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酷厲之刑 文 / 柳殘陽
君惟明連眼皮子也不眨,連面容上的一根經絡也不跳動,那麼冷硬又僵木的把江七俯按在地面。微一側身,他已自堆滿了珍寶珠玉的石池中摸起了一根金針來,這根金針,看上去年代十分久遠了;顯然不是本朝之物,針長約七寸,頂端尖銳無比,尾部欲打造成一種奇異的蝴蝶形狀,在那蝶形尾部的四周,鑲嵌了粒粒色彩鮮艷,綻紛絢麗的六角寶石。
手捏金針輕幌,在石洞兩壁間夜明珠的光華映照下,可以勾出各種迷-如彩虹似的光輝來,而這股迷-的光輝宛似融在霧裡,滲在雨中,奇異極了,也可愛極了,假如你細看金針的針身上,還雕縷著極為精緻的花紋呢
用左手食指在尖銳的針端試了試,君惟明竟難得展開了一絲笑容。然而,這抹笑容卻是邪異的,空洞的,嘲弄的,根本就沒有一丁點笑的意思在內,他望了望在地下抖成一團的江七,語聲平板——就好像在講著一個無聊的故事一樣——徐徐的道:
「這根金針,有個名子,叫做,明心錐』為什麼叫做『明心錐』呢?其中有一段十分有趣的原因——。」潤潤唇,君惟明續道:
「在前朝的某一段時期,有一位太子爺繼承了大統,治理天下萬邦,這位坐上了黃龍椅的九乘之尊,真命天子,稱得上是英明有為,德智超凡,他唯一有一樁毛病,說起來其實也算一種優點,什麼毛病呢?就是他心性太猜疑,不能信任於人,他一有這毛病,當然他屬下的那些王公大臣,文官武將就難得安寧了。這位皇上陛下,每對他那些臣子們的忠貞有了懷疑的時候,便令人持著這根『明心錐』前往,交給那蒙受嫌疑的臣子,而接到『明心錐』的臣子,亦不啻受到了死刑的宣判。」
「因為,若要表過自己的忠君愛民,永無二志,便只有執著『明心錐』透穿咽喉自裁以明貞烈心跡,要是不自裁呢?便表示沒有『明心』之意,那麼,即等於告訴皇上自己確實不忠,如此,則他便不『明心』,皇老兒也會派人砍了他的腦袋作為奸佞之懲,所以,這『明心錐』就是死亡的徵兆,也即乃死亡的信息,見了它或承受它的人,除了準備完蛋大吉,幾乎沒有別的路可走……」君惟明目光中已含著一股淡淡的揶揄與捉弄之色,又道:
「前面,我為什麼說那位萬歲爺的猜疑毛病也會是一種長處呢?理由很簡單:比如說,我本身可悲的就是沒有他那種毛病,假如我的胸襟稍微狹窄一點,多疑性稍微重一點,對我的手下們稍微防範一點,今天,我就不會吃這種虧,栽這種跟斗……」笑笑,他看著金薇那張灰白的面龐,道:
「就正如金姑娘告訴我的一句名言,我將永遠記得,那句名言是——信任即是毒藥!」
不自覺的痙攣了一下,金薇緊閉著嘴唇沒有作聲,蓬亂的頭髮卻在輕微的輕微的抖顫……。
君惟明拿著手中的金針點了點地下的江七,道:
「這根『明心錐』是純金裡包含了一點『青銅』所鑄制,堅硬而尖銳,它的把柄處更製造成蝴蝶形,上面還鑲嵌了各種顏色的六角形寶石,相當貴重,而且美麗悅目。若僅看它的外表,將難以察覺出它所象徵的恐怖。當然,這一點我相信各位是能體會的,萬歲爺御用之物總該是貴重與美麗的才對——不管它表示著什麼意義;何況,接受它的人身份俱皆尊顯,而一個尊顯的人,又受到一國之君的賜死,也理應死得多彩多姿一點,理應死得崇高一點;如若像我們草莽中人一樣那麼卑賤的被禿刀斬殺或由一根鐵棍砸死,不是就太顯得平凡和不值了麼?」金針在手背上敲了敲,君惟明又平靜的道:
「因為這叫『明心錐』的玩意太過凶戾,所以我搜集到手之後,便拋置在那聚寶的石池中,昨晚我恰巧又看見了;它,它又正在池邊的位置,於是,我忽然想到,它也正可以用來叫各位明明心跡!」古怪的一笑,君惟明又道:
「自然,我不是那位九乘之尊的真命天子,各位亦並非我手下的王公大臣。不過,成者為王,敗著為寇,以這個道理來說,我就只好權充一下皇帝的架勢,而各位,也只能委屈點扮演一會那些欲待『明心』的臣子了!」說到這裡,君惟明笑道:
「怎麼樣?」
江七更是嚇得幾乎嚥了氣,他那張臉,已因受驚過度而不像是他的臉了。現在,江七己流不出淚,說不出話,嘴角淌著白沫,流著口涎,他全身僵立,只是一個勁的在吸氣出氣,一雙眼就像中了魔似的只管宜楞楞瞪在那條「銅斑蛇」憤怒扭動的服體上!
輕輕地,慢慢地——
君惟明靠近了江七,他冷悄悄的道:
「江七,你犯下的罪狀你可知道?」
可憐江七哪裡還說得出話來?他急劇的哆嗦著,目光裡包含了刻骨的哀怨與乞求,那兩張厚濕的嘴唇在-合著,抖索著,但是,任他如何努力,就是迸不出一個字音來。
搖搖頭,君惟明悲憫的道:
「我知道你怕,江七,我知道;但你為什麼要犯下承受這種罪行的惡事來?你該明白那是犯不得的,你曾親眼看見我們『鐵衛府』是如何懲罰那些與你犯了相同罪行的人,你也會親耳聽到他們的慘號哀叫。但是,你為什麼還要去犯,為什麼隨著去犯呢?」
不待江七有所表示,君惟明已用足尖勾著江七的後頭,援緩朝前拉了一尺——
「我曉得你想求取的是什麼,也曉得你貪戀的東西在哪裡,江七,那是大量的財富與更高的地位;是麼?不錯,你想的這些,是天下人人也都想的,這其中包括了我在內;但是,你應該明白;大量的財富和更高的地位並非是不可能的,卻須要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去循著正當途徑求取;不是像你這樣,用卑鄙的手段無恥的陰謀,陰毒的陷害與背義棄仁的惡舉來侵佔;你要把你的夢幻建立在他人的鮮血上,你就必須受到懲罰——設若我不能脫出你們的鉗制,你也會遭到良心的遣責。現在,我已脫了你們的鉗制,你便要接受我的懲罰,江七,我在此時,只能告訴你兩句話:我們倆兄弟一場,我很遺憾。」
驀地——
江七驟足了全身所有的殘力,鬼哭神號般迸出了幾個字:
「我知罪了……饒我……啊……」
君惟明的動作快得匪夷所思的,江七的號叫甫始飄揚在石洞沉翳的空氣裡,君惟明的腳尖已踏在江七的背脊上,輕輕往前一送,跌進一步。
這一剎間,江七的表情是奇異的,怔仲的,而又迷惘的。他似乎不相信他眼前的遭遇,好像不覺得那兩對要命的毒牙已陷進了他的肌膚裡;他仍在抖索全身卻僵木不能顫動,一雙眼可怕的大睜著,在歪曲的五官下,臉孔上的褶紋全扭陷成了一條不可描述的深溝!
旁邊不遠……
楊陵早己嚇得成了半暈迷狀態,他面如金紙,癡了一樣瞪視著江七的慘狀——那將是他片刻後的寫照——他的舌頭不自覺的伸出嘴外,淌著亮晶晶的口涎,而他的全身,早已被冷汗浸得透濕了……
一側,馬白水的鼻孔大張著,黑大的鼻孔在粗濁的出著氣,就像有人正在抓緊他的心臟一般,這位「灰巾幫」的瓢把子鬃眉俱顫,兩隻眼,似要鼓出眼眶子之外了。
比較沉得住氣的,還是金薇。但是,卻也僅僅是「比較」沉得住氣而已,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金薇無論是看的聽的,經的,甚至本身所作的,無不充滿了血淋淋的殘酷,硬板板的冷森,陰惻惻的詭異,她可說見了太多世面,經歷太多風險了。但是,她卻沒有嘗試過眼前這種滋味,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呢?那種令人髮指的死亡方式,刻骨銘心的死亡氣氛,那種難以言喻的心頭上的可怕負荷……
金薇的面龐是一片雪似的慘白,那幾乎已不像活人的,有感觸的臉了。她的雙唇微張,眸子裡的光芒沉重驚悸,似要窒息,而她兩頰的肌肉卻在不停的抽搐,像是裡面有東西在扯動著似的……
忽然,江七全身一震,他撕裂著嗓子般恐怖的尖嗥!
「救……救我……誰來……救……我……哇,呼……呼呼……」
只叫到一半,江七已開始了痙攣,他像被人勒住了喉嚨一般,用力吸著氣,雙眼翻白,嘴已大開,整張面孔在瞬息間便成了烏紫!
帶著點憐憫與不忍,霍青沉聲的道:
「小子,這人差不多了!」
無聲的歎了口氣,霍青將手中的另一隻軟牛皮口袋鞭松,於是「呼」的一聲,一團灰影衝出,正是在馬白水那粗大的身軀上!
心膽俱裂的馬白水差點就嚇暈了,他驚駭的大叫:
「救命啊……」
就在那個淒顫的「啊」字飄蕩在空氣中的時候,正往馬白水身上墜落的那團灰影竟突然一斜,像被什麼無形力道牽引住一般,霍然修轉,重重的摔向另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正是江七!
君惟明剛剛把合成十狀的雙手放下,笑吟吟的道:
「馬老,我這手『粘虛力』如何?」
馬白水哪裡還有力氣和神智回話?
「太狠毒了……」君惟明聳聳肩,道:
「不錯,我也有此同感。」頓了頓,他又道:
「其實,看多了也就會習慣自然,人的肉,和其他動物的肉並沒有什麼兩樣,亦是血淋淋,一大塊一大塊的,一條條一絲絲的;分割禽畜的肉,與分割人類的肉沒有什麼兩:樣,你一定不會懷疑。」霍青哼了一聲,冷冷的道:
「謬論!」君惟明笑了笑,自嘲的道:
「我還蠻想望師叔讚我一聲『高論』呢!」霍青忽然一怔……
目光投注於江七身上,連霍青也不禁在心裡打了個寒慄。老天爺,現在的江七,還像個江七麼?非但全身上下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雙眼更突出了眼眶、死不瞑目的暴睜著,他混身的肌膚俱成了烏黑泛紫的顏色,胸腔間,更膨脹如鼓,面孔五官全因過度的痛苦而歪曲成一團。舌頭血淋淋的拖出了嘴巴老長,舌尖上,也在滴滴瀝瀝的淌著紫血;霍青知道,因為江七被先點過「軟麻穴」,根本就無法掙扎,否則,只怕夠他輾轉撲騰的了。江七也沒有機會多作哀號,原因是他呼叫不出,「銅斑蛇」的毒性,霍青是明白的,它會使中毒的人極快發生窒息,氣管因迅速腫脹而使中毒的人無法呼吸,換句話說,中毒者會被活活悶死,在這種情形之下,死去的人往往連肺臟也都窒炸了……何況,再加上另一隻兇惡的『禿頭鳥』在同時橫施暴虐呢?
君惟明見過的死人太多了,望著江七,用不著上去查視,他也知道這個叛逆者已經斷了氣。他淡淡的,道:
「師叔,江七已經回家了。」吁了口氣,霍青沉重的道:
「在這種酷刑之下,又有誰撐得起英雄?人,是肉的,沒有那個是鐵鑄的……」
微微一笑,君惟明又走向了楊陵,這位頗有名聲的「青豹」如今已駭得魂飛魄散,僅剩下一口氣,和一點悠悠晃晃的靈智了,他很想撐撐好漢,但是,卻任怎麼也撐不起來,他明知道難逃此劫,卻又實實在在的不想死,千真萬確的怕死。本來,自古有幾個人能在那來到死亡之前扮得出起英雄:呢?
君惟明帶著一絲歉意道:
「對不起,我的老弟兄,我最信任的夥計,你的副手小閻王已經到老閻王那裡去聽差了,你也得快趕一步和他搭個伴……」
恐懼至極的抖索著,楊陵努力使自己能發出聲音。雖然那發出的聲音也已哆嗦得不成話了。
「公子……請……你老……念……在我追……隨你老……近十年……的汗馬功勞上……公子……求你老……饒……饒了我吧……」君惟明淡淡的道:
「你知罪麼?」驀地痙攣了一下,楊陵絕望的道:
「求求你老……公子……我……我一生……只做錯了這……一件事……公子……求你老大思……大德……就……就饒過我……這唯一……唯一的一次……吧……」君惟明笑笑,道:
「有兩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如今,楊陵,你正是要鑄千古恨的時候了。」沒有再看楊陵那張可怕可悲的慘怖面孔,君惟明仰起頭來,悠悠的道:
「人世間,有很多事,做錯了可以懺悔,可以痛改前非,但也有很多事,只能錯一次,一次錯了,就永遠不會再有懺悔的機會了,就好像你目前這樣。人活著,只是一段短促的時光,沒有方法來嘗試每一件事,換句話說,也沒有方法來嘗試每一種結果,因此,我們就有了人倫綱常,善惡分解,由這些,告訴我們那些事可以做,那些事不能做,那些事應該做,那些事不該做了。如若不顧人倫,罔視綱常,混淆黑白,倒置善惡,則這人也就是個邪惡之人了,邪惡之人是留不得的,除非那人不曉得他的所行所為乃是邪惡——譬如三歲稚童——但是,楊陵,你並不合於這個條件,你已足夠足夠懂事的年齡了……」楊陵顫慄著,哀恐的嘶叫:
「我……我是你的老弟……兄……啊……」君惟明微微頓首,道:
「不錯,你是我的老弟兄,你曾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也曾與我同甘共苦過,這些,我全不否認,我只是有一點疑問,楊陵,既然我.們之間如此親密,你為什麼要陷害我?要幫助他人奪我的基業?殘我的手足?謀我的妻妹?還有,覬覦我的藏寶再加上要我的老命?嗯,為什麼?」
楊陵窒住了,是的,為什麼?為什麼?他怎敢坦白承認那是為了貪婪、自私、陰毒、奢望與失掉了羞恥與天良?君惟明仍是淡談的,道:
「現在,你還有話說麼?」楊陵突然涕淚滂沱,號淘大哭起來,慘厲的號叫:
「我錯了……公子……我錯了……求你……饒我……這一道……吧……公子……求求你……」君惟明歎了口氣,道:
「楊陵,你錯的這一次,可惜是屬於那種一生之中只能錯一次的類別,我若饒了你,異日我還能去管束誰呢?」
驚駭欲絕的尖號著,楊陵被點過「軟麻穴」的身子竟然也因他過度的掙扎而在微微移動了!君惟明搖搖頭,足尖倏挑,準得不可言喻,整挑到楊陵的軀體!
楊陵的慘叫剎時悶噎了回去,開始變成了窒息似的「唔」「唔」低哼,他全身在簌簌抖索著,令人不忍目睹的慘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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