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明火暗槍齊上陣 文 / 柳殘陽
君不悔瞅著這位既不慈目,亦非善眉的出家人,慢吞吞的道:
「大師父,你可是要替尚前輩頂下這一陣?」
哪伏虎和尚喉嚨轟轟作響,說話聲音宛如響起連串的悶雷:
「正是,欲往極樂,何須在乎由誰超渡?」
君不悔微微一笑:
「大師父說得有理,便請大師父賜招吧!」
花瘦影叫了起來:
「又待重施故技、又想用車輪戰?他娘便是君小友答應,我姓花的也不答應,轉彎抹角就待討便宜,天下哪有這等的美事?」
說著,他有意無意的瞟了旁邊顧乞一眼,接著貶喝:
「這勞逸麼,總得平均一下才是,閒得慌與熬得苦都不是辦法,顧老兄,你說對不對呀?」
顧乞哼了一聲,心裡老大不是滋味,卻不得不挺身而出:
「用不著花兄費神,本來這一場我就打算上去鬆散鬆散,只是人家指名叫陣,我不便越俎代庖,強行出頭罷了,既趟了這灣混水,豈有猶豫不前的道理?」
顧乞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主要在於對方指名挑戰的角色君不悔,他樂得裝聾作啞,窩在一邊看戲,在下意識裡,他認為「棲鳳山」的人固乃仇敵,同樣的,君不悔亦不算朋友,誰死誰活,皆不關痛癢,最好是兩敗俱傷,通通死光死絕,才叫稱心如意,此來助陣,他是幫著方夢龍承當的,只要不牽連方夢龍,隔山觀虎鬥又有何不可?然而花瘦影偏偏看不過去,明著暗裡將了他這一軍,心中雖然惱恨姓花的壞了他的如意算盤,面子上卻不能不撐,那股子拐扭勁就甭提啦!伏虎和尚瞪著顧乞,左手上的純鋼念珠數得「誇」「誇」聲響,沉沉渾渾的道:
「你來應卯?」顧乞聞言之下,越發有氣,他眼珠子一翻,重重的道:
「別在那裡人五人六像他奶奶真的一樣,我來應卯?說不准我來送你修成正果,得道飛昇,娘的,擺什麼臭架勢!」
伏虎和尚卻不慍不怒,只是冷淡的道:
「出家人不作興潛越之舉,這位施主,貧憎端等你出手了!」
顧乞右手伸抬,袍袖滑落至臂彎,於是,他縛繫於時側的「缺月刀」便亮了出來,金光堆燦如故,仍是那麼巧致,那麼纖細,那麼透著殺氣!
突兀間,言明不作興僭越的伏虎和尚跨進一步,左手上的純鋼念珠「嘩啦啦」暴響,兜頭斜砸顧乞,同一時間。方便鏟由下往上挑戮,鏟刃盡掀,宛如挑起一蓬晶雪!
顧乞大罵一聲,身形側滾,卻在側滾的一剎彈高七尺,「缺月刀」灑出一溜星芒,而星芒尚在凝形未散,他已倏然穿舞騰旋,三十九刀分做三十九個不同的角度暴刺敵人!
方便鏟「呼轟」掄展,布成一團一團密密回轉的光環,空氣在光環的週遭湧蕩流擠,潑出陣陣奇異的呼嘯聲,顧乞刀似雷閃,銳疾若失,卻竟然穿不透伏虎和尚這渾厚的光環;刀隨身轉,他聚而掠出兩丈之外,伏虎和尚並不迫趕,抖手一揮,一枚純鋼念珠已循跡射去--
這只是一枚念珠,但是,念珠破空的速度卻非常驚人,僅見念珠出自伏虎和尚之手,即已超越顧乞前面,比顧乞更早的到達他預定的落腳點,因此看上去不是念珠追襲顧乞,而是顧乞追撞念珠!
急掠的身形猝向下沉,顧乞拚力挫腰塌肩,「缺月刀」從左腋下飛挑,「噹」的一聲火花四濺,堪堪將臨頭的那枚念珠磕開,腳尖沾地,業已一身冷汗!
這伏虎和尚除了外貌狩猛魁偉,其他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特殊之處,但露了這一手,卻不由不使人刮目相看,憑顧乞的本事,竟亦被他弄得這般手忙腳亂,險險便遭了個大難堪,和尚的修為,恐怕就不只一眼眼了。
方夢龍望了望花瘦影,花瘦影兩手一攤,壓著嗓門拿言語: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以斗量,夢龍,這禿驢居然懷有這麼一身好功夫,委實出乎意料,半路上殺出這麼個程交金來,顧老乞可有得消受啦!」。
方夢龍面色凝重的低聲道:
「我們要多注意場中變化,隨時打接應,萬萬不能讓老顧栽斤斗!」
不帶笑的一笑,花瘦影道:
「我總盡力就是,顧老乞猴在一邊,打譜揀個柿子捏,這一下好,撞正大板,偏叫他碰上個棘手的貨,吃不完,兜著走哪!」
方夢龍沒有作聲,心裡卻有數得很,花瘦影與顧乞雖然都和他是過命的交情,幾十年的老兄弟,但他們兩人之間來往卻淡,彼此格格不入,平時裡就各自看不慣對方,這一下,花瘦影有幸災樂禍的味道,也算是一種直覺上的報復吧。
場中,顧乞仍採取快攻快打的戰術,刀揮刀舞,縱橫如電光石火,身形飛騰遊走,掠閃若飆;伏虎和尚卻穩紮穩打,只做著幅度極小的移動,方便鏟彷彿長槍大戟,指顧之間,雲湧風生,方圓尋丈之內,幾乎全是威力籠罩的範圍!
雙方這一場鏖戰,極快便過了五十餘招,一邊是團團打轉,一邊是泰山不動,形勢發展下去,對誰有利,對誰不利,乃是可以想見之事,顧乞如今不但是頭冒冷汗,更是熱汗透衣,他不禁越鬥越火越氣,心神浮動問,刀法招式就更顯得散亂了,方夢龍不禁連連搖頭。
十分憂慮的湊近花瘦影耳邊:
「老顧今天相當失常,這樣弄下去,早晚要落敗,瘦影,我們得把緊點,千萬別叫老顧吃虧大大,那伏虎和尚逮著機會待下重手了!」
花瘦影目光凝聚,輕輕的道:
「別的不怕,就怕這禿驢抽冷子賣弄他的念珠,他投擲那玩意的手法頗為怪道,不僅快,且難以預防,夢龍,但願顧老乞反應早,我們來得及--」
對面,尚剛也在向龔棄色不停咕噥著什麼,兩個人全面有得色,眉舒目展間,似乎專等著伏虎和尚旗開得勝,替他們去除一口鳥氣了!
就在此際,顧乞揮刀成束,陡然間二十一刀化成七束冷電迸濺的光華飛刺敵人,於對方方便鏟揮截的瞬息,他連人帶刀合為一體,在金燦燦炫目的芒焰中從斜角突入,快不可言的撞擊伏虎和尚!
伏虎和尚笑了,沉沉渾渾,聲若悶雷般笑了,他的方便鏟驟幻流瀑,寒光晶芒洶湧澎湃,如波似浪,三枚純鋼念珠便碎現空中,正好迎向帶刀撞入的顧乞!
三條人影暴飛而起,方夢龍與花瘦影只差一肩,而君不悔落後三尺,但是他的「天泣血」卻一式搶先,刃飛鋒掠有如來自極西的電火,青藍色的異彩宛似割破了天幕,映花了人眼,兩聲金鐵的碰擊聲合為一響,兩粒純鋼念珠碎散紛墜,顧乞悶吭一聲,重重跌落於地,伏虎和尚也曝吼著歪歪斜斜退出六步!
凌空的方夢龍與花瘦影急速折掠而回,雙雙奔前扶起顧乞,顧乞則早就痛得臉上變色,五官扭曲--那枚核桃大小的純鋼念珠,業已將他左腿脛骨擊斷,皮裂肉綻中,尚有碎裂的骨茬透膚而出!
包括顧乞自己,大家都是明白,顧乞這條命完全是君不悔救下來的,伏虎和尚那三枚念珠,本來是對準了顧乞的額頭、前胸、左腿脛骨三個部位擲射,而照當時的情勢來看,顧乞顯然沒有一處躲得過去,他被引入這樣的劫難中並且無法對伏虎和尚做相對的報復,充其量也只能使伏虎和尚皮肉受創而已;君不悔的拚力施援,不但截阻了襲向他致命部位兩枚念珠,更令伏虎和尚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顧乞脛骨雖折,心中有數,這份感觸,卻錯雜得無以名之了。
方夢龍衝著來到一邊的君不悔,激賞讚佩之情溢於言表:
「好,小友,幹得好!」
花瘦影也一伸大拇指:
「有你的,後發先至,真個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老弟,我服你了!」
君不悔倒不禁有些靦腆,他傻傻的咧嘴一笑,頗為歉疚的道:
「那擊向顧老脛骨的一顆念珠,可惜未能及時阻擋,要不,顧老也不必多遭罪了。」
方夢龍低聲道:
「撿回一條命來,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小友,要不是你,那和尚幾乎已經得逞……」
幾乎得逞卻未能得逞的伏虎的和尚,連肩帶背一共挨了五刀,刀刀肉綻血濺,他大狗熊一樣挺在那兒,竟然半聲不哼,龔棄色又客串臨時郎中,替和尚匆忙上藥敷扎,一雙毒眼不時惡狠狠的瞪視君不悔,光景是在暗示--這筆血債決不會了,遲早有你瞧的!
約定的四戰決輸贏,如今三戰已過,雖然互有損傷,算起來君不悔這邊應該是兩勝一負,「棲鳳山」方面的人馬,除了一個龔棄色,就沒有誰是囫圇的,問題在於,龔棄色他們一夥人承不承認這個事實!現在,尚剛氣呼呼的發了話:
「方夢龍,我們早就有言在先,把規矩定在前面,四戰四決,單挑獨鬥,孰料你們竟是這樣厚顏無賴,用如此齷齪的手段聚眾凌寡,集四人之力圍襲伏虎師父,這等無德無義的卑劣行為,實在令人齒冷!」
方夢龍鎮靜的道:
「我們並沒有圍襲伏虎和尚,我們的目的只是救人。」
尚剛形色凜厲的道:
「只是救人?然則伏虎師父受傷見血又是怎麼回事?莫不成他自己故意往刀口上撞?」
君不悔插上嘴道:
「尚前輩,此乃救援行動下的延伸效果而已,如若不對伏虎大師有所牽扯,又怎生救人?先行攻擊,後求自保,這是兵家常談,前輩當較我等更為深悉--」
「呸」了一聲,尚剛臉紅脖子粗的咆哮著:
「一派胡言,滿口謬論,你們使出這等陰狠伎倆,已將雙方約定的規矩破壞無餘,猶尚振振有詞,強行狡辯,光天化日之下,難道就沒有真理存在,不復是非之分?我尚某人縱然才薄藝淺,這口氣亦萬萬吞嚥不下!」
君不悔一聽對方是打譜借題發揮,找碴兒挑眼了,他趕忙道:
「尚前輩,說好是四戰四決,目下還剩一場,不如早早了斷,落個生死安心;這一場,貴方是哪位出馬?我看龔棄色最為合宜,他等著與我算帳,只怕已等得不耐煩啦?」
正在替伏虎和尚包紮的龔棄色,聞立之下怒火升頭,尖聲吼叫:
「姓君的,你當我是含糊於你?不錯,我等著和你算帳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這一場便讓我們二人豁拼到底,不分存亡不罷休!」
尚剛火爆的道:
「沒有這個活,規矩叫他們壞了,便宜吃他們佔了,輪到我們,又想從頭揀現成?棄色,講信義、從約守,也得看是對什麼人來,似這一窩表裡不一,口是心非的惡毒東西,我們沒有必要和他們順著搭!」
那孫秋月也如斯響應:
「大哥說得是,咱們這邊一板一眼,挨個兒單挑獨鬥,人家呢?人家他娘的卻明著使壞,暗裡耍詐,併肩子糟蹋咱們,再要被這桿子殺千刀矇混下去,咱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捧著一個義理,卻受恁般算計,這種當,可不能再上了!」
龔棄色好像也壓住了衝動,打蛇隨棍上:
「義父和二姑的看法也對,該怎麼辦,就請二位老人家定奪,敵酷如虎,其陰如蛇,我們不合一忍再忍,必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孫秋月潑辣的叫囂:
「大哥,是時候了,該宰的宰,該埋的埋,自今而後,方能永絕余患!」
尚剛表情陰鷙,沉緩的道:
「惡例是對方先開,邪意是他們先起,也就怪不得我們心狠手辣,不留退步--」
幾個人一搭一檔,互為唱合,目的在預做推諉解脫,先替他們安排的行動找個理由,然後序幕拉開,形勢也就沒有那麼尷尬了。
坐在地下的顧乞,固然痛得齜牙咧嘴,滿頭冷汗,卻還耳清目明,腦筋十分靈光;他「嗖」「嗖」的吸著氣,語聲低促的道:
「夢龍,夢龍,你聽這群活雜碎在扮唱哪一台戲?娘的個皮,他們果然早有埋伏,卻偏來這一番做作,好把責任朝我們頭上推,既掩遮了一條毒計,又有一篇道理可講,真正用心可惡,卑鄙到頂!」
方夢龍點頭道:
「我明白他們的打算,老顧,這早在我們預料之中,不管他們能否找著借口,伏兵的發動亦必不可免,江湖事,原來就是這麼一套,沒什麼可氣惱的!」
猛一錯牙,顧乞恨聲道:
「恁情攤開來大幹,我也看不慣這種陰著使壞的作風!」
君不悔忽然笑道:
「顧老快人快語,光明磊落,實在令人敬佩。」
聽到君不悔這幾句話,顧乞明白他是皮裡陽秋,另有所指,再一想自己的作為,可不是言行非一、互為矛盾?任是顧乞老於世故,皮厚臉韌,也不由面孔發燙,一時訕訕的竟不知何以為答了。
花瘦影不知道他們當中還穩藏著這麼一段恩怨,君不悔表面頌揚顧乞,這位花滴溜卻當他果真是一心敬仰,不禁淡淡的加上一段:
「顧老兄麼,人是挺爽快的,只是性子比較暴躁,有時候,胸襟度量方面的修養還差那麼一點點火候,如果稍加自抑,就益發完美無暇啦;顧老兄,黍為故友,直言不忌,你可千萬別見怪才好!」
顧乞有些哭笑不得,想頂駁幾句又臨時找不出適當的詞彙來,況且大敵當前,傷腿更痛,也一時沒有這個心情,他乾澀的打了聲哈哈,灰著一張臉不再吭氣。
方夢龍趕緊插進來道:
「我們且等著看對方玩什麼把戲,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他們伏兵先動,我們連借口都不必找,跟著就可引發奧援,對面頂上!」
君不悔凝目瞧著那邊,低聲道:
「看樣子他們就快有動靜了,伯父……」
方夢龍頷首道:
「我會準備好,等對方先露原形再說!」
但見尚剛背過身去,又突然一個回轉,抖手之間,一隻長只三寸的響鈴箭破空而去,箭尾吊著的那枚銀鈴叮噹有聲,搖曳經天,在劃過一度半弧之後也將它清脆的鈴聲傳揚到弧線所涵括的每一個角落!
於是,那邊打麥場的幾座殘破空屋裡,便立時人影閃晃,如飛也似掠出了七條人影,七個人甫一出現,馬上分散成一個半圓,然後就這個半圓的陣形迅速移近,遙遙將方夢龍與君不悔他們圈到當中!花瘦影打鼻孔裡冷冷一哼,鄙夷的道: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什麼陣仗也使得那招不要臉!」
君不悔細細端詳那七個不速之客,啊哈,他居然認得其中的一多半--領頭的就是斷掉左臂的「大鷹爪」尉遲英德,後面跟著「一刀斷流」花大川、歪脖子斜嘴的樊冒隆,另一個乾瘦宛如骼髏般的仁兄他也在「棲鳳山」打過照面,再就是龔棄色的首席妾待曹蘭,曹蘭左右還貼著男女兩員大將,一位是曾在「棲鳳山」谷頂抗過霍長屍體的大姑娘,那男的,不正是早先前來下達戰書的黑衣人?尚剛朝著他的伏兵揮了揮手,轉過頭來大叫:
「方夢龍,你們既然不仁不義,罔顧規約,也就怪不得我方難遵信守,要將你們個個誅絕,半口不留!」
方夢龍從容不不迫的道:
「事到如今,正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尚剛,你不必說些場面話來掩遮,我也犯不著再客氣,橫豎各憑手段,爛仗打到底也就是了!」
龔棄色聲聲冷笑著道:
「姓方的,我倒要看看你們一共兩個半人,待要如何來打這場爛仗?」
方夢龍深沉的道: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龔棄色,你們有你們的陰謀,我們也有我們的因應之道,你總不會以為我該信任你吧?」
臉色微變,龔棄色有些不自在的放狠了聲音:
「什麼意思?」
方夢龍只是一聲長嘯,嘯聲彷彿猿啼鷹唳,遙遙傳出,而應著他嘯聲裊繞的尾韻,左側方的那道土崗之後。蹄聲驟起,塵沙飛揚中十餘乘鐵騎業已翻崗奔來,聲勢還頗為壯盛!龔棄色臉容僵硬,唇角不停的抽搐,他強忍那一股焚心的怒火,咬著牙道:
「你真不是個東西,方夢龍,滿口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假正經,偽君子,你的所行所為,比我們猶要毒上十分!」
一按方夢龍肩頭,花瘦影搶著說了話:
「兀那貪淫好色的白眼狼,怎麼著,只准州宮放火,還不許百姓點燈?你們這群下三濫可以預佈伏兵,我們難道就不能先做防範?老實明說了吧,對什麼角兒用什麼手段,早看透你們不是些正裡八經的貨,哪能把三綱九常頂在頭上向各位撇清?現在的情勢恰好不過,鐵掃把碰著石地堂,大家硬著沖吧!」
尚剛瞑目暴叱:
「孩兒們,今日務必給我斬盡殺絕,一個也不能放過!」
嘿嘿一笑,花瘦影道:
「好大的嗓門,可真嚇著我了!」
方夢龍回頭高聲招呼:
「『銀旗三義』、『韓門四傑』、『西鶴』竇兄,還有『天目五鷲』的四位兄弟,多謝隆情高誼,適時來援,尚請暫且駐馬,待機而動!」
十二乘鐵騎紛紛在兩丈之外停了下來,帶頭的是個年約五旬,一表斯文,瘦瘦小小的白面書生型人物,那人身在鞍上拱了拱手,聲音不大卻清晰傳至:
「我等一切準備就緒,謹候方兄吩咐;「棲鳳山』的朋友們無論如何劃道,我竇晚樵是第一個奉陪!」兩眼發直的龔棄色一張面孔業已青得泛綠,他喃喃的道:
「這個當可上得大了,姓方的哪來這等神通,把『西鶴』竇晚樵都擇綴了來……」
孫秋月也撐起上半身,齜牙咧嘴的罵:
「我說呢,『天目五鷲』怎麼會只到了一個花瘦影,哪四隻扁毛畜牲卻是去了何處?真正遠在天邊,近就在眼前,一窩子全到齊啦,他娘這一道可被擺得不輕!」
尚剛亦心知情況不妙,但只得勉強沉住氣:
「不用緊張,如今正是勢均力敵,誰也壓不過誰去,我們要抱定必勝必成的決心,傾力死戰,豁拼到底,則我方拔旗奪魁的機會更大!」
這是激勵士氣、振奮人心的話,實際上哪一邊「拔旗奪魁」的比算大,連尚剛自己也毫無把握,然則對方來勢甚壯,銳猛之概逼人而至,他又不得不拿言語先將場面穩住,要是他這為首的也露了怯意,現了頹像,大局就更不可為了!
乾澀的嚥著唾沫,龔棄色艱晦的道:
「事情到了這步田地,義父,不拼也不行了,索性早早卯上,分個生死存亡!」
猛一點頭,尚剛驀然嘶聲狂吼:
「孩兒們,給我狠殺!」
第一個撲上去的就是龔棄色,而第一個截向他的亦是君不悔;尚剛身形才起,方夢龍已正面堵上,花瘦影迎擊伏虎和尚,孫秋月顫巍巍的挺身站好,瞅著斷了腿的顧乞,心裡方在打該不該揀姓顧的便宜,那邊。十二乘鐵騎已狂衝而到,十二條人影離鞍飛起,恰好接住分別切入的對方七人!
血戰就這麼開始了,刃光、寒芒、銳風,映襯著人影的奔掠衝殺,襯托著那透白心肺呼號叱叫,力與勁在汗水中揮展,銳利和堅硬相互擊撞,赤眼相向,惡生膽邊,然後,便注定了人命的殞落,鮮血的流淌……
君不悔截住龔棄色,正所謂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一次,龔棄色除了竭力運用他那玄妙詭異的身法之外,手上也多了一件傢伙--一隻黝黑烏亮,又短又沉的「問心筆」;直到如今,君不悔才大概搞清楚姓龔的武學沿傳的特性,他慣於空手應敵,顯然是受了義父尚剛的熏陶,而他身法詭奇,變化莫測,卻十分接近「小天香」孫秋月的路數,尚剛不到緊要關頭決不施展兵器,龔棄色亦是如此,照目前的情形看,姓龔的露出「問心筆」,正如同他干老子現顯「神仙刺」,光景全到拚命的時候啦!
方夢龍力敵尚剛,便宜佔在尚剛先前受傷的份上,雖說這位「就來報」功高藝強,身上的刀創卻相當影響了實力,何況方夢龍本亦不是盞省油的燈,這時雙方全在傾盡所能,毫不相讓,尚剛要想板倒方夢龍,可就大不容易了。
與伏虎和尚火並的花瘦影,說起來最不輕鬆,那和尚肉綻未合,血浸重衣,居然就同個沒事人一樣,珠環施舞,利鏟翻飛,仍然力大招沉,風起雲湧,逼得花瘦影的金蛇軟劍難以遞進,只在外圈打轉,他不禁心裡直犯嘀咕--可千萬別弄成個顧乞第二才好!
另一對相互虎視眈眈卻對峙不下的人物,一個是斷了左腿脛骨的顧乞,一個是遍體鱗傷的孫秋月;孫秋月固然有心趁機擺平顧乞,卻對自己是否具有此種能力頗生懷疑,而顧乞表面上沉著鎮定,暗地裡實在捏著一把冷汗,孫秋月的特異身法他已經親眼目睹過,在此際一腿殘缺的情況下,若是姓孫的婆浪果真朝上撲,能否自保,他是一點信心都沒有--兩個人各懷鬼胎,又各存憚忌,便大眼瞪小眼的這麼互瞅著,一半時裡,誰也不敢先行冒險出手。
而雙方伏兵皆起,所引發的一場混戰,場面可就十分熱鬧了;「銀旗三義」那三面以銀絲摻合著鋼線混編成的三角形尖桿大旗,飛揚於「大鷹爪」尉遲英德四周,尉遲英德在以前或者不把這三面銀旗放在眼中,但自他折去一臂之後,功力大受影響,兩邊這一接觸,形勢就不很佳妙,獨臂戰三旗,竟然異常辛苦,進退之間,已透著力不從心的窘迫。
「韓門四傑」是四個精悍結棍,充滿活力的小伙子,四兄弟使的都是同樣的兵器--栗木鑲包銅頭的雙節棍,棍起棍落,旋舞如風,在連接雙棍的鐵環急劇震動下,被他們兄弟伙圍在中央的那個形似骷髏般的仁兄與這位蔥白水淨的大姑娘,便陷入了苦戰,骷髏仁兄的一對短柄鉤連槍,大姑娘的鴛鴦雙劍,全在狠命衝突抗拒,打得好艱難!
花瘦影那四位拜弟,便與花大川、樊冒隆、曹蘭三個人廝打成了一個團;「天目五鷲」名望甚隆,修為自高,以四敵三,無論在人數上,實力上全佔優勢,這三個「棲鳳山」來的角兒不禁頗感壓窒,回轉挪移的餘地越來越小,四鷲交互穿飛,招式凌厲兇猛,他們三個人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啦。
「西鶴」竇晚樵的對手相當單純,只有那個黑衣人,黑衣人在旱先前往方夢龍家中下戰書的時候,即已顯示出他行走無聲的特長,此刻與竇晚椎較手,果然便展現了他在輕功上的不凡造詣,非但騰掠疾速,旋折靈巧,尤其身似鴻毛,飄閃自若,確是一把高來高去的好手,然而他今天碰著的對象卻不比尋常,乃是修煉提縱之術修煉了大半輩子的「西鶴」;竇晚樵的藝業精萃,也全放在「輕、靈、巧、快」的四字真訣上,真個靜如松吟,起似鶴逸,飛同翔雲,落比舞翼,其動作之優美,揮酒之自然,簡直令人目舷神迷,無懈可擊、而竇晚樵的古銅長劍能以如影隨形般緊逼黑衣人,黑衣人的一柄鋼骨扇卻圈罩不住竇晚樵,兩相一比,黑衣人就算目前尚能撐持,只怕也撐持不多久了!
和顧乞相峙著的孫秋月,是旁觀者清,她越是旁觀下去,越覺得大勢不妙,寒氣透心,這個場面若是照現狀繼續變,他們這就不弄得土崩魚爛,至少也有個支離破碎的殘局,假如沒有奇跡發生,結果業已鑄定,然而奇跡又從哪裡來?天上不會降,地下不會長,看情形,十有八成是磨磐在雞窩裡--砸了蛋啦,孫秋月的憂慮惶急,躲不過顧乞的觀察,他不由幸災樂禍,嘿嘿笑了:
「小天香,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急也不管鳥用,眼下的光景,如同禿頭頂上的虱子,明擺明顯著哪,嘖嘖,一網打盡的時刻就快到!」
忍住身上那一陣陣火辣的疼痛,孫秋月眼珠子瞪起,狠厲的道:
「姓顧的,你休要在老娘我面前說風涼話,拚殺搏戰的場合我經多見多了,那可是瞬息萬變,吉凶難測,任是誰亦不敢說包贏包輸,就算退一萬步講,我們即使全都敗仗,你們也完整不了,多半人也得陪著墊棺材底!」
顧乞似乎一時忘了斷勝之痛,他坐在地下,指指點點的道:
「嘴皮子逞強最是幼稚無聊,小天香,場面如何,你與我一樣看得清楚;除了花滴溜和伏虎禿驢那一對,你們這邊還有點戲瞧之外,其餘的夥計們全已挺不多久啦,要說墊棺材底,也是你們的人由下往上疊,只怕輪不到敝方人馬奉陪……」
孫秋月掀嘴如盆,怨毒的道:
「你這斷了條腿的老殘廢,說不定你就是頭一個偕赴黃泉之鬼--」
好像在回應孫秋月的詛咒,倏然一聲嚎叫傳來,那形同骷髏般的漢子頭殼碎裂,猩赤的鮮血摻合著稠白的腦漿在兩付雙節棍的揮擊下迸淺,而他的一對短柄鈞連槍卻分別插進韓家兄弟的小腹及大腿,腸溢肉翻中,一下子就滾跌了三個人!
另一位蔥白水淨的大姑娘則早已藕臂斑斑瘀血,這半晌一直咬牙強撐著,她的夥計突兀殞命,難免心頭悸動,精神恍餾,而棍飛棍舞,「嗆啷」一聲硬撞之下,她的一柄鴛鴦劍脫手鬆落,當她奮力以左手單劍格拒韓門這位兄弟時,斜刺裡又棍閃如電,但聞骨折之聲有若斷木,這位大姑娘「哇」聲吐出大口鮮血,整個人打著旋轉翻出五步,才打橫摔倒。
正與君不悔死拼中的龔棄色,見狀之下不禁心似刀絞,目眥欲裂,他驀然脫離戰圈,發了狂般向那倒地的姑娘,口中一邊淒厲的長號:
「九妹,九妹啊……」
「韓門四傑」兄弟四人已是一死一傷,同樣殺紅了眼,擺橫了心,不獨不存絲毫憐香惜玉的情懷,更且把那憐香惜玉的人也當成了狙殺的對象,這兩個尚能蹦跳的兄弟齊聲大喝,各人手中的雙節棍暴響著分揮合擊,又狠又猛的招呼上龔棄色!
倒地的女人,乃是龔棄色最為鍾愛的小妾,他的所謂「九妹」,現在傷害了他「九妹」的仇敵又衝著他本人撲了上來,這口鳥氣如何得消?也不知是尖嘯還是尖叫,總之姓龔的嘴裡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吶喊,眨眼間身形幻分為六,「問心筆」彷彿怒失縱橫,烏芒交織,狂風驟雨般罩向韓門兄弟二人!
君不悔的「天泣血」適時出手--他不得不以這式凌厲的刀法來援救韓門兩個兄弟,因為在龔棄色如此的步位變化與這等的酷毒招術下,韓門昆仲絕對難以招架,必無幸理。
焰彩的閃炫滲融著艷麗的鮮血迸現,是對生命滅絕的無聲歎息,龔棄色的身子宛如斷線的風箏般在晶電冷芒中飄出,又那麼安靜馴服的俯臥於塵土之上,而韓門兄弟二人猶在連連貼地翻滾,其中一位,肩頭已是血流如注。
目睹此情的尚剛,立時肝腸寸斷,血淚盈目,他嘶啞的吼嘩著,才把身形朝外拉出,方夢龍已悶不吭聲的人與刀合,匹練般飛撞而入!
於是,尚剛半旋的姿勢改為內轉,掌起刺穿,只見方夢龍的軀體在「砰」的一記悶響裡震空三尺,一蓬血雨從他左脅部位灑出,但他的那柄朴刀,卻完全送進了尚剛的胸腔之內!
便在此時,「大鷹爪」尉遲英德悍不畏死的切人「銀旗三義」所布下的滾蕩旗陣當中,不理旗幟的揮舞捲揚,獨臂隨著身形的旋飛倏伸倏縮,猛一把硬生生扣住了三義中的一個,他不管另面面銀線混合鋼絲的大旗割破他的肌膚,他只是單手用刀、用力下死命的將他一隻手陷入這三義之一的肋脅深處。
當一對銀旗的尖桿透插進尉遲英德的背脊,又從他前胸穿出的時候,他依舊瞑目咧嘴,狀極慘怖的獰笑著。和他一樣突瞪著雙眸張口對瞧的,亦是「銀旗三義」這位陷入魔爪下的兄弟!
一把散碎的鋼骨扇驀而蓬飛,烏藍的扇頁反映著暗淡的光華,也反映著那一大片赤漓漓的人血,「西鶴」竇晚樵的古銅長劍正將和他拚搏的黑衣人高高挑起,順著劍勢的去向,黑衣人已躺在尋丈之遙了!
多麼淒厲絕望的一聲悲號迸擠自曹蘭的喉管,她丟下手中兵刃,一屁股坐在地下,雙手捂面,放聲大哭,與她搭檔的花大川、樊冒隆兩人也不由自主的「嗆嘟」摔掉傢伙,木立當場,就差沒有高舉雙臂喊投降了。
「天目五鷲」的這四位毫不客氣,馬上就移轉對象,四個人立刻掠至伏虎和尚那邊,完全採取合圍包抄的陣勢,逼得伏虎和尚大吼一聲,方便鏟猛插入士,也學曹蘭的樣,一屁股坐了下來,只是不曾放聲號陶而已。
君不悔業已替方夢龍敷藥止血,現在正扶著他,方夢龍氣色極差,顯然除了外傷以外還有內傷;這時,滿頭大汗的花瘦影奔了過來,低促的徵詢好友意見:
「這殘局,夢龍,待要怎麼個收拾法,你倒交待一聲,我們也好照著辦!」
方夢龍閉閉眼,微微仰首向君不悔:
「小友,你有什麼意見?」
君不悔率直的道:
「做人不合趕盡殺絕,伯父,如此結果,已經過於淒慘,晚輩的意思,就放過他們吧!」
點點頭,方夢龍屠弱無力的對花瘦影道:
「就這麼辦吧,瘦影,我們且將傷亡安置妥當,盡早撤離。」
花瘦影轉身自去,相當利落的便將己方善後一一處理竣事。指揮調度之間,連眼梢子部不朝「棲鳳山」那幫子殘餘多撩一下,直等他們大批人馬緩緩行去,那一片悲慟的哭號才再也抑壓不住的嘶吼開來。
曹蘭在哭,孫秋月也在哭,花大川與樊冒隆更呼天搶地,捶胸頓足,誰說男人不流淚呢?連伏虎和尚亦不免雙頰淚水漣漣,僧衣透濕一片。
人活著,本就是一場苦,而江湖人活得更苦,恩怨牽纏,名利糾葛,日子便盡在刀口血肉間打發了,後人常笑前人想不開,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青山是不變的,夕陽也永遠在輪迴展現,若要將是非成敗揮於一笑之外,怕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