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龍浮淺灘 亂石坡 文 / 柳殘陽
這是一片斜陡的亂石坡,坡的後面是一座森郁莽莽的大山,坡的下面有一片密密的,卻落了大半葉子的樹林,樹林與亂石坡之間,一條寬只五尺的山道蜿蜒而去,這時,週遭是一片寂靜,時間還是清晨。 
亂石坡上,有一塊巨大而傾斜的灰褐色岩石斜斜伸出,這塊巨大的岩石下,又有大小不同的數十塊石頭堆疊在一起,剛好圍成了一道不規則的牆壁,而伸展的巨岩遮擋著目光,或者風雨,從外面看去,一點也不能觀察到堆疊的石塊後是什麼情況但是,從裡面借堆石的隙縫往外瞧,卻可以十分清楚的看見外面的一舉一動;現在,項真與君心怡、包要花等人正在這裡面休息。 
項真靠在一塊豎立的岩石上,懶洋洋的半瞪著眼,他的身邊,靜靜的躺著君心怡;晏立與他的那一位在傾斜的巨岩根部歇著,包要花則來往蹀躞,嘴裡在不停的嘀咕著些什麼。 
空氣非常清新,有些露水與草根加上泥土的新鮮氣息,偶而有幾聲鳥鳴,不過,似乎隔得十分遙遠。 
包要花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急躁的走到項真身前坐下,項真睜開眼瞧著他,包要花臉色枯萎而焦黃,嘴唇焦裂得沒有一絲血色,兩個眼眶深陷,像是兩個塗了墨膏的大黑洞;他滿頭的亂髮如草,神態之間,顯得極度的憔悴與頹唐。 
項真歎了口氣,道: 
「老包,看見你這模樣,我實在有些傷心。」 
包要花幹幹的打了哈哈,齜著一口黃板牙道: 
「罷了,你這賽潘安的小白臉樣子也不見強,只怕比我姓包的好不到哪裡去;總之,咱們這次吃癟吃足了。」 
項真沉思的望著天空,過了一會,他慢慢的道: 
「說得不錯,青松山莊的確夠得上狠;我喜歡這種對手,因為這使我報復的時候不會覺得忍不下心;他們做得很完美,殘酷的完美!」 
包要花「哼」了一聲,沉沉的道:「公子,你只知道他們一天養我老拳三次,餓得我眼冒金星,拿個吸血蝙蝠吸食我的血,還有一樁你不曉得……」 
項真冷靜的看著包要花,道: 
「還有哪一樁?」 
包要花的面孔扭曲了一下,痛楚的將雙手握在一起,他垂下頭,亂髮披在額前,目光怔忡的注視著自己的腳尖不動,這種神態,是項真自結識包要花以來所從來沒有發現過的,他知道,若非他這位摯友受了難以負荷的打擊——或是侮辱,他是決不會如此的。 
輕輕伸手在包要花的肩上,項真沉和的道: 
「告訴我,老包,這件事情的經過,若有羞辱,讓我與你分擔。」 
包要花顫抖著抬起頭,強力平靜著自己,片刻,他比哭還難看的咧開了嘴巴笑了笑,沙著聲音道: 
「這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只是,我一想起來就不禁恨自己為什麼不當場一頭撞死!」 
項真舐舐嘴唇,冷冷的道: 
「老包,說吧,他們如何對待你?」 
包要花深深的吸了口氣,像要努力平定自己激盪的心緒,遲疑了一下,他望著項真微微苦笑:「他們用一種綠豆大小的朱紅藥九強迫我吞服,每一次都是兩個人一起進來,這兩個傢伙的功夫不差,先點我的穴道使我不能反抗,然後再將藥丸塞入我口中嚥下,那種朱紅藥丸有一股濁混的悶香,我自己學過醫術,我知道這種玩意兒可能是一種亢奮人體性能的東西,只是,我料不到它的功用竟是這般強烈,每次他們為我塞下五顆之多,然後將我拖入甬道,那裡……那裡有三個妖媚而放浪的女人;他們硬剝除了我的衣服,那三個女人就開始了醜惡無比的挑逗;我咬著牙流著汗忍,但我被那春藥弄得心神迷糊,在這些人的哄笑與嘲笑裡,我一次又一次的為他們表演了這些恥辱和禽獸無異的活劇,我覺得自己像一條狗,一頭豬,我簡直已沒有一絲人性……」 
項真平靜的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半晌,他緩慢的道:「他們是故意伐傷你的精力,當然,也借此羞辱你,老包,這種事情,他們一日逼你做幾次?」 
包要花蠟黃的面孔浮起一抹恥辱的紅暈,他咬著牙,語聲自齒縫裡迸出:「四次,或者五次。」 
項真柔和的凝注著包要花,和煦的道:「老包,我不願意用虛言安慰你,這的確是一種奇恥大辱,假如換了我,我也會一樣承受不住,那幾個女人,可識得採補之術?」 
包要花臉孔的肌肉抖索了一下,點點頭:「大約識得,每次之後,我都感到極度的疲乏與暈眩,全身的骨頭都像拆散了一樣,有時連喘氣都憋得慌。」 
沉默了一會,項真道:「君姐姐與晏立的未婚妻可知道此事?」 
包要花搖搖頭,沉重的道:「不知道,但晏立卻多少看出了一點。」 
一股冷厲而蕭煞的光芒閃過項真的瞳孔,他深刻的道:「逼你做這件事時,除了那三個女子,對方還有誰在旁邊目睹?我是說,看見這件事的每一個人!」 
包要花舐舐嘴唇,道:「除了那三個女人,就只有守門的那兩個野種與強迫我吞下藥丸的一雙雜碎,那兩個王八蛋都長得瘦瘦長長,一個有著疤眼,另一個面皮上生了幾顆麻點,大約都有三十來歲,兩張臉上都帶著邪氣……」 
項真冷冷的道:「你不會記錯?」 
喉嚨裡吼了一聲,包要花憤怒的道:「縱使他們被挫骨揚灰,我也認得出這兩個披著人皮的畜生,我每一時每一刻都把他們的面容記在心裡,印在心裡,我死不了,就忘不了……」 
項真懶懶的伸了伸腰,道:「那兩個守門的怪物已經廢掉了,現在,這兩位帶疤眼與麻臉的朋友還活著,當然,我們也該找出那出這主意的唆使人來。」 
包要花忽然悟出了項真言中的真意,他慢慢的道:「公子爺你是說?」 
項真道:「我是說,他們不會保存這種記憶很長久,他們必須忘記,因為他們不忘記你就會痛苦;令他們迅速忘記的方法十分簡單,我想,我不說你也會明白,你一定會明白的。」 
包要花歎息了一聲,道:「也罷,很多悲劇的造成,往往是不能只去責怪一方的。」 
項真牽動了一下唇角,閒閒的道:「高興你終於了悟了這個道理,老包。」 
包要花嘴角動了動,他宛如在猶豫著什麼,項真望著他,道:「有話問我?」 
齜齜牙,包要花道:「唔,公子爺,你這一身都吃血糊住了,我特別注意過你的雙手,那十個指頭怎麼又爛又腫?還有你的胸膛也像被剝了一層皮……」 
項真略微彎曲了一下雙手,淡淡的道:「他們用鋼針沾了毒汁插進我的手指,又用一種工具撕掉我胸部的表皮,再有傷口上灑了些鹽,其他還有些小零碎,沒有什麼好說的……」 
包要花恨得滿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怨毒的道:「我們要用血來洗盡這些仇恨……」 
項真擺擺手,三言兩語將他破獄而出的經過大略述說了一遍,未了,他疲倦的道:「在我那小茅屋裡,他們用的那種迷藥十分厲害,幾乎無色無影,我們就都成了,下一次,你我都該在這方面多加防備……」 
包要花頗有懼心的點點頭,他忍道:「那少女你剛才說叫奚嬪?是奚槐這老狗的妹子?」 
項真笑笑,道:「不錯!」 
包要花道:「為什麼她願冒此大險救我們出來,這真有些不可思議……」 
沉思了很久,包要花抬起頭來,他看見了項真臉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於是,這位磊落漢子低低叫道:「好小子,你他媽一定又在引誘人家黃花閨女了,別人只曉得你手底下把子硬,卻不知道你這一套也高明得緊,在這種情形與環境下,你仍能施展出這一套,在短短的時間裡獵獲那娘們,實在令人不敢想像,她對你的模樣,據我旁觀,倒也像有了十年八年交情似的……」 
項真以指比唇噓了一聲,正色道:「不要說得那麼齷齪,姓項的自來不在女人叢中打混混……」 
包要花道:「說得對,但為什麼有些娘兒見了你就會暈了頭呢?我又清楚你從來不近女色,可是艷運卻老朝你頭上罩,這,這又是什麼道理?」 
項真乏味的吁了口氣,不感興趣的道:「我是姜大公釣魚。」 
怔了怔,包要花愣愣的點點頭,喃喃的道:「是了,是了,願者上鉤……」 
項真懶懶的瞧著自己烏紫血穢的雙手十指,深沉的道:「老包,君姐姐臉上的傷可以治癒麼!」 
包要花下意識的朝躺在一側的君心怡望望,遲猶不定的道:「很難說,治癒的希望大約有一半……」 
項真咬咬嘴唇,慎重的道:「不管用任何代價,任何犧牲,我也要爭取這成功的一半,老包,這不是為我,你該知道,一個女人是如何重視她的容貌,縱使這女人的心性是最淡泊的。因為這不僅是一種愛美的天性使然,更有著自尊心與自信的條件在內。」 
包要花雙手搓了搓,道:「我明白,公子爺,我會盡力的。」 
說著,他摸摸肚子,而適巧他的肚子在這時又咕嚕嚕的響了起來,做了個苦笑,包要花道:「公子,這個不爭氣的肚皮又在唱他奶奶的空城計了——」 
包要花的語尾還沒有打住,項真忽然向他做了個「注意」的手式,微側著頭,靜靜的像在傾聽些什麼。 
翻過身來,包要花小心的從重疊的石塊隙縫裡往外搜視,外面,除了偶而傳來的幾聲烏鳴之外,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項真仍然凝重的傾聽著,一動也不動,包要花一面繼續探察,一邊低低的嘀咕道:「我看你是白日活見鬼了,疑心兮兮的,外面任什麼也沒有嘛……」 
他的語聲未已,面孔的神色已忽然凝緊,不錯,是了,有一陣斷續的,遙遠的馬蹄聲隱約傳來,很遠,像這陣蹄聲響在雲端。 
急急回過頭,包要花用大拇指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指了指;項真微微頷首,低沉的道:「這裡離青松山莊有多遠?」 
包要花大約估計了一下,道:「差不多有二十多里,或者三十里地吧。」 
眨眨眼,項真低聲道:「你還能幹一場麼,老包?」 
包要花苦笑一聲,道:「當然,只是與平常的時候不能並論了。」 
項真艱澀的陪著包要花笑笑,道:「假如來的是敵人,你掩護君姐姐他們往山裡退,由我擋住對方,別打碴,我比你稍強一點,再說,就是跑起來也比你快些,是麼?」 
包要花嘴唇蠕動了一下,終於無奈的道:「好吧,但你要活著,我不願你正當英年,連人生的各般滋味還未盡嘗就先完蛋大吉……」 
拍拍包耍花的肩膀,項真笑道:「當然,我也並不想死。」 
於是,包要花過去通知晏立兩口子,項真叫醒了君心怡,現在,空氣中的氣氛有些凝凍,有些血腥的味道了。 
似急鼓般的蹄聲已經清晰的傳來,那陣陣鐵蹄敲擊地面的聲音就宛如每一下都踩在他們的心坎上;項真微蹙著眉,仔細從岩石的空隙間往外注視,君心怡依在他的身旁,渾身在不可抑上的輕輕抖索著。 
來了,越來越近了,此刻,已可聽到馬兒噴鼻吐氣的聲息。 
包要花咬牙切齒的瞪著天空,一雙眼睛裡閃射著極端仇恨的光彩,他雙拳緊握,似是要握碎對方那不知什麼人的腦袋。 
在亂石坡的下面,那條窄窄的,蜿蜒的土路,在左邊的彎折處,揚起了一片蔽天的塵土,宛如響起旱雷,第一乘騎影已經出現。 
項真回頭做了個手式,低促的道:「看見了!」 
說著,他掉轉頭,嗯,就這一剎,已有十多乘鐵騎轉了過來,後面還有,聽聲音,大約一共有五十多騎。 
馬上的騎士一律穿著雪白的閃閃發亮的絲織緊身衣,外面披著同樣質地顏色的披風,每個人俱皆蓄留著一頭披肩的長髮,額間圈以半寸寬的金環,這些人背後背著一式的兵器——套著斑斕豹皮鞘的大彎刀,胸前,斜斜交叉配著兩個沉重而尖銳的光柄鋼梭,這一行人看去異常古怪與扎眼,但是,卻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凶悍狂野之氣。 
為首者是三個儀表出眾的人物:一個面白如玉,唇蓄黑髭的中年人,一個清灌而神色冷淡的年輕人,另一個,大約是瞎了一隻眼,他用黑色的眼罩把它遮罩起來,眼罩的絲帶橫過他的眉宇,而他的眉宇有一條可怖的鮮紅疤痕延伸到下頷,彎曲得有如一條鑽土的蚯蚓,這三人中,首以他的容貌最為兇惡,充滿了暴戾乖張之氣,似一頭野性難馴而又殘怖無比的黑豹! 
這一行大然有五十多騎,他們奔馳到了亂石坡下,那蓄著短髭的中年人忽然高舉右臂,使隊伍停了下來,他微帶疑惑的朝亂石山上打量著,又向他左右的兩人低聲講了幾句話,早晨的陽光照耀在這一行騎士身上,雪白的光芒反映著,炫目而潔麗,就似他們來自那長白山頂而沾攜了長白山頂的白雪。 
項真皺著眉,在岩石後搖搖頭,低沉的道:「這些人不是青松山莊的……」 
包要花半坐半倚在一塊灰色石頭上,他冷冷的道:「他們停下來了?」 
項真目光一直注視著外面,迷惑的道:「是的,我們不會有什麼痕跡留在外面而惹起他們注意吧?這些人物的打扮很奇怪,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過……」 
輕輕的,包要花湊了上來,也往外張望著,他看了一會,遲疑的道:「怪了,這又是他媽哪一路的英雄好漢?看情形他們還想上來搜尋一番呢,都他娘吃飽了飯沒事幹了……」 
項真一面思索,一面緩緩地道:「遇上這些人總比碰到青松山莊的角色強一點,我想,假如他們不是些怪物,或是咱們可以不用流血而安渡此關……」 
「呸」了一聲,包要花恨恨的道:「這才真叫虎落平陽,龍浮淺水;他媽的魚龜蝦蟹都要上來沾點便宜,施點威風……」 
忽然—— 
項真一擺手,低促的道:「注意,他們上來了!」 
咬咬牙,包要花朝坡下一看,可不是,下面那些白衣騎士有一半下了馬,在那個表情冷漠的年輕人率領之下,成為一個半弧度向這邊圍搜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