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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四 章 血誓索仇 文 / 柳殘陽

    馬兒獨自徜徉在那片如茵的線草間,悠閒的享受著它這頓鮮嫩又芳香的美食,草坪邊有一彎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動,粼粼的波彩反射著細碎的光影,投映在青蔥婆娑的枝葉上,四周很寧靜,寧靜得有一股懶慵的味道,樹下,戴玄雲雙臂枕在腦後,正似睡非睡的打著盹兒。偶得的一抹清涼,浮生愉閒嘛,可不是夏日炎炎正好眠?

    於是,一陣急劇的馬蹄聲便在這時沿路響了過來,路,原是在樹蔭的另一邊。

    戴玄雲沒有睜開眼去看是誰騎在馬上,又是誰在這麼大熱天裡急毛竄火的趕著路?人間世上有的是稀奇古怪的事兒,不缺莫名其妙的人,自己休歇養神要緊,任是那一個樂意冒著頂空的毒日頭挨曬,全管他娘的!

    蹄聲一陣雷似的響過去,卻又一陣雷似的響了轉來;戴玄雲仍然沒有睜眼,連他那匹低頭吃草的黑馬亦不曾抬起脖頸撩一撩,這頭牲口與它主子差不多——不愛搭理閒事,而且,懂得把握這份難得的自在悠遊。

    塵土飛揚中,路上那匹棗兒紅的健騎倏然煞住去勢,馬上騎士在一個漂亮俐落的鷂子翻身下拋蹬落地,扭腰揮臂,一頭衝向樹下,張口便是一陣鬼哭狼嚎:「我的親娘,可算是把你找著了……」

    戴玄雲聽聲辨人,立刻就知道來的角兒是誰,他只微微睜開一隻左眼,瞅著那位滿頭大汗、混身灰沙、長得活脫個猴崽子似的仁兄,懶洋洋的掀著唇:「天塌啦,地陷啦?看你這付狼狽不堪的模樣,真正上不了台盤的東西!」

    來人抹了把臉上的汗水——頓時抹成滿面花黑,他卻顧不得端肅儀容,只是上氣不接下氣,火燒屁股般扯開嗓門急姥姥的叫:「老戴,老戴,戴祖宗,大事不好了哇,虧你還有這份閒情逸致,即當著兩枚卵蛋在這裡乘風涼,可憐這邊廂把我們哥幾個都快急瘋啦!」

    這才算把眼皮子撐開,戴玄雲先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慢條斯理的道:「有話慢慢說,沉住氣,別他娘這麼雞毛子喊叫的,你不嫌喧嚷,我耳根子卻要清靜;人家稱你「猴叫天」,半點不錯,嗓門一開,能把玉皇大帝嚇一跳!」

    湊近了些,「猴叫天」果然將聲音放低了,但仍舊撤不掉那股子焦惶:「沒告訴你出了什麼事,老戴,你當然瀟灑自如,和個舅子一樣,在你明白你捅的紕漏有多麼嚴重之後,設若你還是這等輕快,我就算你能罩!」

    嘿嘿一笑,戴玄雲眼珠子上翻:「甘為善,猴崽子,你是在嚇唬你爹我?老子走三江過五湖,肩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馬,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陣仗沒經過?山倒了我來抗,壓不著你這把瘦排骨;說吧,是什麼鳥事將你驚成了這付德性?」

    乾乾的嚥了口唾-,這甘為善努力別著聲道:「城東『九環武館』的館主「九環神槍」蔡心悟蔡老爺子今天大早接到一封『俠義帖』,帖裡要求蔡老爺子主持公道,同心協力來對付一個人!」

    戴玄雲不解的道:「給我提這些幹什麼?他們要對付誰,該那被對付的人去傷腦筋……」

    甘為善又幾乎叫了起來:「人家要對付的主兒不是別人,就是祖宗你呀!」

    呆了呆,戴玄雲不由坐起身來,迷惘中帶著氣惱:「要對付我?憑什麼要對付我?我他娘一未作奸犯科,二未盜糧貪賄,是那一個王八蛋吃撐了沒事幹,衝著我觸我霉頭?」

    甘為善緊擰著一雙疏淡的倒八眉,道:「那封『俠義帖』的具名人來頭可叫不小,竟是名震關外的『金甲雪髯』胡非烈,老戴,你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角兒,胡非烈是個什麼來歷出身,總不會不知道吧?」

    面頰的肌肉往上吊起,兩腮相對的那兩塊疤痕便特別明顯的突凸了;戴玄雲深深的呼吸著,形色業已轉為凝重:「原來是胡非烈這老鬼撒的帖子,現在我明白了,甘為善,這檔子事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怪的是它原該很早之前就發生,卻拖了這麼長久的時間才有行動,以至使我認為風波已成過去了……」

    輪到甘為善迷惘了,他怔征的道:「到底是怎麼一碼事?你就別給我打啞謎啦,這些年來咱們哥幾個都合在一起,你在外面有什麼風風雨雨我們全清楚,卻幾曾聽過你和姓胡的結梁了?老戴,莫不是他們弄錯了吧?」

    搖搖頭,戴玄雲道:「沒有錯,胡非烈完全沒有錯,他出面找我絕對是找對了人,問題的癥結只在於——他有沒有理由找我,本身的立場是否站得住!」

    甘為善急燥的道:「老戴,你幾時學會繞著圈子說話啦?這內因實情,明白說出來不是又快當又爽落?這邊一段那頭一截,光是憋也把人憋死了!」

    戴玄雲指了指自己兩腮間的疤痕,低沉的道:「記得我腮幫子上對穿成雙的這兩塊疤是怎麼來的?」

    甘為善道:「這還用問?那『黑龍』唐力群給你漆補的呀,約莫有年把了;怎麼著?這樁麻煩和那段往事,難道說尚有什麼牽連?」

    歎了口氣,戴玄雲道:「胡非烈就是唐力群的師父。」

    脖頸間的喉結驀地一顫,甘為善又吞了口唾液:「天爺,就有這麼巧法?」

    哼了哼,戴玄雲白了甘為善一眼:「巧?一點也不巧,早在二十年前,胡非烈就是唐力群的師父了,算一算,胡老鬼退隱封刀,亦快有十年嘍,我原以為他不會出頭攪合的,除了唐力群是他徒弟這一層之外,從那一方面說,他都不宜再伸手包攬這段公案……」

    甘為善道:「胡老頭大概有七十好幾了吧?既已金盆洗手,又是這麼高的太歲,還他娘有興致擺出一把老骨頭來翻江倒海,真叫何苦?」

    戴玄雲喃喃的道:「若是一朝風起浪湧,還不知道會溺滅了誰?」

    這句話像是提醒了甘為善,他忙道:「老戴,你就別他娘光坐在這裡搖頭幌腦了,姓胡的老傢伙雖說春秋已高,但功力精湛,修為是越陳越厚,他的名望又大,人面又廣,潛勢可謂不小,這『俠義帖』一發,尚不知會招來多少能手強豪圈堵於你哩,還不趕緊設法應付?退一步說,要窩起來也得早早想個地方去躲呀!」

    「呸」了一聲,戴玄雲怒道:「這是什麼驢話?真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再不算個人物,多少也在道上翻滾了這麼些年,豈能讓人嚇成個縮頭王八,有那麼點雷聲電閃就往窩裡躲?況且這樁公案我毫無錯失,憑什麼含糊他們?」

    甘為善苦睡一張猴臉道:「你可別迂,老戴,若是胡老頭子講道理,此番便不會出面找你晦氣了,江湖上弱肉強食,胳膊粗的是大爺,這種情形你不是不知道,還有什麼是非可論?只要他們堵著你,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誰和你講曲直,誰就是孫子!」

    戴玄雲沉默了一會,神色陰鷲的道:「不管怎麼說、叫我躲躲藏藏我是決計不幹,到了時候,拚得過固然要拚,拚不過也一樣要拚,橫豎撈一個夠本、撈兩個有賺,姓胡的遍袒徇私,老子就和他豁到底!」

    甘為善小心的道:「既然你打譜硬抗,我們兄弟幾個說不得陪你卯上,但總該有個應付的法子不是?至少也得探探對方虛實,摸清人家底細,悶著頭打遭遇戰業已不時興啦,而我們人少力薄,楞著碰,恐怕吃癟的光景多……」

    摸著腮頰上的疤痕,戴玄雲沉聲道:「蔡老爺子是否幫著咱們?」

    甘為善多嘴多舌的道:「這還用說?他老人家一接到這玩意,便私下打發人四處找你,結果找你找不到,卻在酒樓上把我拎了過去,老爺子講明了事情原由,更特別強調其中的嚴重性,我才急了,你的居處不見人影,平時裡常去的地方也未曾露面,我在城裡團團亂轉,把眼都尋花啦,後來幸虧遇著馬小七,他告訴我你到『頭條溝』潘麻子家喝壽酒去了,我他娘巴巴趕到潘麻子那裡,卻說你已打道回府,我趕緊掉身朝回攆,好不容易總算在這兒找到了你,可憐啊,大熱天,火毒的日頭當頂烤,曬得我腦袋發暈,口焦唇裂,你卻在樹底下躺著消閒納福,竟似個沒事人一般,老戴,你好命哪……」

    戴玄雲板著面孔道:「少給老子丑表功,兄弟朋友是拿來做什麼的?光他娘聚在一塊喝酒吃肉玩姑娘麼?老子有事,你們不跑叫誰跑?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又道是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你這點辛苦,算個鳥?」

    甘為善嘿嘿笑著:「兩肋插刀就兩肋插刀吧,為了你老戴的事,別說插刀,賣命也說不得了,只是你想怎麼辦,好歹要交待幾句,就算賣命,亦該賣在節骨眼上呀!」

    戴玄雲雙臂環胸,思忖了片刻才道:「首先,蔡老爺子那裡你晚上再跑一趟,把情況問問清楚,譬喻說胡非烈突然出面的內由、對方如今的安排、實力深淺、以及發動的時機等,通通給我搞明白,再來就是把那幾個混帳東西從賭桌酒樽或騷娘們懷裡拖回來,咱們好好合計合計!」

    連連點頭,甘為善道:「不錯,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上次為了唐力群的事,你撇下我們不讓幫忙,自個衝著一股牛勁去幹了,結果怎麼著?成事雖則成了,臉上卻憑白漆了一對蛤蟆疤,多犯不上?這遭哥幾個聚齊協力,管准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替你大大露臉!」

    戴玄雲道:「唐力群的那樁事,關係到我拜把兄弟間的隱私,為了避免尷尬,所以才不找你們,既開了頭,乾脆連『白馬堂』我也獨闖到底了,眼前的麻煩完全衝著我來,已沒那麼多忌諱,你幾塊料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就錢吃麵,湊合著派派用場吧!」

    這才一腔義憤,打譜賣命哩,人家兜頭一棒子就將自己敲矮了半截,不是狗眼看人低是什麼?甘為善啼笑皆非的道:「老戴,人不可貌相,海水難以用斗量,螞蟻多了也能咬死象,你休要瞧我兄弟幾個不起,到了關口上,說不定就是我們救你的命!」

    戴玄雲吃吃笑道:「那敢情好,且讓我指望著吧,在此之前,你還是實心辦事要緊,別咂了鍋。」

    甘為善悻悻的道:「晚上,我們去那裡找你?你那窖口最好少待,難保人家什麼時候設下埋伏,摘了你的瓢去,到了那步田地,大伙全沒得戲唱啦!」

    用力吐了口唾沫,戴玄雲站起身來,大步行向坐騎那邊,頭也不回的道:「甭他娘扯些喪門淡,觸老子霉頭;入黑來馬小七那個破窩,我等你們!」

    目送著戴玄雲上了馬,甘為善才證怔忡忡的去牽韁,他在想——憑自己哥兒幾個,硬去抗頂盛名喧赫的「金甲白髯」,是不是真個難以成事?

    竹籬、茅屋、孤燈;依著坡地的徒勢圍成這麼一圈疏落的籬牆,茅屋在籬牆的中央,而孤燈便在茅屋內的木桌上——整棟屋子,裡外裡就只得這麼一間。

    遠處有狗吠,聲調悠長嗚咽,似如狼嗥。

    山風吹拂,近邊的林木籐籐而動,彷彿無數個幽靈於夜暗中飄浮窺視,氣氛悚然。屋裡,一燈如豆,暈黃跳顫的光焰映照著圍桌而坐的幾張人臉,人臉上使也染上一抹陰沉了。

    戴玄雲取過桌上的粗瓷碗來,大口喝下半碗涼茶,上身往椅背上一靠,他坐的這張陳舊竹椅宛似不勝負荷般「吱呀」呻吟一聲,令人擔心隨時會有支離破碎的可能;手指沿著碗口輕敲,他斜睨著坐在一邊的甘為善:「那胡老鬼,果真已請到這麼些好手?」

    甘為善頷首道:「錯不了,『大涼山』來的『雙手錘』趙起凡、長安城的『尚義門』掌門人『白鳳刀』公孫敬德,熱河的頭號大豪『生死扁擔』修長生、『峨嵋』出身的『罩魂燈』費傑、還有關外『大風旗』旗主『獨臂肩山』楊宗、『鷹俠』齊崗、『黃虎』桂波,加上胡老頭子自己的師弟『銀甲赤髮』襲英等等……除了這些人,是否還另有幫手,尚未敢逆料,蔡老爺子派了好幾撥人出去打聽,才算探得若干眉目,他一再交待,要我們千萬小心對付,如果實在認為抗不住,最好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著,且避過這陣風頭再做打算……」

    戴玄雲目光緩緩移動,停在對面那個紅臉胖子身上:「曹大寶,你怎麼說?」

    胖子喉頭裡「咕嚕」一聲,裂開兩片肥厚的嘴唇乾笑道:「我?我還能說什麼?反正我是看你的意思,你要干,我就跟著干,你待閃,我就跟著閃,禿子跟著月亮走,要怎麼辦,你擱下言語我照做!」

    目光又轉至胖子身側,那位突額凹眼,面皮干黃的仁兄,戴玄雲道:「你呢?方不去,你有什麼意見?」

    這方不去十分平靜的道:「我的想法和大寶一樣,老戴,全看你了。」

    戴玄雲又瞧向在坐諸人中塊頭最大的那個魁梧漢子——這漢子不但長得高,生得壯,尤其面目猙獰,五官粗糙,坐在部裡,活脫一頭進化未全的黑猩猩;戴玄雲一望著他,他已荷荷怪笑起來,環抱著兩隻黑毛茸茸、宛如象椿般的臂膀,腔調濁重得似是老牛喘氣:「甭問我,老戴,我他娘沒有別的,只得這一條性命,你要怎麼擺弄,我全交給你就是了。」

    戴玄雲皺著眉,道:「我就知道你只有這幾句話,魯魁,你就想不出個新鮮點子來?」

    魯魁打了個哈哈:「點子長在肉上了,我說老戴,我要有個好腦筋,今晚上還會窩在這裡和你們扯淡?早他娘別處發財去啦;實話好說不好聽,你可包涵著……」

    最後,戴玄雲看了看靠在他右手邊的那一位——這人身材瘦小枯乾,卻是滿面精悍之氣,他先清了清嗓門,從容不迫的開口道:「老戴,承你高看,既然要問我馬小七的意思、我就不惴淺陋,有話直說了;眼前的風浪,可叫又大又猛,凶險得緊,咱們共總就這幾個毛人,若待與胡老頭子硬抗,只怕是大不樂觀,勝算太小,我的想法,不如暫時躲一躲!」

    戴玄雲哼了一聲:「這一躲,朝後就全別混了,闖江湖闖甭了種,尊嚴等於被人踩在地下,將來還有什麼臉面出來現世?再說,躲得了一時,躲不了長久,我姓戴的一不理虧、二不情怯,擺到那裡都說得過去,憑什麼要躲?」

    馬小七笑笑,道:「我曉得你不會躲,老戴,我只是就勢論事,分析利害罷了,這僅算我個人的意思,話講明了,該怎麼裁奪,還是由你決定,雖然情況不妙,你要豁上幹,孫子王八蛋才會縮腦袋扮熊!」

    那邊,甘為善卻囁嚅的接口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老戴,這,呃,這不是楞著去送死麼?」

    戴玄雲瞪了自己的夥計一眼:「放你娘的狗臭昆,我們是人,活蹦亂跳的人,又不是幾塊死木頭,就那麼擺著讓對方隨意劈砍?凡是人,就該有頭腦,生計謀,鬥力鬥智攪合著上,諸葛亮猶能借東風,火燒赤壁,燒得曹操那狗鳥人仰船翻,八十萬大軍盡淪波臣,我們不此諸葛亮,比他灰孫子總行吧?燒不掉老曹的八十萬大軍,挖個坑叫姓胡的那干人來跳卻未必辦不到!」

    甘為善期期艾艾的道:「老戴,我,我不是含糊,我是擔心眾寡懸殊之下未成其事,先栽筋頭……有句俗詞兒不是說過麼?好漢不吃眼前虧……」

    用力一點額門,戴玄雲惡狠狠的道:「所以我們要多動腦筋,籌思克敵致勝之計,你懂不懂但凡論戰對陣,都得講究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甘為善訕訕的道:「還是你來運用吧,老戴,我這顆腦瓜裡,紋路不夠……」

    戴玄雲喝淨了碗裡殘茶,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抹去唇角余漬:「你不該號稱『鬼爪』,甘為善,你該叫『傻鳥』才對,就像人坐在磨盤上,楞是想不轉——好,我便當仁不讓,從現在開始,就由我來運轉籌惟幄,發號施捨,你們一個一個聽命行事就行,且看是誰的門道高!」

    甘為善提心吊膽的道:「蔡老爺子說,按日子計算,胡非烈那一夥人,約莫已經入關了,他們在關內一定會有人接應,弄不巧,在他們到達地頭之前,有那邀功圖名的角兒搶著先動手亦未敢言;老戴,你要我向蔡老爺子對方準備行事的時間,這時間已迫在眉睫啦!」

    馬小七插嘴道:「有這麼快?蔡老爺子也不過是今早才收到那張帖子,姓胡的一夥人就已進了關?」

    甘為善苦笑道:「蔡老爺子說啦,說他平素裡人緣還不錯,交結的朋友又多,提起來在地方上似乎還算有頭有臉,其實他只是頂個空名,靠著一手老招牌充場面罷了,既無實力,亦缺雄心,加上年歲老大,舞刀掄棒亦不似當日了,姓胡的找上他,是因為有人從中推薦引介,講是一方重鎮,不過沾沾邊,面上有光而已,骨子裡僅算聊充一格,替姓胡的張揚張揚聲勢,他根本不是人家的硬裡子,人家也未將他當成硬裡子,發的『俠義帖』輾轉到了他手中,恐怕正主兒早就大軍先行,陣仗布妥了………」

    馬小七道:「蔡老爺子的意思,是說他只算個充數的?胡老頭並不指望他真能幫上什麼忙?

    甘為善道:「就是這話,所以人家不可能等待他的反應再做行動,有他無他,人家是按照既定的計劃進展,是而蔡老爺子判斷,胡非烈那批人可能就快逼近來了!」

    抽抽鼻子,馬小七歎了口氣:「好歹也混到這一把年紀了,蔡老爺子說起來也真夠窩囊!」

    戴玄雲淡淡的道:「這不能叫窩囊,馬小七,與窩囊正好相反,這是豁達,蔡老爺子看得開,悟得透,才有這樣明白深入的看法;世間人多被不實的奉承迷了心,被過份的抬舉亂了性,有幾個能像蔡老爺子如此自知知人的?」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其實,就算蔡老爺子有力量,他也不會幫著姓胡的對付我們,除了交情之外,他總是個辯是非,講道理的人,我與唐力群間的恩怨,屈直早存在蔡老爺子心中了。」

    馬小七周到的道:「有關蔡老爺子暗裡向著咱們的事,可萬萬不能洩漏出去,否則,他就難做人啦。」

    戴玄雲道:「當然,我們又不是白癡,豈會幹這種恩將仇報的勾當?」

    這時,魯魁楞楞的問了一句:「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戴玄雲緩緩的道:「休息,盡量的休息;天一亮,我們便往『十里混沼』那邊拉,在行動之前,尚須辦幾件小事,然後,就在『十里混沼』等待了。」

    魯魁滿頭霧水的道:「往『十里混沼』那邊拉?老戴,那個鬼地方是一片沼澤,處處泥潭,不但有瘴氣毒氳,而且蚊蚋叢生,簡直不是人待的所在,到那裡去幹啥?」

    戴玄雲笑笑:「等胡非烈的人馬到來,魯魁,挑個人間地獄,叫他們活也難受,死也痛苦,不是要搏命麼?搏命的過程便免不了艱辛。」

    裂裂嘴,魯魁乾澀的道:「可是,我們不就跟著遭罪了?作賤敵人不要緊,自己兄弟陪進去墊底豈不冤枉?老戴,能不能換個方便點的地方?那『十里混沼』在冬天還算勉強,一入了春積雪融化,『三月河』的河水再一氾濫,加上幾場大雨,那等泥濘混沼法委實寸步難行,而沼澤遠近一片迷濛灰暗,濃霧騰騰,連日頭也曬不進去,簡直就是,呃,你說的人間地獄,窩久了,不用挨別人的刀,楞是悶也就悶瘋個舅子啦!」

    戴玄雲胸有成竹的道:「魯魁,你要知道,我們固然是苦,對方卻更要苦,玩命的事,還容得去挑揀好風水處獻耍?這擋子事,我自己計較,錯不了!」

    魯魁吶吶的道:「可是,可是——」

    馬小七忽然吃吃笑了:「魯大個,你同『猴叫天』可以比美了,都是一對現成的傻鳥;你也不多用腦筋想想,老戴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亦有相似好逸惡勞的毛病,若是沒有道理,他什麼地方不好挑,怎會端端選上那個短命的所在?他揀的場合,必是最適宜於取勝的場合,也就是我們活命機率較大的場合,眼前吃點苦,受點累,卻為往後的壽限綿長做了打算,又有什麼划不來的?」

    戴玄云「嗯」了一聲,讚許的道:「馬小七,難怪人家叫你『馬精刀』,果然是又精又刁,我心裡的想法你竟能猜中個八九不離,這等敏思,夠你在道上吃一份了;不錯,我之所以引對方前來『十里混沼』,自有我的打算,兄弟們提把勁,下力給我幹,往後,咱們的好日子正長遠著!」

    甘為善摸著下巴,神色憂戚的道:「老實頭,老戴,『十里混沼』是一片惡水,八方泥澤,毒蚊邪蟲能將人抬起來,我們去那裡悶窩著,卻看不出你的巧妙蘊於何處?」

    戴玄雲耐著性子道:「我先大概把我的構想說一說,也好叫你們心中存個底;大家都知道,『十里混沼』是處地形險惡,氣候詭異無常的所在,也是處最不適於進行搏殺拚鬥的所在,在那裡進行纏戰,對我們,對敵人,都十分不利,但在表面的不利中,我們實則佔了便宜,因為我們比較熟悉那個地方,也比較能夠掌握該地異常的天候變化,一朝對陣,在運用各種天時地利的條件上,我們自則處於優勢,以此來抵消人數及技藝方面的不足,這般安排,差堪扯平雙方實力的懸殊………」

    坐在戴玄雲對面的曹大寶呵呵笑了,衝著戴玄雲一伸大姆指:「高,果然是高,老戴,你不但功夫好,思路更是細密,這場泥巴仗打下來,還不保準那一邊吃癟哩!」

    戴玄雲道:「到了關口上,方不去可得多辛苦點,馬小七也免不了要動動腦筋,弄些陷入的花巧出來幫場,其餘的夥計,就跟著我接陣吧!」

    不大多話的方不去,輕輕緩緩的答應著:「我總盡力而為就是,只不過在沼澤裡閉氣潛行,要比一般淨水下困難得多,黏滯呼搭的泥漿中能挺熬多久,實在沒有多大把握。」

    馬小七道:「論起設陷阱,置機關,我確然小有心得,卻是不曾在那種混泥蕩的環境下嘗試過,功效是否會比平常時打折扣,要到了覲地觀察以後才敢說………」

    戴玄雲道:「相信大家都會全力以赴,克服萬難的;求生活命的事,說不得要委屈各位了。」

    甘為善接口道:「老戴,你剛才曾說明早出發之前,還有幾件小事待辦,不知是些什麼事?」

    戴玄雲低聲道:「第一樁,得通知蔡老爺子,請他把消息透給對方,指明我們是在『十里混沼』候戰;第二,我們自己也無妨朝外放空氣,點露我們的去處,第三,要採購半個月左右的糧食,好應付這一陣子饑荒,第四,馬小七須用什麼設伏的材料,亦須先行備齊,這些事,都得在天亮前辦,不等日出,我們就要離開城裡………」

    乾咳一聲,曹大寶困惑的道:「這幾樁事都容易,只有第二件不好辦,老戴,大清八早的人家都還沒起床,正是戶戶關門,街上冷清得出鬼的辰光,咱們又去找誰放風聲?」

    戴玄雲笑道:「除了蔡老爺子那邊之外,買糧食,購材料,都得敲開店門不是?店門一開,就有地方張揚啦,老闆夥計叫你們攪了好夢,正是一肚皮惱火,還想他口下積德?任是有什麼人前去打聽我等行蹤,也包會連底掀出,半句不留!」

    馬小七一拍手:「我們去西市集敲店門,那裡一向龍蛇混雜,什麼人物都在出入,大早擂門的事,趕到開集的時候,包管已經傳得滿天飛!」

    戴玄雲道:「就這麼決定吧,小七和甘為善便索興辛苦一趟,你們兩個分頭去辦事,早去早回,大伙等你們轉來立即開路!」

    接著,他又側首向曹大寶:「各人的坐騎都備妥了不曾?」

    曹大寶道:「都齊了,就栓在坡下那片竹林子裡,明早再喂次料便行。」

    從椅子上站起,戴玄雲伸了個懶腰,略現疲憊的道:「時間差不多了,各人在屋裡自去找地方歇息,少他娘胡思亂想,睡得越沉越好,養足了精神,才能和那干王八羔子硬耗!」

    馬小七也起身拱手,似模似樣:「各位兄弟,蝸居狹小簡陋,裡外只得這一間屋子,不論桌上地下,皆可躺臥,要在椅子上打盹亦請自便,嘿嘿,招待不周,實是招待不周……」

    屋裡,只有靠牆角處用三條木板兩隻長凳所搭的一張窄「床」,床上還鋪設得有涼席,此時此地,這張床不啻是最大的享受,最侈奢的設備,而戴玄雲又是「當仁不讓」,早就四仰八叉的睡上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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