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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五回 十年忍辱仇終報 再度尋兒恨未消 文 / 梁羽生

    尚昆雖然鎮定,但其他看管人質,的武士,被鐵摩勒這麼突如其來的衝殺,卻難免引起騷動,亂了陣腳,說時遲,那時快,韓湛父女也早已如飛撲至,韓湛以閃電的手法,一指點倒了傷害薛夫人的那名武士,韓芷芬則用一口飛刀插入了看管聶夫人那名武士的心胸,薛夫人只被削了一隻耳朵,聶夫人則全然元損。韓湛道:「芷芬,你保護二位夫人,我去助摩勒一臂之力。」

    他正想用「隔空點穴」的本領,點倒尚昆,那尚昆卻是狡猾之極,他認得韓湛是天下第一點穴名家,登時退到了屋角,背靠著牆,將盧夫人牢牢抓著,遮在前面,冷冷笑道:「韓老前輩,我知道你有隔空點穴的本領,但你總不能隔物傳功吧!你要是不怕斃了這婦人,你就儘管施展。」尚昆以盧夫人作擋箭牌,韓湛也無計可施。

    盧夫人卻是神色自如,不但不害怕,反而喜上眉梢,說道:「摩勒,你這般模樣回來,想是已鬧出事了。薛嵩和聶鋒呢?」鐵摩勒道:「聶鋒父女和你的女兒都與我一道,今日已在安賊的離宮裡大殺了一場,聶鋒已然決意反了。看這情勢,薛嵩也是不反不成,他既然不在這裡,那就定是到福隆寺招集他的親軍去了。」盧夫人哈哈笑道:「好,安賊眾叛親離,死期不遠了。你們等著,還有更好看的在後頭呢!」尚昆喝道:「你囉哩囉唆胡說些什麼,快叫他們退出去!不然就叫你先嘗嘗我的厲害!」盧夫人笑道:「我若怕死,也不會在薛家裡做奶媽了。我雖然不能親睹安賊覆亡,但夫仇指日可報,死亦可以無憾。」忽地提高聲音叫道:「大哥、大嫂,我的女兒多勞你們照顧了!」話聲未了,只聽得一聲驚叫,盧夫人已是血染羅衣!但這一聲驚叫卻不是盧夫人發出的,原來盧夫人有心傚法她的丈夫,讓段圭璋他們可以毫無顧忌的殺敵,竟然也用她丈夫史逸如當年自盡的法子,向後一靠,硬碰那武土的刀鋒。這一聲驚叫,乃是尚昆發出來的,他做夢也想不到盧夫人會有這個動作。

    段圭璋一聲大吼,猛獅般地衝殺過來,竇線娘更快,她人還未到,彈弓先發,尚昆失了「擋箭牌」,被竇線娘的彈丸打個正著,鐵摩勒一躍而上,長劍出手,硬生生的將他「釘」在地上,從前心芽過了後心。

    竇線娘抱起了盧夫人,道:「好嫂子,苦了你了。」盧夫人含淚微笑道:「重見你們,我死也死得安樂了!」竇線娘叫道:「不,你不能死!」她察看了一下盧夫人的傷口,見傷口很深,但聽她的心臟還在跳動,急忙先用金瘡藥替她敷上。

    段圭璋喝道:「擋我者死,避我者生!」一柄長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殺得那群武士鬼哭神號。韓湛則以穿花繞樹的身法,施展他的點穴功夫,武士們一被他點中穴道,便即不能動彈。不過片時,那群看守人質的武士都被他點倒。

    房中雖然有若幹好手,但他們應付段圭璋夫婦已感不易,更何況現在又添上了韓湛父女和鐵摩勒三人,等如三隻插翼的猛虎,一輪廝殺,武士們都已不能在屋子裡立足。

    可是段圭璋他們殺出了大門,卻反而碰到了困難。街上滿是安祿山的羽林軍,在屋子裡他們不可能都擠進來,現在到了街上,卻不容易衝過去了。當然,假若毫無拖累的話,以段圭璋和鐵摩勒他們的本領,要殺出重圍,也還不太困難,但現在他們卻要照顧薛嵩和聶鋒的妻子,還有那些跟著他們突圍的兩家家人。聶鋒的妻子還好,可以自己走路,薛嵩的妻子則幾乎嚇破了膽,要韓芷芬拖著她走。還有,竇線娘背著重傷的盧夫人,也得步步小心,不敢跳縱,怕震動了她。而且還要提防冷箭。段圭璋、鐵摩勒並肩衝殺,奮戰奪路,韓湛揮舞一件長衫,撥打羽林軍射來的冷箭,還好是因為在混戰的局面下,只有一些技藝精良的羽林軍弓箭手才敢發箭,不至於亂箭射下。可是,也已有幾個家人中箭傷亡。那姓侯的老管家也中了一箭,幸非要害,鐵摩勒與他交情甚好,便拖著他走。

    正在吃緊之際,忽見羽林軍的後隊陣形大亂,一大群叫化子從橫街小巷裡鑽出來,個個手持打狗棒,碰到羽林軍便打。羽林軍的統帶沐安大怒道:「豈有此理,叫化子也敢造反!」指揮一部分兵士便去兜截他們,一個老叫化哈哈大笑道:「安祿山這胖豬也敢造反,我們為什麼不能造反?哈哈,你們這班披著老虎皮的,平日最會欺負我們,現在可要你們嘗嘗我們的厲害了!」沐安大怒,策馬向前,居高臨下,舞起長槍,一槍向那老叫化挑去,嚴老叫化叫道:「沐大人,你下來吧,咱們公公平平地打一場!」「呼」的一聲,忽地拋出了一條繩索,套著那桿長槍,竟把沐安拉「馬來。原來這個老叫化乃是京都的丐幫首領,瘋丐衛越的師弟武鐵樵,他的功夫雖是遠遠不及師兄,但要對付一個御林軍的統帶,卻還綽綽有餘。段圭璋這次人京,與丐幫早有聯絡,所以武鐵樵一聽得段圭璋在薛家出事,便立即親自率領丐幫弟子,趕來助陣。

    沐安大吃一驚,叫道:「你是什麼東西,配和我打。」拋了長槍便跑。

    武鐵樵哈哈笑道:「大人,慢慢的走,提防摔跤。」沐安換過戰馬,指揮羽林軍從兩面包抄,這時他已知道這群叫化子個個都有武功,再也不敢輕敵,更不敢親自出來與他們交手了。

    段圭璋這邊的人得丐幫來援,精神大振,奮力衝殺,不消多久,雙方已經會合。但因為丐幫弟子是武鐵樵在倉卒之間召集的,人數雖有四五十名,與羽林軍相比較,究竟還是眾寡懸殊。沐安將鐵甲軍調上來,個個手執盾牌,擋住去路,弓箭手就在鐵甲軍的後面放箭。丐幫衝殺過去,固然傷了不少鐵甲軍,但丐幫弟子也有好幾個被箭射傷。幾經艱苦,才殺出了街口,羽林軍卻越來越多了。

    正在激戰之際,忽見羽林軍又起騷動,在長街另一端街口的

    欄柵突然打開了,土兵們都向兩邊閃避,只見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騎在馬上的是個面白無鬚的官員。薛、聶二夫人知得他是安祿山的「太子」安慶緒的太監總管李豬兒。

    只聽得李豬兒大叫道:「太子與豐大總管有令,令羽林軍從速回宮!」帶領這一支羽林軍的統帶是安祿山的親信沐安,副統:帶二人,都是羊牧勞的弟子,一個即是剛才死掉的尚昆,另一個,還活著的是羊牧勞的二徒弟程堅。沐安猶疑了一下,說道:「咱』們是奉了主公之命來捕反賊的,怎的太子又突然要咱們回去?咱們是該繼續執行主公的命令呢?還是聽太子之命?」程堅道:「薛嵩、聶鋒都不在家,要捉他們也捉不到了。也許他們已帶領叛軍,攻打東宮,所以要咱們回去救駕。依我看來,還是聽太子之命為是。」程堅是羊牧勞的徒弟,李豬兒所傳的這個命令乃是「太子」與羊牧勞聯合發出的,所以程堅自是主張要服從「太子」的命令。

    沐安見程堅如此主張,而程堅的武功比他強,靠山又比他硬,他沒了主意,只好依從,一聲令下,這支羽林軍後隊改前隊,登時撤退。

    竇泉娘背著的戶頭人本已氣息奄奄,這時忽然振作精神,向薛嵩的妻子招了開手下韓芷芬拖著她走過來,盧夫人道:「姐姐,剛才那個官兒似乎到過貴府,他是不是李豬兒。」薛嵩的妻子道:「不錯,他正是李豬兒。」盧夫人道:「段大哥,你們派個人去探探消息,看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段連障道:「嫂子,你不必操心,我們自會派人去查探。」當下與武鐵樵商量,派出了兩個丐幫弟子,並吩咐他們探聽了消息之後,再想法買點人參,到福隆寺相會。

    羽林軍已退,段圭璋等人與丐幫人眾從容走出,所經過的街道雖然還有許多兵士,但那些兵士呼嘯成群,個個都好似慌慌張張的向皇城的方向跑。段圭璋等人手執刀劍和一大幫叫化子在一起,本來形跡極是可疑,但那些士兵卻也無一人上來盤問,竟是各顧各的,兩不相干。段圭璋大為奇怪,心裡暗想:「難道薛、聶二人當真有那麼大膽,敢率領軍隊去攻打皇宮?」

    福隆寺在城東的白馬山上,那裡已是遠離市中心的郊區,眾人來到廟前,已將近黃昏時分,只見廟門緊閉,林子裡也並沒有發現土兵,但見隨地都是拋棄了的破舊帳篷和一些難以搬移的重物,甚至還有一些盔甲。

    薛嵩與聶鋒的妻子面面相覷,那老管家道:「兩位夫人先別著慌,且待老效上去叫門看看。」他受了箭傷,一蹺一拐的上去叫門,過了半晌,裡面有人問道:「是誰?」那管家喜道:「海哥兒,是你侯二叔呀,你聽不出嗎?兩位夫人來了,還不快開門?」裡面的人又問道:「兩位夫人與誰同來,有多少人?」侯管家著了惱,叫道:「好多人,我沒工夫數。你開了門自己看吧。」鐵摩勒笑道:「侯老伯,你別焦躁,待我來說。」上前朗聲說道:「我是聶將軍的好朋友鐵摩勒,和段大俠他們護送你們兩家的家眷來了。」話聲未了,果然那廟門便即打開。

    只見一個老和尚和一個中年漢子走了出來,那中年漢子見薛夫人淚痕滿面,鬢邊血漬斑斑,一邊耳朵已不見了,他嚇了一跳,連忙跪下道:「夫人受難了,請恕小的迎接來遲。」侯管家一把揪著他道:「你還說呢,叫了半天你才開門。」那漢子道:「二叔,你別見怪。薛、聶二位將軍臨走時吩咐的,要問清楚了是鐵相公和段大俠前來才能開門。他們擔心你們已被羽林軍捉去了,天幸,雖有點小災小難,兩位夫人尚還無恙。」

    薛嵩的妻子跳起來道:「什麼,薛將軍已經走了,他為什麼不等我。」這中年漢子名叫劉海,本是薛家的小廝,得薛嵩提拔,做了一名百夫長的。劉海道:「請兩位夫人、段大俠、鐵相公和各位大爺進去,待小的慢慢稟告吧。」他見一大群叫化子同來,也覺得很奇怪。

    福隆寺地方很大,被薛嵩這支親軍佔用,作為總部,裡面還有未曾搬走的軍糧。丐幫弟子也不客氣,拿了軍糧便去造飯。

    段、鐵二人陪著薛嵩、聶鋒的妻子,聽劉海細說情由。

    原來薛嵩並非去攻打皇宮,而是帶領親軍,到朔方郡唐皇肅宗駐躁之地投降去了。劉海說:「聶將軍到來的時候,薛將軍軍令已下,正要拔隊起行。聶將軍也曾勸他在此等候夫人,薛將軍說:『現在事機緊迫,探子報道朝廷已在發遣兵馬,朝福隆字而來,咱們若不從速帶領這支軍隊出走,待到大軍合圍之時,就要連最後這點本錢也沒有了。』薛將軍又說:『唐太子新近即位,自立為皇,正在募軍,此去朔方郡,沿途三百里的駐軍(指安祿山的軍隊)又多是咱們的舊部,咱們索性打起反正的旗號,至少會有半數駐軍跟從咱們,到了朔方,還怕唐皇不看重咱們嗎?說不定咱們也可以弄個節度使做做。』聶將軍勸他不動,後來也就和他一道,隨軍走了。只留下小人在此,迎接夫人。」

    薛嵩的妻子大哭道:「到了這樣的緊急關頭,他還只是顧著自己的功名富貴,連結髮之妻都不要了。」段圭璋心想:「薛嵩固然是個小人,但他這次率軍背叛了安祿山,總是於國家有利。」當下說道:「兩位夫人不必悲傷,現有丐幫的武幫主在此,且待風波稍定,兩位夫人可以改裝,由丐幫護送你們到朔方與尊夫相會。」薛嵩的妻子滿面著慚,拜下去道:「多謝段大俠不念舊仇,大恩大德。」段圭璋道:「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咱們進靜室看盧夫人去口巴。」

    盧夫人傷得很重,但神志仍然清醒,竇線娘在旁邊服侍她。她見段圭璋進來,便問道:「薛嵩是不是走了。我的女兒呢?」段圭璋道:「薛、聶兩將軍已往朔方投降唐皇,若梅和隱娘也給他們帶走了。」薛嵩的妻於俯伏床前終道:「姐姐,我家對不起你。」盧夫人道:「不,你家將軍既已改邪歸正,那就是對得起我了。我只遺憾不能見女兒一面。」段圭璋退:「大嫂,你安心養傷。」盧夫人露出微笑,說道:「咱們兩親家當真是多災多難,好在今日還能與你相逢。怕只怕我沒福份見見他們倆小口子完婚了。嗯,令郎呢?他這次沒有同來嗎?」段圭璋怕她更多操心,不想告訴她兒子失蹤之事,說道:「在這兵慌馬亂的年頭,我不敢帶小兒到長安來。」

    盧夫人忽道:「可有官軍向這裡追來麼?」鐵摩勒道:「沒有。」劉海也道:「我也正在奇怪呢,薛將軍說探於已探聽得朝廷(指安祿山之「朝廷」)已發遣兵馬,朝福隆寺而來,但現在已有大半天了,仍未見有風吹草動。」盧夫人陡地精神一振,雙目倏張,帶笑說道:「好,這消息好得很!」

    薛嵩的妻子怔了一怔,連忙問道:「好在哪裡,我仍未明白,姐姐你是女中諸葛,請為我剖析疑團。」盧夫人道:「這很容易明白,安賊本來已經發兵,但如今未到,那當然是中途撤回去了。何以撤回?這不問可知,自是臨時發生了更大的更意外的事情,亦即是比薛、聶二將軍對他的背叛更嚴重的事情了。」段什障點點頭道:「大嫂,你這看法很有道理。既然如此,你更可以安心養傷了。」

    與夫人咳了幾聲,葉了口氣,靠著床背,掙扎著半躺半坐起來,興奮之中又似帶著幾分焦急,焦急著在等待什麼訊息的神情。竇泉娘和薛嵩的妻子過去扶她,她忽地又張開了眼睛,面向著薛嵩的妻子說道:「姐姐,我拜託你一件事情。」薛嵩的妻子忙不迭地說道:「姐姐,你儘管吩咐便是。」

    盧夫人道:「我怕見不著我的女兒了。她現在跟隨薛將軍到了朔方,異日你們夫妻團圓,請你向她說明她的身世來歷。還有,她自小已許配給段大俠的兒子,要是薛將軍給她另找婆家,你千萬要設法勸阻。薛將軍的脾氣我是知道的,倘若你攔阻不得,就請你暗地裡告訴她,叫她出走。這些事都要瞞著薛將軍做的,你辦得到嗎?」

    薛嵩的妻子現出羞愧的神情,低聲說道:「姐姐,你不用擔心,你會好起來的。倘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去做便是。我丈夫他、他搶了你的女兒,不准你們母女相認,這件事我一直抱愧於心。不過,他現在已背叛了安賊,投歸唐朝,段大俠又是救了他家小的恩人,想來他也不會那樣橫蠻,還要做出什麼對不起你和段大俠的事情。」盧夫人苦笑道:「但願如此。」這是表示不相信薛嵩的意思,薛嵩的妻子又是羞慚,又是難過,連忙說道:「姐姐,你放心。倘若那天殺的當真蠻不講理,縱使他殺了我,我也要對你的女兒說明真相。」竇泉娘也道:「大嫂,你女兒是我家的未過門媳婦,我們也絕不會不理她的。少則一年,遲則三載,我們親自到朔方找薛嵩要回媳婦,咱們兩家合成一家,共慶團圓。」盧夫人點點頭道:「這我就放心了。」忽地她又似記起什麼事情,再對薛嵩的妻子道:「我女兒頭上那根風頭玉釵,是段大俠給她當作聘禮的,風口中空,我已將她的身世來歷,寫在紙上,放在風銀之中。倘若事情緊急,你來不及告訴她,或者她對你所說不信的話,你可告訴她這個秘密,叫她從風口裡取出紙團。」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武鐵樵的聲音在外面嚷道:「好,好消息來了,你快進去稟告段大俠和盧夫人!」

    只見一個叫化子匆匆忙忙的奔跑進來,正是武鐵樵派去打聽消息的那個丐幫弟子,一進門來便大聲嚷道:「喜報,喜報!安祿山已被他的兒子殺了!」

    段圭璋方自一呆,忽聽得盧夫人縱聲長笑道:「好呀!安祿山你也有今天,史郎,你在泉下可以瞑目了。」

    竇泉娘叫道:「嫂子,你、你……」只見盧夫人臉上的笑容還未收斂,雙目已經緊閉,垂下頭來,竇線娘在她的鼻端——探,氣息早已沒了。

    薛嵩的妻子失聲痛哭,聶鋒的妻子卻向那丐幫弟子探問詳情。那丐幫弟子道:聽說是太子太保嚴莊主謀,下手的是太監李豬兒。嚴莊現已受封為馮詡王,總攬朝政,現在正由嚴莊出面,召集偽朝文武百官,善安祿山發喪,並奉新皇帝登基。呀,想到這個好消息卻成了這位夫人的催命符!」他雙手一攤,一包人參跌下地來,那是段圭璋叫他買來給盧夫人作「續命湯」的,街上的藥鋪都已關門,他費了許多氣力,好不容易力才偷到—包,但現在已是用不著了。

    段圭璋虎目蘊淚,呆呆地站在盧夫人床前,卻哭不出來。聶鋒的妻子道:「段大俠,且體悲痛,我說一件事情給你知道。安祿山之死實在是盧夫人假手於嚴莊將他殺的。要說主謀,盧夫人才是主謀。」鐵摩勒也將那晚偷聽到的秘密——嚴莊的妻子怎樣向盧夫人請教,盧夫人怎樣替她的丈夫定謀策劃等等事情說了出來,直把眾人聽得呆了。

    段圭璋仰天大笑,笑聲中眼淚滾滾而下,忽地翻身拜倒,說道:「嫂子,你真是女中豪傑,愧煞我輩鬚眉。」這時他才哭得出來。

    眾人正在舉哀之際,武鐵樵派去打聽消息的第二個丐幫弟子亦已回來,他帶回來了安祿山被殺的詳情,業帶來了一個壞消息。羊牧勞已被新「皇帝」重用,兼任「羽林軍」的統領,安祿山原來的副手史思明則掌握了兵權,仍然要稱兵叛亂,搶奪唐朝的江山。

    原來安祿山的「太子」安慶緒庸碌無能,得不到父親的歡心,經常受打受罵,怕安祿山廢立,因此才聽從了嚴莊的唆使,密謀歉父。這一日安祿山在「離宮事變」之後,因為一場「盛會」被鐵摩勒等人搞得一塌糊塗,回「宮」之後,又驚又氣,他本有目疾,一氣之下,雙目全盲。安慶緒偽稱探病,帶了李豬兒進去,安祿山正擔腹而睡,李豬兒手起刀落,一刀就剖開了他的肚皮。安祿山是個大胖子,據說被剖腹之後,肚腸流出了數鬥。這也是李豬兒的幸運,安祿山勇武過人,要是他雙目未盲,李豬兒絕不能將他如此輕易殺掉。

    眾人聽了,一喜一憂。段圭璋沉吟半晌,說道:「嚴莊縱有棄暗投明之心,無奈軍權落在他人之手,他作不得主張,看來他和安慶緒都將變成史思明的傀儡,這場叛亂還要繼續下去。不過,安祿山一死,他們內部勢將引起變亂,敗亡之期,也當在不遠了。」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不過,那是未來的事,現在咱們倒應該提防他們派兵前來,此地還是早早離開為是。」

    當下,段連庫就請武鐵樵前來商議,武鐵樵一口答應,願意護送薛嵩、聶鋒兩家家小到朔方去,薛嵩的妻子自是感激涕零,不必細表。

    剩下來的就是給盧夫人安葬之事,幸喜這福隆寺乃是長安著名的大寺院,平時有些要作善事的人,施捨有許多棺材在這裡,方丈廣智禪師又是聶鋒的好朋友,段圭璋就把安葬盧夫人之事,委託與他,等待他日太平之後,再行遷葬,與她丈夫合塚。

    段圭璋夫婦給她蓋棺,不禁眼淚涔涔而下,竇泉娘歎口氣道:「她臨死以女兒相托,現在她的女兒已有下落了,咱們的兒子卻還未知落在何人之手。段、史兩家的親事真是磨難重重,咱們有沒有福氣要這個媳婦也還未知道呢。」

    鐵摩勒忽地說道:「我正有一事要稟告始丈、姑姑,兩個月前,我碰見空空兒,他說十年之期已滿,現在可以將表弟交還了。」

    段圭璋怔了一怔,隨即叫起來道:「不錯,空空兒當時是曾說過這句話,他說孩子已被另一個人要去了,那人似乎是他所忌憚的前輩,但他願意擔保,至多十年,必定將咱們的孩子歸還。」

    竇泉娘冷笑道:「空空兒的話也信得麼,你們不怕再上一次當?」她壓根兒就不把空空兒的話放在心上,所以十年之約什麼,早就忘記了。

    段圭璋道:「你且先別發脾氣,聽聽摩勒說說,他是怎麼樣遇見空空兒,又是怎麼樣和他談的?」

    於是鐵摩勒就將當日他怎樣被宇文通追捕,後來空空兒怎樣突然出現,幫了他的大忙,等等情形細說一遍,最後說道:「空空兒說,請你們再上玉樹山的玉皇觀找他,三個月的時間內,他不會離開玉皇觀。哎呀,現在已過去了將近兩月,只有個多月的時間了。」

    段圭璋道:「如何?空空兒若是壞人,他也不會幫助摩勒了。況且,只有這一條線索,你就是不相信他,也得去找他一次。」

    竇線娘道:「好吧,若然這次還是騙局,咱們和空空兒拚命便是。」

    他們夫妻爭辯的時候,韓湛一直坐在旁邊微笑,段圭璋覺他神情有異,問道:「韓老前輩有何高見?」韓湛笑道:「我聽說空空兒為人乖僻,行事古怪,武林中有很多人讚他,也有很多人罵他,現在你們賢伉儷對空空兒的看法,也恰好是各走一邊,為空空兒而引起口角,這不好笑麼?其實無須爭論,到玉樹山看看就明白了。老夫反正沒事,要是你們不嫌棄的話,我也想陪你們同去,看看空空兒到底是怎麼個人?」段圭璋大喜道:「有老前輩同去,那是求之不得!線娘,你也可以放心了吧?倘若空空兒真是壞人,騙咱們上當的話,有韓老前輩在場,還怕對付不了他麼?」韓湛笑道:「段大俠客氣了,你們夫妻聯手,還用得上老夫幫忙麼?不過,不是老夫倚老賣老,大約有老夫在場,空空兒也不敢真個動手的。」

    竇線娘悶聲不響,心裡想道:「你雖然是天下第一點穴名家,空空兒也未必便怕了你?說這個話未免太自負了。」段圭璋卻在暗暗奇怪:「韓老前輩素來為人謙虛,怎的今日卻會小覷空空兒,莫非其中另有緣故?」眼光一。瞥,忽見鐵摩-勒也面露笑容,韓芷芬正在朝他打了一個眼色,段圭璋道:「摩勒,你可有什麼話要說?」鐵摩勒道:「沒什麼,我和芬妹都想跟去瞧瞧熱鬧。」其實鐵摩勒卻是知道那個「緣故」的,不過,他經過了這些年磨練,已比從前通曉人情世故,竇線娘既然對空空兒成見極深,因此鐵摩勒也不願意說出來了。

    當下計議已定,一行五眾,立即離開隆福寺。長安正在混亂之中,鐵摩勒又有聶鋒給他的那面腰牌,出城倒是沒遇麻煩。

    他們兼程趕路,這一日到了玉樹山下。一計時日,從長安至此,已用了一個月零三天。還有兩天,便要滿空空兒的三月之約。段圭璋吁了口氣道:「明天晚上,總可以到達山上的玉皇觀了。」

    玉樹山峭拔奇兀,山勢險峻,從山口進去,有一條狹長的山谷,曲曲折折,怪石嶙峋,當真是移步換景,別有洞天。竇線娘道:「圭璋,你還記得那年咱們就是在這個地方被人暗算麼?」話猶未了,忽聽得「嗚」的一聲,—枝響箭,劃過長空,山坡上現出兩個彪形大漢。竇線娘怒道:「好呀,果然又在舊戲重演了!」段圭璋笑道:「這回可不是暗算,咱們遇上了響馬了!」

    鐵摩勒大笑道:「響馬劫道?哈哈,你們的招子(眼睛)可不明亮了,你們知道我是誰?你們劫到賊祖宗的頭上來了?」

    那彪形大漢喝道:「好呀,原來你這小子也是竇家賊黨,老子專殺強盜,看刀!」只聽得嗚嗚聲響,三把飛刀,排成品字,向鐵摩勒飛來。鐵摩勒橫劍一封,「光」的一聲,把一口飛刀磕落,只覺虎口一麻。說時遲,那時快,左右兩柄飛刀亦已同時飛到,鐵摩勒身形貼地,一個「臥虎翻身」,滾出了數丈開外,那兩口飛刀就插在他原來的位置。要是他動作稍遲,便要給飛刀釘在地上。

    就在那大漢發出飛刀的時候,竇線娘也已拽彈弓,三顆金丸,閃電般的向那漢子射去。那漢子在山坡上,聽得暗器破空之聲,身形一縮,躲到大樹後面,三顆彈丸,都嵌在樹上。

    竇線娘冷笑道:「竇家的人來了,你卻怎麼倒變作烏龜縮頭了?」話猶未了,另一個漢子已在喝道:「賊婆娘休得誇口,且看誰是烏龜縮頭?」雙手齊揚,六口飛刀連翩飛至。

    竇線娘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把彈丸似流星般地射出去,她的暗器功夫已到了出神人化的地步,彈丸的份量雖較輕,但一碰上飛刀,就能把飛刀的勁力卸去,但聽得叮叮光光之聲不絕於耳,飛刀與彈丸都同時跌落,滿空中銀光交織,金星飛舞,蔚為奇觀。

    那躲在大樹後面的漢子這時亦已現身出形,也是雙手齊揚,同時發出六兩飛刀,竇線娘的彈弓雖然發射得很快,但到底不能在瞬息之間把十二柄飛刀都打下來,有兩柄飛刀沒有給她的彈丸打中,在空中走了一道弧形,竟然合成了一個銀色的光圈,向她的頸部削到!

    竇線娘無可抵禦,只得霍地一個風點頭,身軀矮了半截,段圭璋身形一掠,寶劍出鞘,一招「橫雲斷峰」,把兩柄飛刀削為四段。

    那大漢笑道:「原來你也變作烏龜縮頭了!」竇線娘大怒,覷準他便是一彈,那大漢來不及發出飛刀,饒是他閃躲得快,腰骨也給打個正著,那大漢叫道:「風緊,扯呼!」和他的同伴一齊向山上逃跑。

    竇線娘氣憤難消,提起彈弓便追,段圭璋道:「咱們趕路要緊,這些小賊麼,不理也罷。」竇線娘道:「你不聽見他們說麼?他們是衝著我竇家來的,豈可不查個水落石出。」段圭璋沒法阻攔,只得與她一同追上山去。

    追過了一個山坳,忽見山頂上有間屋子,似是一個寺院,韓湛忽在後面叫道:「段大俠且慢!」正是:

    奇峰平地起,險難接連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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