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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澤中有龍 文 / 柳殘陽

    嚴子畏正想說話,坐在椅上的錢來發已嘿嘿笑了起來:

    「我操他娘,開賭詐財,設局坑人,正是絕子絕孫的勾當,居然還談得上公事公辦?那姓古的,你也未免胡柴過甚,離譜太遠了!」

    古宣奇表情驟變,勃然大怒:

    「你是什麼人?竟敢在這裡出言不遜、喧賓奪主?」

    錢來發大剌剌的道:

    「別管我是什麼人,今天老了上了門,不把范松范老先生的借據取回,所輸財物一筆勾銷,是決計不會甘休的!你要做得了主,就快快照我吩咐的去辦事;如若做不了主,便立時將那能做主的狗頭叫出來回話!」

    退後一步,古宣奇指著錢來發叱喝:

    「大膽匹夫,無知狂徒,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膽,居然跑來『虎頭賭坊』耍狠使蠻,大呼小叫?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豈容得你這種三流混子囂張?」

    錢來發齜著牙道:

    「古總管、古宣奇、古灰孫子,你再挺著磨嘴皮子,就莫怪我要叫你滿地找牙、爬著嚎喪!」

    瘦削的兩腮往上吊起,額頭暴浮青筋,古宣奇狠瞪著嚴子畏,唇角不住抽搐:

    「好個嚴子畏,原來你是企圖輸打贏要呀?欠錢賴帳不說,猶帶了這兩個男女混混上門恫嚇,想迫使我們畏懼低頭?姓嚴的,我告訴你,你可是敲錯了算盤想豁了邊,我們是幹什麼吃的?哪一種鬼頭蛤蟆臉不曾見過?大風大浪經得多了,你這點陣仗唬不住人!」

    嚴子畏平靜的道:

    「錢大爺和楚姑娘乃是代我主持公道來的,路不平,有人踩,我們爭的只是一個是非,並沒有恫嚇脅迫的意思!」

    聲聲冷笑,古宣奇惡狠狠的道:

    「不論你怎麼說,你的麻煩大了,姓嚴的,虎嘴捋鬚,太歲頭上動土,我且看你如何收場吧!」

    錢來發的身子略微一動,四聲清脆的巴掌擊肉聲業已傳揚,那古宣奇甚至沒看清人家是怎麼動的手,人已暈天黑地的倒仰出去,但見滿口濺血,滿地翻滾,待爬起來的時候,兩邊面頰上重疊的五隻指印竟已泛成了紫赤!

    口中嘖嘖有聲,楚雪風搖著頭道:

    「老古,早就叫你去找能管事的人來,別愣挺在這裡磨嘴皮子,你偏偏不聽,現在可好,這一頓耳刮子挨得豈不叫冤?」

    捂著瘀腫的面孔往後倒退,古宣奇驀然大叫狂吼:

    「來人呀,快來人呀,姓嚴的小子領著幫手上門踹場子啦……」

    仍然端坐椅上的錢來發笑吟吟的道:

    「莫急,莫急,你慢慢吆喝不遲,事情未曾解決之前,我們不會走,倒是你要保重,千萬別嗆著了……」

    隨著古宣奇鬼哭狼嚎似的這陣吼叫,但聞客堂之外人聲喧嚷,步履紛雜,人影閃處,七八條牛高馬大的壯漢已手執兵器,—擁而入!

    古宣奇一指椅子上的錢來發,疊聲怪吼:

    「就是他,就是椅子上的那個肥佬,還不快快替我拿下!」

    七八條壯漢一聲轟喏,如狼似虎般撲向錢來發,而錢來發身形不動,楚雪鳳已凌空騰起,四肢掄舞宛若風車飛旋,掌翻足踹快逾閃電,驟見人影滾跌推撞,兵刃撞碰墜落,眨眼問,七八條漢子已經躺了一地!

    古宣奇目睹之下,不由猛的打了個寒噤,身子一縮,就待開溜,誰知轉過身來,赫然發覺嚴子畏正站立門邊,雙臂環胸,怒目相視,端的一副蓄勢待發之概。

    錢來發懶洋洋的開口道:

    「你也就別走了,我說古總管,且在這裡候著,不消一時半刻,你那東家父子得到警訊,自會快快移樽就教;此地陳設不錯,亦頗清幽可人,大伙便湊合著就地解決問題吧。」

    古宣奇面孔扭曲,彷彿呻吟般顫著聲道:

    「你們完了……你們捅的紕漏可大了……不要以為佔了這點小小上風,就篤定十掐八攢,場子裡真有本事的人物尚未到來,只要他們幾個一到,便包管你三人吃不完兜著走!」

    錢來發蹺起二郎腿,皮笑肉不動的道:

    「即便是天皇老子,我也鐵了心要鬥上一鬥,古總管,你以為我們是幹什麼來的?」

    楚雪鳳四面打量,輕描淡寫的道:

    「大佬,這裡恐怕地方不夠寬敞,打起來滿屋的東西都得砸……」

    摸著下巴,錢來發道:

    「管他娘,砸就砸吧,橫豎東西不是我們的,也不是他們的,砸的淨是一干賭鬼輸來的家當,砸光了大家省事。」

    躺在地下的七八條漢子哼哼不絕,可就沒有—個人敢爬起身來,楚雪鳳橫掃一眼,神情不屑的撇著唇角:

    「只看這幾位朋友的『行情』,就難以令人高看他們的主兒,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像這一堆酒囊飯袋,他們的頭子還能強到哪裡?」

    錢來發笑問古宣奇:

    「老古,我們楚姑娘說得可對?」

    古宣奇瑟縮一隅,恨聲道:

    「你莫得意過早,你們一個也休想全身而出……」

    錢來發道:

    「要不是看你可憐生生的模樣,老古,我幾乎又想賞你幾下耳光!」

    抖了抖,古宣奇不停縮曲身軀,喉管裡宛似有口痰不上不下的塞著:

    「是英雄好漢,就挑那有本領的去鬥,光對我這種不諳武功的人施威,算不上神氣……」

    「哦」了—聲,錢來發笑了:

    「實在對不住,我竟不知你不會武功,先時見你那等揚武耀威、不可—世的德性,我還以為你身懷絕技,藝業超群哩!」

    古宣奇嘴唇蠕動,卻不敢再加頂駁,他正在滿腹委屈的當口,站在門邊的嚴子畏忽然神情緊張,側耳聆聽,同時已有眼色拋了過來。

    楚雪鳳低聲道:

    「來了。」

    錢來發伸了個懶腰,咧嘴笑道:

    「早就該來了,卻叫我等得好不耐煩。」

    於是,步履聲逐漸入耳,迅速接近,首先進來的是三個身著玄色長衫,形態精悍冷肅的年輕人,他們甫始踏入,立刻分散開去,各自佔據有利的出於位置,緊跟著進屋的是另—個身材壯碩,方面大耳的中年漢子,在他之後,則是兩人並行,這兩個人,右邊的那位約有五十多歲的年紀,體形肥大,滿臉油光,頸子上鼓出一個拳大的紫色肉瘤,看上去頗為惹眼,他身側的這位,卻長得身長玉立,粉頭俊面,二人都有相似的的豎眉隆準,雙目如鷹,顯然有著十分接近的血緣關係。

    前行的中年漢子瞥一眼地下橫七豎八賴躺著的各位仁兄,不由重重—哼,大聲叱罵:

    「—群不中用的飯桶,還不給我爬起來滾出去?」

    七八條漢子聞言之下如獲大赦,紛紛爬起身來,瘸瘸拐拐的退將出去,中年人又將目光投注在錢來發臉上,形容凝重的道:

    「上門踹場啟釁的朋友,大約就是閣下了?」

    錢來發尚未及答話,鼻青眼腫的古宣奇已急忙搶著道:

    「齊師傅,替姓嚴的強行出頭,無理找碴的人正是這個肥佬,還有那娘們也兇惡得緊,三句話沒說完,就出手動粗,打得我們好不淒慘——」

    被稱為「齊師傅」的這位中年人微微搖頭,不帶什麼表情的道:

    「古總管,你先歇著,老東家和少東家都已來了,眼前的事,自會為你討還公道。」

    捂著腮頰,古宣奇憤恨的道:

    「萬萬饒不得這幾個潑皮,簡直狂妄囂張到了極處,完全不把我們『虎頭賭坊』看在眼裡,他們是存心來砸招牌、結樑子的啊……」

    後面,那頸子上掛著顆肉瘤的肥大人物低聲叫喚:

    「宣奇,稍安毋躁,你受的委屈,自有我來作主,包管叫你順下這口氣便是。」

    古宣奇哈了哈腰,哭喪著面孔道:

    「多少年不曾遭過這等的凌辱了,一切還望老爺子周全……」

    擺擺手,這位「老爺子」瞧向錢來發,不慍不。火的道:

    「你是什麼人?」

    錢來發笑嘻嘻的道:

    「我姓錢,叫來發,開金子鋪的。」

    那「老爺子」臉上的肥肉忽然—抽,脫口道:

    「『報應彌勒』?」

    錢來發拱拱手:

    「這是人家給我按的匪號,可不是我自己樂意往上湊的!」

    對方目瞪瞪的看著錢來發,好半晌,才語調生硬的道:

    「我是金虎一一」

    錢來發笑道:

    「我猜得到,你身旁的這位年輕俊彥,想必就是令公子金翎了?」

    和金虎長得相當肖似的年輕人眉梢驟揚,出聲鏗鏘:

    「不錯,金翎便是我!」

    錢來發打量著「齊師傅」道:

    「這—位是?」

    「齊師傅」平靜地道:

    「齊百岳,『九臂摘星』齊百岳!」

    錢來發不禁顯出訝異之色,有些懷疑的道:

    「『九臂摘星』齊百岳?你和『華山派』的四大高手之一齊百岳有什麼關係?」

    齊百岳從容的道:

    「關係密切無比,因為我們原是同一個人。」

    怔忡了一會,錢來發道:

    「『華山派』乃天下武林的名門正派,地位崇高,能人輩出,他派中的翹楚之材,豈會淪落到替賭場護場保鏢?」

    齊百岳淡淡一笑:

    「鐘鼎山林,各有天性,而淵源自在,說來話長,這一層,錢兄,倒不必為我過慮。」

    錢來發打了個哈哈:

    「我只是覺得可惜了……」

    金虎接口道:

    「錢來發,你用不著替別人可惜,還是先可惜你自己吧一一今番你把我這個地場搞得如此烏煙瘴氣,要說不出—個好理由,恐怕各位就來得去不得了!」

    錢來發夷然不懼的道:

    「我的道理絕對光明正大,冠冕堂皇;我說金虎頭,你那寶貝兒子要強娶人家范老兒的閨女為妻,范家不肯,你就他娘設下圈套,誘人入陷,把范老兒輸了個鳥蛋精光不算,更迫他立下借據,藉以勒索裹脅,如此—來,你已犯下幾條罪狀:其一,設局詐賭,破壞規矩,其二,迫人立據,惡意詐財,其三,恃強逼婚,行為橫霸;你前不顧道義格節,後不論江湖傳規,散人家庭、拆人良緣,真正不是東西,我上門找你給還一個公道,有什麼不對?」

    金虎十分沉得住氣,居然不帶一點激動之色,他毫無笑意的一笑道:

    「錢來發,我開的是賭坊,只要懷裡揣得有銀子,誰來下注一概不拒,所謂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原挨,又好比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我並不曾拉著誰,逼著誰來賭錢,姓范的輸脫了底,是他心甘情願,貪婪過甚,而借據又是他親筆所書,為什麼他會留下借據?只因為欠了我的錢,道理明擺明顯,如果人人都像他一般,輸了不給,贏了要拿,幹我們這一行的莫不成都去喝風?」

    錢來發道:

    「以范老兒的個性,他賭錢的習慣,不至於有如此巨額的輸贏,這其中,必然被你們動了手腳——」

    金虎陰陰的笑著道:

    「你看見?或者姓范的當場抓住弊端了?」

    錢來發瞇起雙眼道:

    「金虎頭,這裡面有什麼花巧,你心中有數,我也心中有數,世間之事,有許多不用看到,不必抓到,單拿腦筋—想,就會明白奧妙何在!」

    金虎哼了—聲:

    「這是強詞奪理,欲加之罪,姓錢的,我可不吃你這套!」

    一直沒有說話的楚雪鳳,忽然開口道:

    「以債逼婚是個果,霸佔人妻才是因,因果相連,脈絡可尋,『虎頭賭坊』敲的是什麼算盤,三歲孩童也瞞不住!」

    這番言詞如鋒,不由刺得金虎臉色微變,他怒目瞪視楚雪鳳,緩緩的道:

    「你又是誰?」

    楚雪鳳笑如春花,眉開唇綻,卻只朝著錢來發投去眼波盈盈,神態好不媚人。

    錢來發聳聳肥厚的雙肩,代替楚雪鳳答話:

    「這位姑娘姓楚,是我的朋友。」

    金虎帶幾分邪氣的一笑:

    「朋友?卻不知是哪一類的『朋友』?也能替你說話,作得了你的主麼?」

    錢來發泰山不動的道:

    「當然要看是說什麼話,哪一種事而定,金虎,咱們談正題?休把詞句扯歪了!」

    楚雪鳳挑著眉梢道:

    「大佬,姓金的存了個什麼心思,莫非你還看不出來?他是打譜栽我們一個不清不白的惡譽,好先玷污你的名聲,壞了你的形象,往下去,他就更加振振有詞啦。」

    瞅著金虎,錢來發道:

    「你是這麼個想法麼,金虎?」

    金虎大聲道:

    「我不在乎你如何編排於我,我也根本不吃你這一套,錢來發,從你們一腳踏入我這地場之前,業已不懷好意居心叵測,我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們有什麼手段儘管施展,看看我金某人受也不受!」

    錢來發安詳的道:

    「如此說來,范老兒的借據,他押輸的房產、生意,你是一概不退了?」

    金虎揚起面孔,重重的道:

    「憑什麼要退?」

    錢來發笑道:

    「那麼,我的臉面,你也絲毫不賞?」

    金虎冷嗤一聲:

    「你乃仗勢相欺,強人所難,錢來發,這麼老皮韌肉的臉面,我可賞不起!」

    椅子上坐著的楚雪鳳輕輕笑道:

    「人家豁出去了,大佬。」

    金虎退後兩步,雙手插腰,嗔目立馬,竟已擺出一副不惜立即動手的架勢,金翎率同那三名年輕漢子亦已殺氣騰騰,蓄勁待發,只有齊百岳還算從容鎮定,仍然閒閒卓立,不帶七情。

    楚雪風柳腰款擺,俏生生的從椅間站起,好整以暇的道:

    「看光景,還得真幹一場哪……」

    突然,錢來發大聲道:

    「金虎頭,咱們再打個商量一一」

    金虎不由微怔,卻十分戒備的道;

    「打什麼商量?你想恃強脅迫,便毫無商量餘地!」

    搖搖手,錢來發笑容可掬的道:

    「不,我忽然改變主意了,金虎頭,這檔子事,我認為還是和平解決為妙。」

    金虎臉上陰晴不定,以懷疑的口吻道: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說的和平解決,又是怎麼個和平解決法?姓錢的,我嚴重警告你,在我面前,你可少玩花樣!」

    錢來發望了楚雪鳳一眼,楚雪鳳無可無不可的攤攤手,意思很明顯——不論如何應付,她全看錢來發的了。

    摸著下巴,錢來發慢吞吞的道:

    「天下之事,所謂相打無好手,相罵無好口,萬一弄得兩敗俱傷,又何苦來哉?如能化干戈為玉帛,解戾氣為祥和,豈非皆大歡喜?」

    金虎目光閃動,慎惕的道:

    「不用賣關子,有話直說,行與不行,我自有斟酌!」

    錢來發笑吟吟的道:

    「這步打算,其實是我向你低頭了,金虎,正如你先時所言,范老兒輸的是銀子,不作興無償抵賴,好吧,便不管他是怎麼輸的,也不問各位有沒有暗使邪門,輸錢還錢總錯不了——」

    金虎頗出意外的道:

    「你的意思,是說要還錢?」

    點點頭,錢來發道:

    「正是,我要還錢,代替范老兒還錢,不但如此,更連本帶利,十足清償!」

    此言一出,不但金家這邊的人個個相顧愕然,就連嚴於畏也頓時傻了眼,楚雪鳳卻管自坐了回去,現露了同種且看好戲的促狹神態。

    金虎愣了一會,才嘿嘿乾笑道:

    「卻不曾料到你有這麼—變,不過,你可要弄清楚,老范欠我的銀子,可不是少數,你還得起麼?」

    錢來發莫測高深的笑了笑:

    「你知道我是個開金子鋪的,別看你姓金,只怕不見得比我多金,我什麼都缺,就單不缺錢,拿你這爿賭坊的規模來說,我要高了興,隨時隨地都可以開上個十家八家,你金掌櫃的若待同我稱量,講句得罪的話,還差遠了去嘍!」

    金虎的呼吸聲不覺粗濁起來,脖子上的紫色肉瘤也在微微顫動,他沙著嗓門道:

    「你有幾個臭錢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你也休想拿你的財勢來壓我,我金某人行正立端,不偷不搶,人家即便有金山銀山,我亦不屑—顧!」

    拱拱手,錢來發道:

    「閒話閒話,不涉正題,原是你在問我還不還得起銀子,我要不照實回答,怕你放心不下,你可別衝動,人間盡有不平事,要想大發,猶得天命哩……」

    金虎側首衝著—邊發呆的古宣奇叱道:

    「去把帳拿來,看看老范一共欠了咱們多少銀子!」

    古宣奇囁嚅著道:

    「老爺子,可是,呃,可是……」

    不等他說完話,那頭的金翎已急切的開口道:

    「爹,姓錢的顛三倒四,反覆無常,你老人家可別著了他的道!」

    錢來發拍拍腰肚,笑嘻嘻的道:

    「算出欠帳總數,要金子給金子,要銀子給銀子,甚至天下的官寶銀號,隨你們指下哪一家的通票都行,—手交錢,一手交貨,我說金大少,這其中尚有何詐可使,何道可擺?」

    金翎一時語塞,卻不住拿眼睛盯著他爹,眼神中充滿焦急祈求之色,金虎猶豫片歇,忍不住跺腳斥罵:

    「都是你這畜牲給我找來的麻煩,把我陷入這等不上不下的境地……」

    金翎期期艾艾的道:

    「爹,姓錢的恃強出頭,變幻無定,來意實在可疑,孩兒怕他不安好心,別存陰謀,如何定奪,尚請你老人家務必三思……」

    錢來發呵呵大笑:

    「憑我就是一尊財神,欠債還錢嘛,再扯閒淡,就不夠誠意羅!」

    金虎沉下臉來,厲聲吆喝:

    「古宣奇,拿帳來算,咱們開的雖是賭坊,可是正規作風,坦蕩胸懷,不能讓人家說咱們拖泥帶水,壞了名聲!」

    古宣奇偷覷金翎,而金翎垂首無言,他只好連連搓著那雙枯瘦有如鳥爪的手掌,語調艱澀的道:

    「回老爺子的話,帳是不必細查了,范老兒在場子裡的來往數目,每一筆全記在我腦子裡,包管無差。」

    金虎粗聲道:

    「報給他聽!」

    痰咳一聲,占宣奇拉著那等要死不活的聲音道:

    「先是房屋—幢,連土地抵押了三千二百紋銀,又拿他那爿絲綢店押借紋銀五千兩,輸光之後,再實借了二萬七千兩銀子,此中每筆帳都有契據可稽……」

    金虎瞪著錢來發道:

    「你都聽到了?」

    錢來發嘴裡計算著:

    「三千二的五千,合共是八千二百兩銀子,再加後借的二萬七千兩,總計得三萬五千二百兩銀子,乖乖,這筆數目,可真叫不少……」

    冷森的一笑,金虎陰陽怪氣的道:

    「我沒聽清楚,錢來發,你說是多少?」

    錢來發提高了嗓音:

    「我算是三萬五千二百兩銀子,對不對?」

    一顆肥頭在大大搖動,脖頸上的肉瘤也在大大搖動,金慮吊著兩眼道:

    「恐怕你是算錯了,錢來發,不但數目錯了,算法也錯了,錯得離了譜啦!」

    錢來發倒是不怒不惱,他雙手擱在突出的肚皮上,和顏悅色的道:

    「記了大半輩子的帳,竟還不知連這點數目都算不清,就教金大掌櫃,錯在何處?」

    金虎慢吞吞的道:

    「范老頭輸的銀子,已是個把月前的事了,個把月前他向我們借取的二萬七千兩銀子,到了今天,總不能只記本金,利錢半文不漲,我的話有道理吧?」

    錢來發泰山不動的道:

    「有道理。」

    「而你姓錢的也作過承諾,誇下海口,要連本帶利,替范老頭一次清償—一」

    錢來發道:

    「沒有錯,然則這利息,你又待怎麼個算法?」

    在肥臉上抹了一把,金虎道:

    「幹我們這一行的,向來都有結息的規矩,你要替他付清欠債,也得照規矩來——每個月,便宜點算,一母生一子,馬馬虎虎行了。」

    錢來發笑道:

    「意思就是說,這二萬七千兩銀子的賭帳,經過個把月之後,就已經變成五萬四千兩啦,可是這話?」

    金虎大刺刺的道:

    「一點也不錯,所以叫一母生一子。」

    錢來發淡淡的道:

    「聽你的口氣,他前面質押的房產買賣,也還另外有個算法?」

    金虎面無表情的道:

    「當然,他把房產買賣抵押給我們的時候,行價乃由他來決定,純粹是願挨,兩廂情願,如今要想贖回去,價碼就該我們來出了,你說是不是?」

    錢來發道:

    「這個價碼,卻不知你又是怎麼個出法?」

    金虎是似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道:

    「嗯,那幢房子麼,就算一萬五千兩銀子,絲綢店呢,少算點,只二萬兩就回讓,錢來發,我這個總算相當公道吧?」

    那邊,嚴子良滿臉通紅,嗔目大叫:

    「金虎,你們不只是開賭場,你們更是土匪、強盜、棒老二,借幾個錢有像這樣算利息的?簡直就是敲髓吸血,吃人不吐骨頭啊……」

    錢來發朝著嚴子畏擺擺子,形色恬靜的道:

    「金虎,照你的說法,范老兒欠的賭債,加起來—共就變成了八萬九千兩銀子?」

    金虎順理成章的道:

    「完全正確,總共是八萬九千兩銀子,不過,這只是今天贖取的價錢,過了今天,恐怕又要水漲船高嘍!」

    瞅著金虎,錢來發笑得有些古怪:

    「我說金虎頭,你真是生財有道,黑心黑肝,那些專放高利貸。印子錢的錢鎖鬼,也不比你更會盤剝壓搾,你拿這種傷天害理的手段斂財,莫非是打譜鑄口金棺材埋你個狗娘養的?」

    金虎臉色驟變,厲聲道:

    「錢來發,你竟敢辱罵於我?」

    朝地下「呸」聲吐了口唾沫,錢來發惡狠狠的道:

    「好叫你這個老王八蛋得知,我早就曉得你們的目的乃是借財逼婚,腦筋動在人家黃花閨女身上,本來麼,欠債還錢也就罷了了。范老兒欠的是三萬多兩銀子,個把月功夫下來,居然就漲成了近九萬兩,這算是哪—個世界的利息?表面上你是獅子大開口。橫加需索,實則乃為故意刁難,讓這樁交易談不成,便匯好逐了你寶貝兒子的心願,揭明瞭說。是給錢不行,不給也不行,人財兩得,再把老頭子掃地出門,這才合了你們的意,順了你們的計,問題是,我橫在中間,可不能讓你們如此胡作非為!」

    金虎寒著臉道:

    「這麼說,你是不打算替姓范的還債了?」

    錢來發獰笑道:

    「債,原是要還的,只是一來你毫無妥協誠意,二來強橫霸道,漫天要價,所以麼,這債就不能還了,現在情況又回到原先頭上,姓金的,眼看著就得兵戎相見啦!」

    金翎對著他父親激動的叫嚷:

    「爹,孩兒說得沒錯吧?孩兒早就知道這錢來發別具用心,別有陰謀,替人出頭只是幌子,實際上的打算乃是來砸我們的招牌啊……」

    錢來發接聲道:

    「說你聰明,我的兒,你還真聰明,我可不正是來砸你們招牌的?這種嚙骨吸血、貪橫好比惡虎的招牌,若是不砸,只怕天理難容!」

    楚雪鳳又從椅中站起,懶洋洋的道:

    「把戲也玩得差不多了,大佬,你要求證的約模就是試度姓金的有無誠意以和平合理的方式解決爭端,現在,你已經得到答案了。」

    錢來發道:

    「這老小子心口不—,詭計多端,明者敲竹槓,暗裡幫著兒子搶人老婆,似乎吃定了我們對他奈何不得,單衝著這一樁,我就要稱量稱量他:看他娘的『虎頭賭坊』憑借的是什麼!」

    這時,金虎已向齊百岳拋了個眼色,這位華山派的高手微微點頭,身子半側,一伸手道:

    「錢兄,外頭請吧。」

    錢來發歎了口氣道:

    「我才在講不知『虎頭賭坊』憑借的是什麼,齊朋友你就冒出頭來,這像是告訴我,『虎頭賭坊』乃是靠著你始敢恣意妄為,強橫霸道?」

    齊百岳平靜的道:

    「這只是你的說法,錢兄,我們各行其事,各為其主,再要多扯,就沒有意思了。」

    金虎不耐的道:

    「姓錢的,如今你便想叩頭求饒也來不及了,正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不把齊師傅的威望看在眼裡,就只有向齊師傅親身領教!」

    楚雪鳳來到錢來發身邊,朝著齊百岳笑道:

    「齊師傅,我們為什麼要到外面去?」

    齊百岳看得出楚雪鳳不是易與之輩,一邊暗中戒惕,一邊沉緩的道:

    「外面地方寬敞,正宜與各位有所施展——」

    楚雪鳳哧哧笑道:

    「假如我們不願意到外面去呢?」

    齊百岳自遲疑,度量著該如何因應,楚雪鳳已—腳飛起,快不可言的蹴向這位華山高手的下頷。

    雖然早有防備,齊百岳仍不免驚異於楚雪鳳動作之凌厲迅疾,他上身略仰,左手抄起,倏握飛踢而來的足踝,楚雪風單腳暴施,一抹寒光又已猝射齊百岳的小腹!

    就在齊百岳向後退避的須臾,那三個形容精悍的年輕人已驟然圍攏,三件不同的兵哭以楚雪鳳為焦點往上集中,但他們的招式方才遞出,一片勁風立時交織回轉,眨眼裡,三個人全被逼開!

    錢來發胖大的身影連連閃動,口中呵呵怪笑:

    「鄉下人買柿子,打譜揀軟的捏啊?他娘的我這個正主兒擺在這裡乏人問津,居然都衝著娘們去獻慇勤啦,不行,人伙得和我多親熱!」

    嘴裡說著話,他手可是半點不停,雙臂翻揚,掣閃如電,幾個回合下來,已將那三名年輕漢子追得雞飛狗跳,狼狽不堪。

    一聲斷叱起處,金翎亦衝向錢來發,手中一柄三尖兩刃刀快斬狠挑,倒頗有三分氣勢,錢來發笑容不減,驀往側走,有臂猛沉,「噹」的一聲脆響,三尖兩刀斜壓觸地,金翎的身子本能弓曲,錢來發右手五指齊伸,—記大耳括子,已把這位少東家重重打了個四仰八叉!

    看光景的金虎,眼瞧著寶貝兒子吃了這等癟,一口怨氣怎生咽得?他大吼如雷,形容餓虎撲羊般凌空躍下,兩隻錢缽似的拳頭交相合擊,竟是硬擂錢來發的左右太陽穴!

    錢來發半步不讓,僅僅雙臂豎起,等著金虎的拳頭湊來;正與楚雪鳳打得難分難解的齊百岳,瞥及之下不由駭聲驚呼:

    「碰不得——」

    金虎總算練過幾天功夫,多少有點經驗,出手之時,便不曾將力量用老,聞得齊百岳急聲示警,立即挫腰拋肩,人往斜躥,但錢來發業已好整以暇,站在絕對有利的位置,如何容得敵人就此騰走?他雙臂挽起—度大圓,模樣形似在編造—朵看不見的花形,金虎便驀的發出一聲狂嚎,屁股上已經清清楚楚出現了兩道交叉的血糟!

    三名年輕人有兩個迅速攔堵於前,另一個慌忙去攙扶倒地的東家,錢來發卻並不趁機追殺,垂手閒立,笑嘻嘻的朝楚雪鳳拿言語:

    「我說楚姑娘,你也別太吃累了,咱們換個手吧?」

    楚雪鳳的緬刀揮霍擲揚,宛似流瀑倒掛,飛雪旋飄,齊百岳身形穿走騰掠,竟若鴻驚隼閃,表面上看,似乎二人功力相當,難分軒輊,實際楚雪鳳卻已略遜一籌,因為直到現在,姓齊的只以空拳應對,傢伙尚未出手呢。

    嚴子畏奔來錢來發身邊,低促的道:

    「錢大爺,是不是我得去幫楚姑娘一把?那姓齊的身手相當不凡一—」

    錢來發壓著嗓門道:

    「你只注意眼前這幾個老少兔崽子便行,老齊那裡,由我親自應付,娘的,華山—派,是有點玩意,姓齊的那幾下子,比我想像中來得高明……」

    嚴子畏緊握手裡折疊的三節棍,不停點頭:

    「大爺還得快點去,楚姑娘像是有些後繼乏力了……」

    錢來發剛開始往那邊移動,半坐地下,痛得齜牙咧嘴的金虎,已手扶著自己粗肥的腰身,口沫四濺的嘶聲大罵起來:

    「好個心狠手辣的匹夫,居然使這等卑鄙手段來暗算我金某……是有本事的,便該明槍對仗,正拚硬打,用奇巧淫技取勝,算不得英雄……」

    錢來發回頭一笑:

    「金虎頭,別嚎你娘的喪了,我錢來發雙刃連臂,武林中盡有人知,怪只怪你孤陋寡聞,糊里糊塗,卻還怨得誰來?多向齊百岳學學,人家就比你見識廣達多嘍!」

    「嘍」字猶在他唇邊飄漾,胖大的身形已「呼」聲彈起,暴落而下,照面間,雙臂疊連,銳風嘯揚,陡然便將齊百岳迫出六步,更唏哩嘩啦連連撞翻了幾張桌椅!

    楚雪鳳撤身退後,白皙的額頭上已見細碎的汗珠,她抽出腋下的絲絹輕輕拭抹,稍帶點微喘的白了錢來發一眼:

    「大佬,你要換手就該趕緊換手,尚在那裡和姓金的扯什麼閒淡?只這片歇前後,我已吃了不少苦頭,那齊師傅打譜搶先要我的命呢!」

    錢來發哼了聲:

    「他辦不到,至少眼前辦不到;楚姑娘,想要你的命,可不是樁容易的事。」

    楚雪鳳哼了一聲:

    「甭說風涼話了,這口氣,你可得好生替我出一出!」

    錢來發笑道:

    「我總盡力而為就是,你知道,我們的齊師傅也不是好鬥好纏的。」

    此刻,齊百岳神色端肅凝重,伸手腰後,緩緩取出他的兵刃來——那是一把長有尺半,前銳後豐的鋼錐,錐有三面,成三角形,通體藍亮油光,三道血線深凹可見,顯然是一件十分有效的殺人利器!

    錢來發目光投注在齊百岳手握的鋼錐上,若有所思的道:

    「『渡魂錐』……齊朋友,錐尖之下,大概你已渡過不少冤魂了吧?」

    齊百岳微微昂頭,語氣深沉:

    「渡魂無算,卻其情非冤,譬如你,錢兄,相逼如此,豈能怨我?」

    站在錢來發身後的楚雪鳳冷冷—笑,冰珠子似的拋過話來:

    「大佬,人家話中有話,意思是你已列入他超渡的對象之中了!」

    錢來發卻沒有回答,他已全神貫注於齊百岳的眼神間一一姓齊的打算超渡他,他總不能自己糟賤自己,拿著老命往上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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