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戰雲漫漫 籠大荒 文 / 柳殘陽
兩匹神駿似的馬兒自那片疏林子裡卷雲似的急奔而出,頸上的鬃毛迎風飛舞,越發顯得馬如神龍,意昂氣足,兩乘馬匹的鞍上,正分單雙坐著項真、西門朝午,與荊忍三人。 
西門朝午馭著他的「白雲兒」,在如雷的蹄音中,他摸著壯皮道:「這豆汁兒和燒餅果子實在不怎麼樣,還沒有我座下這頭畜生吃得舒適;你看它這一夜下來是如何個精神法兒?」 
項真還是和荊忍共乘一騎,而「角桿」這乘異馬,此刻正仰首張鼻,噴氣如霧,在回蹄急快的起落裡,毫不稍讓的與「白雲兒」相並而馳…… 
望望身上仍是一身猩紅赤衣的打扮,項真一笑道:「當家的,你先別嚷,等我們摸過了『褐石澗』,到六順河等著無雙派大隊,包管請你吃個好!」 
西門朝午也依舊是和項真一樣的打扮,他拉開嗓子道:「其實咱們犯不著叨擾無雙派,就這副穿著混進赤衫隊裡頭去,好好教他們侍候侍候再說……」 
荊忍聞言之下,不禁蕪爾道:「當家的,你說得卻是容易不過,只怕還沒有吃完就幹上了。」 
西門朝午哈哈笑道:「這也無妨,反正已經誑了一頓。」 
他們輕鬆的說笑著,夜來的勞累與奔波好像並沒有絲毫影響到他們的精神;每個人仍是顯得那麼容光煥發,意態飛揚;而在愉快的談笑聲中,在蹄聲裡,這條荒涼的,蓋著積雪的野道便急速往後退去,兩匹異種駿馬像是貼著地在飛,疾厲無比,卻又那般平穩。 
崎嶇不平的荒野盡頭,赫然有一片灰褐色的乾澗呈展,那片乾澗橫在這塊荒涼的原野中間,像是這塊原野被六個巨神從空中砍了一斧,裂開那麼醜惡與突兀的一條痕印,乾澗彎曲下去,不見邊際,澗中堆滿了奇形怪狀,大小不一的灰褐色石塊,層疊著,交叉著,擠壓著;陰沉沉的,陰寂寂的,像是一隻隻張牙舞爪的怪獸,像是一個僵硬的,猙獰的惡鬼化身,而他們一直靜靜的蹲立在那裡,宛如正在等待著吞噬自投羅網的生靈,似是千百年來,它們便一直在等待這一天了…… 
兩乘飛騎的奔速並未稍停,仍然快捷的直逼過去,項真微微瞇上眼睛注視著前面這道「褐石澗」,淡淡的道:「好險惡的地方!」 
荊忍敵敵嘴唇,道:「這就是了,『褐石澗』。」 
稍為領前幾步的西門朝午側首叫道:「到啦,項兄,這個地方夠瞧的吧?迤邐一百二十餘里,寬有大半里還多,是一條遠古遺下的河床,它若要吃人,怕要好幾十萬人也填不滿哩。」 
項真空出一隻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大聲道:「卻是看不出有什麼蹊蹺,當家的,咱們轉路!」 
打了個忽哨,西門朝午的「白雲兒」倏地四蹄騰空,凌虛掉頭的向右邊衝刺出去,後面的「角杵」緊跟而上,幾次奔躍,兩匹馬兒已來在一個積滿細砂的窪地裡,這兒,除了有三兩株半禿的雜樹,卻是寸草不生。 
角杵背上的項真不待馬兒停下,雙臂微抖,人已飄然上了窪地的邊緣,他撲在積著薄薄白雪的地面上,一個翻滾,又已搶到十丈之外的一塊灰褐岩石之後。 
片刻間,西門朝午與荊忍也匆匆趕到,現在,在他們之前不過百步,便是褐石澗的澗側了。 
雜亂的石塊頂端與隙縫裡,有的鋪積著皚皚白雪,有的卻生著層層斑斑的青苔,遠遠看去,黑白黯青交間,更是醜惡扎眼,令人打心底泛起一股毛戳戳的感覺。 
皺皺眉頭,西門朝午道:「這些王八蛋都躲到哪裡去了? 
別不是咱們估錯了地方吧?但若是估錯了,又為何沒見沿途有其他可疑之處?我就不信黑手黨與赤衫隊會龜縮在抱虎莊或大河鎮裡光準備挨打!」 
撇撇唇角,項真淡淡的道:「不會估錯,就在這裡了。」 
一旁的荊忍微微笑道:「嗯,有好幾塊石頭在輕輕動彈呢……」 
西門朝午連忙仔細瞧去,哈,可不是,靠近澗緣,果然正有幾塊灰褐色的「岩石」在緩慢的蠕動,那蠕動是如此輕微,只像是「岩石」的脈博在隱隱波動——假如岩石也會有脈博的話。 
吞了一口唾液,西門朝午喃喃的道:「好傢伙,這算是什麼玩藝?」 
項真懶懶的往石頭上一靠,淡淡的道:「當家的,你手下所率的千騎盟,平素行事對外,完全講究光明,正直,與爽利,走的是一派粗曠豪邁的路子;事情談得好,一笑收兵,談不好便硬幹猛拼到底,這等作為,與黑手黨,赤衫隊的陰詭隱詐手段自是大相異處,完全不同,難怪你這一根腸子通下肚子的好漢覺得奇怪了。」 
荊忍也低沉的道:「尤其是黑手黨,對敵應仇的手段簡直刁好狡猾到了極點,不但花樣百出,其運用的方法更是毒辣陰狠;令人防不勝防,他們只要達成目的,什麼仁義道德,早就丟到東海裡去了……」 
西門朝午笑了笑,道:「看看這滿澗的怪巖奇,都是那等灰不灰,褐不褐的顏色;還不知道這裡面有多少是假的呢……」 
荊忍凝眸注視了片刻,緩緩的道:「那些假石若像是用硬皮製就再經過染色的……裡面必然藏著人,只是層疊的岩石大多,一時不能完全指出來有哪些是偽裝的;如果靠近看,暴露身形的可能又太大,這些玩意兒做得好精巧,幾可亂真……」 
項真點點頭,道:「我們不能讓對方發現,否則他們便有防備了,現在時光已經極為迫急,二位,我們走吧?」 
朝左右打量了一番,荊忍道:「我們還得繞回去,以免引起他們疑心,來的時候,可能已被他們察覺了也不一定。」 
忽然,西門朝午猛一俯身,壓著嗓門道:「留心,來了一隊人!」 
項真與荊忍趕忙伏下身去,移目環視,左面,隔著他們約有五百步外的一片突起的荒地裡,果然正有一隊數約二十名的赤衫大漢走了下來,個個手握雙刃斧,身背著連珠弩,神色緊張,如臨大敵! 
二十來名紅衣大漢弓著腰,眨著眼,小心翼翼的一路搜了過來,但是,他們卻偏了一點,抄著項真等三人藏身的岩石前面走了過去,沒有往這邊走。 
屏息看著這批赤衫隊的角色慢慢又進入澗底,西門朝午冷冷一哼,道:「幸虧他們沒有過來,要不,我只須一個照面就可以完全把他們放倒!」 
項真笑道著:「而且,個個專取咽喉!」 
西門朝午齜了齜滿口雪白的牙齒,道:「你怎知道,項兄?」 
項真正色道:「只要在江湖上混過兩天,誰不曉得『十臂君子』的傷敵手法?十個殘命者有十個被洞穿咽喉而死!」 
頓了頓,項真又道:「先前在下還在想,為何在抱虎莊當家的出手制敵時變了部位?如今在下算想起了……」 
西門朝午一笑道:「若叫他們事前知道兄弟我也插進一腿,除了徒自為咱們增加麻煩之外,可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項真道:「在下正如是想;好,我們走!」 
三個人迅速上了窪地裡的坐騎,掉頭便往外奔,繞著大圈子兜向褐石澗的下面。 
馬蹄敲擊著地面,有如一千個鼓手在猛力不停的拍打著人皮鼓,聲音急迫、緊湊而又帶著一片蕭煞的意味:「白雲兒」與「角杵」,便沿著褐石澗裡一條崎嶇突凹的狹道飛馳穿越,這條根本不成形的狹道,約摸有上三尺來寬。 
兩乘馬又宛如騰雲駕霧一樣,以無可言喻的驚人快速狂奔怒跑,在雪泥飛揚中,極快的便已接近了石澗的對面。 
呼呼的冷風迎面撲來,幾乎將人窒息過去;週遭的景物在打著轉往外倒退,「角杵」上的荊忍回頭一笑,低促有力的道:「不出在下預料,他們沒有出來攔截!」 
項真用紅色的頭巾蒙著嘴,湊近了道:「我們沖速太猛不易阻擋固然是個原因,但主要的卻是他們不想為此而洩露了形跡……」 
荊忍頷首道:「對!」 
於是,兩匹怒馬有若飛龍凌空,「呼」的躍上了澗邊,絲毫沒有停留,又疾如行雲般滾滾逸去。 
奔馳中,西門朝午回首大叫:「狗娘養的黑手黨和赤衫隊,他們不在這亂澗裡截我們,正是他們自己聰明的地方!」 
項真回首一瞧,褐石澗業已被拋得老遠一段了,他將蒙住口鼻的紅中拂開,大聲道:「此去六順河尚有兩百多里,在下記得有好兒條路可通,不曉得無雙派走的是哪一條,別走岔了才好!」 
西門朝午想了想,扯著嗓門道:「兄弟記得有四條路可通六順河,不過除了兩條路狹窄之外,其餘一條還繞著一個遠了八十大裡的大圈子,只有一條半官道比較寬敞,無雙派人馬眾多,走那條半官道的可能性較大……」 
沉吟片刻,項真道:「也罷,我們便迎著那條半官道去!」 
西門朝午頷首道:「好,兄弟在馬前引路!」 
說著,他已側轉馬頭,靠著右邊直淌下去,前面,只見白雲覆蓋著蒼涼的荒野,幽幽渺渺,一直延伸到天邊盡頭,與低壓的雲霧連成一片了。 
這條半官道在他們眼前出現了,真是叫「半官道」,黑色的泥土上鋪著段段落落的雪痕,寬有尋丈左右,道路兩側全是荒無人煙的原野叢林,偶而有兩隻寒鴉「哇」「哇」 
嚎叫著飛過,卻襯托得景色越發淒槍…… 
前行的西門朝午驀地勒住了馬,「白雲兒」高昂亢烈的人立而起,嘶叫著一揚前蹄又猛的停住,「角杵」跟在後面放緩了步子,項真微斜身子,低沉的道:「怎麼不走了?有什麼不對?」 
西門朝午垂首閉目,又猝然睜眼道:「這裡有些不大對勁,項真,我在冥冥中常有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令我不安與焦躁,每在這種感覺襲來之際,便會有人對我不利,現在,項兄,這種不安的感覺又來了!」 
項真悚然移目四顧,低沉的道:「在下相信當家的那種特異感覺,它往往來得正是時候!」 
荊忍冷靜的閃動著一雙利眼朝周圍注視,鎮定的道:「這裡寂靜得有些不同尋常……太靜了……」 
於是—— 
毫無聲音的,在道路兩側的積雪林叢裡,緩緩行出一排排白衣人,他們的衣衫與白雪的顏色相同,甚至連面孔上也蒙著白色的絲中,若不是在逐步移動,猛然一下還真看不出來! 
這排排白衣人出現的位置,正好圍成了一個包圍的圓弧,他們手中俱皆平抬著三把黑色筒形,尾端帶著分翅弓翼的奇怪物體,那東西的細小圓洞,正準確的對著項真等三個人! 
西門朝午冷冷一笑,右手已伸入懷中,荊忍也微徽俯身,雙臂在輕輕的提舉,西門朝午沉厲的道:「我們一舉衝破他們的包圍圈,荊兄,注意坐騎寶貝。」 
荊忍尚未回答,項真卻忽然鬆了口氣,他急忙擺擺手,笑著道:「不要妄動,二位,請看他們頭上閃耀的金環!」 
西門朝午與荊忍急忙細瞧,不錯,那些白衣人果然個個頭束金環,而金環映著積雪,正閃動著爍亮的光芒! 
哈哈一笑,西門朝午道:「無雙派的朋友!真是久仰又違了!」 
迅速翻身下馬,項真急步向前,他宏烈的道:「來人可是大草原無雙派的弟子?」 
包圍上來的白衣人聞言之下似是頗感意外的怔了怔,但是,每一雙冷厲的目光卻仍毫不稍懈的監視著這邊,神態之間,顯得謹慎而小心! 
項真又走了幾步,放大了聲音道:「無雙派弟子聽著了,我們都是各位的朋友,如今便是專程來尋找各位的……」 
在圍成圓弧形的白衣人之中,大步行出一個身形魁梧,形態軒昂的人物,他一手扯下蒙面的白色絲中,露出一張冷沉而精悍的寬大臉膛,朝著項真,他平穩得有如一座山嶽般道:「閣下是誰?」 
項真安詳的道:「有個黃龍項真,尊駕可聽說過?」 
這魁梧的白衣人陡然一震,瞪著項真,猶有些疑惑的道:「你,你是黃龍?」 
項真微微拱手;笑道:「不敢,正是在下。」 
白衣人急忙朝前跨了兩步,急促的道:「在碑石山,一舉殲滅了黑手黨十個大阿哥中六人的就是閣下?力斬黑手黨徒數百的亦是閣下?鼎力相助的也是閣下?」 
項真淡淡的道:「只是適逢其會,算不了什麼……」 
白衣人頓時滿臉謙恭之色,他右腿挪前,「刷」的單膝跪倒,雙手抱拳道:「無雙派『獅』字門屬下大弟子尚元干拜見恩師叔項公!」 
這一下子,卻出大出項真意料之外,他一愣之下趕忙側身讓開,同時雙手扶起那尚元干,邊急道:「尚兄,你我年歲相仿,宜以兄弟相稱,這般高抬於我,卻令在下愧煞了。」 
尚元干被項真硬扶著站起,他垂手肅立著道:「非是弟子高抬項公,乃是敝派掌門有令,凡我無雙派弟子,自今而後,一律尊項公為恩師叔,項公雖非我無雙派一脈,然這恩師叔之稱,卻正可表示項公與我無雙派之親摯無間。」 
項真有些尷尬的搓搓手,一張原本凍得蒼白的俊俏面孔竟泛起一片朱紅,他赦然道:「這……這真是令在下擔當不住……實在擔當不住……貴派掌門人大客氣了……」 
尚元干又畢恭畢敬的道:「三天之前,敝派已強渡六順河,除了發現幾撥可疑的游騎之外,卻未遭到其他騷擾或阻截,如今派中人馬正散佈於這左邊五里範疇之內,正遣出大批快馬眼線四出探搜消息,周圍十里長密佈樁卡,項公及二位貴友方始接近,弟子等早已接到通告了,弟子等卻做夢也想不到竟是項公親來……」 
項真低沉的道:「此番貴派來了多少人馬?」 
尚元干踏進一步,小聲道:「『飛』字門,『獅』字門,『莽』字門及總堂直轄弟子全部出動,共有三千五百餘人!」 
聽到這個龐大數目,項真不由嚇了一跳,他還未及表示什麼,尚元干又接著道:「『鐵』『血』『衛』三門屬下兄弟因為領導乏人,又想他們在悲憤之下行動失常,是而未曾准許同來,大草原現由藍箭尊主暫時統制一切!」 
項真吸了口氣,道:「那麼,貴派掌門人鐵前輩也到了?」 
尚元干肅容的點頭,項真感慨的道:「自九仞山下之大草原,貴派如此浩蕩而來,聲勢確是煊赫威武,如若六門一掌全軍聚集,只怕更是旌旗蔽天,刀矛如林了。」 
低沉的,尚元幹道:「那將接近萬人左右。」 
項真此刻回過頭去,白馬上的荊忍與西門朝午微微一笑,道:「二位,我們現在一起去謁見無雙派掌門人!」 
尚元干轉過身去,急促地向後面的無雙弟子交待了幾句話,於是,頃刻間一陣淒涼而音節旋轉得極快的尖嘯聲已穿刺空氣直揚而起,在這陣尖嘯聲一口氣方待歇下的時候,另一陣同樣的尖嘯聲已在遠處悠悠接上,就像山頂上的守護神在白雲天深處呼喚,一波接著一波的傳下去,彷彿水中的漪痕,似是永無盡絕。 
項真十分欣賞這種特異的傳訊方式,它帶著遼闊豪壯的大草原氣息,帶著雲天蒼茫的悲聲怒嚎,更帶著那些慷慨粗曠的北國好漢無限的悍野與哀涼…… 
於是,在項真為尚元干引見過了西門朝午與荊忍二人之後,他在西門朝午的邀請下也飛身上了「白雲兒」鞍頂,四人雙騎,抖韁飛馳向前。 
在白蒼蒼的荒野裡,八隻鐵蹄起落奔騰著,卻看不見任何一條人影,大地是如此孤寂,尤其在這烏雲沉沉的冬之黃昏裡,景色更形落寞…… 
馬上,西門朝午特意四處搜視,希望能找出無雙派設伏屯兵之處,但是,他卻失望了,絲毫看不到什麼痕跡。 
後面的荊忍一手拉韁,側首低沉的道:「項兄,黑手黨固然刁滑陰詐,無雙派用朱設陳卻也夠得上精練毒辣,而且,無形中流露出一股令人心折的豪邁坦蕩之氣!」 
項真微微一笑,道:「是的,他們的剽野蘊於直率,謹慎含入謙懷,機智糅在粗豪,無雙之白衣金環,早已名揚白山黑水了……」 
前面的「白雲兒」這時驀然轉了方向,昂首奔入一條生滿枯萎雜草,幾不能辨的小徑上,搖移不定的朝著一片松林子馳去。 
「角杵」一鼓氣跟上,四人雙騎眨眼間到了林子邊緣,在林邊,早已有十名白衣金環的無雙好漢肅手迎接了。 
兩乘龍駒「呼」的打了一個轉子硬生生停了下來,馬上四人同時翻身下馬,尚元干告了聲罪,領先往林中行去,十名白衣大漢迅速分立兩側,躬身為禮。 
進了林子,大約走了十來步深,項真已發現了巧妙掩隱於每株樹下的他極為熟悉的那種單人蓬帳,蓬帳一片片的展佈著,顯示人數之多,但是,卻看不見任何一個人閒蕩在外,甚至除非進入林中,否則是無論如何也看不見這隱伏著的千軍萬馬的,無雙派選擇宿營地之巧妙,也可謂超絕了。 
穿過密密的松林,他們已來在一處有三株特別粗壯的,枝幹挺虯盤結而又三樹並生的巨松之前,項真等三人抬頭一望,天爺,一幢臨時搭就的松木房屋便妥當的架設在這三棵巨松盤虯的枝幹中間,這幢房屋顯然是剛才築好,還散發著一股子淡淡裊裊的松木香味…… 
西門朝午敵翻嘴巴,心中忖道:「好傢伙,無雙派傚法起有巢氏的古老花樣來了……」 
走在前面的尚元干離樹前十五步處停了腳步,不待他開口,粗大糾結的松樹根部已突然移開了四大塊樹皮,四名白衣人物自裡面已經挖空的樹幹裡躍了出來,四柄大彎刀交叉舉起。 
尚元干用他那低沉的聲音道:「請轉稟大掌門,有貴客到。」 
四名白衣人收刀退後,最右面的那個道:「方纔已得到有貴客蒞臨的訊號,大掌門交待問清楚來的是何方高朋,尚請尚師兄示明。」 
尚元干重重的道:「請回稟大掌門,就說來人乃黃龍項公與他的兩位貴友。」 
四名白衣人一聽到項真之名,齊齊意外的驚噫一聲,以一種飲羨敬仰的表情望了過來,每個人都帶著「有幸親見」的神色,興奮中夾著誠摯…… 
尚元干有些不奈的道:「各位兄弟,你們還在等什麼?」 
四個人臉上都不禁微微一熱,為首那個忙躬身道:「是,這就上去稟報——」 
但是,還不待這位白衣人有所行動,樹上木屋的粗糙門扉已被「彭」的推開,一個面貌清奇,膚色白皙,雙目精芒閃射的中年儒士已出現在門口,他頷下三綹黑髯無風自拂,一身雪白的長袍,腰際紮著一條寬有兩寸鑲嵌著八顆紅色八角形寶石的玉帶,神態灑逸而雍容。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高尚睿智之氣…… 
尚元干與那四名白衣人一見這中年儒士出現,俱不由單膝點地,恭謹至極的行禮,口中齊道:「叩見大掌門!」 
那高雅飄然的中年儒士,嗯,正是關外無雙派的首腦,白山黑水之間的武林霸主,名震那偌大一片冰天沃土的傳奇人物——「白衣絕刀」鐵獨行! 
項真等人早已聞得鐵獨行之名,一見之下,更覺此人之風範威儀更勝聞名,予人一種開朗親切的感受,使人下意識的願意主動接近他,服從他,而這接近、服從,乃是出自內心的期盼,並非由於他那煊赫的聲威…… 
抱拳向上,項真平靜的道:「黃龍項真,偕千騎盟雙龍頭『十臂君子』西門朝午,鄲州『金雷手』荊忍拜見大掌門!」 
鐵獨行長揖到底,語聲清晰而溫和的道:「不知乃是三位大駕蒞臨,鐵獨行有失遠迎,萬祈三位莫予見責。」 
項真一笑道:「豈敢徒勞大掌門接迎?大掌門親自倒履出戶,已令在下等深覺寵幸了!」 
清勁的笑著,鐵獨行道:「人傳黃龍『斬掌』飛血,奇技驚人,這當然不錯,但他們卻不知道黃龍的語鋒凌厲,更不在藝業以下呢。」 
項真蕪爾道:「大掌門謬譽了。」 
鐵獨行忙道:「此屋搭於樹頂,因簡就陋,並無階梯繩筐之設,獨行失禮,便請三位飛身上來。」 
項真先朝一側的尚元乾等五名無雙弟子道過謝,招呼了西門朝午與荊忍一聲,三個人微微縱身,飄然上樹。 
推讓了一陣之後進得屋來,這居然尚是一棟兩進的格式,外面是一間較大的房子,裡面則是鐵獨行的臨時臥室了。 
尚未去皮的以松幹釘成的地板木牆上,鋪設著厚軟而珍貴的白熊獸皮,中間一張大木桌,桌上擺著一技插在純金燭台裡的牛油粗燭,一把晶光耀眼柄鑲菱鑽匕首,另圍著桌子有七八張木椅,椅上卻鋪著金黑斑斕的虎皮,除了這些,外面的這間房子便別無他物了。 
鐵獨行肅手讓客人坐,項真等人剛剛坐定,房中靠右側的地板忽然連著一塊白熊皮被推開,從下面竟然冒出一個人的上身來,這人還手頂方形黑玉托盤一張,小心翼翼的上來之後,便恭敬的將盤中四隻帶蓋的精緻藍白色瓷杯置於各人面前,微微一躬,又順著來路下去,地板與白熊皮便又恢復了原狀。 
項真等三個人看得真切,這房子下面的一株巨松,原來竟是將樹心完全挖空了的,侍從之人,便都暫居樹心之中了…… 
坐在主位的鐵獨行優雅的一舉杯,笑道:「此中乃為關外長白山珍產之老參茶,功能補氣壯身,且味醇質厚,三位,且請試飲。」 
三個人掀開杯蓋,都淡淡吸了一口參茶,果然人口香醇,熱氣直透丹田,項真捲了捲舌頭道:「大掌門,事情迫在眉睫,在下便不多做客套了,老參茶暫留日後痛飲,如今先將當前情勢詳稟閣下……」 
鐵獨行神色肅穆放下瓷杯,緩緩的道:「項老弟辛勞為敝派奔波,幾番出生入死,流血傷身,獨行不作虛謝,心中記下了!」 
項真一拱手,道:「不敢,在下僅是為知己效力而已,大掌門,聞貴派弟子尚兄說,貴派今番到來之人馬,有三千五百人之眾?」 
點點頭,鐵獨行道:「不錯,正是此數。」 
項真又道:「關於黑手黨與赤衫隊方面之佈置與調度,大掌門是否已得到消息!」 
鐵獨行坦然道:「只是些蛛絲馬跡與不能肯定的傳言而已,是以獨行至今仍按兵不動,以待事情較為明確之後再行進襲,大草原弟子隨獨行遠征中土,濁行為事之先,總須再三斟酌,以免冤流我弟子熱血……」 
頓了頓,鐵獨行又道:「強渡流六順河,我方是應用大草原特製的『伸縮橋』,並沒有利用那兩條以鋼纜聯繫的大木悵,在渡河以前,獨行預判將有阻截之事發生,因此已先遣『獅』字門好手七人率弟子兩百人先行渡河掩伏,但是,卻意外的沒有遭到敵方攔阻,六道『伸縮橋』垮搭兩岸,所有人馬便在一個時辰內加急渡河完竣,我們分成五路並進,如今各方回報之書信,仍是片片斷斷,難成條理,獨行正在憂慮,天幸三位賢弟卻已適時來臨……」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西門朝午與荊忍拱了拱手,西門朝午笑道:「大掌門,我們幾塊料昨夜已折騰了一宵啦,抱虎莊裡吃我們們鬧了天翻地覆,可惜就沒有救出貴派在碑石山一戰失陷敵手的幾位朋友來。」 
項直接著簡潔的將日來發生之事扼要的述說了一遍,又詳盡的把他們所探得的敵情一一陳列,最後,他道:「前途百里,便是褐石澗,那裡地形十分險惡,黑手黨與赤衫隊一干人顯然已經布陳以待,他們不在六順河與貴派接手,選在褐石澗,亦定然有他們的道理,我方卻不得不防!」 
鐵獨行沉思著,一面用手指輕輕敲擊桌沿,半晌,他道:「七合會與大刀教參加了對方陣營,這一點獨行亦有所聞,『百花谷』的『鎖鏈四絕』名聲如何獨行不太清楚,但消息中卻不知他們也結成一氣……如意府的黑髯公洪雙浪一直是赤衫隊的後台,他支持赤衫隊乃在預料之中,『長虹派』此次竟也插手與我們為敵,卻令獨行猜想不到所為是何?他們與『崑崙』淵源甚深,這一糾纏,事情就會更形擴大了……」 
拂了一下鬚髯鐵獨行又道:「褐石澗將可能遇敵,獨行心中亦曾料及,但卻不敢肯定,因為我們偵騎三度往探,俱無所得,是而獨行只將此處列為疑點之一,若非三位賜告所見,獨行還真要將他疏忽過去呢,項老弟……」 
項真道:「有何見教?」 
鐵獨行一笑道:「除了『七合會』『大刀教』『鎖鏈四絕』『長虹派』之外,三位是否還知道有其他武林幫派參與對方?」 
項真搖搖頭道:「目前只知道這些,不過,我們還是盡量預防些好,只能將敵人估強,不可將敵人估弱。」 
鐵獨行撫掌頷首道:「說得是……項老弟,獨行想再贅問一次,赤衫隊的抱虎莊中,三位曾探得確有敝派之人被囚禁於內,但是,三位知不知道可是哪些人?」 
西門朝午插口道:「這一點卻未曾探明……」 
鐵獨行清朗的面龐上雖然仍是那般沉毅,但卻掩不住眉梢唇角漾起的痛苦與蒼涼,只這一剎,他額上眼尾的細紋,宛如陡然深刻了許多,每一道皺紋裡,都彷彿浸淫滿了沉邃的愁緒與憂慮…… 
荊忍輕輕的開口道:「大掌門可是為貴派失蹤及犧牲之人憂戚?」 
鐵獨行強顏笑道:「荊賢弟,大草原的無雙弟子,與獨行皆是連心並體,如手如足的,我們親似一家人,和親生骨肉沒有二致,這次先後兩次遠遙征戰,雖說是為了無雙聲譽,追捕逃賊,但是,又何嘗不是為了獨行的家務私事? 
多少有為弟子,多少年輕兒郎,便如此埋骨他鄉,血流異地了,他們同樣為父母之子,愛妻之郎,兒女之父,卻為了獨行一己之私而捨命殘生,每一思及,獨行皆心如刀割,終夜難寤…… 
歎息一聲,鐵獨行又沉重的道:「碑石山之役,其咎全在獨行,實是將對方力量估得太低,我派遠兵攻堅,卻仍抱著在關外那種狂傲自大心理,以為無所不克無所不破,豈知卻大謬不然,碑石山一戰,三百弟子盡化灰飛,十三名高手亦傷之過半,至今更有陷入敵手,生死莫卜者,想起來,獨行但覺罪孽深重,愧對派中所屬……」 
項真澄清的眸子裡漾著一片了悟而同情的柔和光芒,他低沉的道:「大掌門,對於此點,在下看法卻與大掌門迥異,一派尊長,乃代表這一派的威嚴與聲譽,更關係著一派的盛衰與存亡,掌門人之事,即是全派之事,掌門人之榮辱,即是全派之榮辱,為了雪羞恥,救親人,振綱紀,挽名聲,當然應該全派以赴,而不能僅將責任推托在掌門人個人肩上,這種事情並非因為只是發生在掌門人之身才如此作為,便是發生在貴派任何一人身上亦皆如此,而江湖的道義不容玷污,武林的約誓不可毀棄,走道闖關的男子漢誰也明白這一點,為了真理,為了綱常,便是捨了命也得爭回這一口氣,大掌門你可以寬心了。」 
有些激動的凝視著項真,良久,鐵獨行誠摯中帶著無限感歎的道:「老弟,獨行與你雖是初見,卻已覺得將心連繫……」 
項真抱拳道:「在下深為得此殊榮而感寵幸。」 
鐵獨行舉杯邀請三人共飲,他將瓷杯放下後,悠長的太息一聲,嗓音有些暗啞的道:「娘娘是獨行唯一的女兒,他母親自從早年得了癱瘓之症,便一直臥病在床,茹素念佛終年不出房門,為了這孩子,獨行一直便沒有納妾續娶的打算,將所有的愛全置於她的身上,從小以來,對她無不百依百順備至呵護……殊不知這樣卻把她寵壞了,養成這孩子一種嬌橫刁蠻的習性,做事任性而跋扈,平時的生活起居也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喜惡胡來,連管教她的姨娘也弄得毫無辦法……在獨行為父的眼中,像是老覺得她未曾長成,老覺得她仍然只是個孩子,是而雖然不時有人前來提醒,卻次次皆不忍深責於她,不想禍事便出了,她幼稚天真的心靈裡竟將一個惡魔的影子代替了她的老父殘母,在康玉德這小人的誘惑之下終於私偕離家逃走,把二十多年來的父女情感拋於九霄雲外,獨行滿懷的憤恨氣惱,這一番骨肉之愛眼看著便要付諸東流……」 
嚥了口唾液,西門朝午不解的道:「大掌門,在下想尚不至於如此吧?只要將令嬡奪回,擊潰黑手、赤衫二魅,則不是你父女又可骨肉團圓,再享天倫了麼?」 
鐵獨行苦澀的一笑道:「此女如今只怕已然受污,且聞說她竟自願與那康玉德並行秦晉之禮,由此看來,她心中唯有那陰毒小子而沒有我這老父了,不論能否奪她回來,她心中對她父親皆不會感激,反而會認為獨行破壞了她的大好姻緣,妨害她的終身幸福……」 
西門朝午聽得有些發怔,是的,鐵獨行的分析是異常明確而現實得近乎冷酷的,事情的發展已擺在面前,為了一個爭一口氣,可以流血鬥命,但這流血鬥命後的結果將會收穫到什麼,卻是難得說了…… 
木屋中的空氣沉悶得令人感傷,而沉悶中帶著一股隱隱的淒涼與空茫,彷彿失落了什麼,使得每個人的胸隔裡都是那麼虛搭搭的了…… 
粗糙的窗口之外,自垂著的松針編織成的窗葉間隙望出去,雪花兒,又不知在什麼時候那般愁煞人的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