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憂患何屬白龍使 老成難得讀書人 文 / 令狐庸
晴兒為人把細,進了這座關王廟之時,眼角一掃,已將裡裡外外察看得清楚,看得出是決無人跡之處,此時卻忽然聞得人聲。聞聲辨位,立即判明神像後面藏得有人。
韋小寶卻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因自來怕鬼,所以也就怕神,他以為神、鬼總是串通一氣的。然而看到晴兒凶神惡煞的樣子,卻又在心裡一個勁兒地禱告:「天靈靈,地靈靈,關王菩薩快顯靈,解救得弟子韋小寶出了苦難,弟子一定重修廟宇,再塑金身。」
晴兒雖是年青,武功識見卻比韋小寶不知強出了多少,她處變不驚,應變迅急,刺向韋小寶的匕首,突地朝後面關王爺扔去,就見關王爺的腦袋,被齊斬斬地削掉了,摔得粉碎。
晴兒接著轉身,手中長鞭宛若蛟龍,一套「神龍鞭法」出手,上下左右,抽在關王爺失去了腦袋的身子上。
扔出匕首、鞭打關王,都發生在瞬間。韋小寶看得眼花繚亂,暗道:「晴兒這小花娘出手快疾、狠辣,比雯兒那個小花娘卻又高明了幾分。」
晴兒站定,冷笑一聲,道:「誰敢在本站娘面前裝神弄鬼?」
話音剛落,就見關王爺的身子,猶如刀切的一般,一塊一塊的呈尺餘大小的四方形狀,一起跌落下來。韋小寶更是伸長了舌頭縮不回來,他暗暗思忖:「若是讓老子慢慢地使刀子剁,也能將這位倒了八輩子霉的關王爺切成碎塊;然而若是像晴兒這等使鞭子抽,老子就極難做到了;似這等抽了當時不碎,過了好一會兒才一起落下來,老子是無論如何連想也不敢想的。」他於武功一道知之甚少,不知道晴兒那一套「神龍鞭法」之中,且不說蘊涵了極為深奧的內功,就是那力道拿捏之準,也不是一朝一日之功。
泥塑的關王爺寸寸脫落,轟然倒下,煙塵散盡,卻見關王爺的位子上,站立著一位五短身材的老者,長髯過胸,面上卻毫無表情,顯見戴了人皮面具。
晴兒一怔之下,冷笑一聲道:「藏頭露尾,是甚麼好漢!」長鞭卻又揮出,如鞭打關王爺一般,上下左右地獨打在老者的身上。老者並不閃避,也不還手,任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自已的身上,口中兀自讚道:「好鞭法!」
關王爺泥雕木塑,都在晴兒的「神龍鞭法」下—寸寸碎裂,老者血肉之軀,任自己抽打,還口出贊語,這對睛兒來說,實在是一個極大的譏諷。晴兒生性剛強,何曾受到這等羞辱?銀牙一咬,道:「遲早有你討饒的時候!」
老者站立不動,不閃不避,不招不架,任晴兒將十八路「神龍鞭法」使完,鞭鞭招呼在自己的身上,卻是連老者的衣衫也沒有損傷。
那老者依然笑嘻嘻的,如被抽打得十分舒服一般,道:「女娃兒不成,給我老人家撓癢癢麼?」
晴兒緊咬嘴唇,竟然不講鞭法,只將神龍鞭如潑婦打架般沒頭沒臉地抽向老者,老者依舊巍然不動。韋小寶看得大樂,若不是被點了啞穴,他便會喊叫出聲:「惡人還得惡人磨,小魔女今日活見鬼啦!」
晴兒知道老者的武功實在是深不可測,不由得氣急敗壞,猶如背後有眼一般,似乎聽到了韋小寶幸災樂禍的心聲,忽然轉身,鞭子便迎面向韋小寶抽來,恨聲道:「姑娘打不過他,還殺不了你麼?」
韋小寶正暗自高興,哪裡提防鞭子說到就到?不要說他穴道被點,渾身動彈不得,便是公平對敵,也決不是晴兒的對手。轉瞬之間,鞭子已到腦門,韋小寶暗道:「乖乖不得了,韋小寶今日要歸位!」
他自思必死無疑,心中害怕之極,穴道被點,想閉上眼睛也是不能,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腦漿迸裂,死於非命。
鞭子灌注的晴兒幾近瘋狂的內力,即將擊中韋小寶腦門的分際,鞭梢忽然停止不動了,如同一條死蛇,在韋小寶的眼前微微地晃蕩。韋小寶大是奇怪,定睛一看,原來晴兒也如自己一般,被人點了穴道。韋小寶大喜,倏地跳了起來,道:「臭花娘,你也有今日麼?」
一語既畢,發覺自已的身子能動了,也能說話了,揣摩道:「定是那位老前輩使『隔山打牛』的上乘內功,既點了那小魔女的穴道,又助我打通了災道。」「隔山打牛」屬於劈空掌一類的內功,韋小寶曾看到師父陳近南使過,是以識得。
他極想打晴兒兩個耳光,見了她滿眼怨毒,卻沒有敢下手。見那老者還站立不動,便走向前去,施禮道:「多謝前輩救命,若不是,韋小寶可就乖乖不得了啦。」老者拉住他的手,道:「你這後生倒是有些意思,你為甚麼不問我尊姓大名啊?」韋小寶搖頭道:「你如願意告訴我,自然會自己告訴我的;不願意告訴我,我問了又有甚麼用?或者壓根不說,或者編了甚麼阿貓阿狗的,我又去哪裡查去?」
老者道:「你倒是爽直,只是在官場待得久了,將江湖的情義看得淡了。我一直在黃河岸邊走動,管些閒事,江湖上好朋友給我臉上貼金,都稱我一聲『黃龍大俠』。」
韋小寶心道:「黃龍大俠?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老子的江湖渾號是小白龍,一條黃龍、一條白龍,咱們哥兒倆倒是一對兒。只不知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兩龍卻是爭也不爭?」口中卻道:「晚輩在江湖上識見可是—塌湖塗,不知黃龍大俠的令名,前輩莫怪。晚輩感謝黃龍大俠的救命之恩。」
他實話實說,黃龍大俠心中極是喜歡,道:「江湖人物見面,便是甚麼『如雷貫耳』,其實大都言不由衷。我自己的令名我自己都不大知道,又能『貫』別人的甚麼『耳』了?
韋兄弟,你這樣說我極高興的。」
韋小寶暗自得意:「這有甚麼稀奇。老子看你行事這等藏頭露尾的,自然不願意讓人知道真面目,便拿那樣一套話應付了。好比賭牌九,摸清羊牯的稟性,才能叫他乖乖地掏出銀子。」
黃龍大俠走到晴兒面前,道:「女娃兒,你的穴道卻不是我點的。你的神龍鞭法使得不錯,可惜太過狠辣。你師父與你說過沒有,若是敵人的內力太強,將神龍鞭法的內力反擊回去,那將如何?」
晴兒的眼裡忽然現出驚恐之色,義父曾鄭重其事地再三告誡過她與妹妹雯兒:「神龍鞭法武功獨到,天下難逢對手。不過若遇強手,將內力反擊過來,那凡是擊中對方的內力,就會全部反擊在自已的身上。切記!切記!」
晴兒方才每一鞭都傾注了全力,雖擊在黃龍大俠的身上,對方卻毫無損傷,這樣一鞭一鞭地反擊回來,她自己的穴道被自已點了,那是小事,中了神龍鞭後,毒發骨爛,不治身亡,哪裡解得?
黃龍大俠「哼」了一聲,道:「女娃兒不知天高地厚,自食其果,那也叫無可奈何了。」
韋小寶心裡極是痛快,暗道:「小花娘凶神惡煞,活該。」卻又看到晴兒楚楚可憐的模樣兒,心下又有所不忍:「這麼美貌的小花娘從此死了,怪也可惜的。便是送在我媽媽開的揚州麗春院裡做婊子,嫖客大約也少不了,也能賣些錢呢。」便道:「前輩,你老人家大人不記小人過,發發慈悲,將就著救她一命罷。」
晴兒的眼裡,竟閃過一絲感激的目光。黃龍大俠不知他心裡的骯贓念頭,讚道:「她那樣待你,你卻反為他講情,韋兄弟,你也是宅心仁厚的。」
韋小寶心道:「摘心?摘了心仁厚還有甚麼用處?…啊,不好,這黃龍大俠只怕是生番,要摘了人心下酒。」
黃龍大俠拉了韋小寶,道:「自作孽,不可活,韋兄弟,咱們還有要事要辦,這便走罷。」韋小寶還想再說,身子早已騰空,身不由已地跟著黃龍大俠,如飛一般地走了。
韋小寶幾乎足不點地,毫不費力,依傍著黃龍大俠,剎那間十餘里出去了。他心道:
「這門騰雲駕霧的武功,比起神行百變,卻又強了許多。特別是不用自己費力,不似神行百變,要自己跑得氣喘吁吁,時候長了,還得被人追上。若是能學了來逃命,倒是呱呱叫,別別跳。只不知這條古怪黃龍肯不肯教?」
韋小寶道:「黃龍大俠,你老人家的輕功高明得緊啊!」
黃龍大俠道:這算得了甚麼?江湖之上,武林之中,講起武功,哪有比得上天地會陳總舵主與九難師太的?」
韋小寶忖道:「聽他的口氣,不但知道我的身份、來歷,於我的兩位師父也極為推崇。
既是如此,倒也不可隱瞞了他,省得他說老子小氣。」便故作驚喜狀,道:「原來你老人家是晚輩兩位師父的故人,晚輩真是失敬得緊了。」
黃龍大俠搖頭道:「『為人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在下從來不敢以英雄自居,哪裡能得見陳總舵主與九難師太的金面?」
韋小寶道:「其實我兩位師父常道:『武功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裡敢以武功第一自居?』還有甚麼尺啊寸啊,短啊長啊甚麼的,我這人不識字,可就不懂得了。」
黃龍大俠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韋小寶說:「正是這話,我兩位師父都說過的,你老人家也這樣說,可見英雄所見那個一模一樣。」又道:「前輩……」
黃龍大俠打斷了他的話,道:「韋兄弟,不要張口前輩閉口前輩的,我癡長了幾歲,韋兄弟如看得起我,便稱我一聲大哥罷。」
韋小寶心道:「老子與皇帝也敢稱兄道弟,稱你一聲大哥,也是往你這張殭屍般的醜臉上貼金了。」便道:「大哥既如此說,小弟也就不客氣了。大哥,你的這門輕功,不太好學罷?」
黃龍大俠道:「這是『輕功提縱術』,學起來倒是並不繁難,憑兄弟的資質,有上十年的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無論甚麼武功,只要是費時費力,韋小寶便不願意去學它。否則他的兩位師父都是武林絕頂高手,何至於弟子的武功這等差勁?是以韋小寶便不再吭聲了。
黃龍大俠怕韋小寶以為自己推托,便道:「兄弟,等閒了下來,咱們再共同揣摩武功。
不過,如今卻有一件天大的事體,等著你去做呢。」韋小寶問道:「甚麼事啊?」
說話間,黃龍大俠攜著韋小寶的手,來到了一所深宅大院旁。大院的週遭密集地佈滿了兵丁。雖是夜暗,然而刀槍閃爍,顯見戒備極是森嚴。
韋小寶心中驚異不定,卻是極為高興:「既是朝廷兵丁,便是老子的大本營了。你黃龍大俠也罷,白龍大俠也罷,不管你是甚麼路道,進了老子的大本營,便是老子說了算,若是不聽話,老子一樣扒了你的褲子打屁股。」
黃龍大俠拉著韋小寶,閃身在院外一株樹後,突然出手,一件暗器劃了個弧形,落在右前方,發出一聲響亮。前面的兵丁聽得,紛紛向響聲處跑去。黃龍大俠卻乘機拉起韋小寶的背心,縱身上了院牆。接著腳尖在院牆上一點,兩人如大鵬展翅,已落在了十餘丈外院子中間的一棟高大的房頂之上了。
他兩人身子尚未站穩,忽聽屋頂之上,一人沉聲道:「甚麼人?留下來!」黃龍大俠也不答話。腳尖在屋脊上踢起,一塊瓦片應聲飛向暗中的人物。那人悶哼一聲,倒在屋脊,顯見被點了穴道。
黃龍大俠將晴兒扔在關王廟的匕首塞在了韋小寶的手中,說著,右足在屋頂一跺,「嘩啦啦」,屋頂頓時出了一個大洞。黃龍大俠將韋小寶從洞口扔進室內,口中道:「韋兄弟,好自為之。」自己身形一晃,已然消失在夜暗之中了。
書小寶驚呼一聲,摔落下來……
這房屋極為高大,韋小寶身子摔落,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正跌落在一個官員的懷裡,手中的巴首,正割在一幅絹上,只聽得「嚓拉」一聲,那絹裂成了兩半。
那官員險些摔倒,吃驚之餘,喝道:「甚麼人?拿下了!」韋小寶躺倒在地,摔了個發昏章第十一。聞聽那官員的聲音,定眼一看,忙道:「康親王麼?是我,我是韋小寶啊。」
這官員正是康親王傑書。康熙初年,顧命大臣鰲拜當權,排擠康親王一系。康熙利用韋小寶,使計除了鰲拜,康親王一系才復出重用,是以康親王內心極為感激韋小寶,何況韋小寶聖眷甚隆,在康熙面前言聽計從,說一不二,因在私下,康親王與韋小寶以兄弟相稱。此時看到韋小寶,猶如憑空揀了個寶物一般,忙扶起他,道:「韋兄弟麼?
你怎麼來了?摔疼了麼?」
韋小寶爬起來,一邊揉著屁股,一邊「哎呀呀」地叫喚,罵道:「他奶奶的姓黃的,你要摔死者子麼?」他不知道黃龍大俠姓甚麼,便派了他姓「黃」了。
康親王問通:「甚麼姓黃的?如此大膽,敢得罪韋兄弟?不要命了麼!來人,替我去捉那姓黃的,為韋兄弟出氣。」
韋小寶急忙擺手道:「算了算了,那人武功實在太過高強,咱們這些侍衛老爺,不是他的對手。」又道:「王爺,你怎麼來了這裡?」
康親王先不回答韋小實的話,將手中甚麼東西塞進了懷裡,向堂下的人揮揮手,道:
「將欽犯先押下去。」韋小寶這才看到,堂下跪著一個花白鬍子的清瘦老者,旁邊放著—個二品頂戴。韋小寶心思歷來轉得極快,尋思道:「一定是哪個二品大員犯了罪,康親王來宣讀聖旨的。」
一幫差役「喳」了一聲,將那摘了頂戴的官員帶了下去。
康親王接著便讓人整治了酒席,為韋小寶壓驚。韋小寶半日沒有吃飯,肚子已是餓得緊了,便大塊朵頤起來。
卻見康親王始終悶悶不樂,笑道:「王爺請奴才吃飯,敢情捨不得銀子麼?等回了京,奴才請你也就是了。」
康親王勉強笑笑,道:「韋兄弟說笑話了。不過……
唉,事到如今,其實也怪不得韋兄弟。」韋小寶道:「到底甚麼事啊,將王爺急成這個樣子?」康親王從懷裡掏出剛剛塞進去的東西,鄭重道:「韋兄弟請看。」
韋小寶一看,原來那是一件聖旨,卻被從中撕成了兩片。韋小寶道:「誰這樣大的膽子,敢…」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頓時大吃一驚,道:「難道剛才,我摔下來的時候……」
康親王默默地點點頭,他所愁的就是這件事,剛才他正在宣讀聖旨,韋小寶正巧摔落下來,無巧不巧,手中匕首將聖旨裁成了兩截。劃破聖旨,這可是殺頭抄家的滔天大罪啊?看韋小寶害怕,康親王忙道:「事情出了,也是沒有辦法。好在韋爵爺聖眷甚隆,想來皇上也不會追究的。」
韋小寶心道:「好啊,你將一切過錯都推在老子頭上了麼?」想了想,便道:「王爺,急也沒用,你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我,咱們也許能想得出那個萬全十萬全之計甚麼的。」
康親王依舊沒精打采,心道:「憑你一個小小的弄臣,又有甚麼大的方略了,能將這等塌天大禍消彌於無形?」
說道:「韋兄弟,你於方面大臣,或許還不熟悉,剛才跪倒聽旨的,是河督靳輔。」
韋小寶問道:「就是那位治理黃河八年的河督靳輔麼?」
康親王點頭道:「正是他。韋兄弟也認識麼?」
韋小寶道:「聽說那人能幹得緊啊,王爺為甚麼抓他?」
康親王道:「我只是奉旨行事而已。靳輔這個人麼,修了八年黃河,外面口碑也是不錯的,不知怎麼得罪了朝中親貴,就有人告他,說他修河的方略不對,皇上便將他撤職拿辦了。可旨意剛下,又有人說他貪污河工經費,皇上大怒,罵他沒有天良,便命我迎來,將他就地審問,就地正法。如今聖旨撕裂,如何殺得了朝廷二品大員?唉,這是天意,天意!」
韋小寶一聽是這麼回事,恨不得摑他兩個耳光:「他一品也罷,二品也罷,反正腦袋掉了,還哪裡能看聖旨?至於這裡的活人,誰敢多嘴,也沒見過為了一個死二品,硬去得罪一個活王爺的。」
他輕鬆起來,剛說得一聲:「王爺,」忽聽得耳旁響起了細如蚊蚋的聲音:「韋兄弟,沿黃數百萬生靈,性命都繫於靳輔一人身上:靳輔的性命,又繫於你韋兄弟一人身上。救得靳輔,咱們兄弟相稱,沒有話說,救不得靳輔,哼哼,韋小寶,你掂量掂量你有幾顆腦袋!
黃龍大俠武功低微,就算你是朝廷庇護,殺你不得;你七個老婆武功高強,也算殺她不得;殺你兩個兒子,總是游刃有餘了罷?」
說罷,又是連聲冷笑。笑得韋小寶渾身起雞皮疙瘩。
韋小寶道:「王爺,你聽到有人說話麼?」
康親王側耳細聽,道:「沒有啊。」
韋小寶明白。黃龍大俠是在用「傳音入密」的功夫給自己說話,心裡罵道:「他娘的姓黃的,你要殺老子的兒子,不是教老子絕後了麼?老子甚麼險都能冒,就是這斷香火的事,萬萬不做。」
韋小寶打了個冷顫,暗道:「老子做事,歷來是顧頭不顧腚的,今日卻只好顧腚不顧頭了。」
思忖已定,一拍大腿,對康親王道:「王爺原來愁的是這個。幸虧我早來了,要是來得晚了,可就,可就……」「可就」怎麼樣?書小寶一時想不起來,便道:「那也不用提了。」
康親王急忙問道:「韋兄弟,難道皇上另有旨意麼?」
韋小寶道:「旨意麼,這樣……」韋小寶心道:「撒謊只能撒個大概差不多,撒得太實了,事後卻是沒有圓謊的餘地了。」道:「王爺,我若是來得晚了,可就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
康親王是滿清貴族,哪裡懂得韋小寶老家揚州的市並俚語?以為他有甚麼旨意不便叫自己知道,忙道:「韋兄弟,不必再說了。有韋兄弟主持大局,我一百二十個放心。」
韋小寶暗暗叫苫:「他奶奶的,我能主持甚麼大局了?
你無非是想將大禍叫我主持罷了。」當下,便對康親王道:「王爺,我想提審提審那個靳輔,不知成不成?」
康親王一迭連聲道:「成,成,怎麼不成?」
當下撤了席,便喝叫手下將靳輔押了上來,待得靳輔磕了頭,康親王道:「這位是鹿鼎公韋爵爺,他問你的話,你要據實回答。韋兄弟,我還有些小事,就不奉陪了。」
靳輔是待罪之身,跪在地上不得起來。韋小寶慢慢地看著他,靳輔黑瘦,鬍子灰不灰,黑不黑,一副晦氣模樣。
韋小寶越瞧越氣,心道:「就這糟老頭子,是你姓黃的十七二十八代祖宗麼?也值得老子拿身家性命相陪!」
韋小寶慢慢地將蓋碗打開,用碗蓋蕩著茶葉,飲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道:「靳輔,你知罪麼?」靳輔低頭道:「犯官知罪。」韋小寶心中得意,道:「你知甚麼罪啊?」靳輔道:「犯官治河八年,未將黃河水患徹底治理好,對不起沿黃數百萬百姓,實屬罪無可赦,罪大惡極。」韋小寶重重地將茶碗朝桌子上一放,喝道:「大膽靳輔!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麼?」
靳輔忽地將頭抬起,目中閃出灼灼的光,沉聲道:「韋大人,事到如今,我還有必要狡辯麼?」
「你——」韋小寶忽覺語塞,暗道:「他奶奶的,老子這是審犯人麼?簡直是被犯人審了!」想起康熙十來歲時親審鰲拜,那尊貴威嚴、詞語鋒利的氣勢,不由得暗暗洩氣:「皇上、大官,看來真不是尋常的人就能做的。」將桌於一拍,喝道:「來呀!」
如狼似虎的差役「喳」了一聲,湧出了七八個。韋小寶直直地看著靳輔,靳輔的目光與他對視,那靳輔竟大義凜然,毫不退縮。
韋小寶心道:「這人一副酸丁模樣,倒是有幾分骨氣。
大凡有骨氣的人,本事必是有的,倒不可太簡慢了他。」便生了幾分敬佩,學著戲文裡的腔調道:「快與我擺上酒席去者。」
欽差行轅,一切具備。不一會,酒席擺上。韋小寶請靳輔入席,靳捕冷笑道:「想必朝廷體念老世,讓韋爵爺以酒席為犯官送行麼?稟告韋爵爺,犯官原先是個酒捅、酒鬼,可自從接了河工的差使,怕誤了皇上的大事,已是八年滴酒不沾了。韋爵爺的一番心意,犯官心領了。」
韋小寶笑道:「你難道怕酒裡有毒麼?」
靳捕昂然入席,端了杯子,一飲而盡。
韋小寶也陪了一杯,道:「老爺子,我一路上聽得人說,你的治河方略好得緊啊,看你也不是糊塗人,好好的治著黃河,怎的得罪了皇上?」靳輔略一遲疑,見韋小寶並無惡意,道:「『因人設事,因人廢事』八字而已。」
韋小寶道:「甚麼『寧人吃食』、『寧人不吃食』,不瞞老爺子說,我這人斗大的字認不得兩筐,甩文是甩不來的。
你直截說,我或許能夠幫你個小忙。」
靳輔知道,旗人以馬上得天下,是以特為重武,不通文墨的旗人比比皆是。靳輔不以為怪,當下略一思忖,將一杯酒灑在桌子上,以手指引流,道:「韋爵爺,這好比是黃河,它自上游流下後,由於河水中裹帶了大量的泥沙,日積月累,河面已然高出了地面數尺。是以每到河汛時節,常常決堤成災,泥沙懼下,沿黃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僅僅康熙元年到十六年,黃災就鬧了六十七次之多。當今皇上體念民情,決心根治黃患,實乃是堯舜禹湯……」
靳輔自己覺得明白如畫,韋小寶聽得卻依然不得要領。「堯舜禹湯」四字,卻是聽著耳熟,像是自己常常用來討好康熙的詞兒,別的事兒韋小寶倒是寧願馬馬虎虎,拍皇上馬屁的機會,他卻從來不願放過,立即接口道:「那是自然,皇上『鳥生魚湯』,普天之下,哪個不知,誰人不曉?」
靳輔一怔,道:「鳥生魚湯」
韋小寶喜說成語,十個之中,總有九個半是錯的,至於錯在何處,卻又從來不去根究。
將「堯舜禹湯」說成「鳥生魚湯」,康熙就曾親口糾正過他多次,只是他不願動腦子想明白,便不耐煩道:「老爺子是有大學問的人,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麼?鳥生魚湯,就是一碗好湯……總而言之,不是差勁的湯。老爺子,你還是簡單捷說罷,說多了我記不住,可要睡覺去了。」
靳輔滿腹冤枉,幾近做了冤鬼,好不容易有了訴說的時機,哪裡肯放過?真的怕韋小寶走了,也顧不得考究甚麼好湯、壞湯,忙道:「韋爵爺請看,桌子上的酒水沒了管束,哪兒低便朝哪兒流,要管束住它,只得將四周修好堤壩。」說著,將一雙筷子一左一右,夾住了橫溢的酒水,那酒水沿著筷子向低處流去。
韋小寶遇事雖說不求甚解,頭腦倒是極為聰穎,點頭道:「我明白了,老爺子的主意,便是將河堤加固,不使黃河衝出河床,也就是了。」
靳輔忘記了自己是欽犯,一拍桌子,道:「您老聖明,加固河堤,方能徹底根治黃禍……」
靳輔是遼陽人,順治年間考取國史院編修,後來外放安徽巡撫,不久又調回朝廷任武英殿學士。擔任河道總督後,他與他的高級幕僚陳潢輕車簡從,順著河道逆流而上,視察了上游的情狀;又順著河道向下走,視察了下游的情狀。這樣的實地勘察整整做了三個月,才回到了河道總督衙門,仔細密閱了文獻資料中有關黃河、運河、淮河水災、水利的記載,兩相對照,才審慎制定出了治河的具體方略。
靳輔的治河方略,大致有四條:一、因黃河下游與運河、淮河在地理上很靠近,黃河水流不暢時,河水往往沖決河堤,奪取運河、淮河河道,因此應將三河視為一體,通盤治理;二、鞏固河提,束水攻沙,將河床逼緊,使水流加速,增大河底淤沙的力量;三、在適當地段開鑿引河和修築減水壩,使河水暴漲時有宣洩的地方而不至於沖決堤防;四、在堤防的迎水面修築坦坡,緩減洪水對堤岸的衝擊。由於方略得當,八年下來,水患已是大為減少。
加之歷任河督,黃河沒有修好,自己卻肥得流油,而靳輔卻兩袖清風,一塵不染,是以治河伕役和兩岸百姓,都說他是龍王轉世,能治水而不貪財。
靳輔連說帶比劃,總算弄得韋小寶明白了。又取了紙筆,畫了一幅草圖,指點給韋小寶看,哪裡該多植柳樹,哪裡該開鑿引河…,韋小寶心道:「小皇帝是個認真的人,這兩年只怕更難糊弄的。若想救得這糟老頭子一命,說服小皇帝收回成命,這圖卻是用得著的。」便將草圖揣進懷裡。
靳輔治河成效甚大,引起朝中大臣的妒嫉。以大臣於成龍為首,對靳輔發起了攻擊,提出開下河,即疏浚黃河人海口的主張,否定了靳輔的治河方略。於成龍並且在朝中拉攏了一大幫人,說動了康熙,使得康熙震怒,這才出現了先下旨將靳輔革職查辦,復又派了康親王傑書,立殺靳輔。
韋小寶聽了原委,沉吟半晌,道:「將入海口挖深,若是海水倒灌,豈不是黃患未除,又來了海患?」
靳輔如遇知己,嘴唇顫抖,老淚欲滴,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他「撲通」—聲跪倒在地,道:「韋爵爺,犯官死不足惜,只是求你一件事。」
韋小寶道:「老爺子,你有話便說,這是做甚麼?」
靳輔道:「犯官冒犯天顏,實屬罪該萬死,只是要請韋爵爺奏明皇上,河督再派何人,治河的方略卻不能更改。
我替沿黃千千萬萬的百姓,懇求韋爵爺,懇求韋大人了!
只要不改治河之道,使得八年之功不至毀於一旦,沿黃百姓免做魚鱉,我靳輔雖死無憾,死也瞑目!」靳捕說著,老淚縱橫。
韋小寶心道:「這書獃子真正呆得可以,腦袋都要搬家了,還管它甚麼這道那道的?」
他雖說做了這麼大的宮兒,卻全是因為機緣巧合,素不關心甚麼國計民生的大事,見了靳輔這等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副憂國憂民的神態,也不禁情為之動。
韋小寶義形於色,一把將靳捕拉起,道;「靳大人說甚麼話?你這河督做得好好的,哪裡就有更換之說?你回去好好做罷。」
靳輔幾疑自己聽錯了,語無倫次道:「韋爵爺,這,這……"韋小寶一拍胸脯,道:
「你放心,包在我的身上就是。
總而言之一句話,靳大人,皇上鳥生魚湯,是聖明天子,不是差勁的湯。咱們做臣子的,時時得記著皇恩浩蕩才是。」
靳輔淚流滿面,北面跪倒,叩頭連聲,道:「皇恩浩蕩,皇恩浩蕩!」又給韋小寶連連作揖,道:「感謝韋爵爺援手之德,靳輔今生不得補報,來生做牛做馬,也要報答韋爵爺的大恩大德。」
韋小寶將靳輔的二品頂戴親手替他戴好了,自作主張,也不讓他告別康親王,便教他回河工去了。
韋小寶翹起二郎腿,自斟自飲,得意好一陣子:「老子去了一回台灣,銀子撈了一百多萬,還得了無數的萬民傘,說老子救了滿台灣的子民,這一回作主放了靳輔老兒,又是救了沿黃百姓——老於可是功德無量啊!只不知靳輔老兒拿甚麼謝我?萬民傘倒是不必,老子的銀子只出不進,豈不坐吃山空?靳輔老兒若是識相,孝敬老子百十萬兩銀子,也就是了。」
恣悠悠地高興了一會兒,忽見康親王從屏風後面出來,韋小寶的心裡才「突地」打起了小鼓:「老子割碎了聖旨,又放了欽犯,這事兒鬧得忒也過格了,就算小皇帝網開—面,老子脖子上的這顆腦袋,只怕也萬難保全。這倒怎麼辦?」
康親王傑書一豎大拇指,笑嘻嘻道:「韋兄弟,這等事兒,也只有你這樣的擔待,換了我,可就沒有這等膽量了,靳輔的這份冤枉,只好教地帶到棺材裡去啦。」
韋小寶心裡怒極:「他奶奶的,你沒將聖旨看好,教老子不小心割裂了,老於走投無路,一不做二不休,才放了靳輔老兒,你倒站在岸上看失火,好自在麼?不成,老子不把你拉下水,老子不姓韋!」
他眼睛一「骨碌」,故意壓低了聲音,道:「王爺,韋小寶有幾顆腦袋,敢做這樣滅九族的事兒?」康親王忙道:「韋兄弟,難道這是皇上的密旨?」韋小寶心道:「這『密旨』二字是你說的,可賴不掉了。」嘴上卻故作驚詫道:「王爺也知道了?」
康親王道:「我只是揣測而已。韋兄弟,不知皇上的密旨都說了些甚麼?」
韋小寶反問道:「王爺先不問這個,依你說,這靳輔做河督,是有功呢還是有罪?是大大的忠臣呢,還是大花臉奸臣?」
康親王出身皇族,自是深得做官為宦之通,暗自揣摩,自己奉旨捉拿靳輔,並且格殺勿論,韋小寶一來便割裂聖旨,又作主放人,不奉皇上密旨,他再恃寵而驕,也沒有這樣的膽子,因之壓低了聲音,說道:「韋兄弟,你知道皇上為甚麼要將靳輔就地正法?」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皇上沒說,我也沒問。」
康親王道:「靳輔這人做了八年河督,使得沿黃百姓得益不少,加之他不似以往的河督,河患未除,私囊早飽,他卻是治河八年,兩袖清風,是以深得百姓愛戴。聽得將這樣的忠臣革職問罪,沿黃百姓大被激怒。有一個自稱黃龍大俠的人,竟要聚眾鬧事,劫持囚車。
皇上怕激起民變,要我秘密處死靳輔。」
一聽「黃龍大俠」的名頭,韋小寶不由得大抽一口冷氣,說道:「王爺見到那姓黃的沒有?那人的武功厲害之極,不,他使的不是武功,直截就是魔法……啊,王爺,你的衛士,只怕已被他殺害在房頂上了。」
康親王身具武功,一縱躍上桌面,又一縱抓住了房梁,一個「鷂子翻身」,已自韋小寶方才跌下的洞口上了房頂。韋小寶讚道:「好身手!」話音未落,康親王手中提了一人,已是輕輕躍了下來,站立在廳堂之上了。
那人正是被黃龍大俠使腳尖踢了屋頂的一塊瓦片擊中的王府衛士。只見他此時如同麵條一般,軟癱在地。韋小寶想伸手拉他,康親王搖搖頭道:「不中用了,他週身筋骨寸斷,早已死了。」
韋小寶奇怪道:「筋骨寸斷?我親眼所見,那姓黃的甚麼黃龍大俠。只是用腳挑了一塊瓦片,打了他一下,怎麼就筋骨寸斷了?」
康親手面色凝重,沉思著沒有回答。
這衛士是康親王用高薪聘請來的衛士總管,武功在江湖上巴臻一流。便是一等一的高手,數十招之內,也難將他擊敗,而這黃龍大俠只有腳尖挑了一塊瓦片,便將他筋骨寸斷,死於非命。
康親王自言自語道:「武林中哪有這等人物?看這手法,是丐幫的無毒大功法,可是,丐幫幫主成龍,兩年前便已去世,後生小輩之中,也沒聽說有人練成了這門武功的啊?」
韋小寶不知康親王招募了不少武林高手做王府保鏢,是以知道不少江湖上的事情,他心道:「乖乖的隆冬,康親王對江湖情事,曉得的比小白龍韋小寶還多呢。」插話道:「王爺,黃龍大俠決不是丐幫的人,我親眼見他將丐幫的一個女魔頭懲治得不死不活…」
他為人乖巧,知道江湖上的事情不易在康親王面前隱瞞,便一五一十地將自已赴京,如何讓睛兒擄了去,晴兒又如何在關帝廟裡遇到了黃龍大俠,黃龍大俠如何懲治了她,又如何將自已帶來了這裡……一一說了,又道:「王爺,你道這姓黃的黃龍大俠找誰來了?」
康親王心頭一陣發冷,道:「難道…,難道他要找我麼?」
韋小寶故意壓低了聲音,道:「正是這樣,他說,王爺不是鳥生魚湯,是碗大大的壞湯,殘害勒輔這樣的忠良,非…非……王爺,他的那些惡毒言語,我可不敢複述了。」
其實韋小寶的謊盲,是紙糊的燈籠一戳就破。
「堯舜禹湯」之類的言語,是專門用在皇帝身上的,黃龍大俠怎會這樣稱呼一個親王?
韋小寶不學無術,便到處以「好湯」、「壞湯」區別忠臣、奸臣了。只是康親王想到黃龍大俠武功如此卓絕,手段如此狠毒,若是硬闖了進來,王府的這些衛士,哪裡是他的對手?只怕週身筋骨寸斷、躺倒在地的不是衛士總管,而是自已了。是以忽略了韋小寶言語的破綻。
韋小寶看他臉上變了顏色,心中暗暗得意道:「你想站在岸上看失火麼?天下也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兒。」
韋小寶義形於色道:「王爺,我自從進宮之後,多得你的相幫,便是拼了性命,也得維護你老人家的周全。我便苦口婆心,勸姓黃的黃龍大俠道:『康親王勇擒大奸臣鰲拜,是鳥生魚湯,不是差勁之極的湯。黃龍大俠,你要殺,(缺一些)說著,手指圖紙,一一說明,哪裡應當栽種柳樹,哪裡應當加固河堤,哪裡應當修築引河……說得康熙不斷點頭。韋小寶看了,心中得意非常。
康熙聽完了,來回踱步,半晌問道:「小桂子,這番話可是黃龍大俠說的麼?」
韋小寶道:「是他親口對奴才說的,只是他一個山野草民,江湖莽漢,識見大約也高明不到哪裡,說錯了,皇上不與他一般見識也就是了。」他的這一番話,明著說的是黃龍大俠,實則是為自已留了退步。這是韋小寶的聰明之處。
康熙自語道:「嗯,好一個因人設事,因人廢事!哼哼。」忽然轉過身來,面對韋小寶,冷笑連聲道:「韋小寶,你好大的膽哪。」
韋小寶嚇了一跳,道:「皇、皇上,奴才不明白你的意思。」
康熙道:「哼,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來問你,方纔的那一番話,當真是你聽得黃龍大俠親口說的麼?」
韋小寶結結巴巴地說道:「奴才這兩年腦子變得糊塗之極。除了皇上的話,其餘的甚麼人說了甚麼話,有時候在腦子裡胡亂攪合,亂成一鍋粥。」
康熙手指點著韋小寶的腦門,道:「我把你這欺君罔上的奴才!我也知道,黃龍大俠是一條粗魯漢子,能說得出『因人設事、因人廢事』這等的話麼?加固河堤,束水攻沙,憑他黃龍大俠,黑龍大俠能有這樣見地麼?你倒是給老子說說看。」
韋小寶頓時汗流挾背,暗自叫苦不迭:「我忒也粗心了些,硬將靳輔書獃子的話,栽髒到了同老子一般無二的黃龍大俠身上,如何糊弄得了精明過人的小皇帝?…不過小皇帝對老子自稱老子,倒像是沒有甚麼惡意。」
韋小寶自幼混跡妓院伺候嫖客,稍大便混跡宮廷伺候皇帝,沒有甚麼學問、武功,一雙察言觀色的眼睛倒是練得爐火純青。在他與康熙的特殊交往中,康熙只要自稱「老子」、或是罵一句「他媽的」,無論如何的聲色俱厲,仍是喜愛多於憤怒的表現。韋小寶同時還覺察到,康熙重複「加固河堤,束水攻沙」之時,眼角與語氣均流露出讚賞的情感。
韋小寶忽然上了賭徒脾性,暗道:「他奶奶的,膽小不得將軍做!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老子索性直言其事,他這個大舅子當真好意思砍了我這個妹夫的腦袋不成?
他妹子公主做了小寡婦,滋昧也不見得有多好罷?」
索性站起身來,大聲道:「皇上,實話實說,那番話確實不是黃龍大俠說的,是靳輔的言語。」當下,將自己如何遇到黃龍大俠,黃龍大俠如何請自已幫忙放了靳輔,自己如何「親審」靳輔,如何假傳聖旨,免了靳輔死罪,並且放了他回任……等情,一一說了。只是說到割裂聖旨時,眼珠子一轉,忖道:「老子好漢充到底,好比賭牌九坐莊,殺就殺它個通吃,輸就輸他個通賠。」便將自己被黃龍大俠拋起,自屋頂扔下,無意中將聖旨割裂,則說成了在黃龍大俠的感召下為民請命,才割裂聖旨,在康親王的刀下救了靳輔。
述說完了,韋小寶這才直挺挺地跪倒,說道:「皇上,靳輔讓奴才代奏:『犯官冒犯天顏,實屬罪該萬死,只是要請韋爵爺奏明皇上,河督再派何人,治河的方略卻不能更改。……只要不改治河之道,使得八年功不至毀於一旦,沿黃百姓免做魚鱉,我靳輔雖死無憾,死也瞑目!』皇上,一個人甚麼假話都能說,就是到了性命交關的緊要關口,那話總是真的。靳輔為了治河,連死都不怕,不是大大的忠臣又是甚麼?」
康熙來回踱步,忽地停在韋小寶的面前,面如嚴霜,喝道:「你撕毀聖旨,私放欽犯,該當禍滅九族!韋小寶,你知罪麼?」
韋小寶見康熙動了真格的,心中不由得一懍:「大舅子真要殺妹夫麼?不過老子話已出口,一時間也收不回來,只得硬挺一氣。等得他真的要將老子綁赴法場,老子再大叫投降不遲。」他做戲的本事與生俱來,立時慷慨激昂,將脖子梗得直直的,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忽覺得後頸一緊,身子已被提起,韋小寶心裡叫道:「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真要殺妹夫麼?」正要大叫「投降」,卻被康熙緊緊擁住,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康熙異常激動,道:「小桂於,好小桂子,我倒是錯看你了。你知道麼?你能真心實意地為朝廷著想,比每日甚麼鳥生魚場地胡拍馬屁可強得多了。」
韋小寶暗自長長地出了口氣,性命交關的一寶押對了。
康熙倒並非完全是受了韋小寶的矇混,事出有因,正如靳輔所說的,任用靳輔、撤任靳輔,皆是「因人設事,因人廢事」。
靳輔與大學士索額圖為至交,靳輔原來於河工一道一竅不通。被任命為河督,完全出於索額圖的保薦,這便是所謂的「因人設事」。
後來索額圖做了皇太子胤祁的師傅,成了太子太保,卻又一心向著胤祁,大有結成太子黨之嫌,康熙為免太子結黨營私,將來成尾大不掉之勢,對索額圖的權勢有所限制,是以借朝中大臣於成龍等人攻擊靳輔治河不力的由頭,將靳輔撤任,押解來京。又聽得傳言,說是黃龍大俠要聚眾劫持靳輔,康熙怕將事情鬧大,才命康親王傑書持聖旨迎接囚車,將靳輔就地斬首。這便是所謂的「因人廢事」了。
其實康熙南巡之時,多次視察黃河河工,對靳輔的治河方略和治河成績由衷讚賞,這等假公濟私處置靳輔,內心多有不安。正巧韋小寶誤打誤撞,割裂聖旨,放了靳輔回任,康熙倒如解脫了一般。再加上他重用韋小寶,朝中多有微詞,康熙也有所耳聞,這次韋小寶「仗義執言」,豈不是錚錚強項令?也就為康熙爭光了。
由於這些原因,韋小寶性命交關的一寶才押對了。
康熙笑逐顏開,扶住韋小寶,道:「小桂子,你這兩年出入民間,真的大有長進。我得好好委你一個正經八百的差使,你好好幹,替我掙個面子。」
韋小寶笑著說道:「奴才做事一塌糊塗,亂七八糟,哪裡能當好差使?皇上不怪罪奴才,奴才就感恩不盡了。再說,奴才這兩年東躲西藏的,著實想念皇上得緊,奴才哪兒也不去,甚麼官兒也不做,只在皇上身邊,伺候皇上,也就心滿意足了。」
韋小寶說著,動了真情,眼圈兒不由得紅了。
康熙道:「這麼大的漢子還流馬尿,羞也不羞?……咱們去見太后去,她老人家惦念你緊呢。命我無論如何也要將你召回京城。嘿,忘了告訴你了,小桂子,公主一回到宮裡,太后就接了去了,她老人家對公主和外孫女兒喜歡得緊呢。」
出了御書房,韋小寶立即變得規規矩矩,垂手跟隨在康熙的身後,向太后的寢宮慈寧宮走去。
康熙也不等回事太監通報,逕直來到慈寧宮裡。未進門,韋小寶先聽得一陣小兒女的歡聲笑語。正是建寧公主與女兒雙雙的嬉笑聲。太后也笑道:「乖孩兒,你慢些跑,不要跌跤。」
韋小寶七個夫人之一的建寧公主,實際上是假太后毛東殊(庸按:毛東珠為明朝將領毛文龍的女兒,神龍教的門下,為了搶得《四十二章經》,闖入慈寧宮,囚禁了太后,自己則假冒之,並與瘦頭佗私通生了建寧公主。後雖經韋小寶解救,殺了毛東珠,救出真太后,因太后被囚,於朝廷聲譽大有影響,是以嚴格保密,外面絲毫不知,建寧公主自己也並不知曉。但因她終究是仇人之女,太后一直對她極為冷淡)之女。
韋小寶大感奇怪,暗道:「公主這小婊子,以甚麼手法討得了太后的歡心?這門拍馬屁的學問,倒是不可不好好地學它一學。」康熙也是心情甚好,沒有向太后請安,先微笑著對建寧公主道:「妹子,你看誰來了?」
建寧公主雖然女兒已有數歲,還是少女時那等頑劣脾性,衝了上來,一下子揪住韋小寶的耳朵,笑罵道:「死小寶,到哪兒找野女人去了?這麼些天才來。」便是韋小寶面皮極厚,也不由得紅了紅,低聲喝道:「太后面前,成甚麼樣子?」使勁掙脫了,跪倒在地,磕頭道:「奴才給太后請安,太后吉祥。」
太后微微一笑道:「你稱我甚麼哪?」
韋小寶一怔,康熙低聲道:「小桂子,還不快快拜見皇額娘?」
韋小寶腦子轉得極快,心道:「皇額娘?那真太后豈不是成冒牌的丈母娘中麼?辣塊媽媽不開花,老子如今是額附,成了貨真價實、遇假包換的皇親國戚了。不過做皇親國戚也沒有甚麼好玩的,他們自伙裡鬥起來,比外人都凶得緊。」
他為人乖覺,立時改口道:「孩兒拜見皇額娘,皇額娘吉祥。」
皇后與平常一樣地隨和,道:「好孩子,起來罷。我這個女兒自小少調失教,刁鑽得緊,嫁了你,你要多加包涵才是。」
建寧公主撒嬌撒癡,撲到太后的懷裡,道:「皇額娘,你也編排女兒麼?這些日子,女兒不是隨你修身養性麼?」
建寧公主說著,將一本經書自案頭拿了起來,對韋小寶笑道:「你看,皇額娘每日教我阿彌陀佛呢。」
韋小寶不看倒好,一瞥之下,魂飛魄散:《四十二章經》!
註:據《清史稿》:靳輔任職河督,功績卓著,多得沿黃百姓擁戴。康熙聽信讒言,將他撤職。逮捕進京查辦,另委靳輔的反對派於成龍為河督。豈知原來竭力攻擊靳輔治河方略的於成龍,接任後卻依然按照靳輔的治河方略治理黃河,康熙視察之後極為不滿,又撤了於成龍,復起用靳輔。
其時靳輔已在獄中數年,年七十餘,重新赴任不久,便卒於治黃工地。
一代水利工程學家,就這樣在政治傾軋中葬送了生命與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