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 文 / 柳殘陽
鐵剛的劍法堪稱是第一流的,劍鋒所走,不但沉穩快捷,隱隱有風雷之威,且在完密的大招式中套著變化莫測的小技巧,虛實相間,並含蘊著強烈與陰柔互濟的特色,那股子如磐般的厚重、又如春風般的細緻,真不知關外「長白派」是如何於冰天雪地及花開鶯鳴的迥異環境下參悟出來的!
鐵來發和鐵剛已經過了五十餘招,在這五十餘招的演進裡,他固然不曾吃虧,卻也沒有佔到便宜,本來他可以繼續纏鬥下去,然而現實的情況已不容許他再做這種膠著式的纏鬥—一問題出在楚雪鳳身上,楚雪鳳力搏帥孤俠,也已是岌岌可危,每下愈況了!
縱觀全局,能夠具有立刻出手支援楚雪鳳能力的人只有他一個,或許臥底的「黑龍拐」嚴逸山可以,也或許「掌心雷」武傳青可以,不過他們二位迄今尚無任何表示,也沒有趨向此項行動的任何徵兆,錢來發不便、亦不能在眼前的形勢下加以點明,他更不敢冒險期待有利的變化,所以,只好自己來了。
苦惱的是,鐵剛的劍刃釘得實在緊,緊到幾乎已達涓滴不漏的地步。
在這種情形之下,僅有一個法子可能適用一一那就是以險招求僥倖,不過,卻是玩命的勾當,萬一求不到僥倖,就算求仁得仁了。
為了楚雪鳳,錢來發當然不怎麼考慮後果,他向來便是如此,英雄肝膽,兒女情懷,男子漢大丈夫,亦不能無關風花雪月吧?
於是,「毒血劍」的鏑鋒映炫著一片赤霧罩來,劍尖顫動,恍若閃眨中的鬼眼,猜不透它將要噬嚙的是哪一個部位,而錢來髮根本就不去猜測,他驟然橫身硬切向前,雙臂併合,目標是鐵剛執劍的右手。
鐵剛冷冷一笑,跨步收腕,赤光一抹,剎時回翻,劍尖在一陣突起的銳嘯聲裡,快不可言的刺戮錢來發上身六處要害!
如果錢來發執意要躲避這同時刺來的六劍,他可以躲得過去,但那樣就將失去一次用險招搏勝的機會,這種機會往往又是極不易覓得的,他猛的橫下心來,因此在瞬息間全身拳起,原地打了一個觔斗——又急又快的觔斗。
劍芒如電,倏忽穿刺,刺入的部位亦正符錢來發原先的預料:劍鋒由後刺進他的左肩胛骨之下半寸,並且透肌而出!
當劍鋒透肌的一剎,那驟然而來的痛苦,竟超出了錢來發的想像,挨刀挨劍,皮開肉綻的經驗,他可是嘗試得太多了,印象中,似乎都沒有這一下來得錐心刺骨,那種痛法,差一點就叫他閉過氣去!
他當然明白在此一髮千鈞的緊要時刻,是萬萬不能稍有失誤的,咬著牙挨上一劍,待要爭取的便是這須臾之機一—他的右臂猝而隨著身形的半旋以直線斬出,去勢之快,彷彿「連臂藍」的刃口早就已經存在於那個定點上了,猩赤的鮮血隨即噴灑成一片飄漾的霧氳,鐵剛一條握劍的右臂,便凌空拋起,斷臂的回坐之力,更將透穿過錢來發肩胛下的長劍抽出,劍鋒落地,鐵剛毫無委頓之狀,他雙腳倏飛,石火般絞夾向錢來發的脖頸,身手之凶悍強猛,決不似一個才受重傷的人!
錢來發容顏酷厲,反應疾若電掣,他側身暴迎,雙臂分揮,晶芒流爍中,鐵剛的兩條腿自脛骨以下頓時脫離原位,血淋淋的飛墜雪地!
一聲狂吼出自「大力王」楊昂口中,他丟下正在纏鬥的魯元標,發了瘋似的衝了過來,鐵棍當頂壓落,恨不能—棍就將錢來發砸斃當場。
魯元標急速俯身躥撲,鐵勾扁擔揮舞如輪,也是立著嗓門怪叫:
「生死有命,姓楊的,你往哪裡跑?」
鐵來發在鐵棍將要沾上頭皮的分厘之間,始儼然往右跨出一小步,僅僅是一步,楊昂的鐵棍已搗得雪泥飛濺,搗出—個深坑,儘管力道恁般渾實,卻一丁一點也沒傷到錢來發!
只此俄頃功夫,魯元標已追了過來,鐵勾扁擔橫掃豎翻,勁勢洶湧,恍同潮起千疊,頓時又將楊昂纏住!
另一邊緊逼著楚雪鳳,步步不忘下辣手的帥孤俠,自然明白錢來發打的是什麼主意,鬼頭刀旋斬越急越快,他吆喝得更似聲聲霹靂:
「逸山兄、傳青兄,七爺已經失手,還要請二位襄助一臂——」
「黑龍拐」嚴逸山與「掌心雷」武傳青兩人各懷鬼胎的互覷一眼,在這一眼的空暇裡,錢來發的雙臂已交叉兜罩向帥孤俠!
師孤俠身形連連騰挪,刀走如虹,奮力抗拒,—邊再次振吭高呼:
「二位兄台快截住他!」
沉默了片刻,嚴逸山才幹咳一聲,先用兩隻指頭彈去衣袍上的成片積雪,然後慢條斯理的道:
「帥老大,你要我們截住誰呀?」
險險避開十七抹森凜藍芒的掣射,帥孤俠尚不及還招,楚雪鳳的緬刀又—溜泛焰似的洩到,—時間逼得這位「返璞堂」的瓢把子仰滾翻跳,左右支絀,雖還不到狼狽的程度,可也差不多了。
武功這玩意,求的就是個硬扎,比的更是真材實料,半點取不得巧,帥孤俠的功力能夠壓制楚雪鳳,卻頂不過錢來發,他打楚雪鳳是游刃有餘,然則對上錢來發就未免顯得火候不足,如今更且以—對二,那等滋味,便完全不同於以強凌弱的愜意了。
嚴逸山有氣無力的問了這麼一句,不由引起帥孤俠滿腔怒火,他一面迅速躥掠遊走,一面紅著雙眼咆哮:
「當然是截住錢來發,二位兄台,現在可不是黃鶴樓上看翻船的辰光!」
嚴逸山僵凝的臉孔上沒有絲毫表情,他微微點頭,語調平緩:
「不錯,現在不是黃鶴樓上看翻船的辰光,傳青老弟,你有什麼高見?」
吸一口氣,武傳青謹慎的道: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嚴老兄,各人情況不同,且走著瞧吧。」
錢來發與楚雪鳳兩個,像是天生便互有默契,每次聯手,都能搭配得嚴絲合縫,緊密無間,眼前亦是如此,「連臂藍」的刃芒縱橫交錯,繞回穿飛,有若群星並頹的曳尾、旭日初升的豪光,而緬刀閃炫流爍,瞬息變幻,鏑鋒的交相融合,便形成了一面追魂奪命的羅網,帥孤俠人在網中,任他的鬼頭刀拚命招架,光景卻越來越不濟了。
便在此際,嚴逸山冷冷一笑,整個人如同大鳥般振臂而起,人在空中,一對粗若核桃、長逾三尺、雕鏤為龍首狀的沉重鋼拐也已呼轟翻擊,擊打的目標不是錢來發這邊的任何一位,拐影疊現,竟直衝著沈落月而來!
情勢的突變,不但令得驟遭狂襲的沈落月震愕莫名,身處逆境的帥孤俠尤其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剎時裡,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幾乎不分先後,嚴逸山發難的頃刻間,武傳青也一個就地旋轉撲了出去,身形貼地側滾,右手倏翻,一枚拳頭大小,上面嵌滿尖錐的銀亮圓球已暴射激飛,七名正在苦鬥中的「紅骷鏤」,那矮胖如缸的一個首當其衝,錐球閃處,他的一顆大好頭顱隨著一聲「噗嗤」聲響,馬上變成了一團血糊糊的爛柿子,人也像喝醉了酒似的蹣跚癱萎下去。
目睹這等做夢都夢不到的變故發生,帥孤俠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他的兩隻眼珠子驀地凸出了眼眶,全身有如墜入冰窖般從裡透冷到外,他立刻明白,他們也已掉進了一個陷阱,一個足令他們萬劫不復的陷阱,而顯然的,陷阱必是錢來發的精心設計!
就在他分神的一剎,楚雪鳳緬刀斜閃,寒芒過處,帥孤俠肩頭上血光湧現,巴掌大小的一塊人肉,隨著刀鋒拋起半空,那塊人肉,怕得有二兩重呢。
鬼頭刀猛劈楚雪鳳,帥孤俠形貌獰厲猙猛,彷同邪魔附身,邊拼邊吼:
「嚴逸山、武傳青,你們兩個天打雷劈、狼心狗肺的東西,拿著我們的銀子反過來流我們的血,吃裡扒外,卑鄙無行,我必要你們還一個公道—一」
嚴逸山的一付「黑龍拐」矯舞盤旋,揮展如風,和盧毓秀二人夾擊沈落月,更充分表現出他身手之靈快、修為之渾厚,帥孤俠的叫罵傳入耳中,他神色不變,只輕描淡寫的頂了回去:
「帥老大,我們前不沾親、後不帶故,拎著腦袋賣命打殺,論的乃是代價,人家錢來發的價碼高,當然就得幫著銀子沉的一邊,混世界便是這麼一碼事,你要過份情緒化,未名就太幼稚了……」
帥孤俠把一柄鬼頭刀使得又狠又潑,刀花映雪,急似狂飆倒瀑,招招式式,俱貫以全力全功,面對錢來發與楚雪鳳的圍殺,他這—陣拚死抗拒,居然有了幾分迴光返照般的起色:
「無恥無信的兩個匹夫,只要我帥某人一息尚存,便不會與你們甘休!」
錢來發身形掠走,雙臂交替閃斬,鋒刃破空,其聲如泣,但是他的一張胖臉上卻流露著一派悲天憫人的惋惜之色:
「不用激動,我說帥瓢把子,嚴逸山說得沒有錯,這個世道、原就是你奸我詐、你狠我毒的世道,玩的是手段,比的是心機,憑的是大把白花花的銀兩做後盾,誰的門路高誰佔上風,誰的財勢大誰拔頭籌,如果你們有一樣不全,自然就沒得玩啦……」
帥孤俠額頭上凝著汗水,—雙眼睛血毒毒的映著血光,刀舞刀翻,竟是不往後退,反向前逼,嗓門發出的聲音,宛如狼嗥:
「好一群狼狽為奸的雜碎,我『返璞堂』上下,恁情死淨死絕,也要拖你們墊背—一」
錢來發回走三步,左臂拋起,冷電斜掠裡硬生生磕卉帥孤俠的刀刃,他藉著力道的反挫就勢倒退,堪堪讓出位置讓楚雪鳳的緬刀遞進,繽紛的落雪裡凜烈的刀華,也傳揚出他嘿嘿不絕的笑聲:
「真想同歸於盡?帥瓢把子,我只怕你連這個最起碼的心願都難達成……」
帥孤俠嘶聲大吼:
「我同你們拼了!」
於是,錢來發猝然貼著雪地表面低竄,他感覺得到對方鬼頭刀擦過他後頸的—剎所滲溢的寒氣,「連臂藍」的彩焰頓時像一枚炸碎的冰球四散飛揚,帥孤俠仰身急翻,胸前大腿上卻已綻開好幾道長短不一的血糟,當鮮血透肌沁出的須臾,這位「返璞堂」的瓢把子又形如瘋虎般衝了上來一—「返璞堂」果然是「返撲」啦!
另一邊,屠無觀正好點槍拄地,人便隨著槍尖插晃的彈力橫挑而起,一名「紅骷髏」的大板斧剛從他的腳底削過,槍身已沾雪拔抖,星芒一朵,筆直穿入那人喉頭,更將整個軀體頂出七步之外!
「漂亮已極!」
「掌心雷」武傳青喝一聲彩,腳步輕滑三寸,露左肋,抬左臂,就估量得那麼準,猛—傢伙夾住了另一名「紅骷髏」刺來的「蛇首矛」,當敵人還不及有任何應變動作之前,他那佈滿尖錐的圓球已暴砸而出,燦銀的光芒映襯著進濺的血彩,那人的一張面孔立刻就似融化了!
不錯,武傳青果然有他的份量,「掌心雷」不愧是「掌心雷」!
苦的是焦二順,武傳青甫始得手奏捷,他的雙刀已被對殺中的那個「紅骷髏」一腳踢落,腳尖踢上手腕,真個痛徹心脾,但是他根本來不及呼痛,因為刀未著地,人家的「手鉤子」也已到了頭頂!
眼啾著那柄又尖又利的倒鉤就快觸上頭皮,焦二順猛發一聲嚎叫,雙手緊握僅存的一把單刀,拚命往外橫掃,對方卻只一個側旋,鉤尖微沉,「噗」聲扣入他的肩背,再向斜走,可憐焦二順便硬被扯升三尺,又從那人的肩頭翻過,重重摔跌地下。
這辰光,焦二順別說雙刀,連剩下的一柄單刀也摔脫了手,他但覺眼前泛黑,腦袋暈沉,全身骨骼鬆散,甚至肩背上那一團血肉橫糊的傷口,都不覺得痛了。
他這邊廂跌得七葷八素、翻腸倒胃,那名使「手鉤子」的「紅骷髏」可沒有半點慈悲心懷,揚起還在滴著血水的尖鉤,狠狠一記便戳向他的前胸。
曲還生的點鋼槍就在這一剎那間穿插進「手鉤子」的彎弧中,槍尖猝挑,那柄尖鉤已滴溜溜的拋上半天,槍尖順著上挑的角度劃過一道弧跡,正好落在這位「紅骷髏」的肚皮上——當然,從肚皮刺入,自背脊透出。
慘嗥聲才只響起,曲還生的面部肌肉已驀地痙攣歪扭,他決不是受到對方嗥嚎的影響,而是為了救援焦二順所付出的代價,他撇下他的敵手來搭救焦二順,破綻已露,他的敵手豈有不藉機進殺的道理?
那柄「南王錘」砸在曲還生的右肋上,他不知道對方聽到骨骼的斷裂聲沒有,但他自己卻聽得清清楚楚,血氣的逆湧加上骨折的劇痛,險些使他一頭栽跌,然而他咬牙強撐著跌栽的趨向,因為他明白,對方的「南王錘」是一雙,如果跌倒,另一柄「南王錘」勢必隨即搗落,這一搗落,恐怕就一輩子也爬不起來了。
身形受到重擊之後的慣性傾斜,給予曲還生一個調整回槍方位的大好機會,他的點鋼槍拖著一溜艷赤的血光自那名「紅骷髏」的肚皮裡拔出,隨著身形的傾斜石火般往後飛刺,晶瑩的槍尖凝成奪目的一條虹弧,正巧與另一柄揮來的「南王錘」交擦而過,在「南王錘」尚未能到達它的攻擊位置之前,槍尖已似一隻快速旋轉的螺錐,兜臉穿入對方的眉心中間!
使錘的這個「紅骷髏」身子向上騰起,幾乎是手舞足蹈的翻跌出五六步去,然後頭下腳上,倒栽蔥似的插進了雪地,甚至連一聲呼叫都沒來得及發出。
力拼屠無觀的另一名「紅骷髏」—一也是七名「紅骷髏」中僅存的兩人之一,此刻突兀朝斜刺裡搶出,手中的—柄砍山急速橫帶,刀芒如電,快不可言的暴斬曲還生,敢情他是看準了曲還生的受創在身,打算把握時機,撈—個夠本哩!
屠無觀長身撲前,斷叱一聲:
「雙龍出海一一」
曲還生根本不理會揮來的砍山刀,點鋼搶在雙臂的振抖下筆直挺刺,槍身矯昂破空,果似一條出海的烏龍!
於是,屠無觀的點鋼槍也在眨眼間遞到,他的槍由曲還生的槍下掠進,成叉形交疊,交疊的一剎下面的點鋼槍仰擊上面的點鋼槍,因而曲還生的長槍猝然彈跳,寒焰閃處,槍尖正好扎入敵人的左眼眼眶,屠無觀的長槍沉落,槍身偏斜,卻恰巧壓住了對方砍來的一刀。
銳利的槍尖透目而入,眼睛與腦部的距離又是如此接近,是以稍具常識的人都會知道將有一個什麼樣的後果,這僅存的—位「紅骷髏」自然也十分清楚,可悲的是他完全無能為力,武傳青的「掌心雷」就在他四周閃揚迴繞,連繫著那枚帶錐圓珠的細牛皮索便是一條追魂索,時時刻刻都有要命的可能!
現在,七名「紅骷髏」已經躺下去六個,剩下的這—位,看情形也支撐不了多久,「返璞堂」方面,形勢已呈現出大大的不妙。
「毒血劍」鐵剛還沒有死,他只是靜靜的倒臥在雪地上,冷冽的天候,使他雙腿及右臂的傷口不再流血,凝固的血痂變做褚紫色的幾團冰渣粘糊在上面,他仍在呼吸,只是,呼吸得十分微弱了。
帥孤俠不止是汗出似漿,心焦如焚,那種悲憤的絕望,不甘的驚悸、意志沮喪後所泛起的怨毒更加啃嚙著他,啃嚙著他的靈魄,他簡直痛苦得要發狂了!
這頃刻裡,他總算體會到大勢已去的滋味,頓悟了滅絕前的無奈,人生如戲是不錯,然而,不論戲中唱哪個角兒,失敗的結局總是令人難以承受的。
「連臂藍」的光芒又彷彿激湧的浪花般壓頂而至,晃蕩的藍彩之外,是緬刀幻化成的一條匹鏈,匹鏈飛旋繞著,宛如隨時伺機撲噬獵物的毒蛇,帥孤俠的心往下沉,—種倦怠的無力感忽然侵襲著他,他驀地進出聲裂帛似的吶喊,鬼頭刀貼著身軀加速盤舞,圈圈的精電:立時形同陀螺狀溜體疊罩,人帶著層層光圈,像怒矢般迎射向錢來發,這一招,已擺明是拚命的架勢了!
就在帥孤俠奮力強搏的一剎,躺在雪地上的鐵剛猝然以他獨存的左臂猛撐而起,整個身子驟騰七尺,凌空倒轉,活脫一截由高處翻落的滾木,挾著極大的衝力朝錢來發撞來。
同一時間,帥孤俠的左手倏忽伸縮,袖口中突兀冒出一柄又細又窄、前端尚帶著倒鉤的柳葉小刀來,這柄小刀泛著烏黝黝的色澤,微微—閃,已隱藏在鬼頭刀的光華里,無聲無影的衝著錢來發小腹刺下。
雙方的行動都是起於須臾,過程及演變亦完成於須臾一—當「連臂藍」縱橫交織的冷焰碰擊到鬼頭刀的刀鋒,連串的金鐵震響密集傳揚,溜溜的火星以各種迥異的彩形明滅,錢來發的身影便在這急速不停的撞擊裡做了十三次幅度極小卻動作極快的側滾,而雙臂也在側滾間展開十三次角度不同的揮斬,只見帥孤俠全身打轉,腳步踉蹌,每—轉就灑出一輪鮮血,每—踉蹌就發一聲嗥嚎,他顯然想用鬼頭刀挺住他的身子,但卻沒有辦到,在他踣跌下去的時候,人們的眼睛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另—柄陰刀——那七寸長的淬毒柳葉刀,竟深深插在他自己的左大腿上!
錢來發的攻殺奏捷,同時招式用老,力道的連貫也到了間歇轉繼,舊力消竭,新力未生的關口,鐵剛的軀體便在此際猛撞過來——鐵剛雖然受傷甚重,奄奄一息,可是對於身形的沖激,方位的拿捏,依舊有他訓練有素的精準,這一撞來,的確及時。
情況的發生,沒有任何供人思量遲疑的餘地,更沒有丁點圜轉的暇隙,錢來發在瞬息間繃緊肌肉,拳曲四腳,準備迎接這可能要命的一撞。
於是,楚雪鳳就從斜刺裡撲來,真如一隻穿雲的雪白鳳凰般飛撲過來,她的白衣飄舞,緬刀映寒,沉悶的碰撞聲像煞響起一記輕雷,兩個身體纏疊成堆,就那麼重重跌落!
「大力王」楊昂一聲狂吼,巨型的鐵棍以平生之力砸至魯元標的扁擔,「噹」聲撞響猶帶著顫抖的尾韻,魯元標雙手虎口震裂,生鐵扁擔竟被砸斷為二,這一重擊之下,不但震得他頭暈目眩,心脈悸蕩,甚至全身上下都觸電似的起了一陣麻痺,人也風車般朝外打轉,而楊昂的情形雖比他好一點,卻好不了多少,粗大的鐵棍已成曲角彎拗,雙手手腕立見瘀腫,這位「大力王」一面歪歪斜斜的向後倒退,一邊舉著彎曲的鐵棍就待撲襲錢來發!
屠無觀的點鋼槍插入雪地,隨著槍身的反彈力道一個觔斗翻騰於空,人在空中迂迴,長槍掣如流星掠穹,一閃之下,正好捅進腳步未穩的楊昂背脊,真個准狠至極!
楊昂悶嗥半聲,猛然回手抓住了插在背後的槍桿,旋身振臂的—剎,已將屠無觀瘦削的身子拋起來,姓楊的狀如瘋虎,高舉手上彎曲的鐵棍,模樣就像生啖活人似的撲向了屠無觀。
錢來發肥胖的身形驀而彈起,彈起的同時縮成一團,彷彿九天之外飛來的隕石,以強勁無比的快速橫衝楊昂,雙方的接觸有如閃電,光景活脫怒牛互撞,錢來發的軀體「砰」的一記倒翻丈外,楊昂卻仰面摔跌一一插在他背脊上的點鋼槍,就那麼直愣愣的透出了他的前胸。
在雪地上骨碌碌滾了幾滾,錢來發甫始拚力挺躍,那邊嚴逸山的「黑龍拐」已倏忽並翻暴砸,沈落月收勢不及,左手的彎月刀已嗆啷墜地,盧毓秀便在此時驚鴻也似偏身逼入,弓背挫腰,馬刀上揚,「呱」聲悶響,沈落月的那條握刀右臂也血淋淋的與他身子分了家!
沈落月在斷臂的頃刻,臉上的表情簡直複雜得令人不忍卒睹,他嗚咽似的發出一聲模糊聲響,右手箕張如爪,倏忽反扣盧毓秀咽喉,盧毓秀卻怎容對方扣住?馬力剎時進濺出長短不一的光束,硬是在眨眼間逼開了沈落月,嚴逸山覷準時機,雙拐矯飛揮揚,沉猛無倫,打得沈落月全身騰空,上下翻滾,鈍器擊肉斷骨的聲音連連入耳,竟然那等淒愴。
正豁著老命與「掌心雷」武傳青拚搏的那名「紅骷髏」,也是七名「紅骷髏」裡最後的一個,他本來早已膽顫心驚,鬥志全失,之所以還在和武傳青糾纏,並非要表什麼三貞九烈,而是事實上掙脫不了武傳青的控制,這辰光沈落月又命喪當場,「返璞堂」上下也已全軍覆沒,不剩半張活口,他可再也撐不下去了,身子猛往抬退,「匡啷」一聲丟棄了手中那對「虎頭鉤」,跟著雙膝—軟,人就直挺挺的跪倒在雪地上。
武傳青先是一怔,一怔之後獰笑出聲,手掌已經向上翻抬——便白癡也看得出來,這位「掌心雷」顯然是要有超生渡命的意思!
兩手撐扶著腰身,錢來發歎了口氣,嗓音沙啞的及時送了句話過來:
「饒了他吧……」
錐球出手,又隨聲倏閃而回,武傳青望向錢來發齜牙一笑,聳著肩道:
「反正都是你的,殺不殺悉聽尊便。」
錢來發步履蹣跚的走到楚雪鳳身邊,楚雪鳳剛在盧毓秀扶持下搖搖晃晃的站起,白衣上斑斑血跡,臉龐也一樣的慘白晦澀,只在這須臾前後,她已像是委靡了好多……
錢剛的身體蜷曲在五尺之外,一張面孔倒有大半埋進了雪堆裡,楚雪鳳的緬刀前端沒入在鐵剛的胸膛中,露在體側的那段刀刃便扭絞著有若—條懶蛇,鋒面的寒芒隱隱泛功,卻有—股奇異的、滅絕的意味。
搖搖頭,錢來發低聲道:
「方纔那—撞,多虧了你,要不然,我現在怕已躺下了……」
楚雪鳳似乎想笑一笑,但實在笑不出來,她唇角勾動著,有些虛脫的道:
「你我之間……何分……彼此?大佬,我,我也算還了你—……報。」
顧不得品味楚雪鳳話中的含意,錢來發端詳著她,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看樣子,你傷得不輕,感覺到哪裡不舒坦?」
楚雪鳳沙沙的道:
「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個地方舒坦……頭暈、噁心、眼發黑,骨架子都像被拆散了,如今只想好好睡上—覺……」
扶著楚雪鳳的盧毓秀接口道:
「八成是楚姑娘和姓鐵的那一撞震盪了頭部,大爺,得叫楚姑娘趕緊歇著才好。」
錢來發轉身提高了聲調:
「屠無觀、曲還生和焦二順兩個傷勢如何?」
屠無觀清了清嗓門,道:
「曲還生左邊肋骨斷了三根,好像還受了點內傷,焦二順背頸窩叫鐵鉤子撕裂了一大塊,手腕也有瘀腫現象,不過,都死不了。」
那邊,魯元標正在深深呼吸,不等錢來發問及,已嘿嘿笑道:
「回大爺,我也沒什麼事,只是被姓楊的反震了一記,到眼下還他娘眼花耳鳴,血氣未平,再就兩手虎口崩裂了,卻不關緊……」
楚雪鳳忽然呻吟似的道:
「大佬,你的背後全是血,把衣裳都浸透了一一」
錢來發笑道:
「皮肉之傷,敷兩貼藥就好。」
相距不遠的嚴逸山目定定的注視著錢來發的肩胛部位,表情十分凝重的道:
「錢兄,恐怕你說得太輕鬆了!」
錢來發皺著眉道:
「這話怎麼說?總不過是挨了—劍,傷口看著嚇人,其實卻不曾觸及要害……」
嚴逸山,走到錢來發身側,用手掀開染血的肩衣,仔細察看了傷處,慢吞吞的道:
「錢兄,不是我危言聳聽,你肩胛下的劍傷四周肌膚腫脹泛黑,而且流出來的血色晦暗帶紫,我懷疑姓鐵的那把劍上另右花巧!」
在嚴逸山檢視錢來發傷口的同時,楚雪鳳和盧毓秀也在一邊看得清楚,楚雪鳳此刻的臉龐越顯得蒼白,她幾近抽噎的道:
「嚴逸山說得不錯,大佬,—般的劍傷不該是這個樣子——」
嚴逸山又道:
「但凡淬毒的利器,傷及人體之後反應必然異常,不是覺得麻痺木鈍,就會覺得特別疼痛,錢兄,你現在的感覺如何?」
舐舐嘴唇,錢來發道:
「痛得要命。」
嚴逸山頷首:
「而且血也流得較多,依我看,你有可能是中了劍毒!」
盧毓秀輕聲道:
「大爺,鐵剛不是號稱『毒血劍』麼?他的劍鋒上更透著赤光,十有八九不是好路數,大爺得趕緊求醫診治才是!」
錢來發十分鎮定的道:
「醫這不知名堂的劍毒,一般郎中恐怕不行,要找就得找個專治毒蠱的行家,在我印象裡,還沒有這樣的對象。」
楚雪鳳急得直跺腳:
「看你還像個沒事人似的,什麼辰光了,哪有時間再去找什麼行家?先尋個有名大夫把毒性穩住才是當務之急呀!」
略—沉吟,嚴逸山道:
「這樣吧,我有個朋友,就住在離此不遠的『三槐莊』,他—向對於各種毒物頗有研究,亦精醫道,我們去找他試試——」
楚雪鳳忙問:
「你這位朋友,真行麼?」
嚴逸山苦笑著攤攤手:
「我只是說試試,但願他有法子,楚姑娘,我能做的便是這些了。」
盧毓秀轉頭就跑,匆匆丟下兩句話:
「大家稍等,我去帶馬。」
錢來發朝著嚴逸山眨眨眼,笑道:
「逸山兄,六萬兩銀子還真管點用,你這算超額奉送啦。」
拱拱手,嚴逸山有些尷尬的道:
「小意思,小意思,略盡棉薄而已。」
這時,「掌心雷」武傳青過來辭別,管自走了,錢來發望著他的背影,歎口氣:
「他娘,這—遭,只姓武的賺得輕快……」
有馬嘶聲遙遙傳來,雪霧迷濛中,已見盧毓秀領了多匹健騎奔近,忽然間,錢來發覺得肩胛處的劍傷更痛了。
不過他還算幸運,因為地下躺著的這許多人,永遠也不會再有任何感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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