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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巖山鬱林孤屋慘 文 / 柳殘陽

    雨下得很大,點點的水珠子串連成一條條的線,而這一條的水線便縱橫交佈著自陰霾的天空中瀉落,遠近全是一片白濛濛的霧氣,打人眼裡望出去,任什麼景致也都變成那等茫茫糊糊的了,只有腳下的這條路還現著些兒隱隱約約的輪廓,婉蜒向被水霧籠罩著的遠處……這該是條荒僻的道路了,極目所至,儘是層疊參差又迷迷渺渺的山嶺峰巒,四周則是起伏的野地與被雨水淋低了頭的蔓生雜草矮樹,路面是泥土及石塊混合的,有點兒泥濘,但還不太糟。

    他們就在這種天氣的時候,在這條道路上騎馬奔馳著,他們是兩個人,分別騎著一黑一褐的兩匹駿馬,黑馬上的騎士,身材修長而魁梧,三十上下的年紀,頭髮挽頂以烏玉束髮冠相綰,垂以與髮冠同色的飄帶,而他的肌膚呈現著那種飽經風霜與磨練的黝黑色,他的臉形寬正,濃眉斜挑如刀,一雙鳳眼光芒冷銳,寒酷得宛若秋水,挺直的鼻樑下是一張緊眠的嘴,兩邊的唇角微微下垂,形成一種冷傲又倔強的意韻,看見他,能以令人有著深刻的感受——那是一座山的沉穩,一片海的浩瀚,一頭獅的威猛,以及一條響尾蛇的狠毒所攙揉成的感受。

    他穿的是一襲純黑色的軟皮緊身衣褲,每在濕的黑色披風揚起的一剎,可以看見密密綴在皮衣褲上下的銀亮錐頭,在雨水的映眩中,更被沖洗得閃閃奪目。

    對這個人,江湖兩道上的朋友們可真叫「如雷貫耳」、「談虎變色」了,他叫宮笠,號稱「生執魂」,他的名號在武林裡乃是威與霸以及冷酷的表徵,亦是力量與尊嚴的標誌,誰都知道宮笠的強悍和勇猛、詭異、機警、冷酷,而誰也知道他是那麼一個義薄雲天又豪氣凌霄的真正武土。

    跟隨在宮笠身後的褐馬騎士,是個粗矮卻健壯異常的漢子,他也是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而透濕的衣裳緊貼在他的身上,越發的顯露出他肌肉的虯突如栗,血肉中所含蘊的無比潛力來;他的左肩頭上斜背著一面大小如面盆般的耀燦金盾,盾呈圓形,周沿卻有形同鋸齒般的尖錐一輪,後面雕刻著八卦圖,光華流問,與他露出在右肩上的三尺銀槍的銀柄互相映輝,特別有一股子粗礦剽野之氣;其實他也才三十五歲,只是因為童山濯濯,頂著個光腦袋瓜子,再加上他古銅般的面孔上少有表情的細眼和塌鼻、方嘴、一條條橫額的疤痕,以致看上去要比他的實際年齡大出很多,他姓凌,單名濮,在道上混過幾天日子的人,恐怕不曉得「眩目飛盾」凌濮的人還少之又少,他以前曾是黑道上的頂尖兒殺手,第一流的獨腳大盜,而今,他仍是頂尖兒的殺手,只是,卻不做那無本的生意了——因為他跟隨了宮笠。

    凌濮跟宮笠的關係有些微妙,他倆是摯友,像兄弟,卻也是主僕,凌濮對宮笠是徹底的忠實,絕對的服從,永無變異的效死,他尊敬宮笠,信服官笠,愛護宮笠,更對宮笠抱著那一輩子也報答不完的感恩心理;七年前,在遼西,宮笠單人匹馬將身陷重圍的凌濮母子於危殆中救出生天,為了援救他們,宮笠自己也負傷纍纍,浴血滿身,而那時宮笠並不認識凌濮及他母親,宮笠之所以捨命施救,為的也只是江湖沿傳的「道義」而已,他看不慣數十名如狼似虎的兇徒圍殺一雙母子的卑劣行為,況且凌濮母子二人僅只有凌濮習得武功,他的老母和任何一位是年婦女一樣,乃是毫無點力的,宮笠在堅苦的拚鬥之後,救出了凌濮母子二人,凌濮立即起了血誓,誓以他有生之年來侍奉宮笠,他視宮笠如主如尊,他深刻明白這一點——父母賜給他生命,但官笠卻使它延續下去,凌濮事親至孝,而宮笠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卻幾乎與他的雙親相等了。

    那一次,凌濮之所以遭遇圍襲,更險些牽累上他的老母,便是他往日的一樁無本生意中種下的禍根,他追隨了宮笠之後,便放棄了這門行當,宮笠也義不容辭的負擔起他母子的生活來。

    三年前,凌濮的母親逝世,宮笠更加以厚殮,總算是安然入土,得其善終了,從那時起,凌濮無牽無掛,暗中早已將他的靈魂、精神、血肉,完完全全的融附在宮笠的身上。

    現在,他們是在「燕」境「正朝著」千疊嶺「下趕去,宮笠這麼急著趕往,乃是因為在五天前接到他一位刎頸摯交的求援口訊,十萬火急的請他前去協助應付一端嚴重麻煩,在帶訊人的口裡,宮笠察覺了其中的危急程度業已迫在眉睫,所以他立即束裝出發,日夜兼程,就連這種大雨傾盆的惡劣天氣,他也顧不得了。

    在泥漿與水花的飛濺中,宮笠突然放緩了馬匹的奔速,緊隨於後的凌濮也急忙慢了下來,但是,他卻習慣的不問原因,他知道宮笠會告訴他的——只要應該他曉得的事,宮笠永遠都會主動的來告訴他。

    瞇著眼,宮笠抹去臉上的雨水,指了指不遠處一片灰白層疊的崖嶺,語聲低沉穩定的道:「那就是『千疊嶺』了。」

    凌濮極目望去,在迷濛的水霧中,他仔細的望著那片以不規則的開頭疊積起來的風化岩石山嶺,舐舐唇,他道:「頭兒,『滾刀煞』賀蒼,賀大哥可是就住在嶺下?」

    凌濮口中所提的這位「滾刀煞」賀蒼,是江湖上玩刀的前幾把好手之一,可以說在刀法上已經得其神,隨心所欲了,功力之佳,足可成為一方之霸;他與宮笠相交之深,共同生死,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更是最親密的弟兄,宮笠現在所要去幫助的人,就是這位「滾刀煞」賀蒼,賀蒼的一身本事硬到什麼程度,宮笠乃是異常清楚,越是因為太過清楚,他就更加心急如焚,恨不能早早插翅飛到那裡,因為,連賀蒼這等的狠角色,都竟會發出了如此急迫惶恐的求救信號,可見他遭遇的困難是如何嚴重,其危險性又是如何的大,而宮笠更明白賀蒼的個性——他是個自尊頗強的人,不到必要他是不會向人求援的,就連交情如宮笠這樣的好友,賀蒼也輕易不肯啟齒有所祈求,現在,駕蒼的求援口訊早托專人帶到,更又是這般焦急,可以預料到他的處境已是如何的危殆,他的情況已是多麼的惡劣。

    微微點頭,宮笠道:「是的,在嶺下一片松林中,他築有一棟木屋,大小三間,挺雅致,也挺有情調,是個好地方。」

    揩去沾在眼睫上的雨珠,凌濮道:「大約頭兒你也很久沒來了吧?」

    宮笠道:「也有好幾年了。」

    凌濮回憶著道:「自我跟著你,頭兒,好像你只來過一次,那次還是你獨自個來的,沒帶著我來……」

    宮笠沉沉的道:「不錯,但我和老賀每一年總得見上幾次面,說不定在那個地方,卻都在前一次的分手時約定,你記得去年他便是到我們那裡去的……」

    凌濮道:「約摸是剛過完年吧!我出去補辦點雜貨,離家好幾天,等回來只與賀大哥打了個照面後,他已急著要走了。」

    宮笠緩緩的道:「本來,今年我們約在秋後到『花浦鎮』去飲酒賞菊的,哪知竟提前見了面。」

    在馬背上顛了一下,凌濮謹慎的道:「賀大哥還沒有子嗣麼?」

    搖搖頭,宮笠道:「還只是他夫婦二人。」

    凌濮道:「也怪寂寞的。」

    望著陰沉的天空,宮笠怪郁的道:「老賀雖已四十出頭,但嫂子尚不滿三十,仍有希望生兒育女的——只要他們平安的活下去。」

    嚥了口唾沫,凌濮道:「那帶口訊的人,頭兒,沒說賀大哥遭到什麼事需要我們效力。」

    宮笠低沉的道:「沒有,傳訊者只是個道上的小角色,住在老賀家附近,日常也頗受老賀照應,這次老賀托他帶口訊,僅說明了有樁極大的困難,急需我去幫他應付,遲則過不了關,且有性命之危了……老賀連信也不寫一封,只托人傳話,且不說出內情,可見這是一件十分秘密又影響頗大的事,但願我們趕得及幫上他—…。」凌濮安慰著道:「一定來得及的,頭兒我們已經盡力兼趕了,不論風吹雨打太陽曬,不管晝夜,連用飯的時間算在內,一天也只有三個時辰的歇息而已,其餘的時間全都用在趕路上了。」

    宮笠沉默著又逐漸加快了坐騎的奔勢,馬蹄飛揚,漿泥四濺,凌濮一邊匆匆跟進,邊大聲道:「快到了吧?頭兒。」

    宮笠答道:「還有五六里地。」

    於是,他們不再說話,一個勁的放馬急馳,片刻後,已經接近了「千疊嶺」下,臨到近前,才更顯出這「千疊嶺」的雄偉怪異來,千百層或成波紋狀,或成環弧狀的風化岩石,一圈圈的疊積上去,寸草不生,光禿禿的單調得很,宛若一環又一環層堆著的灰白色沙堆,但卻十分高聳險峻,令人抬頭仰望。

    就在最底層的巖面下,凹陷進去一大塊空地,那裡卻生著千百棵青蔥的松樹,約模這片松林的年代很久遠了,有些松樹長得粗可合抱,枝幹虯突,曲舒有致,或是斑駁蒼褐,古趣盎然,一條石板小道,從松林中伸延而出,在小道盡頭,松影娉婷如蓋中,可以隱約看見一幢木屋的簷脊,那裡,就是賀蒼的世外小築了。

    兩匹馬一陣風似的奔上了這條麻石板鋪成的小道,凌濮好奇的四面張望著,自言自語道:「石嶺禿山,青松木捨,倒是相映成趣。」

    前往的宮笠並沒有理他,快馬加鞭,頃刻間便趕到了木屋的前面,這是一棟用松幹原木搭成的房屋,枝幹上的樹皮仍在,青紫斑星,經雨水一洗,更發出了一股松木特有的香味,這種味道與週遭那種清雅的松子氣息相融合,也分不出這飄漾的幽芳到底是來自何處了。

    在這木造屋階前,馬兒尚未站穩,宮笠早已一個翻身落地,在他翻落的剎那,已經順手摘下懸掛在馬首旁的武器——一條粗約鴨蛋,長有丈許,黑烏烏的皮鞭,這條皮鞭,並非是普通牛皮或其他獸皮製就,完全取材自極西「天竺國」所產一種見的異獸「黑犀」的腹皮,加卷人發、鋼絲所製成,這種皮革又柔又韌,百堅不摧且可耐寒熱,絕不會因為天氣的變化或水火的侵襲而使皮質有所損傷變異;它那手柄部份更經十餘種藥材泡過,非常堅硬,還反纏以細牛皮條,不使滑膩溜手。

    這條長鞭,凡是見識過它威力的武林人物,鹹呼之為「大旋龍」,意指其霸道處形同浩浩龍卷之勢,足可頂天拄地,橫掃千軍,這條「大旋龍」加上宮笠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寬只兩寸,長有尺半的怪異「潤蛇口劍」,便造成了宮笠今天的無上聲威。

    腳踏在木階之上,宮笠右手緊執圈成數卷的「大旅龍」,神色之間不禁有些異樣,太靜了,這裡的氣氛靜得有些死沉。

    久經陣杖的凌濮隨後趕到,他一言不發,身形騰起,悄無聲息的落在掩閉著的門側窗下,同時弓腰俯身,「金八卦盾」與三尺銀槍業已旋至在手。

    一種本能的直覺,使官笠預感到一陣不祥的陰影籠罩著心底,他定定的立在木階之上,目注緊閉的門扉發愣,兩匹馬從石板小道上疾奔的聲音,是相當劇烈的,更能傳出老遠,屋中的人不可能聽不到,何況現在雨已小得多了,而在大白天裡,亦不該門窗緊閉,悄無聲息,但眼前卻正是這個情形,這會是代表一種什麼意義呢?莫非——宮笠的臉色泛出了青白,嘴唇也起了痙攣——莫非,他痛苦的想著,已經遲了?禍事已經發生了?雨仍在浙瀝浙瀝的下著,從松帽上,屋簷邊,滴答滴答的往下落—…。

    屋子裡,四周仍是一片寂靜,一片死後的寂靜,除了雨水在流動,幾乎找不出一丁點「活」的氣息來。

    呼吸漸漸粗重了,宮笠雙目的光芒,變得有如毒蛇般的冷酷,冰冷的寒凜,彷彿燦炫著赤紅的血彩。

    伏在門側的凌濮凝視著宮笠,專注的等候指示。

    終於——宮笠猛一咬牙,揮手。

    動作方現,凌濮已大吼如雷,飛出一腳踢上門板,在「嘩啦啦」的木折板碎聲中,他倏然躍起,金盾暴砸,「僻啪」一聲搗碎木窗,由窗口電射而人。

    宮笠沒有行動,依然冷靜的站在木階上面,目光卻隨著玻璃的殘門投入屋內,裡面的光線十分晦暗,一張桌几,幾把斑竹椅子仍然好端端的擺在那裡,其他的情形則因為屋裡的曲折與隔間的關係便看不見。

    頃刻間,窗口人影一閃,凌濮躍了出來,他站在那裡,臉色蒼白,鼻翅急速龕動,額間的疤痕也泛了紫紅,他一時沒有說話,但全身卻激動得籟籟抖索。

    宮笠的心往下一沉,連血液也幾乎凝凍了,他覺得有些暈眩,手腳也冰冷冷的,閉了閉眼,他沙啞的開口:「出事了?」

    明知這一問之後的回答,但他仍不能不問,不得不問,凌濮深深的吸了口氣,顫著聲道:「請頭兒節哀……賀大哥……業已遭了毒手」

    宮笠震抖了一下,強自鎮定的道:「嫂子呢?」

    搖搖頭,凌濮道:「不在這裡。」

    覺得全身麻僵僵的,腦袋裡空洞洞的,宮笠茫然的道:「不在屋裡?」

    踏前一步,凌濮擔心的道:「頭兒,你先坐下歇會吧!

    你面色好難看…「苦澀的一笑,宮笠振作起來精神,沉沉的道:「前後三間屋子,你都察看過了?」點點頭,凌濮道:「全查看過了,還越窗到後面搜了一遍,那間像是賀大哥寢居的房間裡衣物拋散滿地,櫃倒屜翻,顯得十分凌亂之外,客堂及另一間房子卻相當整齊,沒有什麼可疑的痕跡,更不見打鬥的跡象……」

    宮笠沙沙的道:「老賀……死在哪裡?」

    朝客堂一指,凌濮道:「就在客堂至寢室門口邊的那張竹圍椅子上,渾身是血,流在地下的一大灘都凝成紫色的。」

    猛一揚頭,宮笠抖著聲:「我們進去看看!」

    凌濮忙道:「頭兒,你還是先歇一會,平靜一下心緒再進去吧。」

    宮笠努力的展現出一抹比哭還要慘愁的笑,他道:「我還受得了這點打擊。」

    說著,他大踏步推門而入,剛一進人這黑暗晦霉的客堂中,一股隱隱的血腥氣息與陰腐味道立刻包圍了他,連官笠這樣久經龍潭虎穴,出生入死的武林強者也不禁激靈靈的一顫,皮膚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他靜默了一會,目光緩緩移動,然後,定在一個方向——客堂的左側,進人另一個房間入口處,那裡,有一張竹製的大圈椅,一個健壯的,卻僵硬的身體便坐在那圈椅上,這人坐著的姿勢十分的怪異,他上身微向前俯,面孔仰起,左手往後伸,右臂朝前抓——宛似要攫取什麼,他的兩鬢已微現斑白,微圓的面孔已歪曲得失了形,他兩眼的眼珠子凸出了目眶,往上瞪視著一點——縱在如今,仍然可以令人看出他當時的驚震、憤怒、痛恨與意外的神色來,他的嘴唇緊閉,卻有血痕流自唇角,總之,他的五官已因過度的激動而扭扯得全變了原狀。

    是的,不錯,這是賀蒼,「滾刀煞」賀蒼,是宮笠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兄弟,最親密的刎頸之交,但是,他已經死了,而且,冷透了。

    一側,凌濮低促的道:「頭兒……」

    宮笠沒有回應,依然一步一步的來到賀蒼面前,他細細的審視著賀蒼身上的致命傷處所在,又細細俯視賀蒼那蠟白又泛鐵青的僵木面孔,然後,他將視線投注在椅下那一大灘粘稠稠的又四面染著紫褐色的血漬上。

    半晌宮笠站直了身子,悲切的道:「好狠、好毒……」

    凌濮急問:「頭兒,你發覺了什麼?」

    宮笠面頰的肌肉抽搐著,太陽穴也在「突」「突」的跳,他咬著牙,痛苦的道:「凌濮,老賀是被人暗算的,而且,暗算他的人還是個他一向相信的人,也就是他熟捻的人。」

    吃了一驚,凌濮忙道:「頭兒,你怎麼知道?」

    站在賀蒼屍身後,宮笠激動的指著他的背脊:「這裡,凌濮,注意這裡,這是老賀身上唯一的傷口也是致命的傷口,這是某種鋒利的匕首之類的凶器所形成的傷痕,這一刺之力,刺穿了老賀的脊椎骨更透人了腑臟,但是,這樣的殺人方式卻不能叫人很快的斷氣,受此創傷的人,要在血將流盡,受夠了痛苦之後才會死亡,那暗算老賀的野種,便是睜著眼,袖著手,目睹老賀在受盡折磨中慢慢死去,他在笑著,樂著,以欣賞的心情注視老賀在無比的痛楚裡走向幻滅…。這畜牲…哦,老賀,那是誰呢?告訴我那是誰?」

    凌濮上前拉著宮笠:「頭兒,你別衝動,先靜一下。」

    宮笠長嚎一聲,「撲通」跪倒賀蒼屍前,他淚如泉湧,聲似泣血般慘厲的叫:「老賀……你的功力如何我曉得,沒有人能夠逼近到你的身後刺殺你而你猶不察覺……那一定是個你熟悉的人,否則,你絕不會仍然這麼坐著且毫無反抗,你不是這樣一個粗心大意的人…老賀,告訴我,那是誰?那狗娘養的畜牲是誰?我會為你報仇,我要凌遲碎剮了那野種……老賀,人死有魂,你的肉身不能表示什麼,你也顯顯靈,顯顯靈告訴我一些徵兆呀……老賀,老賀啊!」

    賀蒼寂然不動,仍然是那一副姿勢—一頭仰起,滿臉遺恨,左手後伸,右臂前探,彷彿欲攫取什麼。

    宮笠悲痛逾恆的大哭:「老賀,你想抓誰?你雙手前後伸張想要抓誰?你有什麼冤屈?有什麼隱情?有什麼委屈你說呀!你表示一下呀……」

    悄無聲息的,凌濮也跟著跪下,淚水潸潸。

    抽噎著。宮笠哀傷的繼續朝著賀蒼的屍體哭告:「你不要怪我,老賀……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趕來了……我沿途一點也沒敢耽擱,老賀,我痛恨我仍然來遲了一步……我相信我若早到這裡,你便不會遭人暗算,如此慘死……但是,老賀,你為什麼不早叫人通知我?為什麼一直事情逼到眼前才想到我呢?老賀,我不是埋怨你,我認為你不該死,不該這樣死法……可憐你還沒有子嗣,沒有後代接承香煙…嫂子,嫂子也不知遭什麼意外,至今蹤影不見!」

    這時,在宮笠說到「嫂子」這兩個字時,賀蒼緊閉的嘴角上那一抹乾涸的血漬,突然又有鮮紅的血液流出,滴滴墜落。

    全身劇烈的驚震,宮笠尖厲的哭喊:「老賀……你有什麼話說?有什麼事要告訴我?老賀啊……」

    涕淚滂淪中,宮笠哭倒賀蒼腳下,他以頭碰地,雙手猛捶地面,悲慟之深幾欲暈厥。

    背後,凌濮淌著淚,哭著功道:「頭兒!頭兒…別糟蹋自己,頭兒,這樣你會弄傷身子的啊…。啊!」

    摹的——宮笠止住了哭聲,他匍匐在賀蒼腳邊,淚痕斑斑的瞪視著賀蒼足邊一團團、一條條、一塊塊,看上去十分混亂又到處沾染著的血痕,看著看著,他猛然跪直身子,用袖口抹去淚水,定定的,反覆端詳,側正估量。

    凌濮膝行向前,憂戚的道:「頭兒,你沒有什麼吧?」

    宮笠回手拉著凌濮一起站起,轉到賀蒼屍旁,又從正面仔細觀察著賀蒼腳前的幾團血漬,好半晌後,他突然大叫:「老賀,你終於指點了我一些。」

    迷惘的,凌濮問道:「頭兒,賀大哥指點了些什麼呢?」

    宮笠興奮的指著賀蒼腳下幾塊表面上看去雜亂無章的血漬道:「凌濮,看他足尖上染著的血跡和腳前地面上的血斑。」

    蹲下身來,凌濮聚精會神的觀察著,慢慢的,他終於發現了其中的奧妙,在那地板上胡亂印染著的血污中,有幾塊血跡的形狀,顯然是有心抹畫出來的圖案,藉以暗示著什麼,當然,毫無置疑的這乃是賀蒼臨終之前向他期待著的好友做最後的提示——表明他是死在誰的手裡,更表明他心中極端渴切的報復意志,這幾團模糊又草率的圖形,是非常難以辨識的,若不細心加以視察,便極可能疏忽過去,誤認為乃是地上這灘凝血流浸的一部份罷了——這幾團圖形,血色較淡,也沒有椅子下那凝聚著的一大灘血來得濃稠,在這幾團圓形與那灘凝血的中間,尚有依稀可辨的血滴及淡淡的痕印,這可證明賀蒼是在異常艱難的情形下,以足尖伸後,沾著他自己流出來的血液所竭力畫成的圖記,幾個圖志的形狀是這樣的:在賀蒼右腳側的一個,是一團上面豐潤,下頭橢細的大約圓形,像只梨,但是卻在梨端兩側各斜歪挑起一抹血痕,宛若這只血凝的梨子生了翅膀。

    接著,是一個較為清晰的「口」字,賀蒼似是要說明什麼,他的左腳尖便斜斜的指在「口」字下方。

    另一個圖形更為模糊難辨,彷彿賀蒼已經到了最後嚥氣的時刻,他一定異常焦迫的想完成他的提示,他的右腳伸在這邊,草草的點了三個點,成「。」。「形,三個點連著一個勉強可以認出的」十「字。

    所有能以分辨出來的圖形,便只有這些了,看著這些凌亂的,模糊又草率得鬼畫挑符般的圖志,可以想見賀蒼在油於燈未滅,魂靈飄搖之前的那片刻是如何的急切與不甘,仇恨又悲恐,他受創至深且命在頃刻,更且仰頭挺頸,筋肉僵硬,但他卻憑借了一股熱切的,堅強的復仇意念,幾乎盲目只以感觸的用腳血塗出這幾個圖形來,他的希望,他的滿腔悲憤,也就會寄托在這不可期的迷濛的啟示上了。

    幽幽的,宮笠問:「你看出什麼來了?」

    凌濮舐舐唇道:「是的,頭兒這像是一隻梨子翅膀,那邊是個口子,但這邊是三個點,另外好像是個『十』字吧?宮笠拭去眼角殘存的淚痕,道:「我也只看出這些……老賀想要表達些什麼意思呢?想要告訴我什麼秘密呢?他是位鎮定冷靜慣了的人,該不會在嚥氣前的一剎神智紊亂,而做出些無意識的表示來吧?「凌濮肯定的道:「我以為絕不會,頭兒,如果賀大哥當時陷人暈沉迷亂,神智不清,他就不可能想到像這樣暗示我們了,這種做法乃是絕對頭腦清醒的人,才想得到的,何況賀大哥素來穩定堅強,就在生死交關的一瞬,他也必能保持明白。」

    點點頭,宮笠道:「說得有理,我也希望是這樣。」

    搔搔頭,凌濮苦笑道:「但賀大哥用腳尖塗抹出來的這幾個的圖記,乃是暗含著什麼意思呢?頭兒,你與賀大哥交往有年,該可以揣測一二吧?」

    踱了幾步,宮笠道:「我得仔細想想。」

    說著,他到賀蒼屍旁盤膝坐下,目定定的瞪著地下這幾個血糊糊的圖記,整個心思完全貫注了進去。

    悄悄的,凌濮走進了旁的側寢室中。

    當凌濮出來時,他的手上已多捧著一柄寬闊的熟牛皮鞘子,金線絞纏握柄的厚背刀,這是賀蒼生前賴以護身成名的兵器,凌濮找了出來,將它輕輕的倚在牆邊,同時屏息靜候宮笠苦思的結果。

    哺哺的,宮笠反覆的念道:「梨…飛梨?有翼的梨?不對,這沒有意義,會是代表一張上寬下窄的人臉?但那兩邊挑起的兩撇又代表什麼?角?梨會生角?不可能—…。

    人的頭上會長翅膀?會生角嗎?不,只有某些畜類的頭才有角,飛禽才有翅膀,老賀是在想啟示我哪一種特有的標誌?梨,帶翼的梨?有角的人頭?羊的角?牛的?……「猛然,宮笠大叫:「凌濮。」

    一個箭步搶上前來,凌濮緊張的問:「發現什麼端倪?頭兒。「雙目光芒閃閃,額際血脈賁張,宮笠急促的道:「你看,這像不像一隻牛頭?」仔細注視著那個圖記,凌濮連連點頭:「經頭兒這麼一說,倒看著頗為相似,嗯!像隻牛頭。」

    宮笠咬牙道:「渤海『飛雲島』的『金牛頭府』!」

    凌濮怔了怔,遲疑的道:「會是他們?」

    神色是猙獰的,宮笠鏗鏘的道:「普天之下,以牛頭為標記的只有他們這個堂口,金牛頭,『金牛頭府』,沒有第二家。」

    凌濮小心的道:「這……會不會是隻羊頭?」

    宮笠陰沉的道:「注意這兩撇是左右上方挑去的,像牛角,沒有羊角會是這種形狀的,而且,武林中根本沒有聞及有以羊頭做記號的幫會及個人!」

    尷尬的,凌濮道:「賀大哥能再畫清楚點就好了。」

    瞪了凌濮一眼,宮笠重重的道:「老賀身受致命重傷,又在急怒驚恐交逼之下,氣息奄奄,危在旦夕,且以足為筆,又仰首無能下視,在這種情形裡,他能點出了這樣的輪廓,業已難得之極了,你還怎能苛求他像位丹青妙手般,好整以暇的精工繪製一個牛頭給你?」

    凌濮面紅耳赤的垂下頭:「頭兒,怨我失言—…。」

    長歎口氣,宮笠憂傷的道:「別怪我斥責你,凌濮,我的心情太惡劣……我幾乎可以想像到老賀當時的情形,他一面忍著無比的痛苦,抗拒著死亡的壓力,一邊以無限的恨,沸騰的怒,人骨的怨,用最後一口氣,一點餘力,蘸著他自己的血在艱辛的塗抹著這幾個圖案,我似乎可以聽到他那粗濁的喘息,發自靈魂深處的詛咒,牙關的切磨……我好像能以到他歪曲的臉,移位的五官,雙瞳中的血光……他是多麼的期望我們能早些趕來,我可以斷言,在他臨死前的片刻剎那,他還渴盼我們能適時出現……他在完成這後,便會將所有的希冀寄托在他所遺留的暗示上,他會一遍又一遍的祈禱我能發現,他會泣血無聲的盼望我們能體悟出這些圖記的含意,他將他的仇,他的血債,他魂魄的安寧,全附托在我們的身上…「凌濮穩定的道:「我們會如他的願的,頭兒!」

    宮笠低沉的道:「是的,我們一定會的。」

    說著,他的目光又投注在地下那個「口」字,三個點,與那個粗可辨認的「十」字上,默默又陷人沉思。

    良久———凌濮注意到宮笠的濃眉緊蹩,嘴唇閉合不動,目光迷惘,他便曉得宮笠顯然是迷失在另外這幾個記的朦朧中了。

    不知什麼時候,外頭的雨已停歇,週遭卻越發沉寂了,靜得沒有一丁點聲息,宛如可以聽到水滴的聲響,這一隅,空氣似也凝凍了。

    「千疊嶺」默默聳峙,松林青翠鬱鬱,木屋裡一片慘愁,遺骸殘血,陰風隱隱,死了的人不會感覺,活著的人卻心碎了。

    當屋裡的光度更形暗澀之後,凌濮終於悄悄的道:「頭兒,我們先為賀大哥料理後事吧?天快要黑啦!」

    驚然醒悟,宮笠沉重的抬起頭來,傷感的道:「天快黑啦?我卻尚未想出另外這幾個記號的含意來。」

    凌濮道:「不用急,頭兒,這幾個記號我們全不會忘記,它的開頭已深深刻在我們腦子裡了,總會叫我們悟透的,賀大哥將會在冥冥中幫助我們,頭兒,更何況我們如今已有了『金牛頭府』這條線索可以追循。」

    緩緩站起,宮笠木然道:「但願我們能替老賀伸冤雪恨,否則,他在泉下不會瞑目,我們活著亦將終生遭受心靈上的煎熬……」

    吁了口氣,他又道:「我們動手吧!」

    很快的,宮笠與凌濮拆下了幾塊門板及地板,盡他們的力量做了一具不成樣的棺材,當他們在屋後挖好了一個深坑,將賀蒼的遺體放進棺材裡,在封棺落坑之前,宮笠對雙目不閉的賀蒼,語聲昂烈的起誓:「老賀,縱然五嶽盡頹,江河涸干,天變地動,只要我不死,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便會為你報仇雪恨,刀刀誅絕那些謀害你的畜牲。」

    在棺中,賀蒼的遺容可怖,唇角又有鮮紅的血滲出,宮笠雙目淚盈盈,他哽咽的道:「你安心的去吧!老賀,我會做到的。」

    凌濮封棺落坑,默默的,卻迅速的用一塊木板鏟土堆填,不一會,已形成一座土痕猶濕的新墳了。

    宮笠與凌濮二人在墳前跪倒,垂頭合目,做最後的祈禱。

    天,不知什麼時候又漸瀝浙瀝的落起雨來,四周也更為陰沉晦暗了,空中的雲,黑霾卷堆,宛似要壓到人的頭頂,可是天黑了,陰雨天的黃昏後,更帶著那麼一種特別淒冷沉鬱的意味。

    新墳、濕土,幽林,哭雨,有慘慘的風吹拂著,有跪在墳前的活人咽噎著,這人生該是太落寞,也太悲慘了。

    離開「千疊嶺」那幢令人傷心的木屋已經三天了,現在宮笠偕同凌濮正向「魯」境的老黃河口進發,從那裡可以出渤海到一飛雲島「。

    一路上,宮笠越現沉默陰森了,他常常老半天不說一句話,雙眉皺結,臉色寒郁,怔怔忡忡的像是在苦思什麼,彷彿一張迷濛蒙的細網將他陷束住了,他每就在這種深沉的思忖中不知不覺的歎息著……手撫著賀蒼遺下來的那柄厚背刀,流展在眸瞳裡的光影是那麼的傷感酸楚……宮笠沒有有將賀蒼的兵器與賀蒼同歸黃土,他珍惜這柄刀,因為這是賀蒼唯一留下來又值得紀念的東西了,每在看見這柄刀,撫摸著刀柄皮鞘的時候,宮笠便宛似在恍惚中重又面對著賀蒼的音容及笑貌,似是在隱約裡聞嗅到賀蒼的體息,接觸到賀蒼的肌膚……刀上,有他老友的汗澤,有他老友的手漬,更有著他這位生平摯交的光榮與壯烈的歲月痕跡,刀不會說話,卻宛似有靈。

    滿眼的淒迷凝視著迢遙的道路,宮笠說不出有多麼的悔恨悵失,他巴不能一腳踏上「飛雲島」去弄個水落石出。

    在蹄聲清脆又單調的響聲裡,隨後的凌濮小心翼翼的跟上了一點,輕輕的道:「頭兒,可要歇一歇?」

    望一眼陰沉的天空,宮笠無精打采的道:「什麼時候了?」

    凌濮道:「近午啦!頭兒。」

    點點頭,宮笠道:「再趕一程吧。」

    凌濮笑笑道:「是,頭兒。」

    頓了頓,他又道:「頭兒,有幾句話我想和你說一說,如果你聽得不順心,便當我放屁,千萬不要生氣。」

    宮笠懶懶的道:「說吧!」

    嚥了口唾沫,凌濮道:「『金牛頭府』,頭兒,是當今天下武林中最具勢力的幫會之一,非但旗下兵多將廣,好手如雲,他們的影響力也遍佈沿海四省,更有不少結盟的堂口為他們廣為呼應,他們的大當家『雙手奪命』孫嘯是江湖道中有名的魔星,掛了招牌的心黑手辣,趕盡殺絕。」

    宮笠道:「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凌濮苦笑道:「頭兒,我的意思是,敵眾我寡,就我們兩個人去找他們盤根底,萬一弄僵啦幹起來,是不是顯得力量單薄了點?」

    哼了哼,宮笠道:「你含糊?」

    額上的疤痕立時漲紅了,凌濮衝口道:「我含糊他個鳥。」

    趕忙尷尬的一笑,他又道:「頭兒,天下之大,能人輩出,一山還比一山高,我呢?或許有好些人遠強過我,但我從來也沒有含糊過任何一個,輸贏是一回事。

    骨氣卻是另一回事,這些年來,頭兒看我怕過誰來著?當然,除了你以外……,,宮笠冷冷的道:」那不結了,還囉嗦什麼?「凌濮忙道:「頭兒,我是做萬全的打算—…。」

    宮笠斜了他一眼,道:「什麼萬全的打算?」

    舐舐唇,凌濮道:「譬如說,我們也可以事先安排一下,找幾個好幫手,免得臨時衝突起來而吃虧。」

    宮笠毫無意義的一笑:「凌濮,這些年來,我姓宮的可曾吃過誰的虧?不錯,孫嘯是塊狠料,但是,我也更不是叫人揍著長這麼大的吧?」

    吁了口氣,他接著道:「老實說,孫嘯的狂我是久已聞說過的,但他再是狂吧,也得掂一掂要賣狂的對象,『金牛頭府』名震天下是事實,不過,他要和我姓宮的硬碰硬的幹,只怕卻也得好生思量思量。」

    凌濮吶吶的道:「頭兒,如果說賀大哥的被害真與他們有關係,我們又找上了門,大概他們再是顧忌,也只有硬幹了。」

    宮笠面無表情的道:「如何老賀的死,真有『金牛頭腐』份的話,那他們除了流血之外,便沒有其他選擇。」

    笑笑,凌濮道:「這是一定的了,頭兒。」

    兩人說著話,已轉過一個路彎,轉過來之後,大路是一直往前去的,但是大路旁又多出了一條窄不了多少的石板道,蜿蜒的通向一片斜坡,石板道邊搭了一座涼棚,斜坡上,卻是好巍峨氣派的一大片深廣莊院,這片莊院光看外表,便予人一種震懾威嚴的感受——高大的青石牆圍繞著層重的亭台樓閣,簷相結,頂脊相連,琉璃瓦閃耀著瑩綠的光華,縋風鈴在朱紫的窗欄之上搖晃,雕樑畫棟,金碧輝煌,一種財闊戶的豪奢氣焰,那麼逼人的顯露無遺,但是,這樣的莊院,卻有著另一股橫霸的味道,格局上,不似一般有錢人家的住屋來得和順平實。

    由大路望上去,可以看見雄偉巨大的鐵閘般的茂門正高高扯起,門外張燈結綵,人進人出,宛似正辦著什麼喜慶大事一樣。

    這時,在石板道路旁邊的那座涼棚裡,突然奔出三四名渾身灰色勁裝的大漢來,他們直攔馬頭,一邊口裡嚷嚷道:「二位怎的如今才來?這邊走,這邊走,馬上就要開始嘍!」

    勒住了坐騎,宮笠冷冷的道:「你們在搞什麼玩意?」

    灰衣漢子裡的一個伸手來牽馬口嚼,邊道:「快點吧!

    這位大哥,一交正午便開始比武啦!再磨蹭時間就來不及了,白跑這一趟豈不叫冤。「說罷,他不由分說的牽馬便走,旁邊一個生了個蒜頭鼻的仁兄跟著一路曉叨:「我們哥幾個就專門在路口接客的,眼看著交午時啦,不會再有人到了,恐怕你們二位是最後一撥了,幸而你們還剛好趕到,再晚一步,我們就收拾攤子回去瞧熱鬧去唆!」

    宮笠坐在馬上被牽著走,迷惘的問道:「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牽馬的回頭齜牙一笑道:「大哥,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裝蒜來著?我們『王鼎山莊』的老莊主為獨生閨女比武招親,廣邀天下好漢,齊請兩道英雄,打算在其中物色一位才藝雙全的乘龍快婿,來承繼黃家的香煙,這樁盛舉江湖中早已沸騰騰的傳開了,你這位大哥可不是也來應試的麼?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呆了果,宮笠道:「只怕你搞錯了,我們另外有事路過此處,碰巧遇上了而已,我們不是來應試的,你放開!」

    不等宮笠說完,蒜頭鼻子已忙道:「這位大哥,你二位是誠心來比武應試的也好,湊巧碰上的也好,總也是場緣份,何不進莊裡試試運氣?說不定一個鴻星當頭,魁元高中,非但憑空娶得一房如花美眷,更可繼承『王鼎山莊』大業,獲得一筆終生享用不盡的財富—…。」

    搖搖頭,宮笠道:「我沒有興趣,也沒有這個閒情。」

    哈哈一笑,牽馬的越走越快:「這位大哥,等你見到我們大小姐,就會有興趣啦!我敢打賭,你這一生也沒見過像我家大小姐那樣的美人絕色,而『玉鼎山莊』產業之豐,不用我誇言,你有眼睛看看這氣派也自心裡有數。」

    宮笠溫道:「不要強人所難,你們!」

    蒜頭鼻子忙道:「別,你這位大哥別不高興,我們莊主素喜交納朋友,廣結人緣,最是禮賢下士求才若渴,就算你們沒有興趣吧,進莊去歇歇腳也不礙事呀?反正你們也要打尖的,何不就在我們莊裡打個尖?最近的鎮集也在五十里開外,莫非你二位還非得在曠野中吹風不成?莊子裡的招待,我包管使二位滿意,願不願比試也悉由尊便,至少看看光景也不錯呀!比武招親這種事,如今這個年頭可不多有了,這位大哥,你說呢?」

    他是這樣的客氣、謙和、熱誠法,儘管官笠心裡仍不樂意,甚至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但卻再不好意思發作出來,他皺皺眉道:「朋友,無端打擾,於心不安,盛情我們領謝,還是大家兩便吧……請……」

    蒜頭鼻子笑道:「這位大哥,這你就不對了,一瞧你二位的形貌穿著,當然也是同道中人,江湖漢子講究的便是豪爽乾脆,你又何苦如此的拖泥帶水,推推拉拉的?你二位便不比武,進莊去歇歇腿也成嘛!好歹大家交個朋友!

    這種軟請賴求的場面,宮笠還真是少遇,他不無可奈何的直搖頭,一邊回身望了望一樣被牽著馬跟在後面的凌濮。

    凌濮一見宮笠回頭,忙高聲問:「頭兒,怎麼樣?」

    蒜頭鼻子急忙代應:「大哥,你這位夥計業已答應進莊休歇一會啦!」

    宮笠轉念一想,也好,就權做進莊打尖歇馬一會吧,說不定在這種人多嘴雜的場合中,能探聽到一點意外的消息也未可知,反正等一下也要休息的,何況眼前對方的盛情難卻。

    於是,他點點頭,淡淡的道:「我們去!」

    凌濮有些迷惑的道:「去?去比武招親?」

    蒜頭鼻子樂開了嘴,搶著道:「只要大哥你有興趣,我們莊主哈哈,歡迎得很呢!」

    宮笠沒好氣的道:「進去看看熱鬧而已,比什麼武?招什麼親?」

    回過頭來,蒜頭鼻子眨著眼道:「這位大哥,到時候你恐怕會身不由已了。」

    雙眉微揚,宮笠緩緩的道:「那也要到時候才知道。」

    現在,他們已快來到莊門前面了,莊門之上,是一座瞭望台般的樓垛子,兩扇大門,則是厚檜木包著鐵皮製就,正沿著樓垛子後特建的凹槽高高的吊扯起來,顯然這是用滑車轆轤為轉動的,一旦放落。則便有如鐵閘一樣,封閉得密不通風。

    樓垛子上結著大紅花球,兩邊飾以綵帶,綵帶飄舞著,像將一份喜氣揚漾到人心上了,左右門柱子上也張貼著紅色酒金的一副對聯,上聯是「鵲橋架前」,下聯是「能者先渡」,兩個大紅燈已挑起老高,燈籠上是斗大的「喜」字,倒頗有一番迎親嫁女的味道,右邊的青石牆上張貼了一張黃紙書就的告示,上面寫著比武招親的各項規矩及限制,宮笠淡淡瞥了一眼,也懶得去多看,向陪伴一側的蒜頭鼻子道:「朋友,那張告示上都說些什麼?」

    蒜頭鼻子口沫橫飛的道:「告示上麼?首先表明我們老莊主這次比武招親的目的及宗旨,顯露老莊主的一番誠意,再就是說比武的規矩,不准因而結怨,不得執意傷害,更不能偷懶,只可點到為止,勝敗一分立即收手,要保持君子風範,不論輸贏,兩方俱乃本莊貴客,勝者團中雀屏之選,敗者仍受本莊之尊敬與銘感。」

    宮笠笑笑道:「什麼資格的人都可以參加比試麼?譬如說,身罹殘疾者,神智暈惜者,出身不正者,年齡太大或太小的人等!……」

    哈哈一笑,蒜頭鼻子指著告示道:「關於這一層,自然上面也規定了,但凡參加比試的人,必須身體健全,神智清楚,未生暗疾,且年在四十以下才行,至於出身正與不正,呵呵,那就難以分說了呀…這位大哥,道上不是有這麼兩句話麼?『英雄不問出處,好壞休究根由』,一旦飛上枝頭成了鳳凰,誰還管他過去?再說,出身正的人,不一定心腸好,出身不正的人,也不一定心腸就壞呀?這得看將來的造化,不是光憑過去的境遇哩。」

    看了對方一眼,宮笠道:「你倒很會說話。」

    蒜頭鼻子笑道:「過獎了,你這位大哥,其實這次我們老莊主決定比武招親這件大事的時候,即便向我們說了不少話,老莊主還講過,一個人嘛,對品德的看法及標準總不太一樣,要求也有高低,若能招到一位品德好的女婿自是最佳,否則,也就只有用後天的虔誠去感化他了,這裡頭也得看我們大小姐的命運及緣份……」

    宮笠不以為然的道:「說是這麼說,但如果你們莊主真弄了個德行不修的仁兄進門,恐怕再要感化他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事了。」

    蒜頭鼻子忙道:「大概還不致於這麼倒運吧!」

    搖搖頭,宮笠沒有說話,他下意識的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荒唐及魯莽,但他卻不願再表示什麼,人家的事,他犯得著操什麼心?況且,事情已經開始了,想轉達點意見也嫌遲啦。

    大門里外,穿著灰衣及各色各式裝飾的人們進進出出,來來去去的熱鬧非凡,笑語喧嘩聲,叫嚷嘈囂中,幾乎將人的耳全搞痛了,進門後,有一張方桌擺在那裡,一個師爺模樣的乾瘦中年人,蹺著二郎腿在桌後坐著,他面前攤開一本絹冊,上面業已密密麻麻的寫了不少人名,桌側,兩名灰衣漢子左右侍立,顯得興趣高昂的正在相對談笑著。

    門裡迎面便是一片闊幅極大的廣場,大麻石鋪成的地面,長寬何止五十丈方圓,廣場中間,早已搭好一方擂台,擂台是用合抱粗的原杉為架,以鋼絲纏結,巨釘釘牢,十分穩固的以十二根木樁嵌進地面,檯面下一層是用兒臂粗細的檜木干排鋪,上一層便鋪設著平整的木板,台頂尚張著粗厚布的遮陽篷,擂台正面,懸掛一條紅色橫扯的布招——「比武招親」四個金紙剪的金字,閃閃生光,台下便並排著百多張座椅,兩側有扶梯通向並沒有欄干的擂台,甚至連台後的擔兜都準備好了,一個蓄著八字鬍的肥白胖子便坐在擔兜旁,與幾名手執藥箱的仁兄聊天,看情形,這是專為那些敗陣受傷的不幸者所特備的,白胖子大約是個大夫,那幾個漢子則必屬抬架擔兜的人手無疑了!

    擂台之後,嗯,即是一座恢宏矗立的前廳,廳屋後面,便是重疊連綿的樓閣屋宇。

    對於「王鼎山莊」,宮笠以前也有個耳聞,他知道這山莊的主人黃恕言也是昔日武林中一位響噹噹的人物,但他業已在十年前退出江湖,聽說此人資財頗豐,算是個富翁,可是他的「王鼎山莊」在兩道上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名氣,給人的印象也就只是一處當年的武林好手歸隱後所建造的莊院而已,當然,這也難怪,一個不想再在江湖上打滾的人,既已退出此道,他又怎會在江湖上爭什麼名氣呢?可是宮笠不解的是,黃恕言既然已經退隱了,如今他卻又搞這一套「比武招親」的把戲幹什麼呢?他招引了這批武林人物前來,不等於再度和他們拉上關係,這樣豈非與他當年退出江湖的旨意相違背麼?下了馬,宮笠正四處閒眺,蒜頭鼻子已搶上一步,笑著伸手向側:「這位大哥,請,請登個記,留個名。」

    宮笠轉頭一看,那方桌後的師爺已笑容可掬的頷首道:「英雄貴姓大名?哪裡人氏?相煩賜告,兄弟也好留個底…」

    淡淡一笑,宮笠道:「我只是來瞧瞧熱鬧的,無意應試,先生,還是免了罷!」那師爺征了怔,遲疑的道:「這…」

    宮笠口氣卻堅決的道:「若是不行,我們可以轉頭離開!」

    師爺忙陪笑道:「言重,言重了,既來寒莊,俱屬嘉賓,兄弟怎敢怠慢貴客?好,好,不用留名好—…。不用留名。」

    宮笠靜靜的道:「得罪了。」

    說著,他與凌濮都將坐騎交予陪來之人,然後,他們悠閒的踱向廣場一邊,凌濮四處一看,笑笑道:「還蠻熱鬧呢,頭兒。」

    宮笠低聲道:「我奇怪黃恕言以一個不論江湖是非的人,卻突然搞起什麼『比武招親』來,又引至這一群良分不齊,三山五嶽的朋友,更將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寄在這一個可能全不瞭解的陌生者身上,這似乎是件十分離譜又荒謬的事情。」

    點點頭,凌濮道:「我也這樣懷疑,莫非他骨子裡另有文章?」

    宮笠皺眉道:「很可能,這『比武招親』的後面,是不是還隱藏著其他動機?有我們所不知道的問題潛伏著?」

    凌濮忽然笑道:「我們不參加比試,頭兒,管他這麼多做什麼?任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膏藥,也只是姓黃的自己的事,和我們三竿子也撈不著邊。」

    宮笠道:「這件事倒令我想起一件故事來了,真胡鬧。」

    凌濮問道:「什麼故事?頭兒。」

    宮笠潤潤唇,道:「王寶釧和薛平貴的故事。」

    哈哈一笑,凌濮道:「在綵樓上丟繡球招親的那一段?」

    點點頭,宮笠道:「不錯。」

    凌濮笑道:「恐怕連王寶釧都想不到這繡球一擲,竟會叫當時哪一貧如洗,幾淪為乞丐的薛平貴撈到,他居相位的爹爹,也就更料不到啦。」

    說著,他又低聲道:「那段故事可真有點傳奇性的荒唐,和眼前這黃大莊主比武招親的把戲,委實差不多,有點叫人不敢苟同。」

    宮笠平緩的道:「我替黃怨言提心,如果他也弄了個當初『薛平貴』似的女婿,是不是也會和那故事裡的王相國一樣的反悔?」

    凌濮笑道:「至少,這要比那段故事的內容稍強一點,姓黃的還得經過比試挑揀一番。」

    宮笠哼了哼道:「一個功力好的人,並不一定什麼都好!」

    凌濮想了想,道:「頭兒,會不會他們早已內定了,所謂『比武招親』只是個幌子?」

    搖搖頭,宮笠道:「不然,如已內定,何必多此一舉?沒有這個道理,黃恕言必有其不為人道的隱衷。「凌濮道:「但是,有什麼隱衷呢?」

    目光投向擂台,宮笠道:「這也是我想知道的。」

    頓了頓,他又道:「他似是非常慇勤的希望很多人來參與他這場盛事,他也似是急切要找到一個真有點本領的人。」

    凌濮道:「當然,參加比試的人越多,他越可廣為挑選,而且響應的人太少,也撐不起場面來……這……可能黃老頭子退隱太久了,又想東山再起,拉幾個硬把子做班底,這才搞出這番名堂……」

    宮笠道:「這理由太牽強,而且不太可能。」

    凌濮有些不服的道:「怎麼不可能呢?」

    宮笠道:「你不明白一個退出江湖人的心裡,他既已對那種生活厭倦了,除非受了甚大的刺激,便很少有再跳回來的,而且,再回來又能有什麼作為呢?年華老大,人事全非,也不適合去爭強鬥勝了,如果沒有一個目的及原因,不會有人單為了想再逞威風,便由退隱的生活中再回到原來的環境,黃恕言是白道中人,退出武林即是不問是非,避免麻煩了,他並不像黑道的朋友那樣,靠這一行吃飯也靠這一行積名積財,他沒有再踏入泥沼的必要——換句話說,他不該有今天的措施,除非他另外有什麼問題……」

    一仰頭,他又道:「選女婿有很多方法,很多正當的條件,不必像這樣的拐扭,詭異及冒險。」

    沉思著,凌濮道:「說得也是,頭兒。」

    就在這時,突然樓垛子上傳來一陣鼓響,散立四周的人們立即爭先恐後的擠向擂台之前,叫嚷喧笑之聲也變成了低促的私語,大家紛紛搶著爭取前排的位子,剎時,坐得滿滿的,尚另有一小半無位可坐的人圍站在週遭。

    幾名灰衣漢子與兩個管家裝束的人物,在場子側旁負責招呼及維持秩序,只見那兩名管家忙得滿頭大汗,一邊拉開了嗓門嚷道:「各位英雄,各路好漢,比武大典即將開始嘍,請各位安靜一下,稍安勿躁,敝莊黃老莊主這就出來主持……」

    另一個也叫著:「料不到蒞臨捧場的好朋友們有這麼多,一時準備不及,招待不周,請各位多多原諒!」

    場子裡連坐帶站的應徵者,大約有將近兩百人,沒有誰注意聽他們兩人說的什麼話,人人全都伸長了脖頸瞧向大廳前的出口處,幾百個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神色,是期盼的,渴切的,貪婪的,自然,還有著些兒緊張,嗡嗡的低語聲仍舊不息,顯示著這群俱想人財兩得的仁兄們心裡的焦迫之情。

    緩緩的,皮鼓又第二次敲擊起來。

    大廳正門人影連閃,六十名一式灰衣勁裝的大漢,分成兩排,疾奔而出,他們人人頭紮灰巾,腳踏薄底快靴,打魚鱗綁腿,手抱鬼頭刀,甫一出現,立即兩條長龍般的奔至擂台兩側,又形成八字陣式,向縱面一線排開,他們方才站定,廳門內又有七八個人簇擁著一位年已六旬,瘦長清瘦的老者快步行去,這位老者,身著一襲灰綢長衫,花白的頭髮梳著高害,雙目有神,隆準薄唇,顧盼之間,無形中流露一種雍容自若又雄武懾人的威儀,是個角色。

    簇擁著這老者的七八個人,肥瘦各異,俊醜不同,但卻俱是步履矯健,神豐氣足,一看便知都是頗有武功根試的練家子。

    當幾名灰衣大漢迅速在擂台前排妥九把交椅之後,這一行人已經來到近前,老者身邊的八位人物背身對台,面朝台前的應徵者,老者便獨個兒沿著木梯大步走上擂台,往當中一站。

    他先目光炯然的向台下那群引頸抬頭的應徵者巡視一遍,然後,大大方方的做了個羅圈揖,語聲清亮的開口道:「老夫黃恕言,為『王鼎山莊』莊主,當年闖蕩江湖之際,也有個匪號,人稱『飄絮落錘』,大約在座諸君或者曾。經有過耳聞……,,歇了一下,他接著道:」這一次,老夫謹以至誠,廣邀天下武林同道,為小女黃媚比武招親,其目的在為小女挑選一位藝能出眾又才貌雙全的夫婿,老夫一生習練擊技之術,是而也盼獲得一位同道出身的半子以繼香煙,以承產業,在座諸位皆是一時使彥,兩道翹楚,想必有一位藝學超群之人得告中選,遂償老夫夙願,有關比試規則,相信各位業已深悉,這裡老夫便不再贅述,但老夫卻懇切的要求各位注意幾件事情,其一,比試之終極結果,固是求中鰲頭之選,但仍含有以武會友之意,是以勝者莫驕,敗者莫餒,更勿因此而結怨在心,私相報復,那就大大的與老夫初旨違背了,其二,交手之中,只准點到為止,勝負一分即需收勢,不可執意傷害和殺戮,其三,比武乃採取挑戰方式,最後勝利者,即為老夫選中之人,雙方較鬥時力有不殆者,可出聲言停止,自行退下,贏方不可追擊,而中選者,當然為老夫之東床,今夜便與小女成親,老夫百年之後,『玉鼎山莊』及老夫所有產業便屬歸名下,向隅諸君,亦由老夫邀請參加今夜婚宴,並各奉贈盤纏紋銀十兩,聊表心意。「台下,立時響起一片如雷掌聲和叫好聲,黃怨言雙臂高舉,要求肅靜,然後,他又道:「因為老夫決定此次比試徵婚之舉過於急促,準備仍有失周之處,消息傳告太晚,明是廣邀天下同道赴會,實則參加的各位,大多為近幾省的江湖朋友,遠地各方的故舊知友們路遙山重,趕來的甚少,雖是如此,但參加人數之眾,業已令老夫頗為欣慰自足,料想在座諸君中不乏能人高手,身懷絕技者大有人在,此處老夫預賀其中一位能竟全功,與老夫合一家之親。」

    掌聲再起,喝彩讚揚之聲久久不絕,黃恕言連連抱拳,又自走下木梯,與其他八位背台而立的人物一同坐落。

    這時,第三遍沉重的鼓聲又響起了。

    「咚」「咚」「咚」……一個腰粗膀闊的灰衣大漢站到台邊,高聲道:「比武開始,注意點到為止,哪一位先上場揚威?」

    站在擂台遠處的宮笠與凌濮二人慢慢向前走近了點,凌濮悄悄的道:「老黃還搞得蠻像回事似的嘛,頭兒,真就像是脫了褲子坐板凳—一有板有眼的哪!」

    微微一笑,宮笠道:「女兒婚姻大事,加上可能的什麼背後企圖,怎能隨意敷衍?當然要慎重佈置一下,太馬虎就顯得有點烏煙瘴氣了……」

    場子裡私語竊竊,交頭接耳,這邊望著那邊,那邊瞧著這邊,就沒有一個人先跳上台去。

    凌濮喃喃的道:「怎麼不見人上台?這近兩百多位都要雀屏中選,人財兩得的夥計們,莫非就這麼面嫩?」

    宮笠目光四移,低聲道:「這倒不見得,據我看,大家都要先觀摩觀摩別人的身手路數,以為自己考慮進退的依據與較量時的參酌,留在後面上台,看看人家的玩意及情形如何,總也是件有益無害的事。」

    嚥了口唾沫,凌濮道:「我懷疑,頭兒,這些人裡面真的會有夠份量的角色?」正色的,宮笠道:「當然有,我已發現五六個人了,他們大都沉穩不動,含斂內蘊,但我看得出這幾個人都是有幾下子的人物。」

    此刻——那魁梧的灰衣大漢,又一疊聲放開嗓子催促:「時間不早了,請各位快點行動,哪一位有意首先登台亮相?請不要遲疑,比試完了還有點心茶水,等著各位去享用…」

    凌濮瞧了瞧那張離地丈半高的擂台,小聲道:「別出來一個寶貝連檯面都跳不上……」

    宮笠搖頭道:「不會的,只要敢來應試,便會多少有點根底,否則,跑來出什麼丑?很快就會有人忍不住要上台了,你看吧,」

    望了宮笠一眼,凌濮低笑道:「其實,頭兒你很可以上去玩玩,我包管只要你一上去,便所向披靡,不做第二人想了;」

    宮笠撇撇唇角,道:「你何不一試?」

    凌濮笑道:「我太老了。頭兒。」

    似笑非笑的宮笠道:「你並不老,只是太滑了。」

    凌濮呵呵一笑道:「頭兒,我說你不過。」

    不待宮笠回答什麼,只見場邊人影一閃,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已躍上了檯面,他一落腳,整個檯面也不禁微微搖晃了一下。

    一這粗大的漢子當台而立,重棗似的一張寬臉硬板板的,他一揚頭,厲聲道:「我是『大力虎』孟修,哪一位上來比劃比劃。,目光一轉。凌濮笑道:」這小子好粗好狂。「宮笠道:「他十有十成要被揍下去。」

    跟著,一個矮小精悍的半禿人物「刷」的掠上了台,那位仁兄面對面的朝孟修一站,笑吟吟的說道:「我叫方奎,人稱『小旋乾坤』,朋友,你上吧!」

    就這麼簡單,再沒有二話可說,孟修倏撲向前,拳腿飛出,方奎淬然貼地溜轉,反手十九掌。

    孟修大吼一聲,拋肩退躍,但是,方奎短小的身形猛的球似彈滾而起,雙腳暴出,一下子將盂修踢得往前搶出了好幾步。

    怪叫著,孟修雙眼圓瞪的又待返身再撲,台下,黃恕言已大聲道:「孟朋友,你輸了。」

    剎住勢子,孟修氣得狠狠的一跺腳,跳下台來,頭也不回的直朝莊門外奔去。

    黃恕言微笑搖頭,無言坐落,台上的方奎向下面抱了抱拳,笑道:「還有哪一位來?」

    「霍」的有人一伸雙臂,輕飄飄落向台上,這人是個瘦高條,青森森的一張面孔毫無表情,一講話便露出了滿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道:「孫仁就是我。」

    方奎微微一怔,打量著對方:「『鬼使』孫仁?」

    孫仁冷冷的道:「沒有第二個。」

    有些冒火了,方奎大聲道:「你狂什麼?憑你這個鳥名號也唬不住我。」

    孫仁陰惻惻的道:「那就試試。」

    方奎的動作之快,果然不愧有「小旋乾坤」之稱,他身形一晃,即已同時攻出九腿二十一掌。

    「呼」的退出,孫仁的一身黑袍兜風鼓脹,幾乎在鼓脹的同時,他又「呼」的問進,雙掌如電圖合,「嗖」「嗖」串響,一下子將方奎逼退三步。

    飛快彈躍,方奎反臂揮掌,雙腳又疾又快的較蹬對方面門,但是,這一手現在卻不靈光了,孫仁的身形怪異之極的倏忽換了個方位,方奎攻擊落空之下,尚不及換式,孫仁的右手並掌如刃,「噗」的一聲,插進了方奎的小腹。

    慘嚎如泣,方奎一頭撞向台下,略一抽搐,即已寂然不動。

    於是,在台下的一片騷亂嘩叫聲中,兩名灰衣人立即抬著擔兜奔來,匆匆將方奎的屍體搬上軟兜毫不停留的疾步離去。

    黃恕言站了起來,沉著臉道:「孫朋友,尚請手下留情,勿做任意殺戮,否則,這場盛會就要失色了。」

    站在上面的孫仁硬板板的道:「當拳難相讓,生死一線分,黃莊主,他習藝不精,怨不得人。」

    大袖一拂,黃恕言默默坐下,現在,一干應試者的噓叫已略略平復,那孫仁站在台上,頗不耐煩的道:「還要等多久?再沒有人上來,黃莊主可要鳴鑼了。」

    「鳴鑼」便是這次「比武招親」做最後勝負分曉時對中選的禍賀表示,換句話說,鑼聲一響,已告確定誰是「王鼎山莊的」繼承者了。

    觀戰的凌濮有些惱火的道:「娘的,這小子好歹毒。」

    宮笠冷然道:「此等窮兇惡極之徒,不會有好下場的,他佔不了鰲頭。」

    兩人正說話間,一個唇紅齒白,風姿英俊的青年儒生已像乘風而起般直挺挺的飄到台上,他這種不蓄勁作勢,不弓身蹬腿,全憑一口內家真氣的提升而催動身形的本領,乃是一種深湛輕身術的精華顯示——「腳馭風」。

    孫仁是有些吃驚,他瞪視著那年輕儒生,狠狠的道:「報名!」

    文雅的一笑,年輕儒生道:「先不用報名,孫仁我可以格外施恩,答允你現在活著離開此地,但卻要在我沒有透露名號之前,只要我告訴了你,我是誰,你這一輩子也就到此為止,永不能再問第二次了。」

    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尤其是以孫仁這種久混江湖的角色來說,招子自然更是雪亮的,對方這年輕德士剛才顯露的那一手「腳馭風」的功夫,正是內家修為到了高度成就的表露,而大凡具有這類造詣的人,他的別種功力亦必有獨到的驚人之處,孫仁自己估量估量,恐怕不會是人家的對手,可是,人爭一口氣,佛要一爐香,在兩道上闖天下的人,要的就是張顏面,求的就是這點名聲何況眼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若是膽怯示弱,逃之夭夭,別說將來威信掃地,尊嚴俱失,便是再想立足下去都有困難了,這個人,孫仁是寧肯殺頭也丟不起。

    神色上勉強保持著鎮定,他冷森的道:「先不要來這一套,我姓孫的並非是那種見不得場面的人物,如若你真想見個真章,行,我們換個地方決鬥,用不著在人家這裡現眼。」

    年輕儒生是個聰明人,孫仁說的話表面上聽起來,似是倔強傲岸如故,實則已經不自覺的透出了些微退縮的意味——縱然這種意味他已經盡量掩飾著。

    雙手背後,年輕德生安詳的道:「今天我們來此,全是參加『玉鼎山莊』的招親比武,就事論事該在哪裡較量,就在哪裡較量,孫朋友,不要避重就輕,使這套障眼法兒。」

    孫但雙目怒睜,一字一字的道:「你以為我怕你?」

    年輕儒生笑笑道:「我更不把你放在眼中。」

    額上筋絡浮突,青森森的一張怪臉也漲成醬紫色,孫仁憤火燃燒,握拳透掌,他厲烈的道:「好狂徒,你報名吧!」

    年輕儒生平靜的道:「決定了,你?」

    孫仁發聳背弓,雙手箕張,活脫一個張牙舞爪的野獸,他咬牙吼道:「我要活劈了你!」

    年輕德生面不改色的道:「」大南山「有個『山靈王』那就是我了,小名叫嚴欽。」

    這一露底,非但台上的孫仁驟而失色,連台下的一干應試者也有部份驚異出聲,無數目光紛紛投注向嚴欽身上——『大南山』是豫皖南邊的一座高山,險峻峭拔,密生白楊樹,這座山上有一位山主人,是武林中聲威懾人的煞星,素有動手對敵不留活口的習慣,他也是個孤僻倔傲,心黑手辣的角色,往往在談笑間取人性命於俄爾,這人,就是「山靈王」嚴欽——眼前的俊秀儒士。

    猛的退後一步,孫仁脫目驚呼:「嚴欽?」

    站在那裡,嚴欽爾雅的一笑,也不見他伸臂移肩,當那抹笑容仍然和煦的掛在他的面孔上,一溜寒光已飛虹也似射向孫仁額頭。

    孫仁「呼」聲騰出,掌影摹起,但是,比他更快的那道寒光已淬收再射,一進一回之間,已把連位置尚未夠上的孫仁又逼了出去。

    一朵烏雲般伊然旅移,孫仁的黑袍飛舞,掌如刃口,再分成十九個不同方面卻同時暴因而下。

    嚴欽卓立不動,那一抹細窄的光帶在他手心中射、刺、穿、戮,宛如一道閃亮的流電,倏然捲回奔繞,出奇的快。

    騰旋撲擊的孫仁幾度進退,業已顯得左支右細,捉襟見肘了,他大吼一聲,斜掠而起,泰山壓頂般在掌腿的急速揮擊中再次撲落。

    嚴欽穩立不動,右手寒光猝迎而上,穿過敵人的掌力腿勁,直透對方額門,孫仁奮力側轉,嚴欽卻突然左手抖揮,同樣的,一抹細窄的寒光淬映,像魔鬼的詛咒一樣惡毒——「噗」的插進了孫仁的額門。

    「嗷——」

    窒息似的嚎叫了一聲,孫仁凌空的身子摹然一顫,頭下腳上的摔到台下,彈了一彈又跌落地下。

    當滴滴的鮮血順著台邊流淌,孫仁已被軟兜迅速的抬走,在他被抬走以後,下面坐著或立著的應試者當中,已有幾十個人紛紛離場而去,這些離去的人。每一張面孔上全有掩不住的懊喪之色。

    站在後面的宮笠搖頭低語道:「這一場拚鬥下來,凌濮,已令好些人膽寒了。」凌濮望著那些正在登騎出莊的退卻者,歎了口氣道:「技不如人嘛!賴在這裡還不是白丟臉,搞不好,送了老命才更冤呢!自己掂掂份量,知道不夠看的,還是早早回頭的好,他們這些人,總算還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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