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文 / 梁羽生
原來楚昭南乃是立心試招,故意用天山掌法中的精妙招數猝擊凌未風。武林高手,心藝合一,驟遇險招,不假思索,即出本門絕技。楚昭南本來還未敢斷定蒙面人是誰,一見凌未風出手,又驚又喜,一聲大叫,埋伏著的清廷高手,四面殺出。
凌未風大喝一聲,身軀一轉,啪啪兩聲,單掌擊斃兩名衛士,青鋼劍倏地出鞘,疾如閃電,把一名欺近身邊的衛士刺死,一手拖著易蘭珠,便向外闖!
楚昭甫一退即上,長劍亦已拔在手中,唰唰兩劍,分刺凌未風左右要穴下,楚昭南劍法與凌未風相差無幾,僅是功力稍遜,這兩劍狠辣之極,凌未風身軀半旋,橫劍一封,背後呼呼風響!又是一條鐵鞭打到。凌未風振劍一格,盪開楚昭南長劍,左掌一抓,把鐵鞭抓住,喝聲「起」!奮力一揮,那名衛士未及放手,竟給凌未風揮了起來,啪啦的一聲,摔出兩丈開外!
凌未風右手使劍,左手運掌,雖然擊退敵人,易蘭珠卻給他們截在一邊,凌未風虎吼一聲,回身來救,金背刀、鐵尺、齊眉棍。鏈子錘、虎頭鉤……幾種專克刀劍的重兵器,紛紛打到。
凌未風翻身進劍,飄忽如風,從兵器的夾縫中穿過身去。一看易蘭珠已被擒住,正在大聲叫道:「凌叔叔,不必顧我,先闖出去!」這剎那間,四面衛士,紛紛攔截。
凌未風奮起神威,掌劈劍截,又殺傷了幾名衛士,楚昭南拼劍撲上,一招「白虹貫日」,刺向凌未風肩後「風府穴」,凌大風奇形一閃。左面一名衛上正撲過來,給凌未鳳順勢一拖,倏地揮起。古手青鋼劍一招「飛鷹迴旋」,盪開攻來的兵器,同時,左下挾著那名衛士,往後一掃,這幾下快得出奇,楚昭南長劍「波」的一聲,穿入了那名衛士的後心,尚未拔出,凌未鳳左手一推,那名衛士的身軀平平撞去,楚昭南連退幾步,凌未風疾向斜對方向殺出,但易蘭珠已給人捉回天牢去了。
楚昭南紅了雙眼,「龍形飛步」,再度猛撲,凌未風因敵人太多,不願與他拚鬥,身形起處,直如巨鳥穿林,運用大擒拿手,疾的抓著一名衛士後心,向後便甩,三起三伏,連摔三名衛士,楚昭南攻勢受阻,其他衛士,見如此聲勢,一時窒住,凌未風已退至牆邊。牆高五丈有餘,無法一躍而上,除非用「峭壁換掌」或「壁虎游牆」的功夫,否則萬難脫險。但敵人環伺,若用那兩種功大,又勢難兼顧發來的暗器。凌未風剛一猶豫,果然暗器如蝗飛至,中間還雜有硫磺彈。凌未風身形閃動,掌劈袖拂,暗器或給倒拍回去,或給輕輕避開,竟然毫髮不損。
楚昭南振臂大呼:「圍著他,累死他,他跑不了!」率領清廷高手,一齊湧上,凌未風迫得背貼鐵牆,拚死力戰。清官衛士雖多,卻不能四面包圍,楚昭南率四名一等好手,排成一個半弧形,狠狠攻擊。凌未風展開天山劍法,左攻右拒,閃電驚飆,酣鬥聲中,兩名衛士,中劍倒他,另外兩名迅又補上。楚昭南喝道:「凌未風,你若不擲劍投降,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凌未風唰唰還了兩劍,冷笑喝道:「無恥叛徒,你要取我的頭顱,先拿十個頭顱來換!」楚昭南把手一揮,四名高手一齊猛攻,楚昭南更是踏正中宮,尋暇抵隙,劍劍辛辣。
要知楚昭南武功原就與凌未風相差無幾,更加上四名清宮一等好手,饒是凌未風劍法如何神妙,也感應付艱難。而且楚昭南完全不須防守,只是進攻,威力又加了一倍。只見楚昭南一劍緊似一劍,看看就要把凌未風釘在牆上,忽然有一名衛士貪功躁進,一對護手鉤斜裡劈進,凌未風大喝一聲,劈手把鈞奪過,隨手一鈞就把那人鉤了過來,青鋼劍一招「神龍掉尾」暗運內功,粘開楚昭南的長劍,左手將那名衛士掄了起來,把幾名高手一齊迫退!
楚昭南暴怒如雷,一掌打去,將那名人質打飛,挺劍又與凌未風相鬥,清宮那班侍衛,見楚昭南如此殘酷,只顧擒殺敵人,不顧同僚之情,把那名人質活活打死,齊都心寒。一時間,竟沒人上來助陣,凌未風趁勢攻了幾劍,把楚昭南殺得手忙腳亂。楚昭南急忙喝道:「你們怎麼還不上來?要待皇上下旨嗎?」衛士們猛然醒起,若在此刻顯得畏縮,給楚昭南奏上,就是一個死罪。迅即有幾名高手,補上空缺,再把凌未風迫至牆腳。只是這幾名高手怵目驚心,卻不敢拚死冒進了!
這樣一來,凌未風雖然不能脫險,形勢反而比前稍好了些,楚昭南向後指了兩指,招來另兩名高手,亦是他的死黨,替下心存畏縮的兩人,大聲叫道:「不論把此人生擒或格殺,都是一件奇功,誰肯出力,我楚昭南定向皇上保舉他!」眾衛士吶喊助威,前列五人拚命攻擊,凌未風長夜惡鬥,額上見汗,體力已漸感不支。
苦戰惡鬥中,忽然有一名衛士叫道:「西院起火。」楚昭南退後一步,舉目一看,果見西邊火焰升起,急忙叫道:「不准慌亂,就是有敵人來到,那邊也有人擋住。快把這名賊子斃掉!」喊聲未了,牆頭上忽然現出一名青衣婦人,包頭上繫著一條紅巾,背後有幾名衛士緊緊追來。青衣婦人左手提鞭,右手仗劍,向下一看,一聲叫道:「凌未風,你別慌,我來救你。」回手一鞭,把追至身後的那名衛士,一鞭打下高牆,趁勢一躍而下,長鞭呼呼風響,逞向楚昭南下三路掃去,喝道:「奸賊,還認得我嗎?」楚昭南心頭一震,連退三步!顫聲叫道:「飛紅巾,是你、你……」凌未風喇的一劍刺出,趁勢又傷了一名大內高手。
若只論本身武藝,楚昭南雖勝不了飛紅巾,卻也不會落敗,你道他為何如此懼怕?說起有一段因由。原來在二十多年前,楚昭南剛剛技成下山之時,聽說羅布族長,唐努老英雄有一個獨生女,名喚哈瑪雅,外號飛紅巾,不但武藝十分高強,而且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少女,不禁起了求偶之心,千里迢迢,找到了她的部落。楚昭南以為自己英雄年少,定會獲得美人青睞。不料相處漸久,飛紅巾發現了楚昭南武藝雖高,卻是人品低下。那時羅布族正與清兵苦戰,楚昭南卻只是想辦法親近飛紅巾,而不肯盡心竭智抵抗外敵。因此飛紅巾對楚昭南由敬重而變為憎惡,終於給一個草原上馳名的歌手,乘虛而入,獲得了飛紅個的芳心,楚昭南也就叛變投降了敵人,後來,並勾引了那名歌手,暗害了飛紅巾的父親(詳情見拙著《塞外奇俠傳》),飛紅巾悲憤莫名,親手捉了自己的愛人,正在那時候,與橫越大沙漠的楊雲驄會面,成為好友。兩人曾兩次活捉了楚昭南,但都給他詭謀逃脫。
正是因此,楚昭南對飛紅巾頗為忌憚。此際,事隔二十年,突然見她出現,猶如見了鬼魅一般,自己也不知怎的,有說不出的害怕。連受了飛紅巾幾次險招,這才神智恢復。
天牢中的清廷高手,總有三五十人,飛紅巾鞭掃劍劈,雖傷了幾人,自己亦已陷入重圍。牆頭上,還有好多名原來在西院看守的衛士,是為追擊飛紅巾而來的,此際展高臨下,也不時偷發暗器。
凌未風一見機不可失,猛喝一聲,劍招如風翻雲湧,倏地又刺傷兩名衛士,衝開一條血路,把飛紅巾接了出來,兩人一同退到牆邊。凌未風劍交左手,格開來襲暗器。右手早取出三枝天山神芒,向牆頭上一揚,喝聲:「著!」三道烏金光芒,疾如電射,只聽得連聲慘叫,牆頭上三名衛士,都給射透前心,倒翻下來。凌未風道:「飛紅個,你替我暫擋一下,我上去掩護你逃!」背靠著牆,身子急升上去。清廷衛士,暗器疾發,飛紅巾一躍丈餘,長鞭一卷,把幾枚厲害的暗器掃飛,另外兩枝彎箭,射到凌未風前胸,給凌未風接了反打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凌未風已以「壁虎游牆」的絕技,升到牆頭,唰、唰兩劍,又把上面還剩下的兩名衛士刺死;而飛紅巾也落到地面,又被包圍起來。
凌未風大聲叫道:「飛紅巾,你上來!」他在牆頭連揮幾揮,天山神芒接連三發出,圍著飛紅巾的高手,或給射死,或給射傷,或引身躲閃,霎時間,鬧得個手忙腳亂。飛紅個一聲長嘯,一躍三丈,長鞭向上一舉,凌未風握著鞭梢,用力一揮,飛紅巾一個鷂子翻身,上了牆頭,地上彎箭齊發,暗器紛飛,凌未鳳與飛紅巾劍撥鞭擊,展開絕頂輕功,倏忽出了天牢。到楚昭南等追出來時,只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哪裡還有凌未風與飛紅巾的影子。
這一役清廷衛士損失慘重,敵人不過來了兩名,而大內的一等高手,竟然傷亡了十五六人之多!楚昭南氣得七竅生煙,卻是發作不得。幸好易蘭珠仍被截回,否則更不得了。凌未風與飛紅中都是楚昭南的剋星,他哪裡還敢托大,當下入宮請罪,並請再調高手增援,康熙聽了,面色大變,半晌不語。楚昭南伏在地上,不敢起來。康熙心想:怎的大內高手如此無用,不覺陣陣心寒,但他們為看守欽犯,死傷纍纍,若再怪責,更恐離心,過了一會,這才斥楚昭南道:「朕知道了,以後你可要小心點!」當下,另外傳令,叫小黃門請鄂王妃迸宮。
且說,在凌未風等大鬧天牢之後,鄂王府也已接到了消息,王妃聽了,又驚又喜,正不知易蘭珠是否已被救出,忽然皇上宣召,急忙進宮。康熙見了鄂王妃後,冷笑一聲,問道:「你的病好了嗎?」王妃冷汗直流,奏道:「多謝皇上關注,好一點了!」康熙道。「鄂親王功在國家,慘遭刺殺,想你對那女賊也是極痛恨的了!」鄂王妃淚流滿面,磕頭說道:「臣妾痛不欲生。」這句話倒是真情,康熙見她如此,以為她是悼念亡夫,不再追問,只是冷冷說道:「你以前對太后說,想親審女賊,現在既然病體無礙,那就明日親自去天牢,了此心願吧。」王妃聽了此言,猶如五雷擊頂,眼前金星亂冒。康熙又緩緩說道:「不能再讓這名女賊久押不決了,她的同黨很多,再不處決,被救出去,你的大仇就不能報了。」鄂王妃失聲慘叫,暈在地上。康熙叫宮娥扶她到太后處歇息,臨行還吩咐近身的侍衛說:「若王妃神智不醒,明日不能親審,你就傳旨貝勒,叫他移交三堂會審,即日處決。」王好剛剛醒轉,聽了這話,又暈過去。
再說易蘭珠被截回天牢之後,逃生絕望,反而寧靜下來,在黑沉沉的牢房中,靜待著死神的宣判,黑暗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牢門輕輕打開,一條黑影飄了進來,易蘭珠動也不動,厲聲叫道:「好吧!把我帶出去,殺死,絞死,車裂,分屍,隨你們的便,只是我們漢族的人你可殺不完啊!」
那條黑影「砰」的一聲把牢門關上,忽然間,易蘭珠眼睛一亮,那人亮起火折,點燃了一枝牛油燭,捧著燭盤,緩緩行來,低聲喚道:「寶珠,你不認得我嗎?你抬頭看看,看我是誰?」
易蘭珠頭也不抬,冷冷地說道:「誰是寶珠?尊貴的王妃,我是殺死你丈夫的兇手!」這霎那間,一隻溫暖的手,撫摸著她的面龐,撫摸著她的頭髮,易蘭珠想叫嚷,想掙扎,可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鄂王妃淚流滿面,哭著叫道:「啊!他們把你折磨得好苦!」易蘭珠的脖子給大枷磨傷了;周圍起了淤黑的血痕,兩隻腳踝也」流著膿血,王妃取出絲絹,給易蘭珠慢慢揩拭,膿血濕透了三條絲絹,王妃慢慢折起,藏在懷中。易蘭珠忽然睜開眼睛,尖聲叫道:「王妃,你不要假慈悲,拆磨我的不是他們,是你!」
王妃打了一個寒噤,茫然地挪開半步。易蘭珠斜著眼睛,冷冷笑道:「十八年前你拋棄了我,現在又要來殺死我了!」王妃失聲痛哭,緊緊地摟著易蘭珠,叫道:「寶珠,你一點也不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你!」易蘭珠用手肘輕輕推開了她,叫道:「愛我?哈哈,你愛我?你為了要做王妃,讓我的父親給你的丈夫殺死;你為了要做王妃,忍心把我拋棄,讓我在寒冷的異鄉飄泊了十八年。」王妃叫道:「寶珠你罵我?罵下去吧!我很喜次,你已經知道我是你的母親了!」易蘭珠道:「我沒有母親,我的母親在十八年前已經死了!」王妃抱著易蘭珠坐在地上,低聲叫道:「寶珠,你的母親做錯了事,可是她並不是那樣的女人!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總之,她不是那樣的人,我想說給你聽,但一定說不清楚。我只請你模模我的心吧!從我跳動的心,你應該知道我是怎樣愛你,十八年來,白天黑夜,我都惦記著你,我記得你開始學行時候的神情,叫出第一聲『媽媽』時候的喜悅;我想著你不知在什麼地方長大了,不知你長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現在看來,你是長得跟你的爸爸一模一樣,嘿!像他那樣的倔強!」易蘭珠的頭貼著王妃的胸,兩顆心都在劇烈的跳動!忽然易蘭珠倒在王妃懷中,輕輕啜泣,叫道:「說真的,媽媽,我也愛你啊。」
燭光驅散了黑暗,分別了十八年的母女互相地摟著,母親的眼淚滴在女兒的面上,女兒的眼淚滴在母親的胸前,過了許久許久,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忽然外面傳來了閣閣的腳步聲,似有人在牢房外走來走去!
王妃皺了皺眉,瞿然一醒,揩乾眼淚,高聲叫道:「腳步放輕一點,別吵我審問!」王妃進入天牢時,掌管天牢的貝勒再三問她要不要人陪伴,王妃搖頭說不要。貝勒道:「那女賊的武功很厲害,雖然背了大枷,扣上腳銬,只怕還要預防萬一。王妃萬金之體,出了差錯,那可不值。」工妃怒道:「別囉嗦,我要親自審問,不許一個人在旁,你知道麼?」隨手一抓,在檀木桌抓了五道裂痕,貝勒大駭,心道:「怪不得人說鄂王妃文武全材,是咱們旗人中第一美人,又是一位女英雄,看來真是不錯!」當下不敢再說。但雖然如此,貝勒還是很不放心,因此加派衛士在外面巡邏。
王妃斥退了外面的衛士之後,緊緊樓著易蘭珠,輕輕地在她耳邊說道:「女兒啊,現在你是我的了!」聽了外面衛土的腳步聲,易蘭珠心頭陡然起了一種憎恨的情緒:「我的母親和他們是一家人,他們要聽我母親的話!」這個念頭像火焰一樣燒痛了她的心,她掙扎著從母親的懷抱裡脫出來,叫道:「王妃,你說要審問我,為什麼不審問呢?」王妃心痛如割,顫聲說道=寶珠,你要怎樣才相信我?相信你的母親?你說罷,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會做!」易蘭珠冷笑道:「也許是明天,也許等不到明天,他們就會把我的頭懸在午門之外,把我的心肝祭奠你的丈夫,我還有什麼事情要你去做?」
王妃親了一下她的女兒,毅然說道:「好吧,寶珠,我帶你走出天牢,將你偷偷放走,然後我就吃最厲害的毒藥,去見你的爸爸,這樣你總可以滿意了吧?」
易蘭珠尖叫一聲,摟著她的媽媽,叫道:「啊!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呢?你是把我當成你的女兒,還是把我當成你的敵人?說得好像我要向你報仇,讓你去死!」王妃目不轉睛地望著女兒,忽然喊道:「你的眼睛,跟你的爸爸完全一樣喲!」
易蘭珠探手入懷,把內衣撕破,取出那封藏了許多年的血書,擲給王妃道:「這是爸爸給我和你的信,爸爸本來就是要我像他一樣啊!」
王妃身軀顫抖,似波浪般起伏不休,展開血書,只見信上寫道:「寶珠吾女,當你閱此書時,當已長大**。你父名楊雲驄,你母名納蘭明慧,你父是抗清義士,你母是清室王妃,你父喪命之日,正是你母改嫁之期。你母是皇室中人,改嫁迫於父命,不必責怪。惟彼所嫁者乃國人之敵,胡虜元兇,你學成劍法,定須手刃此獠,以報父仇,併除公敵,若見你母,可以此書交之,令伊知你父非不欲伊晚年安樂,而實為國家之仇不能不報也,其餘你未明瞭之事,可問你之祖師與攜你上山之叔叔,父絕筆。」
王妃讀後,痛哭說道:「寶珠,我並沒有怪你的爸爸叫你殺他啊!」
易蘭珠的眼睛放出閃閃光芒,再追問道:「媽媽,你真的不怪我嗎?」王妃打了一個寒噤,淚光中驀然現出多鐸臨死時的情景,鮮血淋漓,慘笑待死的情景,她又想起她曾對多鐸應諾的話:「你不要傷害她,我也叫她不要傷害你!」是的,她並不怪她的女兒,然而知又有點為他們的互相傷害而惋惜。她幽幽地答道:「女兒,我怎會怪你呢?但血已經流得夠了,我不願再看見流血了!」
「血已經流得夠了?」易蘭珠冷笑接道:「我們漢族人流了多少血?你們皇帝和將軍還要使我們繼續流!但我們的血也不會白流的,我的父親血灑杭州,你的丈夫就要血灑西山;明天,我的血染紅天牢,後天,更多滿洲人的血就要染紅京城的泥土!」
王妃像挨了打一樣驚跳起來,驚恐地注視著她的女兒。她日日夜夜夢想著的女兒,如今在她的面前,是如此親密,卻又是如此陌生!她和她好像是處在兩個世界裡,她不瞭解她,她們的心靈之間好像隔著一層帷幕!她聽著她的女兒把那滿腔怨恨像瀑布似的傾瀉出來,她又是驚恐又是哀痛,她昏眩地顫抖著,忽然又緊緊地樓著女兒,叫道:「你的我的女兒,你為什麼要分出『我們』和『你們』?你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你和我是一個身體的啊!」
易蘭珠忽然笑了起來,不是冷笑,而是一種喜悅的笑,她把臉撲在母親的胸脯上,說道:「媽媽,你真的這樣愛我,願意是我們的人嗎?」王妃還來不及弄清楚她的意思,趕忙說道:「當然是這樣的啊,你還有什麼不相信我呢?」易蘭珠急促地叫道:「那麼,你就跟我一道走吧!母親,不是你帶我走,是你跟我走,明白嗎?媽媽,凌大俠他們一定還在想辦法救我,你馬上出去,我告訴你他們的地址,他們有你的幫助,一定會救出我。除非我過不了明天,否則你還有機會救我出去的!」
王妃一陣陣暈眩,「跟你一道走?」她喃喃問道。這是她從沒想過的事,她是一個王妃,怎麼能夠和陌生的漢族人一道,反對自己的族人呢?她這樣的一陣猶疑,易蘭珠早已變了顏色,叫逼:「媽媽,我一絲一毫都不願勉強你,是我太過份了,是我想得太孩子氣了。如果你願意跟我走的話,十八年前你已跟我的父親走了。我不怪你,媽媽!你也別怪我啊!現在我一點一滴也不願受你幫助,你趕快走吧!這個牢房污穢得很。」
王妃低聲地抽咽,說了許多話,甚至說願意跟她一道走,可是她的女兒像啞了一樣,一句話也不答她了!王妃這時比死了還難受,她料不到她的女兒竟比她的爸爸還堅強。忽然,她的手觸到一樣東西,她驀地叫道:「寶珠,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易蘭珠仍是那個樣子,把臉藏在掌中,忽然間,她的眼睛從手指縫中看到一縷血紅的光芒,王妃手上拿著一把亮晶晶的短劍,多鐸的血凝結在劍刃上,還沒有揩去,易蘭珠跳起來道:「這是爸爸的寶劍。」
王妃道:「是的,這是他的寶劍,我第一次碰到他時,他給沙漠的風暴擊倒,暈倒在我的帳篷外,我就是看見他這把寶劍才救。他的。你在五台山行刺的時候,一劍插入我的轎中,我一看見,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兒了。」
這把劍像是一個證人,易蘭珠一家人的悲次離合、生死存亡都和它有著關聯。它伴著楊雲驄和納蘭明慧在草原定盟;它保衛楊雲驄到最後的一刻;凌未風拿它作信物,抱易蘭珠上天山;最後易蘭珠將它插進了多鐸的胸膛。
也就是在刺殺多鐸那天,易蘭珠因為見著母親,寶劍震落在地上,她在天牢裡想起「親人」時,也曾經想念過這把寶劍的。但現在,她的母親將它交還給她,她卻感到一陣陣的迷惑。
王妃低聲說道:「你留著這把劍吧,也許對你有用的。如果凌大俠他們再來救你,有這把劍,也比較容易脫身。」
易蘭珠最愛她的父親,因此也非常愛這把短劍。可是此刻,她卻忽然間感到憎恨,不是恨這把劍,而是恨她的母親。她叫我留著這把劍等凌大俠他們來救,那麼就是說,她非但不肯跟我一道走,而且不願再想辦法救我了。」她並不希望母親救她,可是她的心靈深處,卻是渴望母親的愛的。她覺得十八年的痛苦,就該贏得母親全部的愛。要求太高了,失望也就容易。這是一種非常錯綜複雜的情緒,但她卻不知道,她的母親在說這話時,心裡已經作了一個決定。
易蘭珠叫道:「我不要它,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把短劍!令你們滿洲人顫抖的短劍。這把劍還是留給你吧,你見著它會更記得爸爸。」易蘭珠雙手抱著頭,低低地嗓位,又不理她的母親了!
外面的腳步聲又響起來,有人催道:「貝勒問候王妃,皇上也派人來探問,王妃審完沒有?」鄂王妃應了一聲,取出一條乾淨的絲帕,給女兒慢慢地揩抹眼淚。當她站起來時,茫然地將手帕掉落地上。
「寶珠,你好好保護自己,」王妃說:「你明白嗎?」
這剎那間,易蘭珠的心像給千萬把尖刀割成無數碎片!
炬光漸漸消逝了,那枝王妃帶來的牛油燭,只剩下短短的半寸,在吐著微弱的光芒,燭淚凝結在地上,構成不規則的花紋圖案。「蠟炬成灰淚始干!」王妃停止哭泣,最後瞧了易蘭珠一眼,木然地轉過了身,向著牢門走去。
「我明白了!」易蘭珠溫柔地歎道:「媽媽,這不是你的錯!」但她說得太小聲了,以至王妃根本沒有聽見。
蠟燭燒完了,燭光忽的熄滅,就在這一刻,王妃走出了牢門,天牢內剩下虛空的黑睹!易蘭珠陡然跳了起來,喊道:
「媽媽!我們彼此原諒吧!媽媽,回來!回來!」
牢門已經關上了。媽媽不會再回來了!易蘭珠茫然地向四圍張望,黑暗中似有無數鬼魁張牙舞爪向她撲來,她尖叫一聲,撲在地上,心裡明白,什麼都完了!
「什麼都完了!」王妃喊了出來,此刻,她已經回到家中,在房間踱來踱去,發出絕望的叫喊。
房間的正中掛有多鐸的畫像,多鐸那雙眼睛似乎在牢牢地盯著她,她拔出那柄短劍,楊雲驄的影子在劍光中現出來,也似乎在牢牢地盯著她。她尖叫一聲,掩了面孔。漆黑中,她女兒的影子又在眼前出現,也似乎在牢牢地盯著她!
她張開了雙手,慢慢地拿起了那柄短劍。
突然一陣敲門聲,侍女在外面報道:「納蘭公子求見!」
「是他?怎麼這個時候要求見我?」納蘭容若是王妃最疼愛的侄兒,也是她平日唯一可以談得來的人。她本來是不想見任何人的了,可是納蘭容若是例外,她歎口氣道:「好吧,就和他見一面吧!」她打開了房門,納蘭容若正緩緩地走上樓來,他的書僮在樓下等候。
納蘭容若和王妃對面而坐,彼此都大吃一驚。納蘭容若吃驚的是:姑姑本來是旗中最美的美人,現在卻似驀然老了幾十年,而且雙眼腫得像胡桃一樣,顯然是流了過多的眼淚!王妃吃驚的是:她這位才名傾國的侄兒,竟消失了一向瀟灑的風度,面色慘白,捧著茶杯時,手指也在微微地顫抖。
「容若,你好,有什麼事情嗎?」王妃問。
「三妹妹已經死了!」納蘭容若突然站了起來,茶水潑濺地上,以激動的聲調報告了這個噩耗!
「三公主死了?」王妃木然地反問了一句,發呆的眼睛看著窗外。這個消息來得突然,可是此刻她的心頭是已經夠沉重的了,再增多一份沉重,也不怎樣顯得出來了。
「三妹妹是自溢死的。」納蘭容若低沉地說道。
「自縊死的?」王妃發著抖重複地說:「三公主為什麼要自殺?」
「不是自殺。」納蘭容若道:「是給皇上逼死的!我猜,事情和天山那個『女飛賊』有關!」說到「女飛賊」時,王妃尖叫一聲,納蘭容若驚異地看著她,繼續說道:「你不知道嗎?就在你入宮見皇上那天,宮中給一個女俠鬧得不亦樂乎,皇上一個親信衛士給殺死了,還有兩人給毒砂子打暈了,救治不及,後來也死了。」
王妃心中瞭然,知道這個「女俠」一定是隨自己出宮的那個「宮娥」,自己的女兒的好友。她很奇怪,為什麼納蘭容若稱她為「女俠」,卻稱自己的女兒「女飛賊」,插口問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女俠?」
納蘭容若淒然地望著王妃,突然用一種急促的聲調說道:「姑姑,咱們姑侄是無話不談,那個女俠是我把她帶進宮的,她叫做冒浣蓮,還是董鄂妃以前的女兒呢,想不到我帶她進宮,卻害了三妹妹!」
「姑姑,請恕我莽撞問你,那關在天牢中的『女飛賊』,是不是你一個至親至近的人?」
王妃一陣痙攣,許久許久,才抬起頭來,低聲的說道:「現在我不用瞞你了,她是我的女兒!」
納蘭容若歎口氣道:「我看得出來!姑姑,我們生在皇家,真是一種罪孽!三妹妹的死也是一種情孽!」
王婦臉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起來,喃喃說道:「情孽!情孽?」
納蘭容若避開了姑姑的目光,說道:「是的,情孽。那個女飛賊,不,她不是女飛賊,她是你的女兒,我的表妹。表妹有一個意中人叫張華昭,想把她救出來。而三妹妹偏偏就愛上表妹的意中人!」
這件事在王妃還是第一次聽到,雖然她自覺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但對於女兒的事情還是渴望知道,她突然變得興奮起來,叫道:「有這樣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納蘭容若低低歎了口氣,說道:「你不必問了,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先告訴你三妹妹是怎樣死的吧。」
「冒浣蓮姑娘大鬧皇宮之後,皇上發現失了朱果金符。這金符可絕不是外人偷得了的,皇上突然想起浣蓮姑娘偽裝宮娥隨你出宮時,三妹妹曾拉著她的手和她親親熱熱地說了幾句話,大起疑心,就叫太監傳她來問話。三妹妹對來傳她的太監說:『你們且稍等一會兒,待我換過妝就來。』想不到她就這樣在寢宮自縊死了。」
王妃叫道:「啊,原來那朱果金符是三公主偷的!」
納蘭容若道:「是的,她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犧牲了自己!」
王妃熱淚盈眶,垂下頭去,捶胸說道:「三公主雖是深官弱質,卻生就俠骨柔腸,比我那可是要強千倍萬倍!」
納蘭容若泛然而位,啞聲說道:「我陪皇上在南書房讀書,內監來報,說是三公主自縊死了,皇上面色青白,『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活該!』我嚇得暈了,想哭哭不出來!皇上忽然說道:『你知道三丫頭和外臣有什麼勾結?』我莫名其妙,心又悲痛,說不出話,只是搖了搖頭。皇上道:『這丫頭好大膽,偷了我的朱果金符,我只道她想做太平公主呢!』太平公主是唐朝女皇帝武則天的女兒,曾勾結外臣,搶奪皇兄的權柄。皇上引太平公主的故事,大約是以為三妹妹偷他的朱果金符,一定包蔽有搶奪朝政的野心,他又哪裡知道其中有這樣複雜的事?大抵做皇帝的人,凡事都會猜疑,以至想得完全不近情理。我道:『三公主和我素來友好,我知道她從來不管外事,哪會勾結廷臣?』皇上衝著我笑道:『容若,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沉吟了半晌,又道:『也罷,家醜不宜外揚,你就替我去約束內廷,任何人都不准把消息洩漏,並代我主持,把這丫頭收殮了吧。』我到了三妹妹住的景陽宮,把三妹妹解了下來,只見她書案上還有一紙詞箋,一上面寫有兩句詞:『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她最近跟我學詞,大約是還未填完,就自縊死了。」
納蘭容若呷了一口香茶,又道:「皇上又問我,知不知道有人拿朱果金符去救天牢女賊的事,我說不知道。皇上道:『這些事情,太過離奇了,自己人也靠不住,我應該好好查一查!』姑姑,你的行遜可得檢點一些,給皇上看出,那就不好了!」
王妃淒然笑道:「我現在還怕什麼?容若,你回宮去吧,皇上若問起我,你就說不知道好了!」納蘭容若望著王妃,心頭感到一陣陣寒冷,揮淚說道:「姑姑,那麼我去了!」王妃忽然又歎口氣道:「你以前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來一兩首新聞,只怕我以後再不能讀了。」納蘭容若驚問道:「姑姑你說什麼?」王妃斷斷續續地哽咽說道:「嘿,生在皇家就是一種罪孽!容若,你再替我留一兩首詞,就寫寫我們的悲痛吧!」
納蘭容若淚咽心酸,默然不語,驀地抓起了筆,說道:「好吧,我就替三妹妹續成那首詞,另外再送一首給她!」他的眼淚點點滴在詞箋上,霎忽寫成兩首,淚痕混著墨跡,字體潦草模糊。王妃艱辛地讀道: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曲徑深宮帝子家,劇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喪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納蘭容若擲筆淒笑,王妃目送著他的背影走下樓梯,好像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再說那晚大鬧天牢之後,凌未風與飛紅巾仗絕頂輕功,逃出險地。凌未風再申前請,請飛紅巾和他一道,去見易蘭珠那幫朋友。飛紅巾仍是搖頭,凌未風再問飛紅巾住在何地,飛紅巾又是不答。凌未風心內生氣,想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女俠,又是師兄的好友,你卻這麼不近人情!飛紅巾忽然說道:「凌未風,我住的地方不能告訴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尋來,我失陪了!」身形一晃,宛如海燕掠波,流星飛渡,一團白影,衣袂徽飄,倏忽過了幾條街。凌未風細味語氣,好像飛紅巾是有意叫他跟蹤,心道:「難道我就追不上你!」一提氣,也展開了「八步趕蟬」的絕頂輕功,緊緊跟在飛紅巾身後,飛紅巾故意當作不知,頭也不回,只是一味奔跑。
逐電奔雷,風生兩腋,二人功夫,竟是半斤八兩,飛紅巾佔了先起步的便宜,始終領先十丈八丈。凌未風絕頂功夫,也不由得不暗暗佩服,心道:「怪不得她和大師兄當年並稱塞外奇俠!」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兩人已出到郊外,凌未風看著飛紅巾徑朝西山奔走,山道迂迴盤曲,轉了幾轉,竟然失了飛紅巾的影子。
凌未風停步四廄,只見山峰圍繞,霧鎖雲封,人已在半山之上,心想:她引我來這裡做甚?難道她真是住在西山之上?正思疑問,左上方一陣清脆的笑聲,隨風飄下,凌未風身形一拔!腳點蒼苔,手攀絕壁,捷似靈猿,霎忽到了上面,忽覺掌風颯然,上面早伏有一條蒙面大漢,雙掌飛揚,突施撲擊。凌未風大怒,一出手「風捲落花」左掌一拔,石掌斜劈,那人微微一側,便閃開了。凌未風悚然一驚:這人身法好快,不敢怠慢,一挫身一翻掌,反手劈去,那人雙掌一合,往外一分,又把攻勢解開,身形歪歪斜斜,忽然掌劈指戳,搶攻過來,身法手法步法無一不怪,凌未風竟是前所未見。
那人連發六記怪招,饒是凌未風武功深湛,掌法精妙,也只好回拳自衛。凌未風一聲不吭,暗暗納悶,只是那人招數甚怪,功力卻差,十數招一過,凌未風已看出他的缺點,掌迭一變,忽拳忽掌,呼呼帶風,直如巨斧開山,鐵錘鑿石,那人不敢硬接,連連後退。而更奇的是,那人開首的掌法神妙異常,但十數招之後打不到敵人,便破綻頻生,竟是虎頭蛇尾。凌未風哈哈大笑,振臂一掠,從他頭頂跳過,回身封住了他的退路,正想把他擊倒;其時兩人已打到稍為開曠之地,月光照影,凌未風一掌打出,忽地收回,這人的身材竟像自己的熟人!正待喝間,那人一揖到地,哈哈笑道:「凌大俠,到底還是你功夫高!」面中一揭,凌未風喜得叫出聲來,這人竟是當年負氣出走,自己和劉郁芳四覓無蹤的韓志邦。
樹林裡一聲長嘯,飛紅巾驀現身形,笑道:「凌大俠,你還惱我麼?要不是韓大哥說你是他的好友,我還不敢引你來。」韓志邦挽著凌未風,說道:「凌大俠,還有幾位朋友等看見你。」帶著凌未風穿人密林,密林中有一間小小的寺院,韓志邦拍了三下寺門,叫道:「老朋友來了!」寺門倏地打開,裡面有七八個喇嘛和十多個哈薩克人,高高矮矮的擠滿一地。喇嘛中凌未風認得一個宗達·完真,乃是當日護送舍利子入藏的人;而哈薩克人中,更有一半以上是他舊日的戰友,大家相見,歡喜之情,溢於言表。凌未風問道:「你們怎麼萬里迢迢從塞外來到京師?」韓志邦沉吟半晌,笑道:「凌大陝,你不是外人,不妨對你直說。」用眼一膘宗達·完真,宗達·完真急忙說道:「當日搶救舍利子,凌大俠捨命相助,此恩此德,我們是永世不忘,韓大俠但說元妨。」凌未風見此情形,心想:莫非是他們機密之事,自己倒不便插足其間。正想說話,韓志邦道:「不是我們故作神秘,而是事關西藏的大事。凌大俠可知達賴活佛派了特使來京之事?」凌未風道:「我前日剛到殺師,忙於救人,根本不聞外事。」韓志邦道:「吳三掛舉兵之前,已向達賴活佛疏通,若處下風,便請活佛代為求和,此次達賴特使來京,便是為吳三桂求和來的。」凌未風「哦」了一聲,說道:「求和之事,我以前在五台山谷救出紅衣喇嘛時,也曾聽他道過。」韓志邦道:「紅衣喇嘛正是此次特使,除了替吳三桂求和之外,恐怕還會談西藏內附之事。」凌未風不知韓志邦後來奪獲舍利子,給喇嘛迎入西藏等情事,心裡暗暗奇怪:不知韓志邦何以和他們相處得如此之好。韓志邦又道:「紅衣喇嘛率領了二三十人入京,宗達·完真和哈薩克的幾位朋友,隨後也跟著來了。不過,我們不願和紅衣喇嘛同住賓館。」飛紅個道:「我是聞知京師擒了『女賊』之後,飛程趕來的。」凌未風聽了,這才知道飛紅巾起初為什麼不肯將地址告知,敢情她不知道自己與韓志邦等都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當時,眾人就寢之後,韓志邦與凌未風攜手在林中踏月同游,韓志邦忽然說道:「凌大俠,兩年前我不辭而行,你們一定很惱我吧?」凌未風道:「我們當時確是很遺憾,但不是惱你。」韓志邦歉然說道:「凌大俠,有一件事我很對不起你,我曾經嫉妒過你。」凌未風笑道:「那是你的誤會,我和劉大姐本來就沒有什麼。」韓志邦搖搖手道:「凌大俠,經過這兩年的磨煉,我好像比從前懂了許多,一切緣份,都是勉強不來的。你和劉大姐都是我最敬愛的人,如果看到你們在一起,我就會感覺幸福了!」凌未風忽然痛苦地叫道:「韓大哥,別提這個好不好?」
韓志邦驚異地看著他,這時月亮西沉,天色已將破曉了。
凌未風睡了一會,第二日一早起來,卻不見了飛紅巾,問起韓志邦,韓志邦也不知道,只說:「這位女俠,獨來獨往,武功極高,人又冷僻,誰也不敢問她,只怕是又想法救那女孩子了。」凌未風暗暗擔心,卻是無法。當下辭別韓志邦,去找冒浣蓮。韓志邦聽說當日大鬧五台山的一班朋友也到京師,很為高興。只是仍叮囑凌未風暫時不要將他的蹤跡抖露出來,凌未風應允了。,
韓志邦料得不錯,飛紅巾果然是想法救易蘭珠去了。她清早起來,在西山之巔,練了一回劍法,練束停當,下山進城。心中悲憤,鬱悶難消,想來想去,想不出救易蘭珠之法,一時間前塵往事湧上心頭,忽然咬牙想道:納蘭明慧是她的母親,若她不肯救出女兒,我就和她拼了。主意打定,黃昏時分,一個人偷偷進了王府。
再說王妃自納蘭容若去後,心似死灰,人如槁木,獨坐樓中,眼前只覺一片灰暗。過了許久、許久,才緩緩站了起來,用顫抖的手,抓起了那柄短劍。
「寶珠,不要怪我!雲驄,你等著我!」王妃暮然叫了出來,倒轉劍鋒。劍尖唰的插進心房,忽然,窗門倏地打開,一條人影,疾逾鷹隼,飛了進來。
「明慧,你怎麼了?」一雙有力的手,緊緊地扶著她。新月剛剛爬上枝頭,透過碧紗窗戶,照著兩個愛恨糾結的女人,這兩個女人,面色都是一樣慘白!
「飛紅巾,不要恨我!」王妃喃喃地說道。這霎那間,一切仇恨全部化解,叱吒草原,縱橫塞外的女俠,籟簇地落下淚來!
「飛紅巾,我們都是楊大俠最親密的人,讓我們和解了吧!姐姐,你不討厭我叫你做姐姐吧?」王妃面色突轉暈紅,心房劇烈地跳動,臨死前極度的興奮,使她覺得血液似乎像飛泉一樣在體內流轉。
「明慧,我的妹妹,我們不是仇人,我一定會好好地看待你的女兒,捨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救出她!」
王妃用感激的眼光看著飛紅巾,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氣力漸漸消失,掙扎著說道:「姐姐,把那柄短劍拔出來,送給我的女兒,那是她父親的東西!」
飛紅巾全身顫抖起來,這樣堅強的飛紅巾,此刻體驗了生平最深刻的恐怖!這把劍插得直深入劍柄,縱有仙丹妙藥也救不了,一拔出來,死得更快。可是怎能夠不拔出來呢?她有責任要把這柄短劍送給楊雲驄的女兒啊!
飛紅巾親了一下王妃,輕輕地在她耳邊說道:「妹妹,你放心去吧!」閉了眼睛,抓著劍柄,倏的拔了出來。正是:恩怨已隨心血盡,死生一例付浮萍。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