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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回 文 / 梁羽生

    五個月之後,北天山腳下,有四個青年男女,滿面風塵,凝望著天山上空的雲海。這四個青年男女就是凌未風、張華昭、冒烷蓮和桂仲明。

    他們隨朝志邦到了西藏拉薩之後,住了半個多月,達賴活佛的使節紅衣喇嘛也回來了。他說起京師中被凌未風大鬧數場之後,滿朝文武都發了慌,皇帝對凌未風等假借活佛車仗,救出易蘭珠之事,大為震怒,幸而皇帝也見過這些俠客的本領,深信車仗關文是給盜去的,這才不責怪於他,只是皇帝卻對他說,恐怕那些」叛賊」入藏,要派兵來替他們搜捕。紅衣喇嘛只好推說,要問過活佛的主意,才能答覆。那時西藏雖屬中國版圖,卻形同獨立,政教都在達賴班禪兩個活佛的手中,滿清皇帝未得同意之前,也不敢貿然出兵,遠到窮邊,這事就暫時擋過去了。紅衣喇嘛另外還帶來了兩個消息,一個是吳三桂日暮途窮,已在衡陽開府稱帝,滿清大軍因此加緊進襲,他離京時,聽說大軍已進湖南,看來很快就會平定。吳三掛之不能成事,早在滿漢大臣的意料之中,所以清兵大捷,並不怎樣引起注意;可是隨著吳三桂的挫敗,滿清在四川卻有了意外的收穫,清軍配合了吳三桂的叛軍,竟把川滇邊區李來亨的部隊擊破了,聽說李來亨因陷入重圍,不肯投降,自縊而死。他的弟弟李思永卻不知下落。另一個消息是:聽說皇上在各省選拔武土,並整頓大軍,有攻略回疆西藏之意。

    凌未風聽了紅衣喇嘛帶來的消息後,心中很是不安,他既惋惜李來亨經營了這麼多年的基業,被毀於一旦;又懸念著劉郁芳,儘管他對劉郁芳不肯揭出本來面目,可是在他心靈最隱秘的地方,還是深藏著劉郁芳的影子,地老天荒,怎樣都忘懷不了的。

    張華昭對易蘭珠的思念也不亞於凌未風,而且因為他年輕,這份熱情就更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顯示出來。比凌未風那種深藏的感情,更令人容易觸覺,令人替他難過。

    凌未風眼見著張華昭一天天憔悴下去,想起對他的諾言,加上他對易蘭珠的那份如同父女的感情,也催他趕快尋找。於是他向紅衣喇嘛告辭,要帶張華昭到回疆去,紅衣喇嘛知道他在回疆,是自楊雲驄死後,最得牧民愛戴的人物,尤其和哈薩克人有極深的關係,因此也就順便托他代為聯絡,準備清軍萬一來攻時,有所應付。

    桂仲明這兩年來,對凌未風如同對大哥一樣,可以說凌未風是除了冒浣蓮之外,他最情服的人,凌未風去回疆,他也一定要同去。凌未風想帶他們去歷練一下也好,於是一行四人,穿過大戈壁,越過大草原,經過一個多月的艱險旅程,終於來到了天山腳下。

    雄偉壯麗的天山玉立著,絕世的英雄在它的前面,也會覺得自己的渺小。凌未風等站在山腳,只見藍濛濛的雲瀰漫天際,雪山冰峰矗立在深藍色的空中,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這時朝陽初出,積雪的高峰受到了陽光的照射,先是紫色的,慢慢地變成紅色,映得峽谷裡五光十色,壯麗斑斕,任是最奇妙的畫工,也畫不出這幅「天山日出」的景色。桂仲明看得目奪神馳,連連讚歎道:「我只道劍閣絕頂,已經是世上最險要的地方了,如今看到天山,高出雲表,萬峰錯雜,這才真是雄奇險要呢!」

    凌未風道:「我的師父就住在北天山的最高峰上。飛紅巾的師父住在南高峰上,兩峰相距大約有七八百里。我想先謁見我的師父。」桂仲明等久仰晦明禪師的大名,自然是欣喜莫名。凌未風笑道:「以我們的腳程,要攀登至天山之巔,大約要三日時光。浣蓮姑娘,你還要多著一件皮襖。」張華昭奇道:「那時你抱著易蘭珠上天山,她還只是兩三歲的年紀,如何耐得寒冷?」凌未風笑道:「天山之麓,有一種黑泉水(按:即石油原油,以前的人不知,稱為黑泉水),可以點火,我到天山之時,時當盛夏,我用大皮襖包著她,每晚就點黑泉水給她取暖。後來晦明禪師發現了,將我們接引上去。」凌未風又講了一些和易蘭珠上天山的情形和學劍的經過,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

    登山的第一日大家還沒有覺得怎樣,第二天已是在峭壁險峰之間行走了,高峰上經常有雪水匯成的急流沖瀉下來,越往上走,寒氣越濃,急流裡的冰塊也越來越多,冒浣蓮牙齒震得格格作響,幸得凌未風早有準備,將晦明禪師采天山雪蓮配成的「碧靈丹」送一粒給她嚥下,又教她調氣呼吸之法,這才不感寒冷。桂仲明和張華昭功力較高,倒還頂受得住。

    行了半天,忽見一座白雪皚皚的山峰,擋在面前。這座山峰,好像一頭大駱駝,頭東尾西,披著滿身白色的絨毛。冒浣蓮從未見過冰峰,拍掌叫道:「好玩呀!」凌未風道:「可惜我們為了趕路,只能從這座冰山的旁邊繞過,這山峰上的景色才美呢,上面有一個冰湖,還可能有雪蓮,據說是木什塔克的主峰移植下來的。」冒浣蓮問道:「什麼叫做木什塔克?是山名嗎?」凌未風道:「可以說是山名,但本來卻並不是特殊的山名,『木什塔克』是一句維族話,『木什』是山,木什塔克,便是冰山,本來回疆高原上所有的冰山,都可以稱做木什搭克,但因我勻目這前這座冰山,它的主峰最高,比我師父所居的北高峰,據說只低一千多尺,所以『木什塔克』便成了它的專名,你看這座斜插出來的駱駝峰也很高了。」凌未風剛剛說完,忽然峰頂上雪塊滾滾而下,有如巨石,發出轟轟之聲,凌未風等左右趨避,過了好一會,聲勢才減弱下來。凌未風皺了皺眉頭,冒浣蓮問道:「凌大俠,你在想什麼?」凌未風搖了搖頭,冒浣蓮抬頭望上峰頂,忽見有一叢紅花,一叢白花,在積雪中挺露出來,極為可愛。冒浣蓮道:「啊,我真想上去,摘兩朵下來!」凌未風忽然說道:「我給你們說一個故事好不好?就是關於這個駱駝峰的故事。」冒浣蓮拍手道:「好呀,故事裡也有這雪中的鮮花嗎?」凌未風笑道:「有的。」他指著山峰說道:

    「相傳在好幾百年之前,山上沒有冰,也沒有雪,滿山是綠茵茵的草地和閃著光芒的寶石,在山頂上有股清泉,透明的泉水裡滾動著五光十色的珍珠,泉邊叢生著奇異的花草,有一叢像朝霞一樣的紅花,有一叢像月光一樣的白花,就是山腳下的行人也可以聞到花香。據說拿這兩種花調冰嚼下,年老的可以變成年青,年青的會變得更美。那時山下住著一個勇敢的塔吉克的青年,他將要和一個漂亮的牧羊姑娘結婚,青年想摘幾枝神仙的花朵贈給他所愛的人,於是帶著足夠的糧食和馬奶爬上山去,爬了七天又七夜,終於來到了山頂的泉邊。正巧守護花草的仙女睡著了,他便摘下一束紅花,一束白花,當他走到山腰的時候,看花的仙女醒了,仙女看見青年手裡拿著放出彩霞的花朵,便命老雕來奪,老雕被青年打敗了。仙女又命人熊來奪,人熊又被青年推到懸崖底下去了。最後,仙女自己變成了一個猙獰的巨人,攔住青年的去路,青年知道戰不過她,便和她說:『我要把這兩束花帶給我所愛的人,如果你不放我過去,我便抱著這兩束花跳下懸崖……』仙女的心軟了,就允許青年把這幸福的花朵帶到人間,但是仙女卻因為讓仙花落到凡人手裡而犯了天條,被永遠困鎖在山頂上。她流下的眼淚結成冰,覆蓋在巍峨的山嶺,山上的積雪,就是她在苦難中熬白了的頭髮!」

    凌未風說完了,冒浣蓮讚歎道:「這故事真美!」張華昭道:「那個青年真勇敢,為了他所愛的人,他什麼危險都不怕。」這時,一陣風來,吹來一股清香,冒浣蓮看著那兩叢鮮花出神,桂仲明忽道:「你喜歡那紅花和白花嗎?我替你去摘?」張華昭也道:「易蘭珠最愛花,可惜她不在這兒,要不然我也陪你上去!」冒澆蓮道:「你們兩個真孩子氣,趕路還來不及,你們卻嚷著要去摘花。」凌未風忽然笑道:「君子坐言起行,你們既然都想上去摘花,就上去吧,我和冒浣蓮姑娘在這裡等你們。」桂仲明極愛那些花,問道:「凌大俠,你不是說笑?」凌未風道:「我幾時和你說過笑來?」桂仲明大喜,拉著張華昭往山上便跑,冒浣蓮奇道:「凌大俠,你怎麼也這樣孩子氣了?」凌未風笑而不答,雙眼注定山頂,目光中似含有深意。

    過了一陣,駱駝峰上忽然傳出幾聲怪嘯,搖曳長空,駭人心魄,跟著是桂仲明呼喝之聲,磨盤大的雪塊又滾滾而下,冒浣蓮驚道:「那上面還住得有人?」凌未風道:「快上去看!」拉著冒浣蓮騰身便起,攀上山頂。這座冰山極高,但斜插出來的駱駝峰,離凌未風立足之點,卻不到百丈,兩人手足並用,沒多久便上到山頂。

    且說桂仲明和張華昭攀登上去摘花,兩人兩樣心情,桂仲明像個孩子似的,遠遠望著「仙花」又笑又嚷,心想:摘了下來給烷蓮,她不知要多高興呢!張華昭卻是默默無言,耳邊響起易蘭珠以前的話:「我死了之後,你願意摘一朵蘭花插在我的墓旁嗎?」易蘭珠現在是救出來了,但卻橫裡殺來一個飛紅巾,把她搶去,這回若找不到她,她不會死,卻要輪到自己憔悴而死了。

    兩人攀到上面,忽覺眼前一亮,山頂果然有一股清泉,透明的泉水中有閃光的冰塊和零落的花瓣。桂仲明拍手笑道:「好美呀!那傳說中的仙境莫非竟是真的?」那兩叢「仙花」開在泉水之旁,張華昭跑去摘花,忽見花叢中有一朵極大的紅花,竟有海碗那樣大。張華昭用劍撥開花叢中的荊棘,忽然「咦」了一聲,叫道:「仲明,你快來!」桂仲明學他的樣,用騰蛟寶劍撥開荊棘,走進去一望,也驚奇地叫出聲來!

    花叢的後面是一面石壁,石壁上鑿有一個窄窄的洞窟,洞窟裡有一個人盤膝而坐,面容枯削,全無血色,就如一具骷髏一樣!

    張華昭走了走神,向石窟深深一揖,說道:「晚輩無知衝闖,驚動前輩,尚望恕罪!」那骷髏似的怪人仍是盤膝閉目,不言不語。掛仲明有點心怯,也有點生氣。拉張華昭道:「咱們走吧!」

    那怪人忽然張開雙目,冷森森的目光直射到兩人面上,張華昭停下步來,只聽得那個怪人叫道:「你這兩個娃子既然知罪,我也可放你們出去,只是你們得留下點東西!」桂仲明怒道:「你要什麼?」怪人道:「把你的劍留下來!」忽地一聲怪嘯,也不見他怎佯作勢,人已飛掠到桂仲明旁邊,伸出雞爪般的怪手,朝桂仲明當頭便抓!

    桂仲明大吃一驚,橫裡一躍,騰蛟寶劍刷地往上撩去,那人身法古怪之極,在方寸之地,競自盤旋如意,桂仲明劍方刺出,手腕忽地一陣辣痛,寶劍幾乎掉地,急得大吼一聲,左掌猛的發出,那怪人身影一晃不見,接著是張華昭大叫一聲,整個身子跌入了花叢之中。

    原來張華昭見桂仲明猝被攻擊,長劍一招「神龍入海」,斜側刺去,那怪人本將得手,也顧不得再奪桂仲明的寶劍,身形略閃,閃到張華昭背後,一掌把他推倒,回過頭來,桂仲明已施展絕頂輕功,跳過了花叢。怪人又是一聲怪嘯,跟著飛躍出來。

    桂仲明這回學乖了,騰蛟寶劍一個旋風疾舞,護著身軀,展開五禽劍法中的精妙招數,緊緊封閉門戶,那怪人在劍光中穿來插去,無法奪到寶劍。但桂仲明也感到掌風劈面,迭遇險招,越打越奇,竟不知這人的掌法是什麼家數。

    再說張華昭猝不及防,被怪人一掌推人花叢之中,忽聞奇香撲鼻,精神頓爽,一看那朵大紅花正在鼻尖,急忙摘下,收進懷中,撥開花枝,跳出外面,只見劍光閃爍,掌風呼呼。桂仲明和那個怪人打得十分激烈。

    那怪人打到分際,忽然雙腿齊飛,連環踢出,桂仲明退後幾步,大聲喝道:「你這鴛鴦連環腿是那裡學來的?」怪人一手抓去,桂仲明側身閃過,那怪人磔磔怪笑,忽然說道:「你這娃兒是石天成的什麼人?」桂仲明橫劍當洞,緊密防備,問道:「前輩莫非是家父的同門?」怪人又是一聲長嘯,說道:「啊!原來你是石天成的兒子!你的眼力不錯,你的父親正是我的師兄!」桂仰明急忙抱劍作揖道:「那麼你是我的師叔了?可否請示姓名,容晚輩請教?」那怪人忽然又是一掌劈出,笑道:「你既尊我為師叔,把你的寶劍拿來,你師叔要用。」桂仲明一個觔斗倒縱翻出去,朗聲答道:「你雖是我的長輩,要強搶那可不成!」騰蛟寶劍霍霍展開,又和怪人惡鬥。

    桂仲明父親石天成,二十多年前,曾三上天山,跟晦明禪師學劍,晦明禪師不肯收留,把他薦給自己的好友,武當名宿卓一航,學了九宮神行掌和鴛鴦連環腿兩樣絕枝,桂仲明雖沒學過,但卻知道。只是這怪人的掌法卻又不是九宮神行掌,他雖然自稱是桂仲明的師叔,桂仲明卻還是不無疑惑。

    張華昭見怪人如此不講道理,甚為憤恨,又見桂仲明打得吃緊,不假思索,刷的一劍刺出,怪人忽地旋身,雙手迎著劍鋒便抓,張華昭劍鋒斜劃,往後一拖,用的是無極劍中攻守兼備的精妙招數,怪人微噫一聲,身子一挫,不敢硬抓,轉身又接上了桂仲明的招數。

    張華昭是傅青主師侄,無極劍法也頗有造詣,只是剛才猝出不意,才給怪人一掌擊倒,如今加意防備,雖然刺不著怪人,卻也助了桂仲明一臂之刀。張華昭武功僅在桂仲明之下,兩人聯手合鬥,那怪人顧此失彼,一時間倒奈何他們兩人不得!

    只是怪人的身法實在古怪,攻勢連綿不絕,險招迭出不窮。桂仲明和張華昭僅能自保,無法進攻,時間一長,勢必落敗。正在吃緊,那怪人連連怪嘯,掌法更見凌厲,叫道:「賢侄賢侄!為師叔的不忍傷你,還是把寶劍乖乖地獻給我吧!」

    桂仲明十分氣憤,一招「鷹擊長空」,寶劍反挑出去,那知正中了怪人誘敵之計,劍一刺出,露出空門,怪人一抓便抓到他的脅下!

    桂仲明一個「細胸巧翻雲」,倒翻出去,這一招輕功乃是川中大俠葉雲蘇當年模擬空中飛禽翻騰之勢所創出來的,怪人一擊不中,和身撲去,桂仲明已先落地,騰蛟寶劍一個盤旋,正待出走,忽覺背後有人一扯,桂仲明回時一撞,沒有撞著,已給那人扯過一邊。那怪人凝身止步,叫道:「你還有幾個幫手?」桂仲明這時才認清背後來的人乃是凌未風。再一看時,冒浣蓮也即將爬至山上,狂喜之餘,又不禁面紅過耳。要知高手搏鬥,講究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背後有人來到,自己尚未知道,豈不要糟?不過這也怪不得桂仲明,這怪人是他生平第一次碰到的強敵,比楚昭南好像還要厲害,他全神貫注在怪人身上,而凌未風輕功又比他高,他身然覺察不到。

    凌未風道:「這是怎麼回事?」桂仲明道:「他自稱是我的師叔,卻又要搶我的寶劍。」凌未風指著那怪人笑道:「你做長輩的不給見面禮也還罷了,怎麼反向小輩要東西?」那怪人道:「你是什麼人,替他出頭?」不由分說,一樓頭抓下,凌未風引身避過,叫道:「天山之上,豈容你這野人撒野!」左手一掌,強力還擊。那怪人身形一矮,從凌未風掌下鑽過,伸出三指,反扣凌未風脈門。凌未風驟遇怪招,卻不慌亂,沉腕一截,左掌向上一挑,連消帶打,怪人身形一晃,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倏地分開,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凌未風已撒招換招,使出「排山運掌」之式,怪人叫聲:「好厲害!」不敢硬接凌未風的掌力,雙臂一抖,平地拔起一丈多高,斜斜向西首一落。這個身法名為「黃鵲衝霄」,十分難練,凌未風見他用得如此精純,不禁也暗暗佩服。

    桂仲明在旁觀戰,看得目眩神搖,更是暗暗歎服,心想,凌未風畢竟是個大行家,自己驟遇怪招時,幾乎哈了大虧,而他卻從容化解,只這一份鎮定的臨陣功夫,就非自己可及。

    凌未風大為奇怪,這人的身法掌法,從未見過,到底是哪一派的?而且天山之北,有自己的師父,天山之南有白髮魔女,這兩人武功蓋世,他若與這兩人沒有淵源,又怎敢在天山之麓的駱駝峰上停留?若他是桂仲明的師叔,那麼當是川中大俠葉雲蘇的門下,但葉大俠和自己師父可素無往來,難道是白髮魔女的後輩?這樣一想,凌未風倒不敢冒昧進招了,揚聲喝道:「你是白髮魔女的什麼人?」怪人怒喝道:「「什麼白髮魔女,看掌!」忽然手舞足蹈,如醉如狂,雙掌亂打過來,看來似不成章法,其實每一招式,都含有極複雜的變化!凌未風凝神運掌,片刻拆了十數招,心念一動,恍然大悟,猛然喝道:「你好不要臉,把韓志邦的書騙了,在這裡現世!我要捉你這個騙書的!」

    凌未風以前曾聽韓志邦說過失書之事,這時驀然想了起來。原來韓志邦在入藏之後,一日與幾個喇嘛到日喀則遊覽,當晚在西藏著名的扎布倫寺投宿,韓志邦午夜練拳,把從石窟中學得的掌法,一一操練。操練完畢,忽聞旁邊有人笑道:「你的掌法很好,可惜沒有學全!」韓志邦愕然回顧,只見一個清瘦老者,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自己的身邊。韓志邦在雲崗石窟小,因畫像剝落,一百零八個招式,只學到十六式,耿耿於心,總想能夠學全才好。聽得這個老者如此一說,不禁狂喜,無暇問他是什麼來歷,便道:「前輩敢情是熟識這套掌法?如蒙不棄,弟子願列門牆!」那老者笑道:「你何必求教於我,你懷中不是還有一本怪書嗎?剩下的掌法、劍法,全講得清清楚楚,你認不得字嗎?」韓志邦大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這一本書?」老人道:「我不但知道你有那本書,我還知道那本書是唐朝的無住禪師傳下的,是不是?」韓志邦記起那本書後面的漢字小注,點了點頭。老人繼續說道:「老實告訴你,我就是元住禪師這一系傳下的第四十二代傳人。」韓志邦急忙拜下去道:「弟子學藝不全,萬望前輩指點!」老人道:「我沒有那麼多工夫,但我可以教你照書上的方法練習。」韓志邦道:「那書上的文字古怪至極,弟子一個也不認得,如何練習?」老人道:「你把書拿出來,我教你好了!」韓志邦是個極老實的人,如何料得那老人使詐,當下把書取出,老人揭開幾頁,雙目放光,大喜叫道:「是了!是了!」忽然冷笑一聲,伸手在韓志邦脅下一點,點了他的麻眩穴,攜書長嘯,揚長而去。韓志邦後來靠喇嘛解了穴道,問起此人,全都不識,只知道他是前天來的一個香客。

    那老者便是此刻與凌未風對掌的怪人,他說是元住禪師的第四十二代傳人,倒是不假。原來他名叫辛龍子,乃是晦明禪師好友、武當名宿卓一航的弟子,他入門在桂仲明的父親石天成之前,但石天成是帶藝投師,年齡也比他大,因此卓一航要他叫石天成為師兄,武當派是從少林分出來的,少林派的祖師是南北朝梁武帝的時候,自印來華的高憎達摩禪師,韓志邦所獲的那本書便是武學中著名的「達摩一百零八式」真本(作者註:根據正史,達摩本來不會武功,相傳是達摩所著的「易筋經」和「洗髓經也都是後人偽作。但武俠小說似乎用不著那麼認真考證,當裨官野史看可也)。這部真本自元代中葉起忽然不見,少林武當兩派門人四覓無蹤,於是代代傳下遺言,要後世弟子尋覓此書,同時這一百零八式真本雖然失蹤,但少林武當兩派南北分支名宿,因故老相傳,還大略記得幾個招式。卓一航自達摩禪師算起第四十一代,石天成當年投他門下,因為急於報仇,只學了「九宮神行掌」和「鴛鴦連環腿」兩樣絕技,便跑回四川去了。因此辛龍子雖是二徒弟,卻是卓一航的衣缽傳人,知道「怪書」的來歷。

    辛龍子那年從回疆來西藏,扮成香客,去扎布倫寺進香,本來他聽說扎布倫寺的大喇嘛精於西藏的天龍掌法,招數甚怪,因此想去窺探一下,看是否和達摩的掌法有相通之處,不料卻碰見韓志邦午夜練掌,他認得有三個招式,正是自己的師父卓一航留下的達摩掌法,師父臨終時說過:「達摩一百零八式」,在武當北支傳下來的只有五式,雖然這幾個招式無法連續運用,但還是要他精心研習。因此他一見韓志邦操練的掌法,立刻猜到就是達摩的真傳,當下便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把書騙到手上。

    再說辛龍子被凌未風一口喝破達摩掌法的來歷,怔了一怔,猛然怒道:「你這小子懂得什麼?那書本來就是我們遺失的東西,怎容外人拿去?」呼呼的接連幾記怪招,樓頭蓋頂,捶肋搗胸,切脈門,按穴道,忽拳忽掌,忽劈忽戳,拳法掌法點穴法,紛然雜陳,看來似全無章法,但如極難應付。凌未風仗著功力深湛,閉了全身穴道,用天山掌法中的「須彌掌」,帶攻帶守,又擋了他二三十招,兀是無法佔到便宜。凌未風心想:天山掌法劍法,是師父採集各家之長所創出來的,他這掌法雖然路道甚怪,但總不至於一點也看不出其中的變化趨勢,他眉頭一皺,忽地掌法一慢,只求自保,不求進攻,辛龍子大喜,如醉如狂一樣亂打過來,但凌未風掌法雖慢,每一招都運足功力,掌風激盪,有如金刃挾風。辛龍子和他碰了幾次,雙方都給掌力震開,雖然沒有受傷,也各自驚異。辛龍子有三十多年功力,和凌未風在伯仲之間,但功力悉敵的對手,攻方所用的力度,要比守方為大,凌未風只守不攻,無形中在氣力上佔了便宜。

    辛龍子久戰不下,把心一橫,將達摩一百零八式全部施展出來,怪招連接不斷,如波翻濤湧,咄咄迫人,凌未風仍是神色不變,冷靜應付,拆到五六十招左右,凌未風竟給他點了兩處穴道,幸好早有防備,早已閉穴,得以不傷。桂仲明在旁看得大為焦急,騰蛟劍刷的一指,正待上前,凌未風忽然喝道:「仲明,你不要來,他不是我的對手!」說罷掌法更慢,但門戶封得更嚴。

    辛龍子連連冷笑,掌法之中又雜著刀劍路數,把一百零八式幾乎全用上了,仍打不倒凌未風。但見凌未風的腳步卻是漸顯遲滯。辛龍子大喜,心道:我第一遍掃你不倒,再使一遍,諒你抵敵不住。掌法越使越瘋狂,不知不覺已把一百零八式使完全,正等從頭來過,凌未風忽然大喝一聲:「看我的!」颼颼颼,雙掌翻飛,倏地撒開勢子,猛如雄獅,捷若靈猿,一派兇猛獷厲,手腳起處,金帶勁風,辛龍子剛想從頭換掌,給他一陣強攻,被迫倒退幾步。辛龍子大為驚異,趁凌未風搶攻之際,展開怪異身法,反撲他的空門。拳家有云:「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講究的便是「制敵機先」的奧妙,因為敵一動,必是向己方某一點進攻,他的全部精神,就集中在一點上,若自己比他出手更快,避開了他的攻擊點,便可以攻人他的空門,「達摩一百零八式」全部的精華,就是教人怎樣攻擊敵人的弱點,以變化複雜的步法手法。使敵人不知從何方防禦。所以常能以弱勝強,甚至如韓志邦這樣功力甚低的人,也可拔掉齊真君的鬍子。因此辛龍子見凌未風猛烈攻擊,雖然吃了一驚,可是隨即就鎮定下來,想道:你這一攻,空門四露,如何擋得我的怪招?

    不料凌未風不但擋得了他的怪招,而且辛龍子每一出手,都感受到牽制,與以前大大不同。凌未風身法展開,倏進倏退,忽守忽攻,恰如行雲流水,揮灑自如,真個是靜如山嶽,動若江河!辛龍子想攻他的空門,掌未到,而他已先迎上來,竟好像熟悉了他的怪招,預知他的出手一樣!

    你道凌未風何以一下子會反弱為強,扭轉形勢?原來他剛才的死守,正是存心要看辛龍子的全部招數。潛心細察之下,發現辛龍子的基本步法是武當派的,又發現他的怪招,雖然極為厲害,但卻好似並不十分純熟,在細微之處,變化並不自如,料知他偷書之後、只有一年多工夫,掌法剛剛練成,還不能心掌合一,因此在出手攻擊之時,總露出一點痕跡,例如他想走右翼偏鋒撲攻,肩頭必先微微右傾,向左攻時,也是如此,凌未風乃是一個大行家,把他的路道摸熟之後,於是著著反制機先。

    其實,辛龍子還有一點吃虧的地方,凌未風並不知道。原來「達摩一百零八式」,扎根基的功夫是「九圖六坐像」,即韓志邦在龍崗石窟中所見的,畫圖中最前面的六種打坐法,當時韓志邦沒有學,而辛龍子卻無法學(因怪書中只有說明而無畫圖,扎根基的功夫是最精微的功夫,無法意會),因此達摩一百零八式雖然練成,卻總欠缺一點火候,碰到武功極高的人,就被看出來了。

    攻守勢易,兩人又拆了一百來招,旁觀的人看得眼花撩亂,只見兩人忽分忽合,打到疾處,猶如兩團白影,打到慢處,卻又像同門拆招,連桂仲明武功那麼高的人,也不知道凌未風已稍微佔了優勢。忽然間,猛聽得凌未風大喝一聲,辛龍子身子飛掠出去,叫道:「一掌換兩指,彼此都沒吃虧!青山常在,綠水常流,後會有期,欠陪欠陪!」身形再起,翩如巨鶴,從花叢上掠過,凌未風叱吒一聲,天山神芒電射而出,辛龍子半空打個觔斗,身子似流星殞石般向山下落去。

    凌未風一掠而前,在花叢中來下一朵碗大的白花,交給張華詔道:「你好好收藏,對你也許很有用處。」張華昭將剛才所摘的大紅花取出,與白花放在一處,紅花如火,白花勝雪,清香沁人,盡滌煩慮,張華昭笑道:「這兩朵花可愛極了,但不知還有什麼用處,要請凌大俠指教。」凌未風道:「現在還很難說,等我見師父之後再問,我也拿不定是否就是這兩朵花。」張華昭聽得話中有話,甚為疑惑,但凌未風不說,他也不便再問,心想:「不管它有沒有用處,拿給易蘭珠看,她一定非常喜歡。」

    桂仲明獨自站在山邊凝望,辛龍子的身影已沓然不見。桂仲明忽然說道:「凌大俠,敢情他真是我的師叔?」凌未風道:「誰說不是?」桂仲明道:「他到底是壞人還是奸人?」凌未風笑道:「我也不知道呀!」桂仲明道:「那你在他敗逃之時,還用神芒打他做什麼?」凌未風道:「我不許他采這朵白花!」頓了一頓又道:「你不用替他擔心,他的武功極高,不會跌死的,我的神芒也並未打中他,只是把他嚇走而已。這次對掌,幸在他偷來的怪招,還未練到爐火純青,否則我也難於對付。」冒浣蓮又問道:「他說的兩指換一掌是什麼意思?」凌未風笑道:「我被點中兩處穴道,他也給我用大摔碑手劈了一掌,你們看不出來麼?這次是打個平手,下次再打,他就沒有便宜可佔了!」

    一行人說說笑笑,翻過駱駝峰又向天山絕頂行進。到了第三天,北高峰已魏然在望,只見那座高峰如巨筆般矗立在雲海中,朵朵白雲在山頂峽谷問飄浮,真像成群的羊在草地上吃草。四人再行半日,黃昏時分,攀上峰頂。

    山頂上豁然開朗,奇花異草,遍地都是,冒浣蓮奇道:「想不到在天山絕頂,還有花草!」凌未風道:「這些花草都是慣耐霜雪的了,在五六月間,雪中還開出花來呢!天山絕頂,花草反而容易生長,你知是什麼道理嗎?」說罷向下一指,在北高峰稍低處,有一個小湖,湖光雲影,景色清絕。凌未風道:「這便是著名的天池了!聽師父說,那裡原是個火山口,火山死了,化為湖泊,大氣卻是暖的,花草在死火山口旁邊,又有湖水滋潤,自然容易生長了。」四人邊說邊行,凌未風又向前指道:「這間石屋,便是我師父的住所了!」桂仲明、張華昭等一齊垂手肅立,凌未風道:「旦待我先進去替你們通報。」上前敲了幾下石門,入門開處,走出一個僧人,喜道:「未風,你回來了?」凌未風道:「悟性師兄,你好,師父他老人家好嗎?」悟性是服侍晦明禪師的香火僧人,卻並非入室弟子,凌未風因他先自己上山,所以尊他為師兄。悟性搖了搖頭,凌未風大急,問道:「師父雲遊走了!」悟性道:「師父正坐關呢!」「坐關」就是較長時間的打坐。晦明禪師已有一百一十二歲,他過了百歲之後,經常一打坐就是兩三天,在打坐的時間,對一切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然更不能接見外人。

    凌未風問道:「師父坐關多久了?」悟性道:「大約有兩天了吧。」凌未風道:「我先到靜室外面遙參。你替我招待幾位朋友。」說罷走過彈堂,到了西首一間靜室,忽然眼睛一亮,那室門並不關閉,師父端坐在正座蒲團之上,垂首閉目,慈祥如舊。蒲團下卻跪著個紅衣少女,似在低聲稟告,凌未風大為奇怪,那少女忽然回過頭來,面貌竟似曾相識,但怎樣也想不起是哪兒見過的。少女手上持有一卷東西,凌未風想起辛龍子偷書之事,想道,難道她趁我師父坐關人走之時,來這裡偷盜拳經劍法?於是雙眸炯炯,看她怎樣。那少女見了凌未風,盈盈一笑,行了出來,凌未風不敢驚動晦明禪師,退後幾步攔在甬道上,那少女悄然到了身邊,忽然低聲說道:「凌大俠,認我過去。」凌未風一怔,那少女身形一拔,也不見她怎佯作勢,身子已經飄飄地飛出牆,這份輕身功夫,竟似不在自己之下。凌未風凜然一驚,忽聽得晦明禪師叫道:「徒兒,你進來!」

    這紅衣少女,不但凌未風不知她是誰,連悟性也不知道她偷入禪室。她來歷如何,後文當再交代。且說悟性出了寺門,和桂仲明等見面,等待凌未風參拜回來,再作道理(未得晦明禪師允許,悟性不敢招待外人入寺)。其時黃昏日蔣,晚霞余綺,天山絕頂,高處不勝寒。冒浣蓮有些抵受不住。桂仲明正在道:「為什麼還不出來呢?」忽然「咦」了一聲,問道:「晦明老禪師收女徒弟的麼?」悟性道:「你說什麼?」一個紅衣少女的影子飄然經過身旁,悟性叫道:「不好!」他絕想不到有人這樣大膽,晦明禪師方在入定,自己竟放外人入內,這把守門戶不嚴之罪,可是不小。桂仲明聽他大叫「不好!」急忙問道:「這是壞人嗎?」悟性也有點像桂仲明,都是戇直的漢子,不假思索,點了點頭。桂仲明把手一揚,三枚金環分打紅衣少女的穴道。

    紅衣少女正在下山,身形飛墮,其勢甚快,聽得腦後風聲,反手一抄,往斜側一躍,腳步不停,已避開兩枚,接下一枚,嬌笑道:「哎喲!這樣闊氣,黃澄澄的金子都送給陌生的人,冒姐姐,替我多謝罷!」山風吹送,語聲清晰。冒浣蓮大叫一聲,也想不起她是誰人。待發聲相問時,山腰只見一個紅點,再過片刻,連紅點也不見了,冒浣蓮道:「真是怪事,她怎認識我呢?」

    正是:冰雪聰明難識透,紅衣少女隱天山。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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