民,他奉了父親之命,入關來辦一件事情,並探聽雲蕾的蹤跡。經過此地,見了雲蕾的紅馬,那紅鬃戰馬,本是周山民的坐騎,因此把他帶入墓穴。

    那紅馬歡躍嘶鳴,似是向舊主人示意,雲蕾就在裡面,周山民正在暗暗稱奇,陡然想起黑白摩訶愛住古墓的怪僻行徑,不覺嚇出一身冷汗。進了墓門,見大廳上***輝煌,杳無一人更是吃驚,正想出聲呼喚,忽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在牆角暗處突然躍出,一刀就劈過來。原來石翠鳳哭了半天,已是神志昏亂,見了雲蕾的紅鬃戰馬,竟認定周山民就是暗算雲蕾之人。

    石翠鳳這一刀來勢甚猛,周山民嚇了一跳,急急閃開,石翠鳳第二刀又斜裡劈到,周山民拔出腰刀,將她隔開,只見石翠鳳狀若瘋狂,第三刀、第四刀連環劈至,周山民叫道:「喂我與你無冤無仇,何故施行暗襲?」

    石翠鳳連劈四刀,猛然想道:「這□本事與我相若,怎能是雲蕾對手?」再劈兩刀,揚聲問道:「兀你這□,快說實話這紅鬃戰馬,你是從何處得來?」

    周山民哈哈一笑,霍地跳開,手撫紅馬,說道:「這紅鬃戰馬,本來就是我的坐騎,你問它作甚?」那紅馬挨著周山民□擦,狀極親熱,似是證實周山民所說非假。

    石翠鳳「哼」了一聲,鋼刀一晃,劈到中途,見此情狀忽又停住,心中想道:「這紅鬃戰馬,性烈非常,怎肯如此聽他說話?」

    只見周山民目光四射,忽然停在當中石案之上,一眼瞥見那枝珊瑚,面色立變,倏地跳去,伸手便拿,石翠鳳鋼刀一晃隔在當中,怒聲斥道:「你做什麼?」周山民道:「咦,你做什麼?」石翠鳳冷笑道:「莫非這珊瑚也是你的麼?」周山民又是哈哈一笑昂頭說道:「實不相瞞,這珊瑚正是在下的!」聲調一變,厲聲問道:「兀你這婆娘,快說實話,你這珊瑚是偷來的還是劫來的?」須知這枝珊瑚實是周健送與雲蕾,雲蕾再送與翠鳳的,周山民見了珊瑚,不由得心生疑慮。

    石翠鳳大怒跳起,霍的一刀又劈過去,周山民還了一刀,絕不客氣,勁力奇大,石翠鳳的刀幾給震飛,急用躡雲步法身形一轉,繞到周山民背後,周山民反手一刀,沒有掃中,兩人登時又打起來。

    雲蕾在密室中見兩人打鬥甚烈,極為著急,竟不能安心運氣吐納,張丹楓雙掌抵著雲蕾掌心,低聲說道:「別急,他們二人誰也勝不了誰。那男子是你熟識的麼?」雲蕾點了點頭,忽想起張丹楓撕毀日月雙旗之事,瞪他一眼,弄得張丹楓莫名其妙。

    周山民與石翠鳳鬥了三五十招,一個勝在刀沉力勁,一個勝在身靈步捷,果是不分勝負,石翠鳳斫了一刀,忽然揚聲喝道:「你說珊瑚是你的,你有什麼記號?」

    周山民哈哈一笑,說道:「諒你這劫賊也不知道,你看那珊瑚的第三葉葉底,是不是刻有一個周字?」石翠鳳日來睹物思人,把玩那枝珊瑚何止數十百遍,那「周」字她早已發現,心中一直懷疑,何以雲蕾送給她的聘禮,卻刻上別人的姓氏,見周山民如此一說,忽地恍然大悟,抽刀跳出***問道:「喂你是不是雲蕾的義兄?」周山民不覺一怔,也抽刀躍過一邊,道:「你既知我是雲蕾的義兄,何以不知這珊瑚乃是我送與她的?」

    石翠鳳想起那晚洞房情事,雲蕾老是把「他」的「義兄」說個不休,不覺盯了山民一眼,只覺山民雖不及雲蕾清秀,剛健威武,卻更有男子氣概。這時他也正眼光光地盯著自己,不覺臉上一紅,「呸」了一聲,她想到那晚情事,心中實是惱怒雲蕾。周山民道:「憑你這個女賊,就想強佔我的東西麼?」石翠鳳大怒說道:「什麼你的東西?這珊瑚是雲蕾送給我的聘禮,不看你是雲蕾義兄的面上,我就一刀把你劈了!」

    周山民頓時愕在當場,片刻說道:「什麼聘禮?雲蕾是你何人?」石翠鳳道:「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怕說與你聽。」周山民突然哈哈大笑,忽而想道:「雲蕾喬裝打扮單身上京,身世之秘,實是不能給人知道,所以連這個女子也給她瞞過,我不應揭穿她的面目。」笑聲倏地停住,問道:「姑娘,你姓甚名誰?是幾時與雲蕾成的親?」

    石翠鳳這一氣非同小可,手按刀柄,睜目說道:「轟天雷石英是我的父親,三日之前我們成親,怎麼樣?石英的女兒配不上你的義弟麼?」

    周山民頗出意外,手撫刀柄,施了一禮,道:「弟嫂休怒我實是無輕視之意。石老英雄可好?」石翠鳳氣呼呼地答道:「好!」周山民道:「你們成親三日,他都在黑石莊麼?」周山民不好意思問及洞房情狀,故此旁敲側擊,石翠鳳道:「他當晚追一白馬賊人,至今不知消息。」

    周山民大吃一驚,他正是為那「白馬賊人」而來,便道:「是不是一個書生模樣的白馬少年?」石翠鳳道:「我未見過他的面貌。」周山民道:「他的白馬神駿非常,是也不是?」石翠鳳道:「不錯,我們黑石莊最好的馬都追它不上。」周山民道:「你快領我去見石老英雄,傳綠林箭捉捕這□。哎喲,雲蕾只恐被這奸賊害了!」

    密室內外,雲蕾與石翠鳳同吃一驚,只聽得石翠鳳問道:「什麼奸賊?我只以為他是一個黑吃黑的劫寶賊人,但我爹爹卻說他不是,我問過爹爹他是誰,爹爹又不肯說,言談之間,爹爹反而好像對他甚為尊敬,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周山民冷冷一笑,道:「他嗎--」墓門外影子一晃,忽然又走進一人,頓時把周山民的說話打斷。雲蕾一見,又吃一驚,這人乃是那晚在古寺外與她動過手的胡賊,澹台滅明的徒弟!只見周山民一躍而起,揮刀便斬,大聲罵道:「大膽胡兒偷入中國,意欲何為!」原來澹台滅明與他的徒弟都曾領兵打過周健,周山民曾與他交過手。

    澹台滅明的徒弟名叫哈達萊,一進墓門便大聲叫道:「張相公!」驀見周山民一刀劈到,急拔雙鉤抵擋,叮噹一聲,把周山民的金刀格過一邊,喝道:「是你把張相公害了麼?」周山民道:「連你也要碎屍萬段!」揮刀力斫,哈達萊雙鉤一立縱橫揮舞,招數變化無窮,將周山民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刀之力。

    石翠鳳眼看周山民就要落敗,心道:「這個大伯雖無禮,我卻定要助他。」抽出佩刀,上前夾攻。石翠鳳身法輕盈,在哈達萊之上,氣力雖然不勝,但有周山民擋住,兩人長短互補兩柄單刀夭矯如龍,立刻將哈達萊的凶焰壓住,著著反擊。

    哈達萊發一聲嘯,雙鉤斜飛,將兩口單刀迫開,明是進攻實是敗走,只見他奮力一擊立刻抽身急走,周山民哪裡肯捨,與石翠鳳急急跟蹤追擊,片刻之後,三人的聲音都去得遠了。

    密室之中,雲蕾思疑不定,抬頭一看,只見張丹楓含笑望著自己,似乎是在說道:「你瞧我是個奸賊麼?」雲蕾對周健父子本是十分相信,若非這幾日與張丹楓同行,聽到周山民那一聲「奸賊」,只怕就要拔劍刺他。這時心中好生矛盾,周山民斷斷不會胡亂誣人,而張丹楓又絕對不似一個「奸賊」,同行幾日,她對張丹楓已是由憎厭而變為喜歡,甚至於可以說是有幾分崇拜他了,心中想道:「他從蒙古回來,只怕是像我爺爺那樣逃走出的漢族志士,所以蒙古要捕他回去,而周山民也誤會他是個奸細了。」自猜自想,心中釋然,忽然微微一笑,低聲說道:大哥,我相信你!「

    張丹楓臉色舒展,現出無限欣悅之情,低聲說道:」賢弟,你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好好用功吧,今晚我給你說第一個故事。「開了密室,走出外面將墓門重又關上,又搬過兩根石條頂住,非有千斤氣力,再也難開。

    雲蕾專心用功,導氣運行,甚覺舒服,過了許久,屋頂石隙,已無陽光射進,知是黃昏,黑白摩訶在密室之中留有食糧,張丹楓生火煮了一鍋稀粥,把肉脯、凍雞之類煮熱,服侍雲蕾食粥,雲蕾甚是感激,只見張丹楓溫柔一笑,道:「你好些了,但還不宜多說話,你只聽我,不要多問,我現在就給你說第一個故事。三個故事說完之後,然後我再詳細將我的來歷說與你知。」正是:

    身世離奇難以說,花明柳暗費疑猜。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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